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穿越教科书]中流 作者:依何 文案 梦醒民国 穿越语文课本 追寻什么 振兴什么 挣扎什么 坚持什么 山雨欲来风满楼 逃离么 倾巢之下无完卵 融入么 众人皆醉我独醒 烽烟里 何去何从 且燃一盏新香 述一段小人物的爱国史 PS:本文不V,多谢支持。没看过原著不影响阅读。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民国旧影 时代奇缘 灵魂转换 搜索关键字:主角:苏雪倩 ┃ 配角:芦柴棒,王佳芝,白求恩,祥子,豆腐西施,孔乙己等 ┃ 其它:爱我中华 ================== ☆、楔子   在大上海最繁华的歌舞厅“欢乐门”斜对面,有一个被七尺阔、十二尺深的红砖墙严密地封锁起来的“罐头”。   人们称它为东洋纱厂。   一条叫做水门汀的小巷横贯而过,左右两边都是一色一样的一楼一底的房屋,统共一百六十户,塞满了蓬头的,赤脚的,散发着尿味的,衣不遮体的女人们。与围墙外爱洁净、害羞的同类不同,住在这里的这些习惯于光着上身争夺水龙头,塔拉着没松紧带的裤子抢饭,以及头靠在恶臭的马桶盖上酣然入梦。   她们是这里的原住民,正式的名称是“包身工”,但是除了她们自己以外,所有人都更喜欢另一个简洁的称谓——“猪猡”。   “拆铺啦!都给我起来,你们这群猪猡!”   “猪猡!去烧水,再打哈欠小心我抽你!”   “头痛?少给老子装!猪猡也懂得头痛?一盆子冷水下去,什么痛都没了!”   清晨四点一刻准时起床,十二小时高强度工作,两粥一饭,全年无休,不存在生病,麻木到忘了抱怨。她们,是工业化大生产中最尽职的螺丝钉。   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会懂得,围墙内是怎样猪狗不如的生活。   苏雪倩来到东洋纱厂已经三个月,因身材瘦小常抢不到粥喝,此刻正发着四十几度的高烧,脑袋昏沉,死狗一般蜷缩在角落里挺尸。离她三米开外,更靠近门的地方,还躺着另一个同病相怜的家伙,脱了人形,全无血色,浑身触了电般地哆嗦,不晓得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抽搐。   她很有名,凡是看过《包身工》的人应该都认识她。   芦柴棒,一个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岁,被所有人忘记了真实姓名的人。   “假病!老子给你医!”打杂的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扯起芦柴棒的头发向上一拎,然后怕脏了手似地往地上狠命地摔。“嗵——”着地的瞬间,他的拳脚就向她的腿、胸,甚至头上招呼了过去。可怜的芦柴棒实在已经烧地连痛都没了知觉,反倒是她突出的腿骨把打杂的脚趾咯地生疼。“X的!”打杂的恼了,无视芦柴棒的求饶,从正在旁边擦桌子的包身工手中一把夺过脸盆,迎头便将刺骨的冷水往芦柴棒脑袋上泼去……   在屋里的骚乱结束之前,苏雪倩咬牙强撑着病体站起来,连摸带爬地出了门。   这就是她比芦柴棒聪明的地方。她懂得要远离门口,懂得不要去触及那些没人性的“拿摩温”(工头)和“荡管”(巡回管理的上级女工)们的底线,更懂得求饶只会让殴打来得更加猛烈。   不用祈祷,没有侥幸。   这里是包身工的世界。   或者,你也可以叫它另外一个名字,人间炼狱。 作者有话要说:   ☆、迎新   严格意义上说,包身工属于有期徒刑。包身契上写明三年,能熬到做满的大概不足三分之二。被损耗掉的部分,多死于营养不良。   三个多月了,苏雪倩每天的主食都是由乡下人用来喂猪的豆腐渣加上很少的碎米、锅巴等煮成的“粥”,一汤勺下去,舀起来的虫子比料还多。   就是这样的食物,还得靠抢才有的吃,倘若运气不好轮着擦地板或者抬马桶,饿肚子几乎是肯定的。   真怀念上辈子的鸡腿、蛋糕、牛奶……用手背抹掉额头上的汗珠,苏雪倩怅然地叹了口气。   不是没想过逃跑。   谁也不是受虐狂,更何况苏雪倩是过惯了好日子的人。   在她出生的年代,温饱早已解决,国家目标是全民小康。百姓的餐桌上每天鸡鸭鱼肉轮着来,减肥药品热卖,臃肿的小胖墩们成天捧着大瓶的可乐咕咚咕咚地灌。   由简入奢易,由奢入简难。   曾经的幸福经历更衬托出如今的落魄与不堪。   可是,又能怎样呢?   摆在面前的选择题只有一道:A、越狱,或者B、等待刑满释放。   前者高风险高回报,一旦成功瞬间脱离苦海,对等地失败的代价也会很惨痛。后者虽然耗时,但百分之六十的成功几率极有诱惑力。   绝大多数人选择B,而选择A的,几乎全都死在工头们的拳脚之下。   趋利避害是生物本能,猪猡再笨,也有智商。刚入厂时叛逃工友血肉模糊的尸体用最直观的方式帮剩下的人作了决定。   苏雪倩结束十八个小时的作业回到宿舍时,已经虚脱了。   侧躺在肮脏的硬泥地上,混沌的神智堪堪能支撑着她将已被汗水浸湿的布衫贴面垫在脑下,双手抱头,蜷起身体以减少自身表面积,免得被别人不长眼的腿踩到。   耳旁来来回回的喧闹与脚步声如同催眠曲,透支的体力仿佛在眼前蒙上了细纱,视线模糊。   意识迅速涣散。   “哐!哐!哐!”声响从识海深处传来,先是暗哑混沌的,而后逐渐清晰响亮,苏雪倩懵懂于半梦半醒间,仿佛置身于飘渺云端,一只脚踩着棉花糖般的云彩,另一只脚却悬在空中,进一步地狱,退一步天堂。   她犹豫不决,不知该进该退。   恍惚中似知道在做梦,可心底里尚存一丝清明,告诉她自己还未完全沉入梦境。   “哐!哐!哐!”声音更响了。   目光循着响声传来处远眺,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阴霾,她越发觉得自己在做梦,五感仿佛更清楚了些,正欲翻个身醒来——   “哐啷当!”一道惊雷在耳边炸开:“X的!你脱不脱?”   某个巨大的东西绊过她的腿,狠狠撞上另一个大东西,“通——”,血腥味像肮脏的苍蝇一般绕着她的鼻子飞起来。   苏雪倩瞬间醒了。   睁开眼,闯入眼帘的是个肮脏的女人,披头散发,被土灰遮住了样貌,正埋着头嘤嘤地哭。   一滩血迹自左前方的桌脚延伸,在地上零星地开出几朵红花,寻至女人的额头绽放。   苏雪倩扫过她的衣着,明白了。   白色上衣搭着黑色长裤,式样并不出彩,颜色也相当平凡,问题出在面料上——每天经手数百米棉纱的包身工们只一眼便能认出,那是纯棉的,与她们身上穿的麻布完全不同。   棉制衣物触感柔软,保暖,吸湿性好,绝不会像麻布一样磨痛你的皮肤。   苏雪倩在心底叹了口气。这女人今天才来报到,恐怕不晓得世界上有句话叫做“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自然会有热心的前辈们来教导她。   “叫珠花是吧?乖乖把衣服脱下来,不然老娘的拳头可不长眼!”被称作燕姐的包身工装腔作势地掸了掸拳头上的灰,周围的“小妹们”马上识趣地笑成一片。她是北边这一片宿舍的头,身材高大,肌肉结实,下盘沉稳,虽然比正常人瘦弱,可在包身工堆里就算是强壮的了,至少她从来不会因脚步虚浮而在平路上摔跤。   “你,你怎么能无缘无故地打人,你,你们——”珠花显然没有弄清楚重点,她拼命地裹紧衣服护住胸口,一副受了调戏的小媳妇做派,“我是女的,你们也是女的,你们,要我脱衣服干什么?”   她的思路走向有些诡异,燕姐楞了几秒才理解她的意思,明白之后头一个反应就是对着她的腹部狠狠地踢过去。   “呕!”珠花全身剧烈一颤,然后本能地蜷起身子倒抽冷气,嘴角边缓慢淌出口水和胃液的混合物。那是种黄色的泛着恶心泡沫的粘稠液体,散着令人作呕的蛋白质变质气息,如同传染源一般,勾地苏雪倩的胃也翻江倒海起来。   她两天前才险险褪去四十度的高烧,又因得不到好的调养掏空了身体,大病初愈的体质实在经不起别的折腾了。强压下胃里恶心的感觉,她小心地挪到墙角,确认自己的小动作没被任何人注意到后,捂住耳面壁睡觉。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生出过哪怕一丝向珠花伸出援手的念头。穿越后恶劣的生存环境早教会了苏雪倩一个道理:好人不长寿,祸害遗千年。偶尔饿地受不了时,她甚至也会去抢比她更弱小的包身工的粥,只为了能有力气应对新一天的强体力劳动。   她不是圣母,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心情去管别人的闲事。   而且,也不会产生多严重的后果吧!苏雪倩在心里暗想,顶多是扒了她的衣服,然后教她一些“尊重前辈”的规矩,这也算是包身工“迎新晚会”里的保留节目了。只希望这个珠花能识趣些,少吃些苦。   这样想着,她的心神也就松了。初始时耳边还能听到珠花断断续续的抽搐与燕姐的咒骂,渐渐地声音就淡了下去,终于回归寂静。 作者有话要说:   ☆、灼华   苏雪倩醒来时,天还没亮,肮脏的泥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衣不遮体的女人。房间正中央,前一晚珠花留下的秽物仍然安静地摊在那里,在皎洁月光的照射下凹凸不平的表面异常清晰。   周围还淌着一滩疑似胆汁黄水的液体,空气中的味道比之前更加浓烈。   苏雪倩差点背过气去。   她用手将鼻子捂住,最大限度地减慢呼吸频率,然后扶着墙一点点往屋外马桶的方向走。她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能保证不在前行过程中踩到人。   有几个女人的呼噜打得震天响,苏雪倩走过她们身边时感觉到耳膜都快被震破了。   想当初刚到这里的时候,她被这些鼾声弄得整夜都睡不着觉,每天精神衰弱地去干活,好几次差点把手绞进机器里,吓出一身冷汗。对包身工而言,断手意味着离死期不远了。老板不会舍得花钱给你治伤,所以大半的人会遭遇伤口化脓,然后死于感染,而侥幸活下来的那小半沦为“拿摩温”的出气筒,顶多再苟延馋喘两三个月,直到最终因为抢不到粥死于营养不良。   本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在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中睡着的,没想到只半个月,她就适应了嘈杂的环境。现在只要她想睡,别说是鼾声,就是震天的锣鼓也休想影响到她。   人的适应能力实在可怕。   屋子太小,人塞地太满,饶是苏雪倩走地很小心,仍是碰到了人。感觉到脚下有个温热的身体动了动,她下意识地低下头去一看,一颗心脏顿时拎起,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伸了过去。   幸好幸好!看到自己及时堵住了珠花堪堪将出口的尖叫,苏雪倩大舒一口气。要是发出声响惊醒燕姐等人,无论她还是珠花都没有好果子吃。   她将食指竖在唇上,朝珠花作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向燕姐睡着的方向指了指,很高兴地发现珠花还没傻到家,她很快地理解了她的意思。   危机解除。苏雪倩向她友好地笑笑,抬起脚想继续向马桶的方向跋涉,不想珠花竟然也跟着她站起身来。   迎上苏雪倩疑惑的目光,珠花也想学她的样子笑一下,可惜经过前一晚燕姐等人的“教育”,她的左脸像半个烧熟的猪头一般又红又肿,右眼下方还有道一寸来长的血口子,一运动面部神经便疼痛难忍,所以她这个笑容还没完全绽开就变异成了呲牙咧嘴的怪相。   她指指门口,也不管苏雪倩答不答应,就拉着她走到门外。苏雪倩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早给燕姐等人扒去了。为了遮羞,她不知从哪里找了件破衣来才勉强遮住身子,胸口处竟还有团直径三十厘米左右的油渍。   “这位姐姐,我叫夏灼华,夏天的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灼华,很高兴认识你。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原来不是“珠花”,是“灼华”。苏雪倩诧异于她名字的雅致,普通的包身工会用《诗经》里的句子来取名吗?她们基本都叫什么花什么燕什么娟的。   暗觉不妥,苏雪倩只简短地回答道:“我叫苏雪倩。”   夏灼华未察觉她的冷淡,两眼放光:“‘朔风吹散三更雪,倩魂犹恋桃花月。’里的那个雪倩?这名字真好听!”   竟还是个读过书的!苏雪倩心中的疑惑更甚。虽然接触不多,但这个夏灼华的言谈举止完全是好人家女儿的做派,同贫苦出生的普通包身工大有不同。她不着痕迹地将目光移到她的手上,只见手指修长,柔若无骨,半点没有做惯粗活的人该有的暗黄老茧与粗壮的五指。   这样的人怎么会到东洋纱厂来做工?   苏雪倩不由生起防备之心,可面上仍然镇静道:“我是在大雪前生的,所以爸妈就喊我‘雪倩(前)’了。”   “哦……”夏灼华张了张嘴,生生将本已准备好的一大番赞美之词咽了回去。她的脸上带出些失望的神色,不过很快就重新打起精神道:“雪倩姐姐你来这儿多久了?”   “三个多月。”苏雪倩的态度很敷衍,但夏灼华还想追问。   苏雪倩心中一计较,赶紧假装不耐烦道,“我尿急,你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说完也不给夏灼华时间答应,顾自就跑到马桶边上假意做出要脱裤子的样子。   果然不出苏雪倩所料,疑似民国文学女青年的夏灼华因为教养太好,没好意思围观苏雪倩解手的全过程。她自觉地背过身去,用手捂住了耳朵,表示“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意思。   苏雪倩飞快地解决了个人问题,发现她还在远处傻站着,越发觉得可疑。虽不知她究竟有什么用意,但她已经打定主意离夏灼华越远越好。   苏雪倩故意打出个大哈欠,走过去拍拍夏灼华的肩道:“我好了,你去解手吧。哎,困死啦,还有没长时间可以睡了!”说罢摆着手就往屋里走。   夏灼华本来还想说几句,但见她实在是一副困倦至极的模样,也只好眼睁睁放她回房。背对着她的苏雪倩微微一笑,蹑手蹑脚地摸到离开前的老位置上,仍旧面朝墙壁躺下。几分钟后,她注意到夏灼华在她身后寻了个空隙睡觉,没一会儿便传来清浅的均匀呼吸声。   苏雪倩撇撇嘴: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因存了提防的心思,接下来几个钟头她睡地极不安稳,翻来覆去折腾许久,最后总算是沉入梦境了,但仿佛只睡着一瞬,就被穿着拷绸衫裤的男人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吵醒了。   “干活了,拆铺啦!懒鬼,都给我起来!否则老子的鞭子可不长眼睛!”他大声地叫唤着,时不时扬扬手,吓唬吓唬几个手脚慢的人,绿豆般的小眼睛扫过女人们薄布衫下或干瘪或饱满的乳/房,偶尔还伸出咸猪手在某个翘臀上摸一把。   好在这样的骚扰只有在他心情特别好时才会出现。由于卫生条件差,包身工几个月不洗澡是常事,白日里吃喝拉撒都在一个房间里进行,只有晚上屋里躺满人时才会将没地儿放的马桶搬到屋外,所以身上普遍有种汗、屎、尿混在一起的味道,隔老远都能闻到,恶心地很。   浑身散发着臭味的女人,对“打杂的”产生不了任何吸引力。   苏雪倩迅速地将盖在身上当被子的外衣套上,一边用左手飞快地扣着扣子,一边用右手梳几下乱蓬蓬的头发,脚步急促地向自来水龙头冲去。就是这样,她也还是晚到了。几十个人围在龙头边上争相用手接出水来浇脸,没什么先到先得之说,抢到的才是你的。   苏雪倩身板小,凭经验火速判断出今早自己是没希望洗到脸了,她果断一转身——“哎呦!”一个灰呼呼的身影被撞地踉跄。   似乎是夏灼华。   一寸光阴一寸金,紧急关头苏雪倩没空确认,只扔下句“抱歉”就擦着对方的肩奔进屋去。   屋里,晚上吊在天花板上的桌板已经被动作快的包身工们放了下来,轮到烧饭的芦柴棒跟小福子合力将一桶稀得不能再稀的粥放到中央,“哗啦”,一把筷子被随意地扔到桌上。饿急了的包身工们争先恐后地抢碗抢筷抢粥。几个没争到碗的,干脆将手放进滚烫的铅桶里舀出粥来喝。同样也有没夺到筷子的,就把碗底朝天直接将粥往嘴里倒。   没有菜,没有其他点心,粥既不美味也不卫生,泛着诡异的褐黄色,脏的要死。   别问苏雪倩怎么吃的下去。她只有两条路可以走:要么吃,要么饿死。   没有心理准备的夏灼华愣愣地看着已经见底的粥桶,不可思议道:“这是早饭?就吃这个?你们连牙都不刷,还用手抓来吃,呕——”她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没人理会她。苏雪倩将吃尽了的碗放到铅桶里,默默站到前一个包身工的后面,排着队向工房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毒打   夏衍先生说,包身工是“灌装了的劳动力”,“早上五点钟由打杂的或者老板把她们送进工厂,晚上六点钟接领回来,她们就永远没有和外头人接触的机会。” 苏雪倩真正穿越进来了以后才知道,夏衍先生还是把情况写轻了的,事实上,她从来就没有体验过早五晚六的幸福生活,她正常的工作时间是早五晚十二,中间连上厕所都必须去“打杂的”那里领牌子,视对方的心情决定放不放人。   “王大哥,您行行好吧,我真的憋得受不了了!”被大家叫做小福子的包身工正哑着嗓子向“打杂的”讨饶。   “X的!”“打杂的”抬起一脚便狠踹过去,小福子不及躲闪,很不幸地叫他正面击在了肋骨上,“喀拉”一声,骨头发出悚然的声响。   小福子马上弯下腰去,痛得连叫都叫不出来。   “猪猡!”“打杂的”看也不看,歪着头又一拳砸到她脑门上,直将她掀翻在地,“这是给你长点记性,什么‘王大哥’,你配做我妹子?呸!以后要叫老子‘王先生’!给我记清楚了,再叫错老子要你的命!”   这位王打杂原是小福子的老乡,也是贫户出身,因为下手狠得了纱厂老板的赏识便嚣张了起来,自以为高人一等,平生最讨厌别人“不尊重”他。   苏雪倩将新拆包的一卷生丝放到案板上,默不作声地在心底里为小福子祈祷:但愿肋骨没被踢断,要是断了肋骨可真只有死路一条了。   小福子歪倒在地上,手压着被踢到的位置,试了好几回都没能成功地站起来。身体与地板相接的地方,汗水画出了一个完整的人形。   “王先生”似笑非笑:“猪猡,要不要我帮你一把?”   这句简单的话起了神奇的效果。   话音刚落,就见小福子如同打了鸡血一般从地上跳了起来,瘦地只剩一副骨架的身体像树叶般又摇又颤,好半天才咬牙将双腿趴开勉力支住,忽然又“哎哟!”一声尖叫,功亏一篑摔回地板上。   没有人敢去扶她。在场的其他包身工都把头垂地低低地,小心地躲避着“王先生”的视线,唯恐一个不注意便被迁怒。   “装什么装!”刚才还笑眯眯的“王先生”变脸比翻书还快,随手从桌上操起个钢锭作势要砸。   这一下挨到头上,得有多疼啊——   “你住手!”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夏灼华突然就从王打杂的身后窜了出来,竟大胆地朝他拿着锭子的手上用力一推……   众包身工们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钢制的凶器“咕噜噜”滚了数圈,跌进了地板与储物柜间的夹缝里。   “阿弥陀佛啊,这珠花是不要命了吗?”站在苏雪倩旁边的芦柴棒倒抽一口凉气。   立竿见影地,整个工房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般躁动起来。包身工们窃窃私语:“这人新来的?”   “以前没见过她,胆儿真肥,还不知道厉害吧?”   “她跟小福子今天都别想活了!”   ……   苏雪倩皱起了眉。她是亲眼见过“王先生”打死人的,算来也才刚过去两个月时间。那个来自河南的小姑娘包身契上写的年龄是十四岁,实际上据说才十一岁多,因为错把丝头的方向接反,做坏了一匹料子,连累“王先生”扣了三角钱,居然就被他用那匹坏料蒙住头半打半闷地弄死了。   “拿摩温”让苏雪倩和另一个叫燕子的包身工把尸体搬到厂房门口的铁栏处“示众”时,胆小的燕子不小心将蒙在头上的布扯带开了一寸,里边死人才有的铁青脸色与伸舌瞪目的惨状让苏雪倩连做了十几天的噩梦。   今天,悲剧会重演吗?苏雪倩打了个寒颤。   “贱人!反了你!”“王先生”像个被点着了的爆竹般暴跳起来,猛地提拳重击在夏灼华的胸口,还没等她站稳,又冲过去抓住她的头发,向上提起,然后突然屈膝撞在她的肚子上,接着,弯起右手肘直逼她的下巴!   那一下至少有五十来斤的力道!   “咳咳!”被伤到气管的夏灼华如同破旧的风筒一般咳嗽起来,但灾难远没有结束,“王先生”狞笑着,滥骂着,毫不怜香惜玉地将她的脊背撞到后面坑洼不平的墙壁上,右手钳住脖子,左手朝着她还未从昨晚燕姐的拳脚下恢复过来的脸颊奋力一抽,“啪!”,作用力让夏灼华的身体以脖子为拐点弯成了一个不规则折线型。   “活的不耐烦了是吧?爷给你松松骨!”“王先生”故意将手一松,夏灼华的身体毫无抵抗地自由落体,她的屁股刚沾上地板,暴雨一般的拳脚便从上下左右各个方向招呼了过来。   “你不能……打……” 夏灼华的话断断续续,根本听不清意思,而且大多都被没有间歇的毒打重新揍回了肚子里,最后只剩下哭腔。   真惨!苏雪倩看不下去了,微偏过头,正巧看见小福子挣扎着站起来。她弓着身子,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就是泪珠滑落脸颊滴到地上也顾不上擦。她向来怯懦,恐惧吸尽了知恩图报的勇气,她强拖着一双因感染而烂了的脚一点点往自己的岗位上挪,希望能抓住“王先生”教训夏灼华的空挡回到安全的位置上。   “作孽啊!”叫宋晴的包身工叹了一句,转过身将一匹完成了的料子从机器出货口上卸下,借机朝苏雪倩的左肩上搭了一把,“别看了,先管好自己吧。不然今天的活完不成,下一个挨打的就是你了。”   苏雪倩心知她说的有理,赶紧朝她笑笑作为感谢,凝神接起线头来。   可是耳边,夏灼华的哭叫与“王先生”的骂声久久不绝。 作者有话要说:   ☆、贵人   夏灼华终究没有被打死,她是个命大的,居然在生死一线间遇到了命中的“贵人”,勉强捡回一条命。这个贵人,纱厂里没人知道她的确切姓名,面对面撞见时就恭敬地称一句“老板娘”,而在背地里,叫法五花八门,最热门的几种是“蠢货”、“X人”、“肥婆”和“X子”。   她是一个常年趿拉着木屐、手拿老旧日式团扇、喜欢把脸当墙刷的东洋婆,目前上海最大三间纱厂的主人。   “疯婆子,肥猪,老巫婆……”夏灼华横吊在六米多高的晾布竿上,头朝上,屁股朝下,四肢如同攀缘植物一般死缠住直径不足三十公分的细木棍,活像一只架在火盆上烤的乳猪。   她已经保持同一姿势三个多小时,身心都接近崩溃边缘,如雨的汗水不要钱似地滴落。可是,她嘴里的骂语仍然源源不绝,只不过声音小得除了她自己就只有正下方两条眼冒绿光的饿犬听的到罢了。   其中一只德国牧羊犬围着她转了一个圈,左嗅嗅,右望望,估算半天方寻到个容易下口的角度,前爪推地,缓慢后蹲,聚力,然后脚掌猛的撑住地面,突然发力——“汪!”整个身子就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飞了起来,冒着寒光的铁齿钢牙正对夏灼华的咽喉!   苏雪倩感觉自己的心脏停摆了。   夏灼华发出一声本能的尖叫,脑子里瞬间布满空白,竟连害怕都忘了,也不知哪里来的神力,居然右腿往细竿上一翻,手臂一转,就这样趴到了竿子上。   她瞪大了恐惧的双眼,猛烈喘息,心惊肉跳地看着毛茸茸的狗耳朵险险擦过她的手臂。   这场景,真比好莱坞动作片还要刺激!   东洋婆站在树荫下略有些遗憾地摇头,用生硬的中文对“王先生”说:“今天,我儿子,生日,打人,打死人,都,不好,晦气!所以,要用‘文明的’办法!这些人,都欠教训!”   “对对!欠教训!欠教训!”应声虫“王先生”陪着笑模仿她不伦不类的发音,讨好道,“你的,大大的聪明!我们的,笨,大大的笨!”   东洋婆望着“王先生”对她竖起的大拇指,满脸得意。她身后,排着长队等待验交产量的纺织车间女包身工们眼睁睁看着这场残忍的惩罚秀,神情麻木,沉默不语。   “王先生”狐假虎威地警告:“都长点记性,以后谁要是不听话,就跟她一样下场!”   回答他的是愈加沉重的沉默。仿佛所有人都屏住了气,偌大的纱厂寂静地连蚊子挥动翅膀的声音都听得到。   这是夏灼华一个人的战场,也是其他人随时都可能被迫面对的命运。   回宿舍的路上苏雪倩才发现自己的手心里全是冷汗,摸一把衣服下摆,湿地都能直接绞出水来。小福子走在她前面,一只手揉着仍旧隐隐作痛的肋骨,另一只手不住地往眼角上抹,可是泪水却越抹越多。离她二十几米远的马路对面,有一群同样年龄的花季少女,理着时下流行的童花头,彩裙飘飘,在灿烂的阳光下神采飞扬地嬉笑着,逗趣着,欢快的笑声从路的那头直传到路的这头。   哪怕阳光再耀眼,也照不到包身工这一边。   宋晴突然说了一句:“一样是人,一样的年纪,为什么我们不能像她们一样,为什么我们要猪狗不如地活着?”   走在她身旁的那个叫猫儿的包身工皱着眉看了她一眼,同其他所有人一样对这个问题无动于衷。她们当然也想衣食无忧,也想像那些好人家出身的女孩子那样嬉闹,玩耍,可那样的生活离她们太远了,远到她们都无从嫉妒,更不敢奢望。   小福子想到小时候奶奶跟她说的一句话: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自己受的这一些都是命,做人就得认命呐!虽然,多少还是会有那么一丝一毫的不甘心……   她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止住了啜泣,可是看上去仍旧心思不宁,甚至进了宿舍也没像往常一样立即躺下休息,而是坐到宋晴旁边,低声问:“晴姐,你说珠花会有事吗?”语调里隐含希冀。   “她刚才连酸水都吐出来了,怎么会没事?”宋晴叹了口气说,“先毒打再爬竿子,人都是肉身凡胎,哪里受得了!”   虽然心里也早就有了同样的答案,但小福子的面色还是因为宋晴毫不留情的话比刚才白了好几个色度,她艰难地张了张嘴,可哆嗦了半天也没真的说出什么来。   她今年也才十五岁半吧?还是个孩子呢,放到几十年后的新中国,连初中都没毕业。苏雪倩心中有些不忍,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你也别想太担心了。‘珠花’今天虽然免不了吃苦头,但总比被王打杂的打死好,我看她身体底子还不错,回来养两天也就好了。”   小福子惨然一笑:“是我害的她……”差点又要哭出来。   宋晴连忙打断:“哭有什么用,赶紧把眼泪收回去!我看珠花呆会儿的晚饭八成赶不上,好在今天是咱们纱厂太子爷的生日,晚上不定就会改善伙食。你要真觉得对不住她,就给她留点吃的,当作报答了。”   小福子使劲点了点头,面上多少恢复了点血色,但她进纱厂时间也不短了,不是天真的新人,所以马上又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加餐的那些个白面馒头肯定得进燕姐还有她的手下阿芳、大妞这几个“小头头”的嘴,哪有我们的份?”   “谁没让你留馒头了!”宋晴皱眉说:“燕姐她们一共才几个人?吃了我们这么多人的馒头哪里还喝的下大锅粥?剩下的粥自然是便宜我们了。你给珠花多留点粥就行,她今天早饭没吃还吐了,午饭也被王打杂折腾地没吃上,估计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晚上铁定能吃的香!”   小福子听进了话,苦了半天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点儿笑容来,不过碗筷都是公用的,吃完了饭就得给收回去,她身边除了一床被子什么都没有,拿什么给珠花盛粥呢?小福子刚刚轻松下来的神色马上又凝重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加餐   宋晴没有预料错,因为赶上东洋婆宝贝儿子的“大日子”,当晚包身工们的菜谱上就增加了白花花香喷喷的刀切馒头一枚,以“对大少爷的生辰表示‘普天同庆’”。   连没上过一天学的燕姐都鄙视地吐槽:“东洋婆个蠢货,连成语都不会用,还普天同庆呢,她以为她是慈禧啊,比老娘我还要文盲!”   她的手下大妞拍马屁道:“燕姐你哪里文盲了啊,你学问好着呢!东洋婆连中国话都说不清楚,你比她可强太多了。”   燕姐得意洋洋:“那是!每回加餐东洋婆都要我们说句吉祥话儿,我哪一回不是说地漂漂亮亮的?哪像小福子、芦柴棒她们这样,X的憋半天也吐不出个准字来!”   阿芳、大妞等人忙不迭地附和,说燕姐您这是平常没机会发挥,要是给您搭个台子,您保证张口就能把文章给吐出来,京里的大官都没你厉害!   芦柴棒在角落里向新进纱厂不久的猫儿小声抱怨:“什么呀,东洋婆规定我们每个人说的吉祥话都不许重样,燕姐每次都抢着站在队伍的最前面,头一个说当然词多了。而且她为了显摆她水平高,总是说上很多个词,平白的把我们的份都占了去,我们排在后边的当然没话说了!”   猫儿担心道:“芦姐姐那怎么办啊?俺从小就是个嘴笨的,原来在家里的时候给俺爹俺娘拜年俺都没词,说不出来会不会挨打?”   芦柴棒赶紧说:“那你可得好好想想,说不出来肯定要挨打的!哎,呆会儿排队的时候你也机灵着点,争取排地前面些,这样就比较有词说了。”   猫儿很郑重地点了点头,芦柴棒顾不得她,心思重重地在心里想起吉祥话来。也不知道能不能抢到队伍的前段,她总要多备几个词才比较保险。   可惜因为太子爷生日,她们不仅晚上不用干活,还比平常早开饭,否则就有更多的时间来思考了。   “万事如意、心想事成已经被人说过了,那我还有学业有成、福寿安康、福星高照、笑口常开……这几个词可以说。”站在队尾的苏雪倩一边在心里默念着吉祥话,一边跟着队伍慢腾腾地往前挪。   虽然早知道这馒头最后是到不了自己肚子里的,但食物诱人的香气还是令苏雪倩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了笑容。穿越三个多月以来,这是她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味蕾是活着的。之前每天对着那些恶心地连猪都没兴趣的粥,她以为自己早连有食欲是什么感觉都忘记了。   这种身心复苏的感觉,实在很棒。   所以,不同于大部分包身工抢前排的心理,排队的时候苏雪倩故意落在了最后边,为的,就是能多闻一会儿这能把灵魂深处的馋虫都勾出来的馒头香。诱人的香味让她深刻反思:以前那个放着好好的大米饭不吃偏要饿着肚子减肥的自己是多么多么地愚蠢啊!要是早知道会穿越来这种鬼地方,她哪怕肥死也要吃个够本。   “寿比南山燕子已经说过了,你换一个。”队伍的最前面,负责分馒头的赵打杂难得地心情好,不仅不计较猫儿说重了词,而且还和颜悦色地给她第二次机会。有包身工在队伍里小声嘀咕:“今晚打杂的们肯定也要加餐,就是不晓得吃什么了,我猜肯定有肉,还有大肥鱼。”   正在绞尽脑汁想词的猫儿自然听不见这些话,现在的她紧张地很,脑子里一片空白,像根木头柱子似的傻站着盯着赵打杂看,怎么看怎么觉得他铁锤般的拳头一个不留神就会砸到自己脑门上。越是这样想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想不出来词了。   她急得都快哭出来了:“赵先生,俺真的没词,您饶了俺吧……”早上小福子的事已经让她记住了“先生”这个尊称,她虽然不晓得具体是什么意思,但估摸着总是个很好的称呼,盼着说出来赵打杂会高兴点免了她的打。   站在猫儿后面的宋晴眼看着赵打杂的面色阴沉了下去,怕惹毛了他,赶忙在她真哭出来之前陪笑道:“赵老板,猫儿年纪小,你看我说三个抵她一个怎么样?‘祝大少爷事事顺心财源滚滚好运连连!’赵老板您大人不计小人过,高抬贵手饶了她这遭吧!”开玩笑,眼泪可是不吉利的,要是猫儿真在太子爷生日的大喜日子里掉金豆豆,呆会儿她就得陪夏灼华抱晾布竿去了。   “唔,算了,拿了馒头赶紧走,腆着张脸唧唧哇哇的谁看谁晦气!”   这话一出,队伍里关于打杂的晚上吃什么的议论更热闹了。有个脏地跟煤球一样的包身工很有把握地说:“他们肯定得吃肉,很大块很大块的肉,说不定还有叫花鸡,盐水鸭!哎,当打杂的真是太幸福了!”   周围的包身工们不晓得叫花鸡、盐水鸭是什么,好奇地缠着她问,她为了不丢面子,即使连盐水鸭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也仍然凭着想象添油加醋地形容了一番,最后总结:“那是我这辈子吃到过的最鲜最美味的东西了。”   馒头诱人的香味中,“咕咚咕咚”咽口水的声音响成一片。   终于领到了馒头的猫儿可没空注意这些,她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平日里总惨淡着的小脸儿突然间就焕发出了久违的活力。她像打量稀世珍宝一般仔细地打量她的馒头,目光痴迷地抚过它的表皮,就像在抚摸情人的脸。   真是饿疯了……苏雪倩毫不夸张地感觉,此刻在猫儿的世界里,一定只有她和她的馒头这唯二的两个存在。   队伍一点一点地往前挪动。   猫儿足足花了三分钟才从与馒头的二人世界中走出来,她将鼻子凑近馒头闻了闻,闭上眼满足地享受了一会儿,然后将馒头拿到胸前,最大限度地张开嘴巴对着它一口咬下——   “啊!”猫儿被烫到的叫声同苏雪倩心底里的惊呼混到了一处。   “嚷什么嚷什么?你老子X死了还是你娘给狼咬死啦?”被惊动的赵打杂恶狠狠地瞪了过去,待看清始作俑者是刚才那个晦气的包身工时,更加没好气了,“你上辈子饿死鬼投胎的是吧?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儿是吃饭的地儿吗?滚屋里吃去!再叫X子能让你吃下去也能让你吐出来!”   猫儿惊恐地点头,因为害怕吃拳头,她脚下如同抹了油一般飞快地往宿舍里跑,不时还回头看看赵打杂有没有追过来。进了屋才发现除了跑得喘不过气,她的舌头也早被馒头烫麻了,嘴巴里火辣辣地疼,可是又舍不得将难得的美味吐掉,只好张大了嘴拼命往里头扇扇冷气。   “猪猡!”赵打杂骂了几句娘,不耐烦地敲了敲盛馒头的木盆,对下一个领馒头的包身工发号施令,“说吉祥话!”   那个时运不济的包身工战战兢兢:“祝,祝,祝大少爷,恩,天天出门捡元宝……”   “滚!”赵打杂的无可无不可地一扬手,一个热腾腾的包子就交到了包身工手里。苏雪倩不由大舒一口气:幸好今天他心情好,要是搁平常这“认错的态度”问题都够猫儿喝好几壶了。   不过……苏雪倩随着队伍往前挪了一步,看着刚领到馒头的包身工将馒头左闻右闻,口水都淌到地上了却还是没敢下决心咬下去的样子,心里知道,猫儿躲的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东洋纱厂的纺织女工间有条不成文的规矩,像这种额外的改善伙食,不管发下来是好吃的还是好喝的都得由各人领了后自觉交到燕姐等人的手里,否则就得等着被开“培训班”、“点菜”!猫儿可能因为是新来的所以不晓得这条规定,但在这里可不流行“不知者无罪”,燕姐的这顿打她肯定得硬着头皮生受下了,区别只在于被点到吃“鞭三饭”还是“水煮鱼”。   苏雪倩抬头瞟过身后那个连窗户都没有的宿舍楼,不由生出些兔死狐悲之感。当个包身工太不容易了,上工时得受老板娘、打杂的的拳脚,下工了又得受燕姐等人的欺负,这样的日子,简直灰暗的能把人憋屈死!现在,恐怕猫儿已经在跪地求饶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卧底   最终苏雪倩捧着馒头回到宿舍时,大部分包身工已经睡下了,只剩阿芳和大妞还靠在角落里低声聊天。一件微泛着黄色的白布衫被她们平铺在地面上,上边堆满了小山一样的馒头。   大妞的目光状似无意地往门口一扫,苏雪倩立即条件反射般地弓腰低头,态度恭敬地好像为皇帝端龙炮的小太监。   “大妞姐,这是我的孝敬。”因为燕姐横躺在离馒头山不足一米的地方假寐,所以苏雪倩很识相地把自己的音量调到了最低格。至于她为什么能确定燕姐不是真睡,那是因为她没有听到熟悉的呼噜声。   苏雪倩敢拿自己的脑袋打赌,如果她没有把馒头上交,那第一个冲上来砸自己脑门的一定是燕姐的拳头。   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躺好,苏雪倩把在脑海里疯狂叫嚣着的对于馒头的奢望一掌拍死。   只是个馒头,她对自己说,吃下去也长不了几斤肉,比起其他包身工来说我已经幸运很多了呢,从小到大,我吃过多少蛋糕多少牛奶多少冰激凌多少汉堡包,全都是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美味……这样自我安慰着,她合上眼,在屋里若有似无的馒头香味中渐渐睡去。   夜深正好眠,一梦到四更。   苏雪倩是被热醒的。她本想翻个身继续睡,不料刚把方才因为压着地面而闷出汗来的左边身体晾到空气中,不经意间就看到夏灼华已经被放了回来。此时她正盘腿坐在屋子的中间失神,黯淡的双眼里血丝密布,形容憔悴,白皙的脸庞因为横一道竖一道的伤痕显得有些狰狞。   不管她进纱厂是不是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但至少她是为了正义与公正才吃的这顿苦,所以应该不是坏人吧。   话说又回来,她今年也不过十七岁,年龄虽然比大部分的包身工大些,但本质上来说也只是个未成年的黄毛小丫头,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   苏雪倩闭上眼,终于拗不过在脑海里不断回放的夏灼华脸上如同瓷娃娃一般一触即碎的脆弱,直起身,朝着她的方向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   “到我那边去睡吧,今晚我跟你换一晚睡。”苏雪倩凑到夏灼华耳边轻声说。   “这不好吧,燕姐看到了会不会又要打我……”夏灼华担忧地摇头拒绝,“不过还是谢谢你啊倩姐。”   倒没料到夏灼华这么快就学乖了,苏雪倩不由佩服燕姐等人的“始业教育”做的到位。   不同于现代那些纯良的小学生们以为的“所有的包身工都是质朴善良的好人”,也不同于穿越前苏雪倩以为的“所有的包身工都是一样的赤脚破落户,所以大家一定都相亲相爱,毕竟连争抢都找不到目标物”,实际上,东洋纱厂是一个最最等级森严的地方。有句老话说的好,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   就拿这睡觉的铺位来说,哪怕包身工一律没有床,谁的地铺摆在哪里也是大有讲究的。   屋子的中间,以及不靠墙、门口的位置因为容易被早上进出、晚上起夜的人踢到、绊到,所以属于所有铺位中的最下等,被称做“地下仓”,通常给金字塔最低端的包身工睡,新进纱厂才没几天的夏灼华就被安排在这里。   屋子的最里边但靠墙的位置虽然不太容易受人影响,但是夏天时十分闷热,所以也不能算是上等的铺位,只能叫“中等房”,通常会被进纱厂有些日子,但又不特别出挑的包身工抢占,比如苏雪倩等。   而像燕姐这样几乎可以成为纱厂一霸的包身工,夏天则通常睡在屋子中间靠墙的角落里。这个位置既不容易被别人打扰到,又不会像“中等房”那样闷地透不过气,而且依着墙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比较省力,所以被称为上等包身工们专属的“避暑山庄”,不够级别的人哪怕走过去坐一坐都会被打。   而等到滴水成冰的数九严寒,“避暑山庄”成了“吹风港”的时候,权威金字塔顶尖的女包身工们又会强令“中等房”的房客们与她们作交换。那时候“中等房”可是整个屋子里最温暖的地方了,风吹不到雨打不着,因为朝向西面,所以又被称为“西暖阁”。   考虑到燕姐虽然很少管其它人睡哪里,但是有时候心情不好难免无故找茬,比如夏灼华被扒衣服那晚就因起夜后睡在苏雪倩身旁被燕姐警告过一次。晓得厉害的苏雪倩果断放弃了换铺位的想法,说道:“你这样坐着背后没有墙壁靠,不得不死挺着腰板,太累了,要不就干脆躺下早点睡吧?”   夏灼华苦笑:“你以为我不想睡?我腰上叫那两只癞皮狗咬了几口,一沾地就痛地受不了,哪里睡得着!”   苏雪倩借着月光往她手指的地方一瞧,果然,腰部完全是黑红色的,上衣的下半部破了个大洞,布料边缘毛糙探出的丝线黏在血肉模糊的皮肤上,疙里疙瘩,狰狞的伤口随着她急促的呼吸凹凸起伏。依稀可以看见不知该怎么形容的膏状物,红色与黄黑色的混乱地杂糅在一起,以及些许造型诡异的青蓝色皮筋状线条。   大概,是血管吧,被咬坏了的血管。那根从肉里戳出来的,白色的布满血丝的很像生猪骨的东西,应该,是她的骨头。   “呕……”苏雪倩赶紧捂住嘴,竭力压下呕吐的欲望。   夏灼华倒是出乎意料地镇定,她甚至还体谅地拍了拍苏雪倩的背以作安抚:“很恶心,是吧?不过没事的,我进来之前就做好吃苦的准备了。哼,我二哥说的对,‘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不过,我是不会屈服的!”   轰隆隆!   苏雪倩只觉得自己被天雷砸地里焦外嫩,资本论啊资本论,这个来历不明的小包身工嘴里居然能一字不错地吐出马克思的经典名言来!   这说明什么?难不成她是□□?是我党派到包身工队伍里的地下工作者   这个想法一经形成就立刻被苏雪倩毫不犹疑地否定了——我党这么英明神武,派谁也不会派这么个脑子少根筋的二百五来吧,一句话就暴露自己的身份了,以后还玩什么玩。   可是,如果不是马克思主义的推崇者,又哪里会有闲工夫去读《资本论》呢?而且夏灼华的表现确实不像生活在水生火热里的劳苦大众,反而很像在学校里偷看了先进书籍从而萌生出救国思想的热血小青年。   难道,真是□□?   无数个想法在苏雪倩脑子里拐过七八个弯,但她面上丝毫没有带出情绪来,套话的语气也很正常:“你二哥说的我不大明白,可是好像是很有学问的话,你二哥是个读书人吧?”   “他是大学生!”疼痛令夏灼华的脸庞有些扭曲,但她好像已经适应了,只抽了口凉气,抹抹额头上的汗,话语中难掩自豪,“就在F大,都大三了,还是学生会主席呢,他……”   “你们俩说什么呐,明天还要上工呢,不打算睡觉啦?”   宋晴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走过来一人头上赏一个“笃栗子”,虽然是提醒的性质,但也够痛的,苏雪倩马上捂住了头。   这个宋晴是所有包身工里年纪最大的,虽然力气不算大,但脑子好使性格又仗义,从来不恃强凌弱,所以很有威信。平时,连燕姐她们都得卖她的面子,别的小散户对她就更是敬重了。   苏雪倩揉着脑袋解释:“我们在聊珠花哥哥的事呢。”   “深更半夜有什么好聊的,什么话不能白天说!”宋晴没好气地瞪她一眼,“还不快回去睡觉,要是吵醒了燕姐她们有你好瞧的!”   “哎!哎!”苏雪倩连连点头,赶忙爬回自己的铺位上躺好。   既然夏灼华的哥哥能念得起大学,那她家的条件肯定不会差,怎么会舍得把女儿送进来当包身工呢?   再有,就算夏灼华真是受党组织派遣混进来的,一群穷包身工堆里又有什么可图的呢?这里又不是日军老巢或者汪伪政权基地!   苏雪倩越想越觉得脑子不够用。还是算了,反正哪怕夏灼华真是党员也不会对她产生不利影响,“三个代表”上怎么说来着?□□员代表中国最广大人民的根本利益嘛!她要是党员,说不定就能把自己从这个牢笼一般的纱厂里解放出去了。   又这样浑浑噩噩地想了几分钟,睡意终于慢慢地爬了上来。闭上眼睛的前一秒,苏雪倩看到宋晴把晚饭时小福子留下的粥喂到夏灼华嘴里,口中低声细语地跟她说个不停。 作者有话要说:   ☆、栽赃   第二天苏雪倩难得地在干活时走神,她无意识地将锭子从左边推到右边,再从右边推回左边——因为她忘了往锭子上穿纱线,所以这属于完全的无用功,可是她丝毫没发现出了问题。   几个小时前她还在为夏灼华可能的□□员身份欣喜不已,但现在的心情已经郁闷地可以用愁肠百结来形容。   猫儿要被调到动力车间去了。   在东洋纱厂,这个调令对纺织女工来说等同于死缓通知书。因为那里专门负责把煤炭源源不断地撬进锅炉里发电,稍有松懈就会导致全厂动力不足,其作业的高强度绝非一个女人可以承受。   那是仅次于背纱车间的炼狱,哪怕是男人,十个里边也得有六个爬着出来。   而猫儿不但是女孩,而且还是个未满十一周岁的女孩。并且,她昨晚才在燕姐等人的“教育”下折了左手。这个时候调她去动力车间,对王打杂来说,固然是出于“既然断手没办法织布,就该扔到别处去充分利用,否则等于浪费粮食。”的考量,而对于猫儿本人来说,基本就等于变相地被告知纱厂已决定放任她自生自灭了。   这是变相地杀人。   苏雪倩脑子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里的一段话:“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大胆起来。如果有百分之十的利润,他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白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   猫儿幼小的生命,就这样被绑上了资本家的祭台,成为资本逐利的牺牲品。   故事总的概括来说,属于“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   因为昨天猫儿没把馒头“进贡”给燕姐,燕姐照惯例指挥大妞、阿芬等人给她炒了顿“酱爆鸡丁”。这本来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根本算不上什么新鲜事,所以大家都没在意,等燕姐她们完了事就自顾自躺下睡觉,连安慰都欠奉。只有宋晴看她实在是哭地不像话才低声劝了一阵,告诉她万一吵到燕姐休息难免又引来一顿揍,才让她慢慢地消停下来。   这个小插曲太平常,以至于谁也没料到十几岁的小女孩骨头天生比年长的工友们脆弱,居然踢几脚就会被整出个骨折,而且,还是粉碎性的。   第二天上工的时候,猫儿的手已经肿的不成样子。   苏雪倩紧咬着唇盯着她惨不忍睹的左手看,小臂的断裂处已经完全呈紫黑色,从肩膀开始到手腕全部皮开肉绽。手掌也没能幸免于难,如果仔细注意指节的位置,可以很轻松看到白骨。   猫儿试图晃动一下手臂,结果发现,完全没有效果。   失去了骨头的有效支持,现在她的整个左手都软绵绵的,垂头丧气地耷拉着,看上去可笑的很。   王打杂恨地咬牙切齿,面部肌肉扭曲地好像恐怖小说里的食人魔:“怎么弄的?说!”   他有正当理由表示愤怒。纺织女工靠手上功夫吃饭,断了手等于丧失劳动能力,在“打杂的”按照管辖范围内包身工的出活数量的多少按件计算报酬的情况下,少一个人干活等于每天少两三个铜板的收入,怎么能不叫他肉痛死?   平常王打杂自己打包身工都特别注意少伤着她们金贵的手呢,就怕出意外断了财路!想到这里,他的面色愈加阴沉了。   “不说是吧?没关系,大爷我有的是办法叫你说!”   苏雪倩站在巨大的纺纱机后边,目瞪口呆地看着王打杂对跪倒在地上抱头求饶的猫儿穷追猛打。左勾拳,连环踢,一字手,右屈腿……不同于以往被人顶撞后因怒火冲昏头脑而产生的“过激性殴打”,加诸在猫儿弱小的身躯上的完全是理智性的暴力,每一拳每一脚都规范地如同标准教科书上描写的一样精准,就好像一场精心策划的殴打秀。   如果不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苏雪倩一定会毫不吝啬地为他流畅的表演叫好。但是现在,她只有把他拖去大马路上游街的冲动。   中国人打中国人啊!   早就听说王打杂为了增加吹牛的资本特地花钱去精武门学过功夫,只是没想到他的拳头还没有砸向日本侵略者的脑袋,就先挥向了自己的同胞。   而且,每一拳都砸地这样狠!   瘦弱的猫儿很快就支撑不住了。土黄色的外衣已经完全被染成了血红色,凌厉的拳脚严重破坏了她的肌肉组织,原本分明的五官像浆糊一般捣到一处,那张脸,恐怕连与她关系最亲密的包身工也认不出来了。   她趴在地上含混地□□着,肿胀的嘴唇剧烈颤抖,努力地咬字,但怎么都发不出有意义的音节。   “说!”王打杂中气十足地爆喝一声,神气地仿佛捉到歹徒的警察。   “燕,燕——”泪水混着血液从猫儿的大眼里滑落,她死盯着王打杂扭曲的脸庞,无声地控诉这制造痛苦的恶魔,眼神里有憎恨,有痛苦,有愤怒,还有对生命的绝望。   她已经痛地不想活下去了。   “燕,燕——”   一直关注着事态发展的燕姐在被点到名的一瞬间就失去了镇静,她扑上去大喊:“你个X人,少血口喷人!我哪里打你了?你那只狗眼看到我打你了?”   王打杂一个重拳打在她肚子上,平日里趾高气扬的大姐大立马偃旗息鼓,捂着被击中的部位动都不敢动。两年半的包身工经验告诉她,她再横也只有在包身工堆里,在这些打杂的、管事的和“拿摩温”面前,她就是条狗都不如的畜生,只有卑躬屈膝才能苟延残喘。   把头磕在地上,燕姐忍着痛谄媚:“王先生,真不是我,是那杂种冤枉我……”   王打杂皱着眉头将信将疑,燕姐又拖出她的两个死党来作证:“昨天我一整天都跟大妞和阿芬呆在一起,您问问她俩就知道,我真的没碰过猫儿。”   王打杂带煞的眼刀子往大妞和阿芬的方向一扔,她两个暗叫一声苦,只好硬着头皮出列道:“王先生,真不是燕姐打的。你不知道,她胆儿小,平常连拍个蚊子都不敢,怎么会去打人呢!”   围观的一众包身工差点没对她们睁眼说瞎话的本事鼓掌。   王打杂不信道:“可是猫儿自己说的是她。”   “哎呦,王先生您是咱们纱厂里的包青天,可千万要明察秋毫,为燕姐做主啊!”情急之下,脑袋较为活络的大妞眼神微闪,心生一计,“猫儿就说了一个‘燕’字,其实她想说的不是燕姐,是燕子啊!”   “大妞!你少冤枉人!”遭了无妄之灾的燕子气地头顶冒烟,心下明白一旦当了替罪羊不定会被修理成什么样,也顾不上害怕燕姐她们的报复了,心急火燎地辩驳起来,“我跟猫儿无冤无仇,干什么要去打她?”   “你怎么跟她没仇?昨天早上我还听到你说猫儿起夜吵到你了,要给给她点颜色看看呢!”阿芬不愧为大妞的老搭档,马上就意会了对方的意思,端起屎盆子往燕子头上扣,“而且晚上我亲眼看到你打她了,就在宿舍里!”   “你!”燕子气红了眼,几乎想要把阿芬生吞活剥了囫囵个儿咽下去,“嫌她吵的明明是你们!打人的肯定也是你们!”   “什么肯定是我们?燕子,说话之前要想想清楚,不能跟条疯狗一样见谁咬谁。”大妞伶俐地截了她的话,煞有气势地质问道,“你亲眼看见我们打她了吗?怎么打的?用什么打的?”   “我,我……”因为昨天领馒头的时候燕子排在队伍的倒数第二个,所以等她回到宿舍的时候猫儿早已经捂着手臂躲被子里哭了,她根本没看到燕姐她们是怎么教训的她。   可是她暗想,如果照实说自己没有亲眼看到,那她的反驳将变得惨白无力。于是,她努力回想了一下燕姐常用的欺负人方式,撒下了令她之后悔恨终生的一个谎:“是,是用拳脚,对!用拳头狠狠地打,用脚狠狠地踢!她……”   “王先生,她在撒谎!” 没等燕子把话说完,大妞就兴奋地大叫起来,“王先生,猫儿根本不是被拳脚打伤的,她是被我们栓门的门闩子打伤的!王先生您这么见多识广,一定能分清楚拳脚伤和棍伤的区别!”   燕姐也回过神来,杀猪般地大叫:“王先生您要给我做主哇!我和大妞还有阿芬亲眼看到她把猫儿堵在宿舍的角落里用门闩子砸的,当时我们怕她闹出事来,还劝她不要打了呢!要是没有我们拉架,猫儿恐怕就不光光是断条胳膊这么简单了,说不定昨晚就被活活打死了!”   王打杂被大妞等人的马屁拍的通身舒泰,勾着嘴角蹲下身去对已经昏迷的猫儿胡乱地检查了一番,竟然真让他找到几处门闩敲打的痕迹,马上神采飞扬地显摆道:“撒谎的是燕子,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是证据!”   大妞大叫:“王先生英明啊!王先生是青天大老爷!”   燕姐也趁热打铁地喊冤:“王先生还我清白了!我是冤枉的!是这小X人冤枉我!”   “行了!”王打杂满心欢喜地以为自己抓到了真凶,摩拳擦掌地走向已经百口莫辩的燕子,嘴角挂着撒旦的微笑,“能耐了啊,连X子都敢骗了,今儿叫你尝尝厉害!”   在他的身后,夏灼华死咬住嘴唇,在宋晴的注视下万般不情愿地将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咽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黑柜   王打杂把燕子拖到纺织车间外“教育”去了,昏死过去的猫儿被直接扔到动力车间,死神的丧钟已经在她头顶沉沉敲响。   纱厂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包身工们像之前无数个早晨一样机械地拆纱、挑线、装锭子,但气氛不知不觉地冷了,连午间的饭铃也没能引起跟平常一样的骚动。   往衣服上擦了擦手,苏雪倩沉默地跟着工友们排到了队伍后头。   完全没有胃口。苏雪倩胡乱扒了几口饭,将目光转向高窗外那一方阴沉灰暗的天空,神情凝重。   虽然看不到,但如果跃过高高的围墙,在她的三点钟方向,无辜的燕子正被锁在一个长一点五米宽一米的长方形小黑柜里忍受非人的折磨。   不给水,不给饭,为了把全身都塞进狭小的空间而努力蜷缩身体,以至于没有一个关节不是弯曲的。而且,柜子里十分之九的空间都被注满了脏水,这意味着,每一分钟她都必须把鼻孔死死贴在柜子的上壁上才能呼吸到赖以生存的氧气。   初始时还能听到燕子求饶的哭叫,间或还有愤怒的喊冤声,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直到最后连屏住呼吸都听不到。   王打杂可以放纵自己将手下的包身工折磨死,但他绝对不会容忍别人断他的财路。   同样是损失每天两三个铜板的收入,人死在他手上可以让他发泄火气,可以为他积累威信,可以让活着的人更惧怕他,而折断手臂再无利用价值的包身工只能不断地提醒别人他作为一个管理者的无能。   对于包身工之间的内斗,无论在女工聚集的纺织车间,还是在塞满男工的动力、背纱车间,东洋纱厂向来都只有一条统一的方针:一经发现,严惩不贷。   是死是活,全凭燕子的身体素质决定。但也许,此刻的她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意志。那个小小的柜子能将包身工们积聚在心底里的痛苦与悲哀无限放大,当她们在死寂无声的黑暗中孤独地回想自己只有苦难没有幸福的人生时,绝望的常春藤就一点一点地攀爬上了她们的心头。   出去了又怎样呢?吃猪狗食,干牛马活,照旧是生不如死地活。说不定死了,反而能上天堂。   生又何欢,死又何苦。   只需把头往水里一沉,一切苦难都将终结。   只需要放松脖子,让头在地心引力的作用下往下沉……   东洋纱厂每年被关小黑柜的包身工有将近四十余人,能活着出来的不到一成。燕子,不知能否成为那个极少数。   几乎所有工友都在为她祈祷。   第二天清晨,当小黑柜上的巨锁终于被打开,散发着古怪臭味的脏水从柜子底端的排水口缓缓流出时,所有纺织女工都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的纱线,看向车间门口的铁门。   一分钟。   十分钟。   三十分钟。   大门迟迟没有打开,偌大的车间死水一般地安静。憋闷的气氛中,有人终于忍不住低声嘟囔了一句:“怕是已经……”   “嗵!”门开了。   王打杂野狼一般精干的身影首先出现在视野里,他阴沉地环视了下四周,直到锐利的目光逼迫地所有包身工都低下头去,才向身后招了招手,一个瘦弱地如同埃塞俄比亚难民的影子顺着他的手势回到机器旁。   是小福子。   她之后,神思不属的燕姐也走了进来。   没有燕子。   犹如一块巨大的石头迎头砸下,瞬间,所有包身工都知道了燕子的结局。   “燕子被抱出来的时候,全身已经僵直了……应该断气很久,手脚都是青色的,凉的不像话……”   “我们把她埋在城外的荒山上……运气好,路上捡到块破布,将就着披了,当作寿衣……本来还想采些野花放在坟头,可是王打杂一直盯着,我没敢……”   “她是死不瞑目啊!就这样瞪着一双大眼,死死地看着我,看着我……”   回到宿舍,当小福子终于有机会跟工友们讲述白天发生的事时,她像被抽干了灵魂的娃娃一般瘫软,眼神空洞,逻辑紊乱。双手无意识地抚过右裤腿上一块斑驳的污渍,那是早上安葬燕子时留下的痕迹。   没人在乎她的语不成句,所有人都听得很认真,几十张脸上写着一色一样的同情。   “太吓人了!”芦柴棒心有余悸地总结,那是条活生生的性命啊!昨天早上还在同大家说话,今天早上就成了一具尸体,“我奶奶说,像燕子这种横死的冤鬼阎王不收,是要回阳间来索命的,平了怨气才能转世投胎,你们说,她晚上会不会……”   “芦柴棒,说什么呢!”燕姐突兀地打断,呼吸急促,圆睁的瞳孔倒映出芦柴棒的惊恐,“再瞎说小心我揍你!”   她虽然恃强凌弱惯了,但到底也就是个未满二十的小姑娘。以前因为害怕打杂的追究,教训人时下手再狠也留有余地,弄断猫儿的手纯属意外,一不小心沾染上人命官司已经把她整个人都弄懵了。她没念过书,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就是鬼故事,所以,难免跟这个时代大部分的人一样迷信。   “我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不把事情推给她,现在死的就是我!”她尖声大叫,乱糟糟的头发随着剧烈的动作披散,狰狞地好像女鬼,“害死她的是王打杂!她要找也应该去找王打杂,来找我干什么?她绝对不会来找我的,不应该来找我!绝对不会来找我的!”   她紧紧握住的拳头令芦柴棒瞬间销声,但她的态度激怒了对“受压迫的劳苦大众”充满了同情的夏灼华,她触电一般猛然跳起,指着燕姐的鼻子据理力争,动作灵敏地完全不像不久前刚受过重创的伤员:“怎么不是你害的?不是你猫儿的手臂会断?不是你把事情赖到燕子头上她会关黑柜?不关黑柜她会惨死?燕姐,人在做天在看!你摸摸自己的良心,真不是你害死她的吗?王打杂是主谋,你就是帮凶!一丘之貉!都活该下地狱!”   “X人,你说什——”气急败坏的燕姐张牙舞爪地冲过来,大妞和阿芬也紧张地起身,但还没等她们有所动作,就发现她们的老大已经被包围在十几个包身工当中,宋晴、夏灼华、小福子、芦柴棒……所有人都冷着脸看她,剑拔弩张。   大妞扯了把阿芬的袖子,将微微离地的屁股又放了回去。   燕姐显然也被震慑住了,但她的表情与其说是愤怒还不如说是惊恐。盘旋在她脑海里的不是将胆敢挑衅她权威的人打得满地找牙,而是掩埋燕子尸体时无论她躲到哪里都死盯着她不放的眼神,那一双阴魂不散的,满腔怨恨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不,不要来找她!这跟她没有关系,她只是为了自保而已,她不是故意害死她的,她完全没有想要害她!   可是小福子等人的话喋喋不休地在耳边响:   “是你害死的她!”   “燕子会来索命的,你等着!”   “杀人要偿命!”   “把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不,不要再说了!   “阎王绝对不会放过你!”   “你会死地比燕子还要惨的!”   停下来,停下来!   “啊——————!!!”曾经在包身工堆里大名鼎鼎横行无忌的燕姐,崩溃了。 作者有话要说:   ☆、稻草   童话里总是说,上天会赐予善良人万能的金手指,帮助他在逆境中成长,最终打败为非作歹的坏人。很多时候现实中也是这样。只是通常过程更曲折,代价更高昂。   在扳倒燕姐的战役中,遭受了无妄之灾的燕子是第一个献祭品。她的死亡一方面在其他包身工的心中埋下了反抗的火种,另一方面,冤气凝结成的阴魂化成如影随形的夺命索,如传说中那般在每一个日里夜里缠绕上仇人的咽喉,越肋越紧。   风波过后,东洋纱厂很快恢复了平静。   表面上看来,一切还同以前一样。包身工们仍然挣扎在饿死的边缘,大部分人依然会毫无公德心地在距离别人头顶两寸处很响地小便,休息时间,大妞和阿芬等人也仍旧会聚集在燕姐周围有说有笑,偶尔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投注不听话的包身工,转瞬,又将视线调转。   但是,不需仔细观察,哪怕是神经最大条的包身工,也能从暗涌的空气中嗅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燕子去世后燕姐眼中越来越明显的游离与惊恐像一块活动广告板一般无时无刻提醒着周围的人,她已经被绑上了癫狂的悬崖。   “你们听到没,昨天晚上燕姐又在哭了,还一个劲地讨扰。”   “我听到了,她在求燕子放过她,说她不是故意要害她的。”   “怪不得这几天她总是魂不守舍的,啧啧,燕子的魂灵果然回来讨债了!”   “呸!她自找的,谁让她栽赃!”   诸如此类的议论越来越多,与此相呼应的,是燕姐明显萎靡不振的精神,以及草木皆兵的被迫害妄想症。她越来越暴力了。有时哪怕只是从她身边轻声走过,也会遭到无来由的殴打,只因为她坚信对方是燕子派来的黑白无常,故意伪装成活人的样子不怀好意地接近,伺机吞噬她的血肉。但有时她又会变得很和气,向每一个曾经不屑与之为伍的纺织女工微笑着示好,只为了能站在热闹的人群中,让旺盛的“阳气”帮她驱跑阴魂不散的魑魅。   间歇性躁狂症。当苏雪倩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个词为她定性时,昔日趾高气昂的纱厂大姐大已经消瘦地形同枯槁。她的拳头失去了原有的威慑力,虽然仍然睡在“避暑山庄”里,但很多包身工已经不再把她当回事。就连昔日的死忠大妞和阿芬,同她说话的口气也越来越不耐烦。   夏灼华偷偷说:“我看总有一天,大妞和阿芬得反了她们的老大,狗咬狗!”   她的旁边,宋晴若有所思。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就在苏雪倩以为目前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会持续很长一段时间的时候,命运悄无声息地就送来了最后一根压垮燕姐的稻草——陈欢,一个肤色蜡黄、脚步虚浮,没胃口吃饭更没力气干活的可怜人。   这颗来自滇南的“扫帚星”据说是在克死丈夫和儿子后被狠心的婆婆卖进纱厂的。一般来说,一个成年包身工的卖身银是三十元,但当时她婆婆只拿到一半就千恩万谢的了。在她千里之外的家乡,十五元足够给小儿子盖间草舍,再讨一房媳妇。见识短浅的乡下老太太完全没料到笑里藏刀的人贩子会空口白牙地就让她吃这么大一个亏。   至于陈欢本人的意愿,那是完全不在考虑之列的。老太太每天拄着拐杖指着她的鼻子骂:“我们老孙家这是作了哪辈子的孽啊,竟娶进来这么个丧门鬼,进门才两年就作死了我的三儿,冤孽啊!卖了干净!眼不见为净哇!”   实诚的陈欢觉得当包身工既能远离婆婆,又可以给婆家换几个家当,两全其美。所以也不用老太太捆,她自个儿就高高兴兴地把自个儿卖了。   宋晴对她的遭遇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你丈夫是害病死的,怎么能怪到你头上?何况你丈夫在你们成亲前身上就不大好,要是没你伺候汤药,他指不定走地更快。”   “也不能那么说。”陈欢摸摸鼻子,老实道,“老三原来只是胃口不好,干不了重活,走动什么都是不碍的。他心实,不嫌弃我一个寡妇带着拖油瓶进门,只一门心思想好好过日子,待我的狗子跟亲儿子似的,谁知后来竟然就……村里的癞头和尚说,我命里就是该孤零零一个人的,所以两个丈夫都没守住,老三就被我祸害死了!”   “呸呸呸!这是迷信,迷信你也信!” 夏灼华翻白眼,“什么克夫克子的,这些话都是骗人的,你别信他们,以后谁再说你就来找我,我帮你理论去!”   陈欢好脾气地谢过。她生来便是个逆来顺受的性子,轻易不与人争论。如今虽然感激宋晴和夏灼华,心里却只把他们说的当做宽慰,并没真心往耳朵里灌进一字半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对于一个从小听阿弥陀佛长大的虔诚佛教徒来说,要改信无神论本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她几乎把“因果轮回”视作了教条,“前世因,今世果”的思想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我上辈子一定作了很多恶,活这一世就是为了还债来的,所以包身工的苦日子正适合我。我这辈子吃的苦越多,债还的就越干净,下辈子再投胎才能清清爽爽的。”   夏灼华恨铁不成钢,引经据典地给她洗了好几次脑都没见开窍,时间一长也只好撂开了手,只偶尔在背地里说她是“可怜可叹的老封建残留。”   宋晴笑说:“你也别气,思想工作最是难做。你二哥当时劝几个受过教育的大学生‘破迷信’都花了老大一番功夫呢,更何况陈欢一个没念过书的?”   夏灼华登时“咦——”一声,怪道:“晴姐你认识我二哥?”   “没见过面,但是听说过他。”迎上夏灼华闪亮亮的眼神,宋晴好笑道,“我也是F大毕业的,算是你二哥的学姐,师从同一个导师……”   之后的声音轻了下去,两人一边说笑一边走远。待她们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墙角时,苏雪倩从挡住身形的大树后走了出来,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肝炎   陈欢加入包身工队伍之后一个礼拜,出乎意料地,荣升为“最受欢迎工友”。确切的说,是她视逆来顺受为理所应当的好脾气赢得了所有纺织女工的好感。   其实一开始的请求并没有多大恶意。请她办事的包身工们确实只是希望她顺手帮忙递一下东西,或者请她发挥高超的扎麻花辫技术把她们的头发弄地更好看些。   可是自从某个包身工试探性地请她洗了一次衣服之后,陈欢来者不拒的态度就让其他包身工们看到了另一种可能。   “欢嫂子,帮我卷一下铺盖吧!”   “我没抢到饭,你把你的匀给我吃点啊!”   “好欢欢,我腰痛死了,你帮我按按,大力点!”   虽然陈欢一直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但她是穷大的,于内务料理上是一等一的好手。只要不是重活,她都能做地分外妥当。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天生就是当下人伺候人的命。”做姑娘时伺候父亲母亲,出了门子伺候丈夫婆婆,来了纱厂,就得伺候这大大小小几十位姑奶奶。   于是,越来越多的女工爱上了这个原打算避而远之的“扫帚星”。她们在私下里给她取了个“满意嬷嬷”的外号,兼顾她“人人可用”的“公用性”以及集洗衣、叠被、梳头,洗脚、按摩等等功能为一体的“万能性”,寓意“绝不会叫你失望”,但凡开口,有求必应。   这些被剥削压迫惯了的可怜人,初尝反剥削反压迫的滋味,就如同苍蝇叮到饭粒一般,疯狂地吞噬起陈欢有限的精力来。   “哎呀,你可以晚点睡觉的嘛,先帮我把床给铺了。”   “又不是只有你来不及,我也来不及啊!你还是先把我的活给干完,回头再慢慢做你自己的事。这样我就不会唠叨你了,你也能更专心不是。”   诸如此类的话语越来越多。   发展到最后,甚至有人故意指使她去干一些无关紧要的事,只为了体验那种奴役人的快乐。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包身工们,太需要一个老实听话的奴隶来体现自我价值了。   当然也有例外。   整个纺织车间,只有四个人“出淤泥而不染”(夏灼华原话):宋晴、夏灼华、小福子,以及苏雪倩。   夏灼华恨铁不成钢地说:“这是□□裸的压迫,是被蒙蔽了的良心,是由于愚昧的人民未及时接受马克思列宁主义洗礼而酿成的悲剧。”   毫无疑问,她出于“崇高的革命觉悟”,是不屑而且坚决抵制这种“可耻的行为”的。在她的煽动下,因为爬晾架事件与她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小福子也选择了站在她这边。   而苏雪倩由于二十一世纪根深蒂固的“人人平等”思想,更习惯于“自己的事情自己做。”   较为难猜的是宋晴的想法。   自从偷听得知她是个大学生毕业生后,苏雪倩仔细观察了宋晴很长一段时间,有几乎百分之九十的把握断定她是个潜伏性的党员。证据找到了很多,比如她想起宋晴与夏灼华的关系是在那晚夏灼华背过《资本论》之后才突飞猛进的,比如她发现宋晴总是有意无意地提起“为什么我们不能过与外面那些同龄人一样的生活”,又比如,她不止一次看到宋晴在半夜里同夏灼华、小福子俩人凑在一起低语,神神秘秘地不知道在谋划什么。   如果她是个地下党,那一切都合理了。   怀着这样的假定去看宋晴对待陈欢的态度,她的行为就变得耐人寻味了起来——她既没像夏灼华一样表现出强烈的正义感,也不像其他包身工那样恨不得把所有琐事都丢给陈欢干,而是有选择、小数量地请陈欢帮忙做一些极其轻易简单的事情,譬如传句话、挪下椅子、关个门之类,既承对方的情,又无伤大雅。   随大流,懂得适时在人群中把自己隐藏起来,人际关系圆融。如果宋晴和夏灼华两人真的都是地下工作者,那明显“隐于市”的宋晴要比鹤立鸡群的夏灼华合格地多。   最好的地下党永远是那个最不起眼的人。   可惜人无完人,即使优秀如宋晴,也有力所不能及之处。她与夏灼华的二哥是师姐弟,本科学的是统计。倘若她学医,就一定能在听到苏雪倩关于陈欢是肝炎患者的推断后作出正确处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笑话她疑神疑鬼。   “我问过欢欢了,她老公儿子的病不是肝上的,是胃上的,所以他们肯定不会传染肝炎给她,你就别担心了。”   “肝炎很容易被误诊成胃炎。我听欢嫂子说,她们村统共就一个土郎中,还大字都不识一个,连方子都没法写,只能靠村民强记进脑子。这医生肯定没念过正规医学院,做的诊断怎么能作数?”   “这有啥?”在旁边听了一耳朵的芦柴棒帮口道:“哪个村子里不是土郎中看病的,还不都一个病一样方子地看好了?我们村的刘婆子别说识字了,连眼睛都是瞎的,耳朵也背,不照样能把我爷爷的腿病治好,能耐着呢!”   苏雪倩急道:“可欢嫂子四肢无力,眼睛皮肤发黄,经常恶心,食欲不振……”   “雪倩你看看我,也是手脚都没力气,跟黄脸婆似的。”小福子摊开手脚原地转了一个圈让她瞧,的确骨瘦如柴,面黄肌瘦,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宋晴赞同道:“咱们包身工卖苦力,哪个都是病入膏肓的样子。要有病,大家都有病了。”   然后夏灼华也加入进来,批判了好一阵资本主义的丑恶嘴脸,话题就此被岔开。   其实苏雪倩自己也不是医科毕业,她只在应付爱国卫生月抽查时背过个《市民医疗卫生手则》的小册子,懵懵懂懂地知道些肝炎常识而已。所以她虽然对陈欢比普通包身工还要病态地多的表现深表怀疑,但也仅是怀疑而已,如果要她拿出确凿的证据,那是绝对办不到的。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既然说服不了其他人,那她也只能尽量减少自己与陈欢的接触了。 作者有话要说:   ☆、投票   知易行难。   苏雪倩在心中打定了远离陈欢的主意,却发现实际操作起来十分艰难。包身工是个没有隐私权的族群,不管上班下班都像沙丁鱼一般挤在压抑的罐头里,厂区中的纺纱机一台挨着一台,首尾相连,摆得密密麻麻,宿舍里更是转个身都艰难。   苏雪倩不幸地跟陈欢分在一个工作小组,不仅晚上睡觉在一个房间,连上班的工作台都面对面,属于高危易感人群。最令人担心的是,由于陈欢的“助人为乐”,很多轮到烧饭的包身工都喜欢把事情推给她。每到开饭时分,苏雪倩都仿佛能看到饭碗里那些漂浮在稀薄粥汤中细菌微粒。她相信倘若拿到显微镜下一照,必然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片。   可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为了生存,她不可能拒绝吃饭。别说节食了,就是少吃一点,高强度的劳动也足以令她在被肝炎传染前先死于体力不支。   怎么办?   苏雪倩感觉自己站在岔口,左右两边都是路,可是无论哪一条,都是死路,令她无所适从。   她也曾将陈欢的情况向王打杂汇报,可惜对方完全没放在心上,还说要隔离陈欢可以,先交上她的卖身银和契约期内的误工费来再说。   苏雪倩绞尽脑汁想了很久,终究还是没能找出具可行性的解决方法。无奈之下她甚至开始自我安慰:说不定真是自己怀疑错了呢?也许陈欢根本没病,她只是正常的营养不良,只是比小福子她们看起来更严重些罢了……   老天让她穿越这一遭,总不会是特意让她来染个肝炎病死的吧?   她一筹莫展。本以为只能就此放弃了,没想到突然间,一个机会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刚才黄先生跟我说,背纱车间短人手,让我下月找三个人顶过去。你们应该都晓得那边是个什么状况,计件,限时,是‘拆骨头’的重体力活,比我们纺织车间难熬不晓得多少倍。我呢是个体面人,很民主的,想出了个科学的方法,也不强迫谁,就由产量来决定!从明天开始一个月,谁产量高谁就能留下来,产量最低的三个人,下个月的今天自觉去背纱车间报告。”午饭后例行训话时,王打杂挖着耳朵,得意洋洋地说出了这番令所有包身女工遍体生寒的话。   如果把东洋纱厂比成一座地狱,最靠近地面的那三层必然是“辅助车间”的打样、维护、验布三工种。他们每天工作时间是朝八晚六,一月两休,每隔三天午间还给一块肉吃,工资也比纺织车间高得多。只可惜那里面的从业人员全是雇佣工人,包身工身份的人是永远进不了“辅助车间”的大门的。而且,雇佣工属于“自由民”,他们虽然也为东洋婆干活,却从未签过卖身契,想走就走,想留就留,晚间也不住在纱厂宿舍,而是各回各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羡煞一众有家归不得的可怜虫。   东洋纱厂为普通包身女工预留的是地狱的中间几层,也就是纺纱车间里抽丝、梳棉、纺麻、并条、穿纱、印染、浆线等工种。这些活虽然技术性高,要求心思细腻,但并不算特别费体力,十分适合手指灵活的女工,尤其是手小灵巧的女童工来干。   接下来就轮到之前猫儿被调去的动力车间。顾名思义,那里是全纱厂的发电机,温度高,强度大,常年无休,半刻偷不来懒,是男性包身工的主要去处。   而将男性罪犯作为主要劳动力的背纱车间,无疑是十八层炼狱的所在。女包身工们几乎不敢想象那里的具体情况,因为她们隔三差五地就会听闻背纱车间里累死人的消息。苏雪倩进纱厂半年多,知道的死亡人数已经累积到三十六人。   这还是在全是男工的情况下。   芦柴棒悄声嘀咕:“背纱的活儿连男犯人都吃不消做,让我们女工去做,不是存心断我们的活路吗?”   一句话道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接下来的几天,简直可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本来包身工的劳动定额就已经接近一个人所能承受的极限了,现在为了避免被派去背纱,大家又都不得不强打起力气来,争前恐后地增加产量。   你今天多产了一匹布?那好,我明天就一定要增产两匹,这样才能保证自己不被比下去。所有人都卯足了劲的后果是,形成了恶性竞争,以至于谁都无法从这个怪圈里脱离出来。   热火朝天的车间里,心情愉悦的只有王打杂一个人。   巨大的压力将可怜的包身工压地喘不过气,抗压能力弱的一些率先崩溃。   小福子开始整夜整夜的失眠。明明很累很困,但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睡着,脑子里不可抑制地涌入燕子死时瞪圆的眼珠子、缠绵不断像是永远也望不到头的麻线,以及各种各样杂乱无章的生活片段。她闭着眼,强迫自己沉入梦境,可是大脑却如同上紧了发条的陀螺一般飞速旋转,旋转,旋转。   眼皮痛,心痛,胃痛,似乎哪儿都痛,而且越痛越让她清醒,越痛越让她难以入眠。   “雪倩姐,怎么会这样,我是不是得了什么很严重病?”短短几天,她的精力就被掏空了。苏雪倩能够清晰地感觉到她越来越多的走神,以及迅速下降的记忆力。有时哪怕是一分钟前跟她说过的话,她也会茫茫然记不起。有一天织纱过程中,她甚至无意识地把细长的食指伸进斩纱口里去,幸好被警觉的宋晴及时拉住,否则此时的小福子恐怕已经是独臂大侠了。   她不是个例。   夜间同睡在纱厂宿舍,苏雪倩听到越来越多的人整晚整晚地辗转反侧,即便好不容易入睡了,也不见得能睡踏实——原本一到晚上就震天响的呼噜声突然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凌乱的梦语,有喊“别打我”的,有喊“别把我送去背纱车间”的,也有喊“我明天一定能纺更多纱”的。   当然,苏雪倩之所以能听到这许多梦话,是因为她自己也承受着失眠的纠缠。只是,不同于其他包身工们对于被调去背纱车间的担心,产量一直稳居第五位的她更关心陈欢的去留。她花了一周时间仔细观察了陈欢的工件数,遗憾地发现她的水平处于全车间中上游,以产量低下为契机调她去背纱车间的计划基本落空。   无奈之下,苏雪倩只能启动另一套方案。   “晴姐,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当晚收工后,苏雪倩凑到宋晴耳边低声说,“王打杂这是存心让我们窝里斗呢!以后不管谁去背纱车间,我们剩下的人都得做出跟这个月一样多的产量来,否则他就可以说我们是在偷懒,有的是借口打我们。而且,现在大家体力都透支了,等结果一出来精神上松懈了,保不准会有多少人要生病呢!”   宋晴没料到苏雪倩能思考得这么透彻,眼中划过一丝诧异,但很快想到她平常举止与一般包身工的不同,暗留了个心眼,马上将惊讶遮掩了过去,沉声道:“这点我也想到了,但是没有办法阻止。曾经也想过开个小会,让大家商讨决定去背纱车间的人选,选出来的人适当降低些产量就行,其他人可以照旧按正常的产量干活,这样就不会让王打杂的奸计得逞了。可是……”她无奈地摇摇头,“那样做难免会有人不服。不能否认,用产量定去留是最公平的办法。”   夏灼华凑过来道:“我建议过抓阄,也很公平,可是晴姐她不同……。”   那个“意”字因宋晴扯了她的衣角,生生给咽了下去。   抓阄有一定概率会抓到宋晴与夏灼华,如果作弊,被发现后又会影响大家对宋晴的信任,所以宋晴不想冒这个风险。倒不是说她怕累怕死,而是因为她潜伏进东洋纱厂有更重要的任务要完成,断不肯将一腔热血白白浪费在为资本主义背纱上。   迎上苏雪倩疑惑的目光,宋晴思索片刻,岔开话题道:“从目前的情况看,燕姐去背纱车间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她自从燕子走后一直神情恍惚,活干不好,还疯疯癫癫的,连大妞她们都越来越受不了她变化多端的脾气。昨天和今天她连正常的产量都没完成,以后更没戏。其他人的产量都差不多,所以才拼命往前赶,就怕一不小心就落在了后头。”她看向苏雪倩,心知她既然特意跑来跟自己提这件事,就肯定有了打算,于是问道,“你有什么办法吗?”   苏雪倩提议道:“要不就民主投票吧!”她原本的计划是想先劝宋晴进行抓阄,然后再伺机作弊,将陈欢弄去背纱车间的。这样不仅工作地点跟她分开,根据规矩陈欢还要换个宿舍,实在再好不过。可是没想到宋晴不知出于什么考量,竟然不同意抓阄。好在民主投票也是可行的。包身工基本都不识字,所以她们投票时一定得把名字报给负责统计的人员知道,因此根本做不到保密。换言之,就是填选票的人存在着被报复的风险。可以想见,在这种制度下,好欺负的包身工会成为其他人投票时的首选。   东洋纱厂纺织车间里最好欺负的女工是谁?答案毋庸置疑。   宋晴没有马上答应,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门外那一方黑暗苍茫的天空,谨慎地说:“再让我想想吧。” 作者有话要说:   ☆、□□   《孙子兵法》有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故善出奇者,无穷如天地,不竭如江河。   连苏雪倩这个历经两世的穿越人都不曾料到,宋晴“再想想”的结果会是□□。   只在一夜之间,东洋纱厂的纺织车间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巨变。战争被毫无预兆地拉开,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悄无声息地落幕。睡梦中的苏雪倩甚至连一丝声响都没听到,就发现女包身工群体已经完成了权利的更迭。   当太阳重新升起时,燕姐退位,旧势力退散;新胜出的首领,名唤宋晴。   第二天早饭前几分钟,包身女工们破天荒地没有急于抢饭,她们仿佛接到了某个神秘的通知一般,自发自觉地聚集到房里,手里端着空碗,齐刷刷地仰视站在餐桌上的夏灼华,好奇地等待她发表“预示着新时代开始的演讲”。   而站在“历史性的舞台”上的夏灼华,胸膛起伏,面泛红光,整颗心兴奋地就像烧开了的滚水一般,随时都有可能从胸腔里跳出来。她哆嗦着颤了颤唇角,试了好几次都没能吐出有意义的音节。   她太高兴了。   为了这个“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时刻”,她前一天晚上激动地彻夜未眠,此刻更是心潮澎湃地难以自持。   好一会儿,她才听到自己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的领袖,并不是像燕姐这样只知道压迫欺侮弱者的人,而是一只能够带领我们打败恶势力的领头羊,一个能够带领我们打垮一切压在我们头顶上的大山的战士,一个无论何时都可以被依靠、被信赖,可以毫无顾虑地交付后背的朋友……”   燕子的死让很多包身工对燕姐深恶痛绝,所以她们迫切希望能有一个人勇敢地站出来,真正地担负起为她们谋划的重责。   夏灼华提名了宋晴,然后许多人作出了同样的选择。   在夏灼华出现之前,苏雪倩与宋晴的交集并不多。她对她的印象浮于表面,归纳起来也不过是个“助人为乐,同情弱者,和善好相处”的同事罢了。但是此刻,苏雪倩很笃定地相信,包身工们的选择是正确的。   宋晴是个冷静内敛的人。她懂得审时度势,懂得厚积薄发,她遇事总喜欢谋定而后动。比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燕姐,宋晴显然是更合适的领导人选。   但燕姐并不这样认为。   此刻,这位昔日的女王正歪在角落里嘤嘤哭泣,不知是在怀念曾经的威风凛凛,还是在感伤今后的日薄西山。她已然疯癫,但是心中对于权势的渴望仍然挥之不去。即使在神志不清的情况下,她仍旧清楚地意识到,自己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所以她嚎啕大哭,完全没有顾忌工友们厌弃的目光。   马上有人做出了反应。她以前的手下阿芬走了过去,高傲地昂着头,用脚趾漫不经心地拨弄她散乱的发丝,然后,挑衅般地挑起了她骷髅一般的头颅。   曾经的燕姐无论干什么都没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可是现在,属于她的时代已经终结。如今的燕姐,只是一个沉溺于燕子死不瞑目的惨状、被索命阴魂的怒吼吓破了胆的可怜虫罢了。   如此,而已。   哪怕最胆小的包身工也敢爬到她头上任意欺侮。   阿芬将她布满黄褐色皮肤斑的臭脚顺着燕姐的脖颈寸寸往下,缓慢下滑,直到抵住她的咽喉。   “呸!哭,哭什么哭!”阿芬吐了口唾沫儿,发泄似地将牙齿嗑在下唇上,目露凶光,“凭你也敢使唤老娘,还让老娘给你提鞋嗯?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谁!去你X的!你连帮老娘端洗脚水都不配!”   所谓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跟着燕姐混的时候,阿芬虽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风光也仅维持在表面。她没有大妞那样的心智,被燕姐看上完全是因为拳头够硬,私底下,燕姐从来没真把她当回事。   在奴役不到其他人的时候,阿芬甚至不止一次地帮燕姐端过马桶。   说得犀利一点,她只是燕姐养的一条可有可无的走狗,高兴时逗弄几下,不高兴了,随时可以放到案板上随意作践。   墙倒众人推。有同样受过燕姐压迫的包身工唯恐天下不乱地起哄:“阿芬姐,叫她舔你的脚趾,让她也尝尝咱们纺织车间名菜‘凤爪’的滋味。”   大妞在一旁冷眼旁观,既不说话也不表态,完全置身事外。   她拥有野兽一般敏锐的直觉,似乎与生俱来便有生物趋利避害的本能。早在燕子去世时,大妞就隐约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之后燕姐越来越癫狂的性格更是直接坚定了她叛变的决心。整个夺位战里最出人意料的部分,就在于宋晴的上位是通过大妞实现的。   也许是出于不想当老大徒招忌恨的考量,也许是被宋晴用某种隐秘的办法所劝服,总之在一个风雨交加的黑夜,大妞一个巴掌将满面泪痕的燕姐从梦魇中拍醒,干净利落地用拳头将昔日的“大姐大”砸下了神坛。   这种类似于雪中送炭的投诚为她赢得了新王国的第三把交椅,但同时,像历史上大多数前朝降将一样,她必须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换来新老大的信任。   夏灼华同宋晴一样不相信她的忠诚,但她表示愿意“竭尽所能地挽救这只迷途的羔羊,将她团结起来,与我们共度难关。”   宋晴的就职演说很有煽动性:“我们身无分文,我们手上没有任何生产资料,我们只能依靠出卖苦力为生。在外面,大家把像我们这样的人称作无产阶级……我们要团结起来,共同抵抗资产阶级惨无人道的剥削与压迫……全中国的无产阶级都要团结起来,坚定不移地同一切恶势力做斗争……”   包身工们听地一知半解,但苏雪倩准确地抓住了精髓:无产阶级。   什么样的人会在这样一个敏感时期宣扬无产阶级思想?又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得到夏灼华这个热血青年的强力推崇?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不管宋晴的最终目的是什么,作为劳苦大众的包身工苏雪倩都将乐见其成。她几乎忍不住要泪流满面——她,苏雪倩,在穿越了八个月零二十三天后,终于,又找到组织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告密   借着从狭小的宿舍门中透进屋的月光,包身工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几分钟前宋晴竖在墙壁上的“民主投票表”,以及纸上人名下方那一行行逐渐变长的正字,忐忑不安。   得到最多正字的三个人将离开纺织岗位,直面背纱车间的超高死亡率,用血肉之躯承担起每袋二百二十五斤的成品纱。   这是宋晴在床上辗转反侧一夜后,所能想到的最有把握的方法。   一方面,燕姐已经完全丧失了势力,又由于作恶太多导致众叛亲离,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另一方面,宋晴特意安排了夏灼华和小福子协助自己唱票,想必不会有人这么没有眼力界地报她们的名字。   要知道在没法将名字写在纸条上匿名投出的情况下,顶着当事人的杀人视线将她的名字说给她本人听,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她自己的名字下方添上一笔,是一件多么有压力的事。   更何况这无异于对新女王公然的叫嚣,除非活得不耐烦了,否则再傻的包身工都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雪倩姐你都不紧张的吗?我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九岁半的小包身工双双掩耳盗铃般地将双手覆在眼睛上,目光却透过指缝直射到投票表,像强力胶水似地死死黏住。   她可爱的模样让苏雪倩忍不住嘴角上扬。虽然平时苏雪倩话不多,可是她在纺织车间的人缘还过得去,所以并不是很担心。   但是这场投票进行了太长的时间。等待最撩人,到最后饶是雪倩姐心中有几分把握,在人人自危的压抑气氛下也坐立不安起来。   所以当结果终于揭晓时,她有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   获得最高票的三个人分别是燕姐、陈欢,以及一个四天前才来报到的龅牙姐。   没被选上的包身工暗呼庆幸,时疯时癫的燕姐无动于衷,陈欢因为能够“更好更快”地还债很快就接受了现实。所有人里对结果表示不满的,只有号称“曾经穿金戴银,如今虎落平阳”的龅牙姐。   她当场就闹将起来:“我怎么这么命苦哇,呜呜呜呜……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你们是存心要逼死我啊……我怎么能去干那种活呢?肯定会被累死的啊……你们就这么狠心把我往死路上推吗……”   她假模假样地干嚎了一阵,可惜这事儿包身工们躲还来不及,断没有再往上凑的道理。她们决定谁也不理她,各顾自躺下睡觉。   龅牙姐没了观众,又装了十几分钟觉得没意思起来,干脆止了叫嚷,转向宋晴道,“晴姐,这办法根本就不公平!你们都认识这么久了,平日里吃一起住一起,熟地恨不能穿一条裤子。我才刚来没几天,你们就合着欺负我一个新人,说不大过去吧?”   宋晴皱眉道:“这是大家投票的结果,是民主决议!”   “呸,狗X的民主决议!”龅牙吐了口唾沫儿,一手叉腰,一手指天,摆出茶壶的造型威胁道,“告诉你们,我秦三娘子不是只任人揉捏的软柿子!你们最好立马换人,否则我明儿个就把这事捅到王打杂那儿去,看他知道你们私下‘民主决议’了以后会有什么反应!”   “你!你敢去告密?”夏灼华蹭地跳起来,手指头差点戳到龅牙姐的鼻尖,“当初晴姐提议民主投票的时候,你明明也是同意了的。哦!选到别人你就同意,选到你自己就反悔了?那岂不是好处全让你一个人占了,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龅牙姐无赖道:“我就是这样,你能怎么着?要打我么?来打我呀!哼,亏你们刚刚还说要把所有包身工都看成兄弟姐妹,绝不欺压任何一个人呢,怎么转个身就变卦了?也不怕臊地慌,翻脸比放X还快!”   夏灼华怒起,愤怒的眼睛好似在喷火:“我说的兄弟姐妹是拥护革命的同志,不是像你这样的叛徒!革命的叛徒是所有革命者的敌人,等同于过街老鼠,见一次打一次!”   龅牙姐轻蔑道:“切~好的时候就说是姐妹,坏了就说是叛徒,人的舌头上没长骨头,随你说咯~”   夏灼华气地咬牙切齿,仿佛一只被惹毛了的狮子,恨不能马上扑上去咬龅牙姐一口。宋晴按住她紧紧拽起的拳头,对龅牙妹说:“别人都可以对结果有疑义,就你不可以。即使按照产量来算,你的产量也是除了燕姐以外最低的,本来就该轮到你去背纱车间。我想大家选你也是因为这个的缘故,并不是因为欺负新人。”   作为一个生手,龅牙姐对于机床的操作熟练度远没有其他老包身工那样高,所以她的产量一直没能跟上。关于王打杂以产量论去留的做法,她也存有意见,只是碍于王打杂的武力才忍气吞声。她原本以为自己注定要去背纱了,没想到节骨眼上天上掉馅饼,宋晴竟给她送来条活路,不死命抓住的才是傻瓜。   龅牙姐无赖道:“根据产量叫我去我没意见,投票让我去我就不同意!反正你们自己商量着办,要么换人,要么我明天把事情告诉王打杂去!”   她在心中暗暗为自己的聪明喝彩!如果宋晴选择前者,那换人之后她大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果宋晴选择后者,那她也能够通过告密赢得王打杂的好感,倘若再趁热打下铁,装着柔弱的模样把自己初来乍到的事情一说,说不定王打杂头脑一热就不让她去背纱车间了也未可知。   宋晴也不蠢,略一思索就明白了她打的小九九。她为了这场投票失眠了一整个晚上,早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想了个透彻。她事先预料到会有人对结果不服,所以早有准备:“你要告密的话就去告,口说无凭,我们一人一口唾沫儿都能淹死你。燕子走的时候你还没来,不过肯定已经有人跟你说过那事儿了吧?猫儿还不是她打的呢,最后不是照旧背了黑锅?”   大妞趁机表忠心:“我劝你还是想想清楚,你到底是要回咱们宿舍睡觉的,我和阿芬的拳头可没不长眼,说不定一不小心,就砸你头上啊,身上的了,猫儿就是给咱们姐妹几个打折手的,你要不也试试?”   大妞是全纺织车间产量倒数第三的人,可是由于以前跟着燕姐的时候打过不少包身工,所以积威甚深。这回投票大家没敢选她,转而去选了好欺负的陈欢,让她顺利逃过一劫。   作为一个既得利益者,她显然不会给龅牙姐留下任何搅混水的机会。   龅牙姐又瘦又白,不是个经打的。大妞的话令她心生忌惮,气焰不自觉地收敛了些,可惜仍旧昂着头不肯服软。   老好人陈欢笑嘻嘻地打圆场道:“我产量还排在前头呢,不也高高兴兴地去了?我跟你说呀,这是个机会,还债的机会!咱们还得谢谢她们让我们去呢!你呀,也同我一样,身上带着罪,要还债,越苦越好!这辈子把债都还清了,下辈子就有一辈子的好日子等着你了!”   “说得轻巧!去背纱的女工有几个能活的?”龅牙姐愤然道,“你自己活的不耐烦没人拦着你找死,拉上我算什么?还债还债,下辈子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呢!”   “阿弥陀佛,话可不能这么说,因果轮回,这世上所有的事情都是有报应的!”陈欢好脾气地朝她笑笑,仿佛没有注意到龅牙姐铁青的脸色,不管不顾地说,“你看燕姐,就是活生生被燕子的魂灵儿逼疯的。我们这辈子吃苦,是因为上辈子作孽太多,都是要还的……”后面的话语渐渐轻了下去,其内容也越发神神叨叨起来。   苏雪倩凑到小福子耳边,小声道:“欢嫂子怎么说龅牙姐有罪?她犯过什么事吗?”   “呃……”出乎意料地,小福子的脸瞬间红成了个大苹果。她盯着自己光溜溜的脚丫子,好像能在上面看出朵花儿来。   她支支吾吾地说:“龅牙姐进来纱厂以前,是干,干那个营生的……”   “什么营生?”苏雪倩一头雾水。   “唔,就是,就是伺候男人……”   “呃,妓/女?”苏雪倩吃惊道。   “对!”小福子很高兴苏雪倩自己能领会,但脸上忍不住变得更红了,好像发烧一样,“她们这种人,不干净,有罪,要浸猪笼才洗得清爽。不肯浸猪笼的,就得吃很多很多苦,不然下辈子投胎连人都当不了,得当马。”   “……”在包身工堆里混久了,苏雪倩早对这些人的迷信见怪不怪,根本没放在心上,只当件八卦听过后便扔到脑后。 作者有话要说:   ☆、母女   不知是宋晴的警告起了威慑作用,还是陈欢对龅牙姐洗脑成功,总之直到她抱着铺盖灰溜溜搬去背纱宿舍的那天,她都没再提过告密的事。只是,她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比以前更加苍白,精神萎靡,步履跌撞,瘦弱的身子像虾米一样弓起,偏偏还顶着一个硕大的、但却仅包着一层皱了吧唧的薄皮的脑袋,从背后远看,十足十一枝开败了的残荷,让人心生厌弃。   芦柴棒偷偷告诉苏雪倩,大妞和阿芬自告奋勇看住了她。一旦她往王打杂所在的方向靠近,她们就会立即假装成亲热的好姐妹的模样将她架开。所以,她根本不可能有机会同王打杂接触。当然,期间为了争取到龅牙姐的“配合”,大妞和阿芬免不了时不时地用拳头给她上上课。   苏雪倩恍然大悟:怪不得最近总觉得龅牙姐走路的样子有点怪异,原来是脚给打伤了的缘故。   “瘸了好!”大妞嬉皮笑脸地说:“瘸了她就不会老惦记着往王打杂身边凑了。”   “就是!”阿芬顺畅地接口,毫不掩饰她对于龅牙姐的鄙夷,“她狂什么狂,一个千人骑万人跨的X货,还妄想告密,也不怕倒了别人的牙,我呸!”包身工虽然低贱,但出卖身体的妓/女更低贱。即使卑微如大妞和阿芬,也有充分的理由看不起龅牙姐。   她们兴高采烈地唱起坊间流传的低俗曲调来羞辱她:“妹妹你对镜贴花黄呦,直把我的魂儿勾。今晚我就来爬你的墙呦,快铺好床躺下等我呦……”   龅牙姐怨恨的眼刀恨不能将大妞和阿芬凌迟了,但她咬牙切齿的模样反而引来她们更猖狂的大笑。   “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宋晴叹了一句,但无意剥夺大妞她们的乐趣。她不是圣母,犯不着为一个卯足劲告密的敌对分子出头。   于是大妞和阿芬的嘲笑更加肆无忌惮。   有时候,苏雪倩甚至感觉龅牙姐巴不得早点去背纱车间。她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并非不知廉耻。她当初为什么会流落风尘已经不可考,但据说首次挂牌时还未满十五岁,想来背后必然也有一段不足为外人道的无可奈何。退一万步说,倘若她真如大妞和阿芬形容的那般自甘堕落,就不会放着轻松的迎来客往不干,非要绞尽脑汁地想法子将自己卖给东洋纱厂,又换了包身银出来上交给鸨母赎身了。   以她一个暗娼的起点,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着实不易。   哪怕她的身份再低贱,都不能否认她骨子里是有傲气的。所以她宁愿承受背纱车间中惨无人道的工作量,也不愿再留下来任由大妞和阿芬挖苦。   小童工双双扯住苏雪倩的衣角,奶声奶气地问:“雪倩姐姐,你说,背纱车间里真的有老虎会吃人吗?”她还太小,对于大人间的恩怨似懂非懂,但儿童特有的敏感让她模糊地对龅牙姐生出些许同情。   “她的背影,很像妈妈……”她突然喃喃,眼中蓄泪,痴痴地目送龅牙姐走出纺织车间的大门。   当年,她的妈妈田春红也是这样离开她的。   她跟着田春红来上海时还不足七岁,又矮又瘦,踮起脚都不能够到水龙头,所以早晨的洗漱永远是轮不上的,每次都只能站在水管边上巴巴地看着,可怜兮兮地求好心的工友匀些用过不要的水给她。   她们娘俩个的身价大概是所有包身工里边最低的,一大加一小总共才得了二十五元卖身银,比单卖田春红一个人还便宜了五块钱。负责收人的“拿摩温”说得理直气壮:“这么小的女娃,连牙都没长齐,能干什么活,还不得靠我们养着?纱厂每天供她吃供她喝供她睡不要钱?给她做工作服不要钱?开小汽车接送她不要钱?我还没算上你分心照顾她影响的产量呢,你倒先嫌弃起价钱来了,忒不知好歹了!”   正如《包身工》中描写的那样,“带工”们在招新人时总是对纱厂的生活极尽渲染之势,说什么出入有汽车接送啦,住宿全是气派的洋楼啦,餐桌上每天都有鸡鸭鱼肉啦,吹得天花乱坠,直让许多生在穷乡僻壤没见识过人心险恶的淳朴农民羡慕地牙痒痒,稀里糊涂地就被忽悠到了大城市,结果后悔不已。   田春红就是其中之一。她为了能和女儿“一起到上海去享福”,连贱卖都顾不上计较了,满心以为进了纱厂就能过上好日子,没想到却是一念之差将孩子推入了火坑。   双双进厂两年半,小汽车没坐过,工作服不见影,除了工作量与成年包身工一视同仁外,每季度还额外多一个剪头发的任务——东洋婆家乡的某庸医说,十岁以下童女的毛发煎服入药可以延年益寿,所以年幼的双双就此成为最方便实惠的人形药材,不需支付半分钱药费。   高强度的工作与营养不良严重阻碍了她的发育。两年半来她几乎没长过个,至今身形都如七岁的孩子一般娇小。   田春红把肠子都悔青了,摸着女儿被剪地乱七八糟的杂毛心疼不已。贴心的小棉袄双双反过来安慰她:“妈妈我没事,剪头发不疼,头发长长就又长了……”   女儿的懂事令田春红愈加内疚。   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丢下女儿不管的一天,但是自进了东洋纱厂,她就在不断地遭遇意外。意外的高强度作业,意外的非人性待遇,意外的低标准饮食,最后的最后,是意外的动力车间调动通知书。   形势比人强。对于“上级”的决定,她没有质疑的权利。东洋纱厂是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在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小蚍蜉田春红只能屈服。   “妈妈知道双双是个好孩子,可以照顾好自己。”强忍住梗咽,田春红背过身去偷偷拭去泪珠,“过几天妈妈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做很重要的事情,不能带双双一起去,双双在这里等妈妈好吗?”   “好!”双双爽快地答应,没注意到田春红眼底那一抹深不见底的绝望。   田春红知道,自己这一辈子,恐怕是没福气看着双双出嫁生子了。   那是她们母女间最后一次见面。   直到现在双双都不晓得,她妈妈话语里“很远很远的地方”,其实离她所在的纺纱车间只有五十米的距离。   五十米,却等于天人永隔。   九月,田春红因为得罪王打杂被调去动力车间;十一月,她由于体力不支一头扎进一千二百度的熔炉里,骨灰与煤渣黏杂,随工业废水一同排入滚滚东去的黄浦江。   消息传回纺织车间时已经是一个月后。宋晴没告诉双双实情,只领着她朝黄浦江所在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告诫她,以后绝不可以在王打杂面前说起妈妈,否则王打杂会把她丢去动力车间或背纱车间喂老虎。   双双信以为真,此后果然再没提过这个话题。   但这并不代表她不想念田春红。每当夜深人静时,她总会情不自禁地怀念起妈妈给自己讲故事的美好时光,偶尔想到辛酸处,还会忍不住掉两粒金豆豆。   “妈妈什么时候能回来看双双?”无数个生不如死的日夜里,对重逢的企盼是她活下去的精神动力。   苏雪倩心疼地将她抱起,朝粉嫩嫩的脸颊上亲了一口,第一百零一次地说起那老掉牙的谎言:“只要双双乖乖的,她就会回来的……”   双双合上眼,满意地在苏雪倩的怀里,安心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选举   投票决定了去背纱车间的人选后,包身工们的产量很快恢复了正常。王打杂发了老大一通脾气,甚至有几个点子背的包身工被倒霉地踹了两脚,但以他的猪脑暂时还想不到手底下的这帮“猪猡”竟然会有组织地反抗他,所以等气头过后,也只能接受宋晴“经过前段时间的赶工,很多包身工体力透支,所以产量大打折扣。”的解释。   夏灼华很兴奋地把这次“减产运动”标榜成“自东洋纱厂建厂以来第一次工人运动的胜利”,对此大加宣扬,连一向以沉稳着称的宋晴也喜形于色。苏雪倩注意到,通过这次事件,宋晴成功地树立起了自己的威信,很多包身工自发地团结到她的周围,她在纺织女工之中的地位愈加稳固了。   于是,在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经“东洋纱厂纺织车间包身工工会”集体表决,以宋晴为中心的领导团队正式形成。会议任命夏灼华为“宣传委员”,负责“用最先进的革命理论武装工人阶级的头脑”;任命芦柴棒为“后勤委员”,负责“以公平公正为原则实现饭衣分配上的共产主义”;任命大妞和阿芬为“组织委员”,负责“采取必要的手段保证各项制度的顺利实施”。其中的“必要手段”内涵丰富,包括冰糖肘子、酱爆鸡丁、辣笋炒肉、干闷烧鸡等诸多纺织车间名菜,包身工们畏之如虎。   正如夏灼华所说:“我们不排斥斗争,恰恰相反,我们认为斗争是革命的灵魂。我们工会的每一个成员,对待同志要像春风一样和煦温暖,对待革命的破坏者要像寒风一样冷酷无情。”   胡萝卜加大棒的政策,使新工会的运作迅速步入了正轨。   宋晴在每周一次的例会上说:“我们虽然担任干部职务,但是跟大家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一色一样的无产阶级,都是平等的‘同志’。这跟当官是不同的。很多人当官是为了作威作福,我们当干部却是为了更好地为大家服务。今后,民主选举将固定为一项制度,定期举行。如果大家不满意我们的工作,可以在以后的民主选举中把我们撤销,换上其他更合适的人选,我们任何人都不会有怨言。”   根据《选举条例》,干部选举一年一次,采取包身工自荐或工友推荐参选、群众民主投票的方式决定最终人选。起初宋晴以为目前这套领导班子才刚走马上任,至少要一年之后才会再举行选举,没想到才短短两个月,她就又一次地站在了选举台上。   产量竞争结束后,几个体质弱的包身工先后病倒。最严重的要数芦柴棒,她竟然高烧不退,像一滩扶不起的烂泥一般贴在地上,病地几乎起不来床。   几个好事的包身工打赌猜她的体温,有说三十九度的,也有说四十二度的,但即使她的身体在旁人眼里已经烫地快熟了,她也仍旧觉得冷。宿舍里明明没有窗,但她就是觉得有冷风从四面八方窜进屋来,穿过她单薄如纸的汗衫,钻进骨头与骨头的缝隙里,仿佛把她的灵魂也一下子吹透了。   “难受,痛,痛,难受……”她的语言退化成这三个字,含含糊糊地反复,如同催命符一般悬在纺纱车间的上空,贪婪地吸食包身工们本就不多的欢愉时光。   阿芬忍不住叫骂:“X,要死就早点死,要活就早点好起来,再这样不阴不阳下去老娘要被烦死了,每天对着个活死人忒他X憋屈!”   终于,在“拿摩温”的皮鞭也无法令芦柴棒站起来工作的时候,宋晴召开了纺织车间工会第二次重要会议。   “芦柴棒病地很严重,已经不适合再为大家服务,所以我们今天不得不另外推举一名包身工代替她完成后勤工作。”她低沉的嗓音在简陋的“宿舍会场”里荡开来,如同投入平静湖水中的石子,激起圈圈涟漪。   有人跃跃欲试,更多的人已经在心里给芦柴棒判了死刑。   趁着自荐的包身工上台演讲的空挡,偷偷观察芦柴棒病态很久的苏雪倩忍不住拉住宋晴老话重提:“晴姐,你再仔细看看芦柴棒,她恶心,无力,唇色暗黑,有热度和黄疸,还经常捂着肝的位置喊痛——这都是肝炎的症状啊,她别是给欢嫂子传染了吧!”   “你瞎说什么!”宋晴责怪地瞪了苏雪倩一眼,很不满她的胡思乱想。   “都说了欢嫂子不是肝炎了,你怎么还怀疑她?”因升官成为宋晴铁杆的大妞同工会主席站在一条阵线上。脑子灵敏的她很快抓住了疑点:“如果欢嫂子是肝炎,那怎么被她传染的芦柴棒都一脚跨进棺材了,她自己却还没发作呢?”   “可能欢嫂子抵抗力比较强,肝炎对她的影响没那么严重,但她身上的病毒仍然会传染其他人……”放在现代,她就是一隐性病毒携带者,比重症肝炎患者更危险的传染源。   “切!你说笑话呐?”大妞嘲讽一笑,据理力争,“全纺织车间谁不知道,除了双双,就属欢嫂子体质弱,她连个生纱袋都举不起来,你居然说她抵抗力强!”   “我指的是对肝炎的抵抗力,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抵抗力!”苏雪倩努力搜刮脑中不多的医学知识,飞快组词成句,“就像一只乌龟,放到滚水里一烫马上就死了,可要是拿刀去砍,就是连砍十几下龟壳都没事。也许肝炎对欢嫂子就像大刀对乌龟一样,正好是她的免疫点呢?”   “你神经病吧?芦柴棒是累病的,跟乌龟王八有什么关系?”阿芬看怪物一样看苏雪倩,仿佛头一天认识她。   “我就是打个比方。”阿芬不是主事的人,所以苏雪倩回答地很是敷衍,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劝说宋晴上,“晴姐,芦柴棒真的不大对劲,我也希望她不是肝炎,可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现在工会规定每个包身工轮流照顾她实在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就会被传染,应该提醒大家尽量少跟她接触……”   “你不用再说了。”宋晴打断她的话,分析道,“倘若真是肝炎,只有芦柴棒一个人被传染也说不过去,怎么我们其他人都好好的呢?芦柴棒也没特别跟欢嫂子交好,所以你的猜测完全是没有根据的。”   “芦柴棒已经病得神志不清,如果没有工友们的照顾,她只有死路一条。传染病虽然可怕,但不能成为我们放弃任何一个同志的借口。”她的语气还算温和,但很明确地表明了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我本来想提名你接替芦柴棒成为新一任后勤委员的,可是现在发现你的思想还不够成熟,还是再磨练磨练吧。”   “我不是要放弃芦柴棒,但像珠花、大妞这样毫无保护措施地接触她迟早会出事的……”苏雪倩仍然想做最后的挣扎,可是宋晴已经不耐烦再听她辩解,直接留给她一个无情的背影,走上台继续主持选举大会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隔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当宋晴认定芦柴棒的病与肝炎无关时,背纱车间也在为此问题激烈地争论着。但他们并没有争论很久。   不同于苏雪倩的连猜带蒙,背纱车间里有一个叫二楞的男犯在被诬陷入狱之前,曾在药房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抓药学徒,所以他说得十分有把握:“我虽然不是正经医生,但没吃过猪肉也见多了猪跑。我可以打包票,新来的那个叫陈欢的肯定是肝炎,绝对错不了!”   “肝炎是要传染的吧?”工友猴子回忆起十几年前患肝炎病死的邻居弥留之际的惨状,像一只被踩到了痛脚的野猫般跳了起来,“赶紧把这事儿跟曦哥汇报!X的,你傻啊,昨天她们报到的时候你干嘛去了?现在才来说,我们都跟她们在一屋里睡了一晚上了!要死的,这事儿是闹着玩的吗?弄不好我们全车间的命都得搭进去!”   “不是昨儿夜色暗我没看出来吗!”二楞委屈地挠头,真不能怪他,昨天正赶上农历初一,天空中连个月亮都没有,靠那几颗芝麻大的星星顶个X用。   他的死党排骨佬咋咋呼呼地骂道:“妈X!我说上头怎么这么好往咱这和尚庙里送女人呢,原来是尊瘟神!”   “请神容易送神难!”猴子伸手就给他吃了个“笃栗子”,凌厉的眼锋恨不能将他千刀万剐了,“要不是你和二楞下手没轻没重,把钱大富、钱大发、钱大贵三兄弟弄死了,能轮到的这几个娘们来我们车间?”   “猴哥,怎么能怪我呢,我哪里晓得他们这么不经推。”排骨佬辩解道,“我还没用力呢他们就都摔楼下去了,才四楼,居然两死一残,真他X的没用!再说,我们也是听曦哥的命令啊!”   “你还有理了!”猴子被气乐了,喜感的小八字胡在鼻子下边一抖一抖,“曦哥让你弄死人了吗?曦哥是叫你们教训教训他们!”   “我这不是没控制好力道么……”排骨佬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   其实倒也真不能全怪他。排骨佬是河北人,本名曹亮,天生神力,五岁时就能单手拎起五十来斤重的大铁锤,成年后一双拳头更是最方便的杀伤性武器。按说像他这样的人应该长得虎背熊腰才是,可他偏偏例外,身高不足一米七不说,还精干巴瘦的,脱了衣服就能看见紧贴着皮肤的十二根肋骨,因此得了个“排骨佬”的诨号。   钱氏三兄弟人高马大,平日里嚣张惯了,哪里会将“小胳膊小腿儿”的排骨佬放在眼里,而排骨佬与二楞以二敌三,自然严阵以待。两边人实力差不多,但精神上的重视程度有本质区别,两相一对比,高低立现。最终钱大富、钱大贵陈尸当场,钱大发摔碎了髋骨,叫排骨佬又补了一拳,斩草除根。   “出,出人命了!”排骨佬是典型的马后炮,直到钱大发咽气了才想起“杀人需要偿命”这回事,后知后觉地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起来。   要不是猴子眼疾手快地拉住他,估计六神无主的他早把自己蓄意谋杀的事嚷嚷地全世界皆知了。   幸好关键时刻,“曦哥”陈耀曦做主压下了这桩事。   因为钱氏兄弟是犯了抢劫罪被抓进警察局后再卖到东洋纱厂干活的,所以他们的死惊动了警察。可是等警察赶到的时候,背纱车间的工人们早得了曦哥的命令,不论调查什么一概一问三不知,只有猴子说出事前一天听到钱氏兄弟间发生了口角,怀疑是兄弟内讧致死。   参与调查的那些警察本来也是出钱到警察局里买个官职混日子的,哪里有心思干活,溜达一圈没发现有用的信息,马上也失去了兴趣,照着猴子的说法结了案,回警局交差了事。   逃过一劫的排骨佬后怕地说:“多亏了曦哥,曦哥您就是我跟二楞的再世父母!”   “去你X的,我没你这么大的儿子!”陈耀曦一脚踹在他嶙峋的肋骨上,骂道,“以后长点记性,遇事多想一想,别梗着脖子往前冲,冲完了再回头后悔。我保的了你一次不见得次次都能保住你,到时候有你哭的!”   人傻肠直的排骨佬当时答应地特爽快,但转眼就忘地精光。这一回,他跟背纱车间的管事赵打杂杠上了。   “赵老板,二楞不会看错,陈欢这娘们肯定是肝炎,要传,传染的!”他没念过书,“传染”这个词是刚从猴子嘴里现学现卖的,所以说地不大顺溜。   医学文盲赵打杂不晓得肝炎的厉害,不以为然道:“会传染怎么了?皮肤癣还会传染呢,包身工堆里十个里就有六个有皮肤癣的!要是一传染就把人隔离起来,纱厂还要不要做生意了?”   排骨佬一拍桌子:“可是肝炎会死人的!”   “皮肤癣严重起来也会死人,你死了吗?”赵打杂撸起袖子,吐唾沫儿道:“X的,你小子皮痒痒了是吧,敢到我跟前来耍泼?你再拍一下桌子试试?X,滚你丫的!”   排骨佬哪里肯乖乖听话,脖子一硬,就像只点燃了的炮仗一般炸开来。猴子一看不对劲,连忙示意二楞把他扯开,自己整出个笑脸儿对赵打杂陪笑道:“赵老板,排骨佬是个愣头青,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不过,他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肝炎严重起来是要人命的,即使是症状轻的病人,也会没力气,干不动活。而且,它还会传染,把陈欢他们放我们车间里太危险了,万一大家都染上了,不是都没法好好工作了吗?”   不同于纺织车间由打杂的说了算的情况,背纱车间由于属于罪犯聚集区,里边的工人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像排骨佬这样火起来宁可事后被枪毙也不肯在当下吃小亏的人不在少数,所以打杂的在这里远称不上风光。很多时候为了完成东洋婆分派下来的产量,打杂的甚至还要看陈耀曦这些有威信的男工们的脸色。   因此既然现在猴子先服了软,赵打杂也乐得借坡下驴:“我知道你们想把陈欢她们几个赶出去,但隔离这种事只有东洋婆才有权利决定,我说了可不算。”   猴子征询似地朝陈耀曦看了一眼,得到他的点头后,右手一翻,变戏法儿似地就多了一根烟,就着火柴给赵打杂点上:“那就劳烦赵老板把这事儿报告上去呗,陈欢真是肝炎,查证了东洋婆还得记您一个处理及时的功劳呢!”   “呸!”赵打杂吐出一圈烟,眯着眼悠悠然地享受了一番尼古丁在肺部游荡的感觉,惬意道,“东洋婆前天到法国度假去了,我上哪儿报去?”   “度假?”这个消息出乎猴子的意料,他为难道,“这可麻烦了。您知道她要去多久吗?”   “谁知道!”赵打杂掸走烟头上的灰,不在意地说,“我估摸着,没一两个月回不来。你看她一年赚这么多钱,难得出去潇洒一趟,总得多呆会儿好好花花钱不是?”   猴子皱眉道:“那要不您跟咱们大少爷说说?东洋婆不在,不就得轮到他主事了吗”   “切,你还指望他啊?”赵打杂不屑道,“就这位太子爷,东洋婆一上飞机就不晓得去哪个勾栏里逍遥了,才没闲工夫来料理纱厂的破事。”   “那现在纱厂总得有个管事的吧?”   “有啊。”   “谁?”   “二少爷呗。可他是个十来岁的奶娃娃,不管我们提议什么,回答都是‘不行’。据说东洋婆走前吩咐,什么都按老样子办,谁不听话就打电话给他们家里雇的保镖,让保镖来料理我们。”换句话说,二少爷就是一傀儡政权,唯一的行事准则就是“保持原样”,跟他汇报了也是白汇报,他绝对不会违背东洋婆的命令将陈欢隔离出来。   猴子头痛了:“那怎么办?”   “照老样子办呗!”赵打杂毫无压力地说,“不就是个肝炎,看把你们吓地,这点子出息!我就不信肝炎能比胃炎厉害。你看,人只有一个胃,却有两个肝子,一个发炎了还有另一个备用的。胃炎都没啥大不了的,肝炎你们慌什么?   猴子气的想吐血,可是又无法,只好回去报告了陈耀曦,再作打算。 作者有话要说:   ☆、金砖   当龅牙姐来到背纱车间,被明确告知她的主要工作是将比两个她还重的麻线从厂区东头背到西头,再将同样重的成品纱从厂区西头背到东头,并且无限反复的时候,她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自己更悲惨的女人了。   可是事实证明,没有最悲惨只有更悲惨。   白得刺眼的月光下,身娇体弱的龅牙姐柔顺地倚靠着门框,哭地梨花带雨:“曦大哥,有病的是欢嫂子,怎么连我也不让进门呢?现在已经是秋天了,夜间气温凉着哩,我身子可不比你们男人结实,万一给冻出个伤风感冒来可怎么好?”高强度劳动加上没个踏实的睡觉地儿,她只觉得自己的性命被绑在了这个叫做曦哥的人的裤腰带上,摇摇欲坠。   当务之急,就是先争取到一个有屋瓦遮风避雨的铺位!   龅牙姐身无长物,唯一能用来换取优待的也只有异于其他背纱工的性别了。好在她虽然姿色一般,但到底吃过风尘饭,晓得怎样戳中男人们的痒穴,那一声千回百转的“曦大哥”抛出口,立马嗲地一众饥荒了很久的男人眼冒绿光。   名唤牛叔的三十一岁老光棍马上流着口水求情道:“曦哥你也忒狠心了。你看这小姑娘皮肤白的跟豆腐似的,身上香喷喷,泪水儿流地我老牛的心儿都碎了。你怎么能舍得让她去外面跟马桶睡一块儿呢?这不是天什么……暴什么嘛!”   “是暴殄天物!”挤在他旁边看热闹的排骨佬在美色面前RP爆发,极其难得地记对了一回成语,傻笑道,“曦哥,牛叔说地对啊。这娘们屁/股够大,胸也凑合,就是还不够浪,调/教/调/教肯定是一尤物!”他进纱厂前曾在上海城最大的夜总会里当过打手,虽然天性憨直不知拐弯,但耳濡目染之下也学了几分看女人的本事。偶尔表现好得到东家赏识,还能搂上几个花姑娘过过瘾,所以早就食髓知味,叫龅牙姐几句话就勾起蠢蠢欲动的淫/虫来。   陈耀曦似笑非笑的眼风扫到他的身上,微微上扬的眉毛似乎表达着赞同的意思,却又……   咽了口唾沫儿,迟钝如排骨佬也隐约察觉出不妙,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猴子一记铁砂掌拍上他的后脑勺,佯怒道:“暴殄天物个头!也不看看她是什么货色,母猪都比她漂亮,还暴殄天物呢,简直侮辱这个词!”   “侮辱,侮辱!”排骨佬暗叫一声苦,缩起脑袋,脚下像抹了油一样飞快地往角落里窜。猴子不与他纠缠,转身又将一记如来神掌赏给牛叔:“你还真不愧是犯花案子进来的,三句话不离老本行。当初你不是号称非貂蝉西施不睡的么?怎么,才进来一年标准就降得这么离谱了?”   牛叔瘪了气,委屈道:“这不是太久没吃荤,想疯了么?我,我TMD都快憋不住了!”   “憋不住也得给我憋着!”猴子咬牙道,“肝炎可不是闹着玩的,弄的不好要丢性命,你脑袋给老子放清楚点!”   “可她不是没染上吗?”牛叔假装看不到陈耀曦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鼓足色胆道,“有病的是那个年纪大的娘们,跟龅牙妹子可没关系。”   “妹子?”陈耀曦莞尔,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一样勾起嘴角,饶有趣味道,“你自己问她,今年几岁了?”   因做皮/肉生意,龅牙姐在保养上很有一套心得,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很多。牛叔哈哈大笑:“这还用问?龅牙妹子虽然看着不像十四五岁的黄花大闺女,但最多也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年轻少妇风韵犹存啊,比没开/苞的小姑娘可知情识趣呢!”   他的话说得下/流,引得众人哄笑,七嘴八舌地喊他“风/流/鬼”。牛叔也不恼,站直了腰板大大方方地任工友们打趣。猴子摸着八字胡骂道:“叫你问你就问,哪来这么多道道儿!”   牛叔嘿嘿一笑,数十道好奇的目光锁定住龅牙姐。   “呃……”饶是龅牙姐在风月场里滚打过,一时也被这么多赤/裸/裸的□□震住了。她犹豫了几秒,斟酌道,“我,我属虎。”   许久没寻到乐子的色狼们马上你一嘴我一舌地讨论起来。   “属虎的才二十整嘛,女人二十一枝花,正是好年华!”   “是二十二,你到底会不会算数?我属牛,今年二十三,她比我小一岁,可不是二十二嘛!”   牛叔得意地大叫:“我就说她爬不出二十五去!二十二好啊,如/狼/似/虎的年纪,那滋味尝起来,哎呦——猴哥,猴哥您别打我呀猴哥!您老手下留情啊哎呦!”   “瞎了你的狗眼!她才二十二?二十二的姑娘比他水灵多了!”猴子笑着拿杯子敲他的脑袋,手势看着挺狠,实际上雷声大雨点小。   牛叔配合地讨饶。他一个三十一岁的老/色/男,被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追着打,还委委屈屈地像个小媳妇样地不敢还手,这场面有够喜感。一众唯恐天下不乱的男犯人们果断围观。吆喝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猴哥,打他鼻子打他鼻子!他最怕人打他鼻子!”“牛叔你别跑啊,打回来多好,别跟个娘们儿似的。”“就是就是,你的龅牙妹子可在边儿上呢,小心她看到你的怂样不肯跟你好了!”   各种鸡飞狗跳。   陈耀曦无比淡定地看手下的小弟们闹腾,待猴子他们玩够了,才意思意思阻止了一下。他无视牛叔对猴子的控诉,直接继续之前的话题,向龅牙姐命令道:“属相不作数,你直说你几岁了吧。”   龅牙姐在纺织车间时就听过这位背纱车间老大的威名,不敢隐瞒,无可奈何道:“我,我月份小,才三十三岁半,还没过今年生日呢!   “X!”一直关注着这边情况的排骨佬率先爆出粗口来,一脸上当受骗的模样,痛心疾首地说,“十一岁!居然比我大十一岁!亏得曦哥提醒地早,否则我这根嫰草就得落老牛嘴里了!”   “呸!”猴子半阴半阳地臭了他几句,又是一阵哄笑。有好事者大叫,“别说你了,连牛叔都比她小,差着三岁,不,两岁半呢,哈哈!”   “两岁半怎么了,怕啥?女大三,抱金砖!”牛叔把头摇地像个拨浪鼓,表示自己毫不介意,竟还转身向龅牙姐讨好说,“龅牙姐姐,你别看我老牛是个粗人,可知道疼人呢,到了床上你就知道我的好儿了!”   “滚你丫的!”牛叔的猥琐样儿成功恶心到了周围所有人,连一直淡定的陈耀曦都作出个受不了的表情,猴子更是直接用语言表达了自己对他的鄙视。   见大家玩得差不多了,陈耀曦正色道:“东洋婆出国去了,其他人没权利批准隔离这几个娘们,所以她们还得在我们车间呆一段时间。玩笑归玩笑,肝病可不会同我们闹着玩。所以从今天开始,陈欢、龅牙还有燕姐都睡在屋外,禁止任何人跟她们交谈、接触,能离多远就离多远。猴子你安排人值班监督。”他的目光特别往牛叔所在的方位拐了一个弯,顿了顿,继续道,“我丑话说在前头,一旦有人违反规定,后果自负。”   “是!”回答他的是响亮的应诺。   二楞早就将肝炎的危害向罪犯们作过说明,他们晓得这是一种严重起来会引起肝硬化、极难治愈的病症,没人会不把自己的健康当回事。   除了牛叔。   色胆包天的他心怀侥幸地认定龅牙姐没染上肝炎,脑中飞快地YY着她在身/下/承/欢的娇态,下定决心要一亲芳泽。   倘若有万一呢?   他迷迷糊糊地想:那就“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吧! 作者有话要说:   ☆、重逢   苏雪倩抱紧空空如也的包裹,面色阴沉地走在去往背纱车间的路上。即使知道是徒劳,她仍然刻意把脚步压慢,发泄似地重重踩在水泥地上。   从早上起右眼皮就跳个不停,但她没想到自己的运气会这么衰。   因为贼心不死的牛叔坚决不肯相信龅牙姐已经感染肝炎,宁愿被猴子他们打死也要同龅牙姐“亲密接触”,所以恨铁不成钢的陈耀曦干脆放任他睡到屋外去自生自灭。   结果,这一局牛叔赌输了。   他很快出现了恶心、黄疸、肝区隐痛等症状,而且低烧不退。这件事在二楞等人的坚持下引起了东洋婆的注意,她回国后询问了几位资深的医生,然后就听从医嘱把牛叔和陈欢、燕姐、龅牙以及芦柴棒都拖出了纱厂,自此再没见过。   于是倒霉催的背纱车间再次陷入人员短缺的困境。东洋婆一时间找不到顶替的人手,只好通知纺织车间再调两个女工过去帮忙。王打杂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指,被点到的苏雪倩、双双马上就收到无数同情的目光,同时,还有更多人松口气的声音。   小福子红着眼安慰:“背纱很苦,但也有能挺过来的,你们要坚持住……”   苏雪倩苦笑。她的合约还有两年多才到期,而在背纱车间的重体力劳动下命最长的女工,据说是活了两年。基本等于是死缓两年执行,而且缓刑期间还得忍受每天十八个小时的高强度体力劳动折磨。   更糟糕的是,除了劳累死的危险,女工还得自己想办法防止被轮/奸。纱厂管理层是指望不上的,极度缺乏营养的条件下,绝大多数女包身工连月/经都停了,根本不存在怀孕的可能。只要不影响干活,他们很乐意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把视线从高高的围墙上转回来,苏雪倩第一百零一次地打消了“越狱”的念头。前两天,好像看到有只蜘蛛从墙壁上那光溜溜的瓷砖上滑了下来……她这种手上既没长吸盘又没几两肌肉的体育无能星人还是别不自量力了。   唯一的希望是宋晴和夏灼华。苏雪倩相信,她们既然能不辞劳苦地跑来东洋纱厂玩潜伏,一定是有什么大计划,譬如解放可怜的包身工于水生火热之中之类的。苏雪倩衷心希望,她们的动作不要太慢。   在背纱宿舍门前五米处止步,苏雪倩瞄一眼双双因为害怕不断颤动的小身板儿,郁闷地只想抚额:就算点子背抽到来背纱,至少也给她找个靠得住点的队友啊!像宋晴这样的多好,既有脑子又够仗义,苏雪倩只要抱紧大树等着乘凉就行了。可是双双,这孩子虽然心眼实,却连十岁生日都还没过呢,一听说自己要来背纱车间“喂老虎”竟然当场尿了裤子。宋晴为了安慰惊吓过度的她,来之前特别交代了让她凡事都由苏雪倩拿主意。   想抱大树却被迫成为别人大树的苏雪倩连抱怨的力气都没了。   双双眨巴着圆溜溜的眼睛,像只被抛弃的小狗一般怯生生道:“雪倩姐,咱们,不进去?”   苏雪倩眯眼瞄过去,很响亮地磨了磨牙。   双双无端觉得冷,抖得更厉害了。   苏雪倩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现在进门还是晚两分钟再进门”这个问题上纠结很幼稚,该面对的终究是要面对的。她在心里给自己打了打气,又不放心地提醒了双双几句早在昨晚就已经被宋晴反复叮嘱过的陈辞滥调,盯着双双点头应了,才终于稳了稳心神,用尽量恭敬的声音朝屋里喊:“女工苏雪倩、钱双,前来报到!”   仿佛突然烧开了水的锅子,十几个顶着乱糟糟头发的脑袋从唯一的出口——门内挤了出来,推推攘攘,吵吵闹闹,有几个因为心急还不小心撞到了一起,发出听起来很痛的“哎呦”声。   很快的,有人开始骂人,有人吹响口哨,有人怪笑:“是娘们儿,娘们儿来了!”   各种围观。   二十四小时前才被紧急教导“要有性别观念”的双双在一众异性生物兴趣盎然的注视下脸红得好像打翻了的胭脂盒,抬着条柴火棒粗的小腿儿往里迈也不是往回收也不是。   这些人都,好热情啊……苏雪倩拉着双双的手炯炯有神。   好半天才传来个不算洪亮的声音把各种乱七八糟的声响压下去:“让开让开!都活得不耐烦了是吧?曦哥还没看呢,轮的到你们先看?还有没有规矩了?”   略有些意外地,苏雪倩看到方才还差点把门挤破的脑袋在几秒钟之内作鸟兽散。正琢磨着这个发话的人是什么来头,就见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子跑了出来,掂量货物似地盯着她看了会儿,说道:“曦哥照顾你们是娘们,特别吩咐免了‘入门礼’,你们进来拜见一下吧。”   仿佛快窒息时肺里忽然渗进了一丝氧气,苏雪倩很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她来这里之前听宋晴提过,背纱车间因为大部分都是男犯人,所以规矩与清一色女工的纺织车间完全不一样。纺织车间里用来给新人上“始业教育课”的那些把戏搁在背纱车间里就是小孩子过家家,这边最最低等级的“入门礼”都能叫人褪层皮。   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人性么,还知道尊重妇女!苏雪倩乖巧地点了点头,默默评价了一句。   不管之前怎样背运,至少现在可以怀点小小的希冀,希望这位“曦哥”会是个好相处的人。即使他是被纺织女工们传说为“暗地里整死过十几个人”的存在。   苏雪倩清楚地知道,在这里,在所有纱厂管理层看不到的阴暗角落,曦哥拥有生杀予夺的绝对权力。   苏雪倩把头发往眼前拢了拢,保证最大可能地掩住面孔后,跟着男孩快步进屋。她身后,双双咬了咬嘴唇,也下定决心般颤颤悠悠地跟进。   跨过门槛,压迫感迎面而来。   这是个跟纺纱车间宿舍类似布局的房间。长方形,大开间,通铺,低矮的天花板带来令人心绪不宁的逼抑感,刺鼻的汗臭无声宣告着雄性生物对这里的绝对领导权。   没有窗户,远暗于室外的光线令苏雪倩的眼睛有几秒钟的不适应,待能再次看清的时候,她发现她的左右两边整整齐齐地站着二十几个打赤膊的男工,坦然地□□着健壮的肱二头肌。   借着眼角的余光飞快地扫视了一圈,苏雪倩脑海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好在没人衣不遮体”。参照纺纱车间那群能脸不红心不跳地当着男打杂的面拉屎撒尿的家伙,她甚至都做好了来这里参观裸男的准备。   幸好,情况并没如想象中那般糟糕。   极力忽略黏在身上的无数条怎么甩也甩不脱的视线,苏雪倩对屋里唯一坐着的男工头头一鞠躬,很有诚意地亮出自己的后脑勺,朗声道:“曦哥好,原纺织车间苏雪倩、钱双向您报道!”   “你叫苏雪倩?梨花村出生的苏雪倩?”对方的声线出乎意料地好听,像专业播音员一样带着磁性,语气却是惊讶的。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命令道,“把头抬起来!”   苏雪倩猛的抬头。   目光与陈耀曦对上的一刹那,苏雪倩意识到,她在背纱车间的生活正式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前夫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手难牵。   苏雪倩做梦都没有想到,她在这个时代遇到的第一个“熟人”,居然会是被自己鸠占鹊巢的真身的“前夫”,江湖人称“小天王”的陈耀曦。   这简直如杂草杉菜是奥特曼的亲妹妹一样的玄幻。   苏雪倩仔细对比了原身残存记忆中那个调皮捣蛋,唯恐天下不乱的小相公,与眼前这个不怒自威,咳嗽一声土地都要抖三抖的背纱车间地头蛇,惊奇地发现,虽然在细节上有些微区别,但本质上他们的确是同一个人。   实在是令人难以置信。上海距离梨花村何止十万八千里,但他们居然能在分隔六年后再次相遇。   缘分,真是妙不可言。   望着“小天王”脸上深刻缅怀过去的感伤笑意,苏雪倩后悔地直想掀桌:X的!早知道背纱车间是她“前男人”的地盘,她就早点申请过来了,至于在纺织车间受那么多的苦么!   信息不对称害死人啊有木有啊有木有!   想到纺织车间比猪食还要难吃的两粥一饭,苏雪倩很明显地皱了下眉头。   乖觉的猴子第一时间察觉出“大嫂”的心情不佳,晃着手里被啃得一干二净的鸡骨头,嬉皮笑脸地凑到她身边:“雪倩姐,饭菜不合胃口?要不,我帮你解决了吧!”   隐约有一条哈喇子从他的嘴角流淌下来,成功让他“大嫂”的眉头皱地更紧了。   苏雪倩暗自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强忍住往他脑袋上扣盘子的冲动,张开不大的嘴,从饭碗里拎起烤鸡对准牙齿用力一扯——几秒钟前还肥地像个球的鸡腿瞬间只剩白骨。   要不要这么狠啊……猴子僵直地把屁股挪远了些,手探到颈后,摸出满手冷汗。默默吐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真不愧是曦哥的女人,看着温柔,其实也不是省油的灯。   耳边,陈耀曦低沉的笑声从房间里唯一一张竹席上传来。   有什么好笑的!总结近几日来苏雪倩VS陈耀曦的惨痛经历,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的悲催小前妻决定还是不理他比较明智。   某位越没人搭理越来劲的无良人士兴高采烈:“雪倩,女人要注意形象,太豪迈了会遭人耻笑的!”   那表情怎么看怎么欠扁!   苏雪倩跟鸡肉有仇似地把它们强硬地塞下食道,在咬下一个目标的间隙冷语道:“我宁愿被耻笑死也不要被饿死。”   ——自从进了东洋纱厂,某人的三观就越来越向现实主义趋近。   原来苏雪倩是一个这么有趣的人。回想起最后一次见面时她还是个只知道怯生生扯着他的衣角哭的小丫头片子,陈耀曦感叹了一番女大十八变,嘴角的弧度愈加明显了。   其实细想起来,陈耀曦对于苏雪倩的印象十分模糊。他们两人虽然是奉长辈之命拜过堂的正经夫妻,但当时苏雪倩才八岁,他也不过十五岁出头,年长了七岁的他压根没想过真把这个至少要等到六年后才能圆房的小童养媳当回事。   说得直白些,她之于他,只是一个可以随意呼来喝去的小丫鬟罢了。   记忆中唯一与苏雪倩有关的清晰片段,是她接到休书时小猫一般的哭泣。他原以为她是不懂的,毕竟才九岁的年纪,对大部分的人情世故还迷惘懵懂,不一定能完全明白“被休弃”代表的涵义。   而且,她对他也并没有很深的感情。   可是没想到,同时收到休书的四个童养媳里,哭地最伤心的竟然是最小的她。昏黄的灯光下,她像个被抽干了生命的木偶娃娃一样呆坐在地上,泪水无声盈满眼眶,然后源源不绝地滴落,在地上绽成花。   他知道她一直有些怕他。所以他站在旁边看她流泪的时候,她努力地用米白色的小虎牙死咬住嘴唇,倔强地不发出声来。   可是那一声声痛苦压抑的呜咽,还是从齿缝里钻出,像一曲断断续续的手风琴音乐,在空气中交织成令人心痛的哀伤。   他隐约记得,当时她的泪水让他有些后悔。他写休书并不是出于什么高尚的目的,纯粹是为了同父亲赌气——他十五岁上害过一场凶险的大病,为了冲喜一气儿娶进四房小媳妇,年纪最大的那个脸上有月饼大的一块胎记,暗黑色,凹凸不平,夜里看像恶鬼一般吓人。男人生性就是喜爱美女的,他病重时全身无力方任由父母摆布成了亲,病好后就反抗起来,死活不乐意同一个丑八怪圆房。   为这事,他同父母闹到要决裂的地步。   他父亲威胁他说,不圆房就不认他这个儿子。他气极,于是干脆也不要认他这个爹,扔下四份休书,打了行囊就离家出走。   这一走,就走了六年。   净身出户的陈耀曦原以为自己今生再也不会见到苏雪倩了,没想到兜兜转转,两人间竟然有这样深的缘分在距离家乡千里之外的上海再次相遇。   更没想到印象中短手短脚,脸圆的跟大饼有的一拼的苏雪倩,竟也长出了柳叶一般的眉毛、寒星一般的眼睛、樱桃一般的小嘴,仿佛刷子一般的睫毛扑扑扇扇的,直挠地他心里蚂蚁爬过似地痒痒。   十年求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号称精明能干天下无敌的“小天王”陈耀曦难得地发了回傻:四房小媳妇,为什么其他人没被卖进东洋纱厂就把苏雪倩给卖进来了呢?为什么其他人没跟他重逢就苏雪倩跟他重逢了呢?为什么其他包身女工没调来背纱车间就只有苏雪倩调来了呢?老天都暗示到这份上了他要是还体会不过来就活该被天打雷劈了。这分明是告诉他要破镜重圆嘛!肚子里喝过几年墨水的陈耀曦以前从来不迷信缘分,但是自见了苏雪倩之后,不知怎的竟对这个想法深信不疑起来。   眯眼扫过苏雪倩打着弃妇的幌子对他不理不睬的姿态,陈耀曦后悔地直想撞墙:叫你手抽,叫你多事!当初干嘛写四份休书,又浪费纸又浪费笔,少写一份会死吗???老天知道他现在是多么多么地想把苏雪倩的那份休书收回来啊!!! 作者有话要说:   ☆、新被   东洋纱厂背纱车间一个普通的职工宿舍里,以神经大条为主要特征的排骨佬难得地有觉不睡,蹲在角落里八卦。   “哎,你看。”他捅捅坐在身边的付友康,小声说:“曦哥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黑的,别是病了吧?”   “我又不是郎中,怎么知道他病没病?”瞌睡虫上脑的付友康打个哈欠,朦朦胧胧的回了句话,倒头就寻了周公去。   排骨佬听从他的建议,转身去骚扰“郎中”:“二楞,那你给看看?”   “X你妈的!你上辈子一定是笨死的!”被吵得没心思睡觉的猴子忍无可忍,跳起来重重打他的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郎中看的是身上的病,可曦哥是身上的病吗?他那是心病!心病还需心药医,懂不懂?”   “不大懂。”排骨佬老实地摇头,差点没把猴子气地当场喷出血来,“曦哥吃的好穿的好,凡是背纱车间的工人都对他毕恭毕敬的,他有什么事好挂心的?”   “……”猴子觉得自己跟这丫真不是一个星球上的人。但隐约又有些羡慕:如果所有人都能做到像他这样的简单思维,那世界上的烦恼与忧愁将减少很多。   “来来来,我好好跟你说说曦哥和雪倩姐的事。”叹口气,猴子索性把屁股挪到排骨佬旁边,开始给他讲睡前故事。   “很多年很多年以前……”   故事刚开了个头,就见二楞的脑袋也凑了过来。猴子也不介意,索性左手搭到他的肩膀上,右手勾住排骨佬的脖子,将三个人的头拢到一处,神秘兮兮地将西哥与苏雪倩之间的渊源添油加醋地宣传了一遍。   排骨佬听后恍然大悟:“怪不得曦哥这么照顾雪倩妹子呢,原来雪倩妹子是曦哥的婆娘啊!”在猴子的精心“开导”下,憨厚的他选择性忽略了苏雪倩被休的事实,兴奋道,“雪倩妹子这么漂亮,曦哥真好福气!”   “混说什么,雪倩妹子也是你叫的?”猴子一拳打过去,正中目标:“你得喊雪倩姐!”   “我比她大七岁呢!”排骨佬捂着肚子委屈道。   “大七岁怎么了?付友康还比你大呢,不照样得喊她姐?甭管岁数,她既然嫁了曦哥,就是姐!”猴子又趁机在他脑袋上敲了几记。   “可那不得喊嫂子么……”二楞为好友的申辩换来猴子更激烈的暴打:“你傻啊?雪倩姐不肯承认曦哥,你喊她嫂子她还不得甩脸子?”   他们的声音颇大,苏雪倩憋着郁闷把身体往远离他们的方向靠了靠,各种嫌弃。   真像只闹别扭的小猫咪!一直关注着她的陈耀曦飞快地在脑海中得出这样一个结论。理智告诉他此刻去招惹苏雪倩绝对不是个好主意,可是情感上他真的是很想拿热脸去贴她的冷屁股。   挣扎再三,陈耀曦指挥腿往苏雪倩所在的方向迈了几步,却不敢靠地太近,怏怏停在安全距离之外:“雪倩,这两天降温,你晚上睡觉冷不冷?我那有条新被子,要不给你换上吧!”   苏雪倩瞥他一眼道,“是昨天黄三家里送来的那床?”   不同于纺织车间里那些被走投无路的家人卖进纱厂的女包身工,背纱车间的很多工人家境并不算差。他们之所以会沦落到纱厂干苦力的地步,是因为东洋婆贿赂了警察局局长俞德贵,让他将一部分本来应该在牢里服役的轻刑犯发送到纱厂来干活,“免得在牢里闲得无聊惹事。”也正因为如此,一些有几个钱又没钱多到能把自己捞出去的男工会定期收到家里寄来的衣物吃食,直接导致背纱车间的生活质量比其他车间高一个档次。   当然,这是对少数有能力保护住私人财产的犯人而言的,对于其他大部分软弱可欺的男工来说,家里送来的东西等同于公共财物,总是等不到完全捂热就直接被地头蛇陈耀曦无条件征用了。   苏雪倩皱眉道:“你胆子也太大了,我听说黄三是捅伤了个老太太进来的,你连他的东西都敢拿!”   “没事儿!”陈耀曦听出她话语里的担心,心里乐得同沾了糖水的蜜蜂似地,高兴道,“他欺软怕硬,也就对着老人娃娃横,头一天进来就给我们打趴下了,现在听话地很。”   苏雪倩仍旧不放心:“兔子急了还咬人呢,难保他什么时候反咬你一口。再说,随便拿人家的东西,总归不好。”   “这是规矩,你要是不拿他的他反而睡不踏实呢!”陈耀曦轻松一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要想在这儿混得好,该立规矩的时候就得立出规矩来,否则等他们欺到你头上,想翻身就难了。”   苏雪倩晓得背纱车间自有一套生存法则,所以也不深劝。但当了一辈子良民的她对于强抢别人的东西终究有些膈应,因此晚上排骨佬奉命把新被子拿来给她时她果断地拒绝了。   排骨佬疑惑道:“现在都十一月了,我裹着棉被睡都嫌冷,更别说你一个女人就盖一床夏天的毯子了。你为啥不换厚的?”   苏雪倩笑笑:“黄三连毯子都没呢。”   “你管他干嘛?”排骨佬更加不解,“这跟黄三有什么关系?他是他你是你,有钱人喝酒没钱人咽糠呗!”   “可有钱人是黄三,被子是他家里送来的。”   “那又怎么样?”傻子排骨佬仍然没理解苏雪倩意思。   苏雪倩抚额,无可奈何地作详细解释:“黄三家有钱,所以他应该盖新被子。我们强抢他的东西是不对的。”   终于明白过来的排骨佬傻愣着脸反问:“那咱们中午吃的烧鸡也是黄三家送的,他自个儿连根鸡毛都没嚼上,你不也吃地挺欢?”   “可是……”苏雪倩辩驳不下去了。的确,这段日子因得了陈耀曦的关照,她的纱由别的男工来帮她背,她的饭每餐都见荤腥,她睡觉的铺位,因为被安排在“西暖阁”的位置上,所以风吹不着雨打不着。在享受了一系列优待后,反过身来装“同情弱者”的圣母,连苏雪倩自己都觉得十分伪善。   视弱肉强食为理所当然的排骨佬无从体会苏雪倩的纠结,把被子往她铺位上一放,麻利儿地铺好,憨笑道:“雪倩姐,你早点休息吧。曦哥说今晚上会进个新人,需要给他上上课。你刚来没经历过,心里有个数就好,我们尽量不吵醒你。”   苏雪倩神情复杂地应了一声,捏了捏柔软暖和的被角,缓缓点了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梦靥   因心里藏了事,苏雪倩辗转反侧到后半夜才睡着,迷迷糊糊中,她开始做梦。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红。红的胭脂,红的礼服,红的喜幔,红的花烛,红的……绣鞋。   那只是从拖地的裙摆下不小心探出头来的一点点鞋尖,用金黄的丝线在大红鞋面上绣出精致的纹路,依稀可以辨别出是凤凰的图案。   绣鞋迈着小步,畏畏缩缩地往前蹭。   “大吉大利,大吉大利!”很多人嬉笑着高喊,不知谁将一条红布塞进她的手里,柔软光滑的触感传来,抬头,对上一片人影幢幢。   她分不清自己是否身临其境。迷惘中无端觉得是应该欢喜的,心底里却半丝喜悦也无,反倒像在看一场大戏,有种事不关己的漠然。   一个身量不高的男孩被人搀扶着走过来,颧骨高凸,面泛菜色,在胸前大红喜花的衬托下宛如飘零的树叶一般干瘪枯黄。热闹人声中,有人喊了一句“少爷”,然后就见他张开口,第一个字还未吐出,一连串的咳嗽就如机关枪扫射般响了起来。“咳咳咳,咳咳咳”,久久不歇。   “小橘,快去拿糖浆来。”   “环儿,扶住少爷,小心他晕倒。”   “再撑一会儿,拜过堂就好了。”   ……   一阵兵荒马乱。   过了半晌,少爷终于被料理妥当。咳嗽停了,可是脸色愈加苍白,额头上挂着豆大的虚汗,擦去,渗出,擦去,又渗出。拿帕子伺候的丫鬟最终灰了心,将手中巾帕最大限度地摊开,铺天盖地地往他头上一抹便扭过脸,假装再也瞧不见他的汗。   他的喘息更急促了些。   一叠声“大喜咯,大喜咯”的唱和过后,少爷艰难地从媒婆手中接过的红绳,用力一拉——绳那头四个顶着盖头的新娘同时向前迈步。   “哎呦!”其中最矮小的那个没站稳,突然跌在了地上。   应该是与她无关的,但不知为何,苏雪倩的膝盖随着小女孩的跌倒疼痛起来。坚硬的石板地磕在膝盖上,擦破了皮,斑斑血迹从米白色的裙子上映出来。   米白色?她方才不是穿的大红喜服的么?   也不对,要结婚的是那个摔倒的小女孩,不是她苏雪倩。   ……怎么回事?   苏雪倩不解地揉揉眼,再睁开,就发现自己跪在一个威严的中年男子面前,一摸脸,满是泪。   “老爷,求求您,别把我卖出去!”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样说,但心中的绝望与痛苦是那样地真实。她很想哭,但只能咬牙生生忍下,唯一能做的,就只有不断地磕头。   腿上早已血迹斑斑,可是老爷还未心软,那就,试试用额头上的血换取老爷的怜悯吧!   “我会洗衣,会做饭,会绣活,会劈柴,会养猪……”她听见自己用稚嫩的童音语无伦次地罗列所有会干的活,只求老爷能留下她,“我虽然小,但是我会长大的,我什么都可以学!”她低声下气地哀求。   “我不缺丫鬟。”冷面老爷不为所动。   “不,老爷,只要不把我卖出去,我什么活都能干的,您会发现我有用的!”她不要命地砸头,一股名为慌乱的情绪在身体里蔓延开来,让她忍不住失声痛哭。   好像知道是梦,她希望自己快点醒来。可是,她好像被绵长的疼痛无止境地囚禁在这个时空一般,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返回键。   狠心的老爷懒得再听她跪求,面无表情地吩咐管家道:“拉出去卖给人牙子吧,见到她我就忍不住想到那个逆子,孽障!”   心口痛的几乎能让她当场死过去,眉头一皱,场景又变了。   阴沉的天空下,她看到两老一少坐在吱吱呀呀的牛车里。赶车的老头黄牙秃顶,猛抽一口旱烟,吐出呛人的烟味。   他老婆掀开车帘大骂:“死老头子,当初是你说的把春妞卖给陈家少爷做小能享福,现在呢?才一年就叫人休了出来,以后让我们春妞怎么做人?”   老头拧着脖子反驳:“这是运气不好,谁知道这陈少爷这么混账,为了不肯跟大喜圆房竟连祖宗老子都不要了?还有那陈老爷,冲喜就冲喜么,干嘛不找个漂亮水灵点的作媳妇,偏给儿子找个丑八怪。大喜脸上那胎记我看了都渗得慌,何况陈少爷一个毛还没长全的娃娃?”   “反正得怪你!”她老婆不依不饶地说,“大喜丑,我们春妞可是村里一枝花,以前多少小伙子追着要,现在担着休弃的名声,谁还来稀罕她,难道叫她当一辈子老姑娘?”   “妈!”低着头压着声啜泣的春妞终于受不了父母当面说她的是非,又羞又恼地喊了句,成功阻止了她妈妈的抱怨。可是当娘的心疼女儿,看到春妞红肿的双眼,她又忍不住碎碎安慰起来:“你别急,横竖有妈和你哥在,谁也不能欺负你。你也放宽心,想想雪倩,没爹没娘的,以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听陈老爷说要给卖去做包身工呢!你总比她好些。”   春妞含着泪点了点头,破旧的马车慢腾腾地载着一家人回家去。   苏雪倩摸摸脸,已是泪流满面。   她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望无际的荒野,无人,无树,无草,无花,视线所及仅有无边黄土,四面八方延展开去,直至天的尽头。仿佛生了场大病一般,她怅然若失地往前迈步,也不知要走到哪里去。隐约中意识到无论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继续往前只是因为除了走之外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   前方,并没有她的家。   所以无论去哪里都无所谓,无论怎样都无所谓。   “我想回家,我真的很想很想回家……”对家人的思念如同潮水一般涌来,吞天噬日,天地刹那间昏暗。出乎意料地,她只冷眼看着,不慌也不逃,静待狂风巨浪席卷,将她吞没。   泪水滑落。   苏雪倩缓缓睁眼,目光逐渐清明。 作者有话要说:   ☆、死犯   “1,2,3,4,5……”   苏雪倩从梦里一醒过来就发现有些不对劲。本该是夜深人静的时候,宿舍里却没几个人在老实睡觉。付友康的臭袜子不知怎么掉了一只,正穿着不成对的另一只挤在角落里同猴子小声争论。陈耀曦抱胸站在一米远处,嘴角抿起,神色严峻地皱眉。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右前方的墙角,排骨佬和二楞捂着一床被子半蹲着数数,一个兴高采烈,另一个哈欠连天。   那床被子里面,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动。   “你们在干什么?”苏雪倩不解地走过去,脑中尚存着大梦初醒的迷糊,但问到一半突然想通关节——   “是人?”她惊得几乎当场跳起来。   “对!”排骨佬高兴地应了一声,嘴角拉出个弧度,正想解释,口边的话叫陈耀曦一记眼刀堵了回去。   猴子结束了同付友康的谈话,笑呵呵地把苏雪倩拉到一边:“雪倩姐,你睡你的就成,我们给这小子点盘‘闷锅’尝尝。”   他身后,付友康哀怨地瞪他一眼,索性将另一只袜子也脱下来栓到裤腰带上,一半露在外边,一半压在裤衩里,然后用被子把自己连头包起,蜷成一团。   “是新来的?”苏雪倩马上联想到昨晚排骨佬提醒她的话。   猴子点了点头,被子里的挣扎更激烈了些。   苏雪倩不放心道:“你们别真把他闷死了。当初燕姐就是因为下手不知道轻重,结果把猫儿的手打折了,才招来后面的祸事的。”   “不会的,曦哥看着呢,他有数儿。”猴子嘿嘿一笑,见苏雪倩仍然满脸凝重,又解释道,“这人大名赵飞,以前在道上混,外面人都喊他飞哥,是个狠角。如果现在不把他打压老实了,以后会出事的。”   苏雪倩问:“他怎么进来的?”   “杀人,一共十四条人命。”   苏雪倩倒抽一口凉气,不可置信道:“不是说进纱厂的都是轻刑犯吗?十四条人命死十几回都够了,怎么送这儿来?重刑犯都是不要命的主,没大枪大炮弹压着,警察局把人弄进来,不怕出事吗?”   “只要东洋婆给的油水够厚,警察局局长就敢答应。”猴子耸肩,颇为不屑地说,“雪倩姐你是没进过局子不晓得,现任警察局局长俞德贵有个小舅子当大官,护短地很,俞德贵能在小上海横着走。别说他弄几个死刑犯当免费劳力了,就是出天大的事他那小舅子也给他摆平了。”   民国恰逢乱世,苏雪倩本来也没指望过这个时代的政治能够清明,但此刻亲耳听猴子说出来,到底心里还是有些怅然。   同时期的英美列强,早已经完成了工业革命,极大地推动了生产力的发展。电力,机械,科学……社会变革犹如被绑上了由蒸汽机驱动的动力火车,带着各国人民向着更富裕更美好的生活滚滚前行。   而落后的中国,就这样被碾在了它们的车轮底下,苟延馋喘,奄奄一息。   不怕狼一般的敌人,只怕猪一般的队友。   《丑陋的中国人》中说,国人最擅长窝里斗。在众多列强虎视眈眈的时候,要是没有以权谋私,没有相互倾轧,没有崇洋媚外,没有卖国求荣,没有军阀割据,那么,团结一心的中国,将是一条无坚不摧万夫莫开的钢铁长城。   可惜历史证明,这只是苏雪倩作为一个后来人对这个时代过于美好的愿望罢了。   “派死刑犯过来风险比我们这些轻刑犯高地多,这帮人反正已经没命了,都憋着满肚子的劲儿想着跑呢。啧,啧,俞德贵胆儿肥,就不知道东洋婆给他多少好处费壮胆了。”猴子点上烟,闲闲地扯了两句风凉话,续道,“不过西哥估计这也是暂时的。最近警察局在抓紧捉人,很多没犯事儿的百姓被随便寻了由头就逮捕了,应该很快就能补上纱厂里的缺,到时候重刑犯从哪来还得回哪去。”   苏雪倩没再接话。她的注意力已经被赵飞吸引了过去。他的□□声已经渐渐听不清,手脚停止了挣扎。   陈耀曦经验丰富,默不做声地又等了会儿,直到算时间“闷锅”里的“菜”火候差不多了,才吩咐二楞和排骨佬“开锅”。此时赵飞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两人掀开被子的一瞬苏雪倩凑过去瞧了眼,见里边那人黑乎乎的,块头虽大但全身缩在一起,完全没有传言中黑社会老大的气势。   苏雪倩被他一动不动的挺尸状造型吓着,哆嗦着问:“不会闷死了吧?”那铁青的脸色实在不像是活人该有的。   “不可能。”他们做惯这种事,套路都是现成的。懂些三脚猫医术的二楞很自觉地过去探鼻息,下结论道:“昏过去而已。”   陈耀曦点头表示了解。   猴子挨到他身边,讨指示道:“曦哥,要不要接着点几道别的菜?鞭三饭啦,鱼泡泡啦……弟兄们很久没练手了。”   顾名思义,鞭三饭是指拿鞭子抽打不听话的男工,鱼泡泡就是把男工的头按到尿盆里去“吐泡泡”。这两道都是新工人欢迎会上的传统菜式,据说背纱车间里过半的人都品尝过。   苏雪倩听得心惊胆战,劝道:“他到底是威风过的,要是被逼地急了……”   “你别担心。”陈耀曦面上的狠色稍纵即逝,没责怪她的妇人之仁,语气却也坚决的不容人反驳,“你别管了,赶紧去睡吧,不然明早又起不来床。我们这儿暂时完不了事,务必得把他教规矩了。”又向猴子他们仨人交代道:“你们把赵飞搬到门口去,拿冷水泼弄醒了请他自己点菜,不管要吃什么你们都好好伺候着。就有一条,别再弄出声吵人睡觉了。”   猴子压着嗓子答应了一声,将方才堵在赵飞嘴巴里的臭袜子塞得更紧了些,招呼着排骨佬和二楞一人一个肩膀架着昏迷状态的赵飞出门。之后也不知他们怎么烧的菜,反正除了最开始时凉水泼在地上的声响,苏雪倩再也没听到其他声音。   苏雪倩又回原处躺好,睁着眼瞧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天花板,才逐渐有了丝睡意。   背纱车间,死人犯……   她突然觉得,即使盖了黄三家的新被,寂静无声的纱厂之夜,也仍然冷得彻骨。 作者有话要说:   ☆、孤立   当第二天清晨,苏雪倩看到身高一米九二的赵飞,轻松惬意地托起两百斤重的纱袋,脸不红气不喘地在背纱车间里健步如飞时,有一种“本来就该如此”的感觉。   这才是一个黑帮老大该有的实力,昨晚他一动不动仿若冷冻人肉的样子实在太跌份了。   “他的胳膊真粗。”双双畏惧地盯着他壮硕的身材看了会儿,举起自己个儿的小手臂比划,“好像,得有我的三倍,不,四倍!”而且还纹着一条青龙,嚣张地伏在结实的肱三头肌上,龙头高昂,长而有力的龙尾从上臂中端一直甩至肘部,张牙舞爪,气吞山河,与他左颊上四寸来长的疤痕呼应着,衬地本就不和善的目光愈加凶狠。   双双拍着胸口后怕道:“打饭的时候我排在他前面,都不敢扭头瞧,就觉得背上都要给他盯成筛子了。雪倩姐姐,你帮我跟曦哥说说吧,我以后排在他后面吃好了,他看得我心里发毛……”   背纱车间里的等级观念比纺纱车间重地多,大到各人的铺位,小到吃饭的顺序,都是有规矩的。一般而言,饭菜提进宿舍,最先一勺子肯定得孝敬“老大”陈耀曦,负责分饭的猴子必须先把他那份盛地盆满钵满了,才能给剩下的人打饭。苏雪倩因为顶着个“夫人”的名头,所以在第二个吃饭,之后是猴子、二楞和排骨佬,其余的非特权阶级按照先来后到的原则依次排在他们后面。   由于赵飞是比双双更“新”的新员工,所以他得在双双之后才能吃到饭。   苏雪倩安慰双双说:“赵飞不是个安生的人,曦哥让他最后一个吃饭,一方面是因为他进门最晚,另一方面也是打压他,让他看清楚形势的意思。你不用害怕,不管他在后边怎么盯你,你吃你自己的就成。哪怕他怨恨也有曦哥担着,你只是照规矩办事,他恨不到你头上。”   双双唯唯诺诺地应了,她到底才十岁,心思单纯,不晓得既然有爱屋及乌,它的逆否命题恨乌及屋必然也是成立的。排骨佬和二楞的拳头再厉害,也不可能打散一个当了十几年黑帮老大的杀人犯要在新环境里称王称霸的决心。而当他双拳难敌四手的时候,他要么韬光养晦伺机而动,要么避开陈耀曦的锋芒转而将满腔怒火撒到其他替罪的软柿子上。   这个道理,苏雪倩明白,陈耀曦自然也明白。   陈耀曦为防止出现意外,特别吩咐二楞和排骨佬二十四小时轮流保护“家属”苏雪倩的安全。而苏雪倩为防止出现意外,任何时候都跟双双黏在一起,俩人几乎形影不离。她的这种行为严重阻碍了陈耀曦与她套近乎的企图,以至于他对双双这个超级大灯泡十分不爽,一有机会就指使她干活:“去,把我的臭袜子给洗了。”   双双很有经验地眨着可怜巴巴的大眼睛往苏雪倩所在的方位瞧。   被Loli的萌射线激发出强大母性的雪倩姐姐鄙视地瞪陈耀曦一眼,熟门熟路地给他摆事实讲道理:“双双这么小,背一整天的纱就够呛了,你再给她加活她身体哪里吃的消?他还是个女孩子呢,你……”   “行了行了行了!”陈耀曦抚额打断她,语气里竟有种讨饶的意味。这段时间他实在听了她太多碎碎念了,再听下去就要吐了,“黄三,明天双双的活记你头上。”吩咐地十分爽快迅捷。   躺着中枪的黄三凄凄惨惨切切地应了,苏雪倩勉强表示满意——洗一双袜子换来一整天的清闲,虽然有被陈耀曦奴役的嫌疑,但总是赚到了。   双双高兴地恨不得抱住苏雪倩转两圈。   “看,问题解决了。”陈耀曦朝苏雪倩得意地挑眉,换来后者一个巨大的白眼:“就你能干!”   放眼整个背纱车间,也只有“大嫂”苏雪倩才会用这种口气同陈耀曦说话。   也许赵飞也是敢的,但他自从接受过“始业教育”后就异常沉默,每天一声不响地吃饭,一声不响地走路,一声不响地背纱,连睡觉都是一声不响的——谁能想到,看上去五大三粗的猛汉赵飞,竟然是个睡觉不打呼噜的人呢?   对此猴子有个评价:“会咬人的狗不叫。”陈耀曦又补充了一句:“他不打呼噜,不见得一定是睡品好的缘故,也有可能是心思重根本没睡熟。”   一个死刑犯会有什么重心思呢?   如果你问杀人后久久未接到判决书的付友康,他会告诉你那是对于死亡的恐惧。那是一种无法用言语形容的沉重,来自冥界的神秘压力像把尖刀一般悬在你的颈后,随时可能落下,让你无时无刻不头皮发麻,四肢绵软,呼吸急促。夜深人静时,独自相处时,甚至是在热闹的车间里工作时,你都能听到诡异的铁链摩擦地面的声响,哐哐哐,哐哐哐,你会相信那是黑白无常为你敲响的丧钟。   但是赵飞不是孬种,他不会恐惧。撇开是非观,这个身负十四条人命、从十岁起就在道上混并且赤手空拳在陆家嘴打下一大片地盘的大佬也是一条流血不流泪的汉子。他绝对不是会被死亡吓尿裤子的人。   “他肯定在酝酿什么……”陈耀曦若有所思地观察了两天,在第三天的晚上突然撤销了对赵飞的监视。   “你想干什么?”苏雪倩好奇地问他。他总不至于天真地以为赵飞学乖了,不再有杀伤力了吧?这回,连陈耀曦的心腹猴子都不明所以。   陈耀曦嘿嘿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给他提供个方便。”   ……说了还不如没说。听到答复后苏雪倩愈加一头雾水。   倒是猴子得到提示后想了一宿,大约是摸到了陈耀曦的意思,拉着几个男工嘀咕了一番,之后就见所有人都对赵飞无视起来。没人再肯同他说话,哪怕他无聊时在宿舍里很响地踢破铁罐打发寂寞也不再有人抱怨。背纱车间的男工们仿佛一夕之间全瞎了眼一般,再也看不到眼皮子底下这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   机警的赵飞很快察觉出了不对,而且他肯定心存疑惑,但他却没有任何表示。他只是经常用警惕的目光扫视四周,像一只伺机待发的豹子一般时刻准备着反击。   但并没有人去挑拨他。   隔两天上工时,苏雪倩看到猴子递了支烟给赵打杂,絮叨地同他闲扯:“赵飞这小子TMD忒气闷,半天打不出一个P来不说,弟兄们好心请他烤鸭,他不但一句谢没有,还仗着人高马大把别人的分给吞了,X的,吃独食!见过这么不要脸地吗?……所以现在我们全体孤立他,谁都别XX同他说话!”   这是典型的睁眼说瞎话。昨天的确有男工的家属送进来一只烤鸭,但陈耀曦他们几个馋鬼仿佛有预谋一般守在宿舍门口,眨眼功夫就把整只鸭子解决了,一直呆在房间里睡觉的赵飞根本连鸭皮都没瞅到。   可是,猴子平常很少同赵打杂套近乎,这次一反常态,故意造赵飞一个谣,到底是为什么呢?   苏雪倩感觉自己置身于茫茫白雾中,被猴子搅和地更加不知所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身世   人是群居动物。在东洋纱厂这个近乎全封闭的“罐头”里,工人与工人之间的关系相当微妙。一方面因为食物、衣被等资源的稀缺,他们不得不卯足了劲儿明争暗夺,而另一方面,由于生活的无聊、工作的艰辛,他们又比普通人更加需要朋友的陪伴。   苏雪倩在穿越前曾经看过一个故事,讲的是在地震中有七个年轻人被埋在废墟里,无水无食,其中有四个人被分散成两对囚在不同的地方,另三个人单独被困。几天以后救援队将他们挖出时,发现独自被困的三个人都死了,有同伴陪伴的两对年轻人却全都活了下来。   越是绝境,越需要精神上的支持。交谈、打趣、互倒苦水,这是工人中最常见的缓解压力的方式。   背纱车间里的生活百年不变,仿佛时钟的指针一般刻板乏味。苏雪倩原本以为以赵飞当过老大习惯了前呼后拥的背景,在被孤立以后很快就会缴械投降,不想他却真沉得住气,仿佛毫不在意似的,其他人无视他,他也无视其他人。在背纱车间宿舍这个窄小的空间里,两拨人相互装作看不见对方,井水不犯河水。   “你们没指望他耐不住寂寞之后向你们投诚吧?”苏雪倩颇为疑惑地说,“如果打的这个主意,现在看起来失败了。”   “呵呵,哪能呢!”猴子把吃剩的苹果核高举过头顶,对着黄三的脑袋做远距离投射,很可惜,没中。   苏雪倩把目光转向陈耀曦,他摇头冲猴子笑骂了句没用后才调过脸来对苏雪倩故弄玄虚道:“山人自有妙计。”   “拉倒吧您!”苏雪倩最看不过他这副得意到欠扁的模样,忍不住吐槽,“山人哪有您厉害,您可是正儿八经的陈家大少爷!”   陈耀曦多少年没听人叫他陈少爷,乍一听这个称呼倒愣住了,回想起以前在家乡时承欢父母膝下的光景,记忆就如同洪水一般汹涌而来。   他突然想到一个困惑他很久的问题:“我走了之后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当包身工,大喜、春妞、柔柔她们呢?”   苏雪倩努力搜寻了一番真正的苏雪倩留在脑海中的记忆,回答道:“陈老爷说看到我们四个童养媳就心烦,本来是打算一并卖了的。不过你也知道,大喜的娘是陈夫人眼前最得力的嬷嬷,哪里舍得女儿受苦,一听到风吹草动就求了恩典把大喜接回去了。春妞和柔柔的家人得了消息,也来求太太,说愿意付钱赎人。陈太太觉得反正卖给谁都是卖,还不如做个善事,就找人贩子来给她俩定了价,按那个价格把春妞和柔柔送回了家。”   陈耀曦沉吟:“那你父母呢,他们没钱给你赎身吗?”   苏雪倩摇头:“我父母早让饥荒饿死了,当初我自卖进你家就是为了安葬他们。”真正的苏雪倩是个不折不扣的孝女,八岁就懂得卖身葬父。不过……苏雪倩叹口气,不这样又能怎样呢?一个无父无母身无恒产的小女孩,如果不寻求陈家这样的大户的庇护,恐怕也很难平安长到成年吧。   童养媳是板上订钉的未来姨娘,地位远高于丫鬟,所以对当时的苏雪倩来说,陈家是她最好的选择。倘若长大后能为陈耀曦生下一儿半女,那下半生就更有指望了。至于她后来辗转成为包身工,完全是由于命运不济,非人力所能决定。   陈耀曦以前从没正儿八经地注意过自己这个年纪最小的童养媳,今天头一回听说她的身世,倒是唏嘘了一阵。孤女委身投靠,却被少不经事的他无端休弃,败坏了名声不说还沦为包身工……   陈耀曦汗颜道:“当时我年轻,以为写了休书我爹就会放你们自由,没想到反而让你吃苦了。你放心,以后跟着我,我一定会好好待你,把你以前受的罪都补偿回来。”   苏雪倩默然。真正的苏雪倩早已被破伤风夺去性命,现在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来自百年之后的灵魂。说补偿,为时已晚。但她不是不知道好歹的人,她明白,自己之所以能在背纱车间过得这么滋润,全是陈耀曦的功劳。不管陈耀曦对真正的苏雪倩做了多少错事,现在的苏雪倩都感激他为她所做的一切。   甩甩头转换了一下思绪,苏雪倩安慰道:“你也不用觉得对不住我,虽然当了包身工,可是陈老爷说过,三年契约到期后我可以自主去留,等于还了我一个自由身。认真算起来,我也不算亏。”   “怎么不亏,你也太傻了!”陈耀曦瞪眼,恨铁不成钢地说,“要是我没被老头子赶出来,你现在就是陈家的姨太太,每天燕窝粥喝着,人参茶养着,说不定连儿子都有了,哪用得着在这鬼地方卖苦力!”   儿子……她才十五岁好不好,放在现代连初中都没毕业呢!苏雪倩瞅瞅自己单薄的小身板,黑线道:“你才是姨太太,你们全家都是姨太太。”   这种来自现代的诡异文法让陈耀曦狠狠地楞了一下,尽管他不笨,可也花了好长时间才大约猜出它的意思,古怪道:“你不想当姨太太?”   “废话!”苏雪倩白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当初陈太太给你聘下的少奶奶是隔壁村的朱霏洁小姐,那可是一等一的泼辣户。表面上贤良淑德,眼里可一点不揉沙子。你走了以后,朱家将她改许了做胭脂水粉生意的刘存少爷,听说进门才三天就撵出去两个妾,还把婆婆送的开脸丫鬟卖进了窑子,刘少爷连句重话都没敢说。谁愿意在她眼皮子底下讨生活?”   陈耀曦是长房嫡子,虽然不常在内宅厮混,但对深闺妇人间的勾心斗角也了解一二,所以很快就理解了苏雪倩的意思。只不过,理解地有些偏了。他笑说:“朱霏洁是母亲给我安排的,做不得数。你别担心,以后我一定给你找个能容人的主母,断不会叫你受委屈。”   如今受国外新潮思想的影响,有不少读过书的青年人推崇一夫一妻制,陈耀曦虽不反对,但也从未想过身体力行。他离家出走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什么“反对包办婚姻,同封建老顽固做斗争”之类的,实际上小半是看陈老头子不顺眼,大半是嫌弃大喜长地太丑,不肯每天陪个丑八怪睡觉罢了。陈耀曦认为自己是一个正常的男人,正常的男人就应该喜欢美女,而且喜欢多多益善。他自认会尽力做到无论对大小老婆都小意温存,所以并不觉得左拥右抱有什么不对。   而且,以苏雪倩的身份,也万万配不上正妻的位置。   “不是这个问题……”苏雪倩话说到一半,无奈打住。她曾不止一次地提过既然休离就应再无瓜葛的话,可是陈耀曦只当她怨他抛弃她,以为她是在耍小性子,并没当真,还不许她今后再提。之后每次苏雪倩张口,猴子都会先一步将她拉开,不让她有机会再“惹曦哥生气”。   抬头瞥一眼猴子警惕的眼神,苏雪倩无奈抚额:连能不能活着走出东洋纱厂还不知道呢,嫁不嫁人这回事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作者有话要说:   ☆、潜逃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牛B的赵飞没走寻常路。在背纱车间沉默了一个月后,他既不爆发也没灭亡,而是选在一个阴雨绵绵的早晨,神秘地消失在东洋纱厂的男厕所中,逃之夭夭。   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出事的厕所虽然临街,但唯一的窗户仅十五厘米见方,绝非一个成年人可能通过。而且,该厕所位于第四层楼,以层高三米计算,即使赵飞能从窗户中跳出也离地十二米以上,从这个高度自由落体,可能全身而退吗?“拿摩温”们并没在窗户下方的外墙附近发现血迹,即使大街上人来人往,也没有行人目击到现场情况。   好像是凭空消失的一样。   正对厕所窗户摆摊的卖货郎摇头道:“绝对不可能是从窗里爬出来的。我一早上都在这儿,根本没看到有人。”   但赵飞就是逃走了,无影无踪,化为背纱车间里的一个传说。   整个东洋纱厂都人情鼎沸了起来。   犹如漫长黑夜里突然射入的一缕亮光,赵飞的成功激励了许多工友,尤其是同样被判了死刑的罪犯,以及部分在东洋纱厂呆腻了的轻刑犯和包身工。一时间,吃饭时,休息时,甚至上工时,工人们都会兴致勃勃地聚在一起,你一言我一语地分析赵飞消失的原因,有几个好事者甚至还以厕所为起点,画出多个具可行性的逃跑路线,供有志者参考选择。   警察局局长俞德贵勃然大怒。放死刑犯出来赚外快是他个人的决定,虽然仰仗着小舅子的权势没人敢拿这事作筏子弹劾他,但到底是桩麻烦事。他原本想将局里一个才刚参加工作三个月的小青年刘承安推出来顶包,谁知泼完脏水后发现对方竟也不是毫无根基。刘承安是没有靠得住的亲戚,但架不住钱多,几万大洋一送连警察总局的头头都惊动了,数个领导发话力保他。俞德贵惊出一身冷汗,被小舅子臭骂一顿后不得已改变策略,把祸水引到另一个倒霉鬼身上才算了事。   这事被有心人报到东洋婆耳朵里,她自知理亏,不得以拿出纱厂半年的利润给俞德贵压惊,送完了钱又肉痛地要死,把管理层叫去办公室骂了一通还不解气,最后干脆编派了个挪用公款的罪名将失职的赵打杂扭送进警察局,拜托里头的“警察兄弟”们好好关照关照他。   对打杂这个行业殊无好感的工人们额手相庆。   但事情远没算完。   事发七天后,陈耀曦把背纱车间所有的工人们集合在一起,告诉他们“重头戏还在后头”。照陈耀曦的估计,赵飞逃跑事件一定是会被警察局彻查的,前段时间俞德贵忙着推卸私放犯人外出的责任,还没来得及顾地上这茬。等事态平息了,他必然不肯放任害他惹了一身腥的赵飞逍遥法外。   “啧,啧,这要是真查出来了,俞德贵大局长又是功劳一件啊!”猴子阴阳怪气地说。   “条子肯定要来问话,好在咱们车间里除了俩娘们全是经过事的,都有经验,不至于被人家几句话就吓傻。”陈耀曦顾自叮嘱道,“这几天大家有空都自个儿琢磨琢磨怎么回话,别关键时刻掉链子就成。”   “曦哥,这有啥好想的?”排骨佬二丈摸不到头脑,率先嚷嚷起来,“赵飞走他的独木桥,我们走我们的阳关道,又不是我们帮他逃跑的,条子还能问出朵花来?”   “你猪脑子啊你!曦哥不把你踹茅坑里你就不会拉屎了是吧?”猴子恨铁不成钢地砸他的头,“你是知道我们没帮赵飞逃跑,我也知道我们没帮赵飞逃跑,可是条子们知道我们没帮赵飞逃跑吗?他们头上有俞德贵这么尊煞神压着,不问出点货来怎么交差?你说我们没帮忙,他们肯信么?你蠢啊你!”   陈耀曦赞同地点头,沉声道:“俞德贵因这事沾了麻烦,目前正在气头上,怕是平白无故地都乐意逮俩人上上刑发泄发泄呢,正好我们撞枪口上,大刑伺候都是有可能的。”   “X的!这龟孙子!”二楞愤怒地大喝,骂人话源源不断地从嘴里吐了出来,舌颤莲花般将俞德贵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   他受过刑,晓得这里边的厉害。   民国处于封建帝制与现代思潮的交汇点,政治腐败、吏治混乱的大环境下,龙蛇混杂的警察局里更是乱上加乱。据说当年俞德贵初入警界时,曾经也很有报复,是真心想要大展一番拳脚的。他新官上任烧的第一把火,就是改革刑罚系统。他大胆继承前人,将鼎鼎大名的满清十大酷刑引入上海警局,并结合近现代的枪决、老虎凳、插竹签等刑罚一道使用,效果显着。这一创举为他带来了官运亨通——他就是凭借着刑讯逼供出一桩要案才得到提拔,成功晋升局长宝座的。   那些酷刑,背纱车间的男工有一半都尝过味道。没受过刑的另一半,是因为一见到刑具就被吓软了脚,哭着喊着把什么罪都给认了。   猴子和陈耀曦就是这么被折腾出“盗窃”的罪名送进东洋纱厂来的。这俩衰星出门没看黄历,好巧不巧赶在警察领命为纱厂抓壮丁那天到警察局门口散步,结果就悲剧了,直接被扣到刑房签字画押。   “你们就这么认了?连反抗都没有?”苏雪倩不可思议道。   “当然没有!”猴子回答地理直气壮,挺直腰板道,“反抗有用吗?难道你还指望俞德贵把吃进肚子的钞票再吐出来?别做梦了!赵打杂有回说漏嘴,警察局往纱厂送一个男工东洋婆给俞德贵四十元回扣,这还不算逢年过节的孝敬呢。”   “这么多?”双双不相信道,“一个包身工的卖身银才三十块……”   “包身工是活契,我们可是死契。我和曦哥都认罪两年了,到现在都没判,连要在这里呆几年都不晓得。二楞倒是判了,可是一个破坏公物判二十年!有这道理吗?还有排骨佬,他的刑期去年就满了,但今年还在纱厂里做苦力,有人记得要放他出去么?”   双双被他突然义愤填膺的模样吓得不敢吱声,苏雪倩问道:“你跟曦哥以前就认识?”   “是啊。”猴子点头道,“我以前在河北混,但原来的老大不仗义,弟兄们累死累活做成一票生意却连一毛钱都落不到手里,谁肯跟他卖命?后来我听说曦哥是个跟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就慕名跑去投奔他了。”   苏雪倩怪道:“曦哥在上海,你在河北都能听说他?”   “那到没有。”猴子耐心地解释道,“曦哥的地盘在冀西,离我原来的老大不远。我们到上海来是做生意的,因为怕路远耽搁了,所以早到了几天,谁知道竟无缘无故地招了警察局的眼。X的,我们曦哥可是‘小天王’,刀子从腿上纵穿过去连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主,居然关在这里虎落平阳被犬欺!”   苏雪倩想到陈耀曦右腿上那道三寸来长的刀疤,默然无语。 作者有话要说:   ☆、刑具   民国的警察局是怎样的?被提审之前,为了缓解苏雪倩和双双的紧张情绪,陈耀曦曾特意交代猴子给她们形容过警察局的样子。在苏雪倩懵懵懂懂的印象里,它应该是一个戒备森严的地方。在人来人往的通江路上,它不合时宜地矗立,高墙黑顶,铁丝网林立,四周站满穿着制服的警察。   但臆想与现实总是有差距的。   当囚车“吱呀”一声在警察局门口急刹车,土黄色的建筑出现在苏雪倩视野里的时候,她诧异地揉了揉眼,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   没错,它的确布满了铁丝网,但是,谁能解释一下铁丝网上那个巨大的窟窿是怎么回事?还有那些警察,为什么看起来垂头丧气的,竟还没二楞这些罪犯精神?他们的制服上居然还有菜渍!脏兮兮油腻腻地趴在胸口,像徽章一般耀武扬威,把警服称地像抹布一样难看,到底有多久没有清洗了?   双双好奇地打量了半晌,目光停留在警亭里某条高高翘起的二郎腿上,迟疑道:“这位警察叔叔,看上去,呃,挺亲切的啊……”   之前猴子吓唬她,说警察都像疯狗一样见人就咬,所以双双以为他们都是虎背熊腰的煞神。可是此刻她看到的这位警察,穿着汗背心,腆着啤酒肚,身旁还放着个老式收音机,正闭着眼跟着广播轻轻哼唱一首苏雪倩从未听到过的歌,其中两句是“回忆往事恍如梦,重寻梦境何处寻”,一派怡然自得,神态上完全没凶恶的影子。   “坏猴子哥哥,又骗我!”双双以为自己受骗,气呼呼鼓起腮帮子,小声嘀咕。   苏雪倩莞尔,牵起她的小手,跟在“拿摩温”后头往里走。   自始自终,闭眼唱歌的守门警都没正眼瞧过他们一眼。   “曦哥……”以为有机可趁的排骨佬期盼地朝陈耀曦挤眉弄眼,希望他能同意他昨晚的逃跑提议,但是陈耀曦摇了摇头。   虽然只有三个警察负责押解他们受审,但俞德贵已经吃过一次亏,怎么会再给他们机会逃跑?前一天晚上,他手下的警察们就将整车的镣铐运到东洋纱厂,给每一个刑犯都砸上了重镣。所以现在他们这一行人里,除了苏雪倩和双双这两个妇孺,其他人都得拖着铁链走路,稀里哗啦作响,行动极其不便。   用猴子的话来说,就是“只有排骨佬这样的猪脑子才会妄想在这时候逃跑,能成功就怪了。要是被抓回来的时候赶上俞德贵心情不好,吃花生米都有可能。”   排骨佬失望地耷拉下脑袋,垂头丧气。   待所有人都走进刑讯室,警察从外面将铁门拉拢,“哐当”一声,在狭长的过道里传出老远,在空中飞快地绕了绕,然后回声荡回,同铁链摩擦的嘈杂声响混到一处,西利索咯响成一片。   好久才听到“咔嚓”的落锁声。   所有人都意识到,他们被困住了。   苏雪倩察觉到双双握着她的小手紧张地抖了一下,心下不由有些担心这个没经过事的小姑娘会不合时宜地哭鼻子。所幸双双比她想象地要勇敢,神情还算镇定,虽然眼中泛着可疑的红色,但始终咬着嘴唇没让金豆子落下来。   这样坚持了几秒,双双握手的力道放轻了些。苏雪倩方才险险拎起的一颗心也随之落到实处。   她这才有时间仔细观察这间刑讯室。   很残破——这是第一印象。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气与霉蒸气混合在一起的味道,苏雪倩的目光从翘了脚的凳子、摇摇欲坠的吊扇上划过。压迫感十足的灰暗中,只看到一束惨白的晨光从高墙上的壁窗中射入,在地上刻出铁栏杆的道道阴影。   房间很大,但并不空旷。在苏雪倩视线可及的地方,杂乱无章地摆放着各色铁制刑具。对照昨晚陈耀曦对她进行的扫盲教育,她依稀能判断出其中一些刑具的用处。比如她认出离她最近的那个平躺在地板上的、看起来很像现代健身器材的三脚架,是用来给不听话的犯人做“伸展运动”用的。在它的帮助下,哪怕是骨头最僵硬的犯人也能将身体后仰一百八十度,将脑袋枕到屁股上。   十分有威慑力。   苏雪倩调整了一下呼吸,将注意力投注到正坐在屋子中间的秃顶男人身上。   他身边的高个子警察笑着汇报:“黄处长,东洋纱厂的犯人带到了。”   秃顶=黄承欢,苏雪倩的脑中飞快做出判断。昨晚陈耀曦曾经跟她介绍过,现任上海警局刑审处处长黄承欢颇得俞德贵赏识,外号“阎王黄”,最擅长严刑逼供,经他手底下过的犯人就没有一个能坚持住不屈打成招的。   也许是为了增加犯人们的心理压力,黄承欢故意没有接高个子的话,顾自用食指有节奏地敲击了好一会儿桌面,才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跟我也是老相识了,当初入局子的时候都是我送上的路,应该都晓得我的规矩: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里这些催命的家伙可不是摆着当装饰用的。”   “我们哪能呢!”猴子矮身作了个伏低做小的手势,很识时务地谄媚道:“原来是黄处长审我们,那还有什么说的,不管黄处长要问什么,我们肯定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哼,要真配合才好!”高个子不阴不阳地哼哼,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卷白纸来,随手丢给二楞道,“发下去,一人一张。都给我他X的好好回忆回忆赵飞那兔崽子是怎么跑的!”   所有人面面相觑。   高个子不耐烦道:“怎么了,磨叽什么?给我发下去写了!”   二楞为难道:“笔……”   高个子怒起:“你他X的狗X养的啊!自己找找,专等着X子伺候是不?”   二楞的视线早在审讯室里溜达了不止三遍,但哪里看的到笔的影子?高个子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忘拿了,颐指气使道:“在我办公桌上,你去拿来!”   “站住!”黄承欢及时喝止了正打算应声而走的二楞,面色不善地瞪高个子,“还想再逃两个走是不是?”   高个子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摇头称不敢。   黄承欢一拍桌子:“那还不赶紧滚去拿!” 高个子连滚带爬地去了。   没人敢在节骨眼上触黄承欢霉头,犯人全都聪明地选择沉默。   黄承欢免不了又牢骚了几句,好在高个子的办公室就在隔壁,他很快就跑了回来,气喘吁吁地将笔发到犯人手里。   但是犯人们还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有落笔。   黄承欢扫视了一下众人,慢条斯理道“怎么了,没什么可写的吗?需不需要X子帮你们回忆回忆?”   他缓缓走向屋子中,那堆着骇人刑具的所在,嘴角勾起阴森的笑意。 作者有话要说:   ☆、伪证   赶在黄承欢的手触到刑具之前,陈耀曦的眼风瞟过猴子,他马上会意,魔术般地在脸上变出个笑模样来,站前一步,向黄承欢道:“黄处长,您是文化人,不晓得我们这些睁眼瞎的苦处。我们没念过书,连自己个儿的大名都不晓得怎么画呢,让我们写字,哎,可真是难为了呀!”   “那你说怎么办?”黄承欢每天都跟盲流们打交道,自然知道他们的文化水平。只是碍于让罪犯“写”犯罪事实的命令是俞德贵在气头上下的,不好当面反驳,意思上必须得遵从一下。现在听猴子提出异议,他当然乐得借坡下驴。   “我们不会写,但是会说啊。”猴子配合地给他出主意道:“您看要不这样,我们把事儿给您说一遍,您请您身旁这位差大哥受累帮我们记一笔,完了我们画个押就行。”   “你倒会指派人。”黄承欢不置可否地说:“你先说说是怎么回事?那个厕所密不透风,怎么就让赵飞那XX跑了?”   “是!”因前一晚陈耀曦已经同猴子串好说辞,他又天生伶牙俐齿,所以回答得十分顺溜,“赵飞是一个多月前进我们车间的,因为以前当过黑帮老大,所以特得瑟,谁都不放在眼里。他仗着身型大老欺负人,又抢吃又挑轻活的,大家都不爱跟他在一起。他在我们车间里就是一独干户,所以计划逃走的事情我们事先都不知情。”   “不过……”猴子瞥一眼黄承欢明显变阴沉了的脸色,转折道,“现在回想起来,赵飞从一开始就是有图谋的。他故意不同我们混到一处,这样他有异样的时候我们就察觉不出来了。”   “马后炮谁不会放,你他X的说了等于白说!”黄承欢随手抓了个铁钉子砸过来,猴子不敢躲开,眼睁睁看着那三寸长的铁钉扎进腿里,马上飙出了血。   这是陈耀曦一早交代了的:为撇清背纱车间与赵飞逃跑之间的关系,上面这番话必不可少,可是也必然会挑起黄承欢的怒火。陈耀曦叮嘱道:“猴子,车间里就属你机灵,这任务就交给你了。到时候不管姓黄的要打还是要砸,你都得生挨了,千万不能让他看到你反抗他,否则这疯子发起狠来可不好收拾。”   曾经受过黄承欢“关照”的人都知道,他就像一根弹簧,别人反抗地越厉害他就越兴奋,他越兴奋就越容易把人往死里整。同二楞一道因“破坏公物”被弄进警察局的某个倒霉鬼就是因为辩驳了句“我只是路过”,就被黄承欢压在老虎凳上活活弄死了。   “是是,黄处长您这么聪明,赵飞这点儿弯弯绕您肯定早分析明白了。不过您到底不像我们经常跟他呆在一起,有一些事情是您不知道的。”猴子咬牙强忍住痛,任豆大的汗水从背后渗出,装出笑脸道,“赵飞逃跑前几天,我们车间里有人看到他鬼鬼祟祟的,好像想偷成品纱,当时没让他得逞。可是黄处长您也知道,我们背的纱都是没包装过的,平常也没个专门的人看管,只有出厂房时才会被搜身。他要是之后趁着大家伙儿不注意随手扯几尺,谁也发现不了。”   这一段就完全是陈耀曦编出来哄黄承欢的故事了,事实上整个背纱车间里没有一个人发现赵飞有什么异样。陈耀曦猜想以目前的情势,黄承欢要是不问出点什么来绝不肯善罢甘休,所以干脆凭空捏造些疑点出来送到他手里,让他有所收获。   黄承欢的脸色果然缓和了一些,坐下思忖了会儿,问道:“是谁看到赵飞偷纱的?”   “是我!”苏雪倩把心一横,无可奈何地出列。   双双也在她身后说:“我也看到了。”   这是陈耀曦故意安排的,男犯是警察眼中的“老油子”,本能地会对他们说的话打个几折再听进耳朵里。但是对于女人和孩子,一般人都会不自觉地降低防备心。   黄承欢换了个坐姿,摆出单手托腮的经典造型洗耳恭听道:“你们说说当时是怎么回事?”   苏雪倩定神回忆了一下设计好的台词,恭敬道:“我和双双一个是女人一个是孩子,力气小,一般都是两个人合力抬一卷纱。因为不像其他男工那样把纱驼在身上低头走路,所以我们抬纱的时候视野比较开阔。大概是赵飞逃走的三天前吧,我看到赵飞窝在角落里,身旁的地板上还放着一卷纱。当时以为他歪了脚,双双特意问了句要不要紧,没想到他非但不感激,反而恶狠狠地骂我们多管闲事,叫我们别管他。我们很生气,就真的想不管他往前走了,没想到拐弯时一回头,我竟然瞄到他裤子口袋里露出的半截白纱带,吃了一惊,当场就叫了出来。”   猴子连忙补充道:“我们纱厂规定,一旦发现有人私藏厂里的物资出门,全车间的工友都要饿一天肚子。所以苏雪倩反应特别大,她一叫我们全都冲过去骂赵飞害人,他就没能偷成。为了这件事,赵飞在我们车间里更加不受人待见了,他对苏雪倩和双双也总是恶狠狠的,恨不能把她们生吞活剥了。”   黄承欢想到疑点,问道:“你们当时没告诉打杂的吗?这么重要的情况怎么不上报?”他之前已经刑讯过赵打杂,可惜什么都没问出来。   “当时赵打杂不在,我们没能立刻报告他。但是半个多小时后他回来时我跟他说过的,当时很多人都在,我们一起汇报的,不过他好像没放在心上。”苏雪倩照原计划把脏水泼到赵打杂身上。   众位男工都适时地站出来为她做伪证,七嘴八舌道:“我们都看到苏雪倩跟赵打杂说了的。”   黄承欢心下不满赵打杂知情不报,没好气道:“X的!你们纱厂的管理也太松散了,一个打杂的擅自离岗半个多小时,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漏过去,不出事才有鬼!”心里已经开始琢磨怎么让赵打杂再长长记性了。   苏雪倩在心中为背了黑锅的赵打杂默哀了一下,脸上装出不解的样子,迟疑道:“可是我们想了很久都没想通,这赵飞要偷纱做什么,纱能帮着他逃跑吗?”   ——陈耀曦说,我们得装成一群猪,对赵飞的逃逸既不知情也完全分析不出来。倘若我们直接把逃跑的方法告诉黄承欢,说不定就会被反咬一口。黄承欢会说,如果不是你们帮着赵飞逃跑,怎么会对犯罪事实了解地这么清楚?   所有的结论,都得引导着黄承欢自己想出来,这样他才不会怀疑到背纱工们的头上。   苏雪倩望着黄承欢紧皱的眉头,把无辜装的更像了一些,耳边仿佛已经听到了陈耀曦心中的冷笑:王八已经入瓮,只待收网。 作者有话要说:   ☆、疑惑   三更半夜,夜深人静。   在警察局里浅眠的苏雪倩被嘈杂的人声惊醒,虽然困顿的她极其不乐意睁开眼睛,但最终,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   三米外,陈耀曦和猴子刚刚进屋。   除了没心没肺的排骨佬,大部分工人对于在警察局过夜这件惊悚的事心存恐惧,即使苏雪倩教给他们“睡不着可以数绵羊缓解情绪”的“秘法”,仍然辗转难眠。   所以一听到钥匙旋转的动静,他们全都围了上去。   “曦哥,怎么样了?”“要不要紧?”“条子们信了没?”“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大家马上七嘴八舌地问起来。   “吵什么吵,都睡觉去!”   警察打折哈欠的含混命令在门外响起,候审室里瞬间安静。在他看不见的门板背后,一个背纱工中指向下,对着他发声的方向比了个鄙视的手势,引来一阵窃笑。   但到底,没有人敢笑出声。   又一声很响的哈欠声传来,好像老旧鼓风机抽风的破音。接着,落锁声叮当作响。   “踢踏,踢踏”,背纱工们听到警察的脚步渐行渐远。   “X的,X什么X!”待走廊里的声响完全消失时,二楞率先爆出粗口,他响亮的嗓门仿佛电源开关,瞬间点亮了工友们的骂人热情。   “死条子,X子祝你生儿子没X眼!”   “等本大爷出去了,总有一天踢爆你的XX”   “X什么X,爷爷我风光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呢!”   ……   淫言秽语不绝于耳,沉寂了很久的候审室里热闹非凡。   苏雪倩无视工友们嘻嘻哈哈的笑闹,目光从陈耀曦乱七八糟的头发扫到皱巴巴的裤脚,再从凌乱的衣襟扫到脏兮兮的破鞋。   很好,没有受伤,至少没有肉眼可见的外伤。   她满意地松了一口气。   陈耀曦看起来十分疲惫,但是眼睛出奇地亮。当那一双隐带笑意的桃花目撞破苏雪倩的担忧时,他一挑眉,嘴里的话就吐了出来:“雪倩啊,一天不见,你越来越难看了。”   ……苏雪倩觉得自己真是脑袋里进猪油了才会担心他。   自从调入背纱车间,苏雪倩每天吃好睡好,已经很久没有体验睡地板、饿肚子的正常包身工生活了。虽然在陈耀曦有目的、有预谋的引导下,黄承欢相信他们这群“猪猡”没有参与赵飞越狱事件,但这并不代表他会用好酒好菜招待他们。截止目前,苏雪倩已经连续三十八个小时颗米未进,早就饿得眼冒金星,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相比之下反倒是陈耀曦和猴子的状况要好一些。他们被黄承欢叫去“协助调查”,主要负责帮助没见过赵飞的画师画通缉像。虽然那位画师的速度实在不敢恭维,但好在质量还是有所保证的,画完后黄承欢觉得满意,大手一挥就赏了他们一人一根烟抽。虽然填不了肚子,但聊胜于无。   陈耀曦顾自拉着苏雪倩亲亲热热地说话,猴子化身知心姐姐解答大家的疑问:“没有,我们这么配合,黄承欢怎么会对我们用刑呢……他肯定相信我们的话,态度蛮好的……曦哥说了,条子把我们关在这儿不是因为怀疑我们,而是因为这几天他们忙着抓赵飞,腾不出手来管我们,等过两天他们回警局了我们就能回纱厂了……什么,你们饭都没吃?我就说他们缺人手么,X的,连送饭的都走光了……”   苏雪倩问陈耀曦道:“黄承欢查出赵飞是怎么跑了的吗?”   “他自以为他查出来了。”陈耀曦露出两颗白牙,表情很幸灾乐祸,“我们不是骗他说看到赵飞偷成品纱了吗?他大概以为赵飞是把纱撕成带子绑在窗户和腰上,跳窗跑的。”   “可赵飞块头那么大,厕所那扇窗连双双都钻不过去,他怎么可能出的去?”   “这就不知道了。窗户是唯一通往外界的出口,黄承欢认定赵飞一定是从那里跑了的。”陈耀曦耸肩:“要说这事还真有点邪门。赵飞也算是个人才,短短几天就找出破绽来,连我都自叹不如呢。”   苏雪倩瞪他一眼:“难不成你也想跑?”   他呵呵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苏雪倩一眼,打出个打哈欠表示“我很困”,摇头晃脑地躺下睡觉。   苏雪倩懒得管他跑不跑,却早被折腾没了睡意,干脆附过身去推他一把,问出盘旋在脑海里很久的问题:“喂,你说,赵飞会不会不是从厕所里逃走的?”   “恩?怎么说?”陈耀曦来了精神,鼓励性地看向苏雪倩,示意她说下去。   苏雪倩组织了一下语言,慢条斯理道:“我只是觉得奇怪。好像所有人都认定赵飞是从厕所里逃走的,但是为什么呢?归根溯源,这个论断的依据只是赵打杂的一句话。赵打杂说,他亲眼看见赵飞进厕所了,可是没再看到他从厕所里出来。等他察觉到不对劲,跑去厕所里检查的时候,人已经消失了——这是个疑点。从赵打杂平常所坐的位置上的确可以看到厕所,但是,我们都知道他上班时三心二意,万一,他中途没留神注意呢?”   陈耀曦换了一个躺姿,把双手搁到脑袋下面当枕头,惬意地指示苏雪倩接着往下说。   你大爷的!不愧封建地主出身,走哪儿都忘不了享受生活。苏雪倩白他一眼,续道:“东洋纱厂办了这么多年,为了防止工人逃走,想出了各种各样的法子。墙壁又高又没处搭手,下水道全部封死只留几个流水的小孔,基本上没有窗户,万不得已要装也装的是很小的气窗,连孩子都通不过别说是赵飞这样的大人。开头几年还有工人逃跑成功,后来每发现一次逃跑设施就加固一分,到现在已经再没有成功的例子。知道的晓得这是间纱厂,不知道地还以为是哪个硬件设施精良的甲等监狱呢,所以俞德贵才会放心把死刑犯往纱厂扔。可是,赵飞终究是逃走了。哪怕他不是从厕所窗户里逃出去的,终归还是要找到个出口的吧?”   陈耀曦见她分析地有条有理,赞许地点了点头:“你大概不晓得,我刚进背纱车间的时候也来过两个死刑犯,当时砸了重镣,就是怕他们逃跑。东洋婆嫌弃带镣铐影响干活,请俞德贵来纱厂参观,发现纱厂的铜墙铁壁比警察局都修得牢靠,这才放心摘了镣。他们之后,进纱厂的死刑犯都空双手进来了。”   苏雪倩疑惑道:“那赵飞到底是怎么跑了的呢?”这两天她暗自琢磨了很久,总觉得陈耀曦早就看出了赵飞要逃逸的企图。否则,为什么要命令整个背纱车间的工人孤立赵飞呢?还有,猴子同赵打杂说的那番话,很像是故意要把赵飞与其他人有矛盾的情况传达给赵打杂……   可惜陈耀曦没打算向她坦白。   “我哪知道?”他摇头说道,“赵飞该跑了,再不跑这人就做到头了。刚才听黄承欢说,他的行刑期已经决定,就在下个月。俞德贵因为他的案子与警察总局局长闹了不愉快,现在红着眼要抓他归案呢!要说我们能躲过刑讯逼供也得托警察总局的福,条子们要忙着找赵飞才没功夫陪我们耗,否则哪有这么轻易过关。”   苏雪倩心事重重地叹气,陈耀曦劝了她几句放宽心,两人实在太累,听其他工友们笑闹了一阵,就分头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三章出纱厂,大家一起来做《包身工》篇完结倒计时吧O(∩_∩)O~~ ☆、等待   警察局腾出手来把背纱工们送回纱厂时已经是两天后,临走前黄承欢让所有还没接到过判决书的男工重新回忆了一下犯案经过,由他的高个子副手记录后画押上交。陈耀曦猜测,可能是赵飞越狱事件让警察总局瞄上了上海警察局,所以俞德贵想尽快把积案清干净,以免一不小心被人抓住小辫子。   苏雪倩不解道:“那他怎么还敢私放犯人外出做工?”   “纱厂总不能停产。”陈耀曦点上一支烟,神色平静地看着烟灰跌落,“但是我想,我们这些有案底的人应该在纱厂呆不了多久了。”   他料想地没错。一回到纱厂他们就发现已经有很多新人顶替了他们的工作,而且人数还在急剧增加中。人力资源需求的增加导致劳动力价格的快速上涨,一个普通男工的包身银从三十五块钱猛增至四十块钱,迅速在动力车间那边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很多包身工心怀不满——他们只比新员工早进纱厂半个月,但身价相差百分之十五,于情于理都难以接受。虽然暂时还未出现炸锅的情况,可是目前看来那几乎是迟早的事:水沸腾的厉害了,总归是要找个出气口的。   与蠢蠢欲动的动力车间相对应的,是背纱车间的人心惶惶。   离开警察局半个月后,积案未判的犯人们开始陆续接到判决书。先到的一批是涉及偷窃、抢劫、恣意闹事等等“无重大危害”的案件,程序十分简单,不用上法庭,也没有律师这一说,判决书上直接盖上上海市警察局的红章,丢给“那摩温”发到各人手上就了事。   陈耀曦毫无忧色:“有警察总局在上头盯着,俞德贵没那么傻X送把柄给人家,所以肯定判地很公平。”结果果然给他说着,首批判决的一拨人量刑都不重,猴子判九个月,陈耀曦判六个月,而且两人都可以立即申请假释。   苏雪倩隐约知道现代刑法中假释只针对已经执行过一部分刑罚的人使用,而且公安管破案,法院管审判,检察院管监督,这里却公检法一条线全由警察局说了算,可见民国的法律体系与现代大有不同。   但犯人们既害怕听到坏消息,又希望早点尘埃落定的矛盾心情是一样的,尤其对于可能判死刑的罪犯来说。   付友康就是其中之一。   他原是西北人,因女儿漂亮入了某个上海少爷的青眼,诞下长子后就将他接到家中享福。这个自出生起就没离开过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点的老农民头一回进城,难免有些畏手畏脚,就跟个老汉版林妹妹似地,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步路也不敢多迈,唯恐被人家看了笑话儿去。上海少爷的正房太太看中了他的仔细劲儿,夸他是个难得的,做主让他留在他女儿生的小少爷身边当差。   老实巴交的付友康不疑有他,满心以为正房太太是好心教他享受天伦之乐呢,连忙兴高采烈地应了。谁知,才过了一个礼拜,就有丫环欺骗唆使他把老鼠药当作糖果给小少爷吃了,竟亲手将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嫡亲外孙毒死了。   付友康嘴笨地很,给他老鼠药的小丫环又早有准备,不知怎的说服了府上很多杂工丫环给她作证明,一个个全都亲眼看到小丫环把药交给付友康时明说了“是老鼠药,还特别强调要小心别给小少爷玩的。”“铁证”面前,别说上海少爷气极,连他女儿都不肯相信他的清白,坚持认为是他老糊涂了,差点没哭瞎双眼。   关键时刻那位“贤惠大度”的正房太太站了出来。她劝住恨不能当场打死付友康的上海少爷,“温柔”地说家丑不宜外扬,付友康再不济也是个小亲家公,自家人打自己人终归容易遭闲话,不如交给警察局秉公处理地好。上海少爷一听有理,直接拨了一通电话,将付友康送进了班房。   以现代的眼光来看这桩案情,付友康没有害人的主观故意,算是“过失杀人”,交给法院判决后很有可能免于一死。可是在民国就很难说了,这里“杀人偿命”的观念根深蒂固,只要是性命官司,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判死的概率都很高。所以在判决书下达前几天,付友康一直面色惨白,坐立难安,不知疲倦地在宿舍里走进又走出,走出又走进。排骨佬看不过去,爽性拎起拳头将他砸晕,可是等他醒来,又继续仿若鬼魂一般在往返不足十米的距离中来来回回地游荡。   这样纠结的情绪,压抑地连旁观者都喘不过气。   猴子偷偷咂嘴:“付友康算是完了。即使没被判死,也得给他自己折腾完了。”   这并不是危言耸听。   每天早上“那摩温”将新一轮接判名单交到猴子手上,由他负责将判决书分发到相关的男工手里的时候,付友康都会紧闭双眼,颤抖但无比虔诚地念“阿弥陀佛”,几乎不敢看猴子走到了哪里。   “没有我的,没有我的!”直到猴子分光手中的纸,安慰似地把手搭在他肩上时,他才终于露出久违的笑模样,握着猴子的手激动无比,“真的没有我的!”   但转瞬他又陷入到新一轮的害怕与纠结里去。   他颓废,他呆滞,他萎靡如枯草,他的身上早寻不到一丝活人该有的生机。   有迷信的工友说,黑白无常抓人时也是要经过挑选的。越是像付友康这样怕死怕到几乎被吓死的人,越是会被捉去,因为“阎王爷喜欢教导胆小鬼。”   此话一出,付友康愈加害怕了。   更糟糕的是,随着审判的日益临近,他开始癫痫。最开始时只在早上判决书到达时抽搐,后来越来越频繁,连睡梦中也像被机关枪扫射了一般颤动个不停。   陈耀曦沉声交代二楞说:“你懂医,多注意他点儿吧。我瞅着有点邪乎,别回头死我们车间里了,X子可不想再去警察局协助调查一回。”   他说这话的时候,付友康已经改掉了在宿舍里焦灼不安的走动强迫症,换成一言不发地对着天空发呆,不分夜晚清晨,像个忠实的雕塑一样,驻守在宿舍的入口处。   除了不得已的上工时间,他永远都坐在那里,双眼四十五度望天,连姿势都不会变上一变。   猴子说,他大概是在看时辰。庄稼人没见过闹钟,只知道通过太阳月亮的方位来判断早晚春秋。他在用自己的方法一分一秒地计算自己的死期。   某种意义上来说,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   付友康没有骚扰到任何人,但他的行为影响了很多人。就连在穿越时已经死过一次的苏雪倩,都觉得度日如年。她开始发疯似地想念前世的父母,想念曾经无忧无虑的学生时光。两相比较,穿越前后的生活差异巨大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令她不禁心神恍惚:她是真的尝过冰激凌,吃过西米露,经历过那个衣食不愁的和平年代吗?莫不是个美梦吧!否则,不过百年,怎会有如此惊天巨变?   回想以前听到广播电视里宣传中国如何如何繁荣如何如何富强时,对于“人均GDP不足欧美X分之几”的腹诽,她只觉得汗颜。她真想穿回去对着曾经的自己大吼一声:看看我在民国过的是什么日子吧,看看我们这百年内做出的巨大成就吧!中国在进步,在飞一般的进步!虽然目前仍然属于发展中国家,但总有一天能实现全民小康的,我们的中国会越来越繁荣昌盛的!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发展,勤劳勇敢的中国人必将创造更多辉煌! 作者有话要说:   ☆、怕死   仿佛有预感一般,在接到死亡判决前一晚,付友康一反常态地决定进屋睡觉。连日的担惊受怕已经耗空了他的精力,他太累了,迫切需要好好休息。   但他平躺在地板上,即使强迫自己合眼,也会被某种不知名的诡异力量拉扯住注意力,只能瞪着绿豆大的小眼睛蜷缩在角落里,无泪到天明。   他的表情很麻木,可他的内心依然恐惧,甚至比之前更恐惧。然而,他已经没有力气再像几天前那样做出心跳加速、肌肉紧张、冷汗直冒的自然反应了。现在的他看起来活像一滩死肉,或者像一具骸骨,只是一个睁着眼不肯瞑目的活死人而已。   行尸走肉——用这个词来形容他再贴切不过。   当天边现出的第一线曙光跃入他的眼帘时,他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我,我真的不知道那是老鼠药,是那恶婆娘骗我的啊!他……他是我亲外孙儿,是我女儿唯一的希望!我心再粗,再糊涂,能拿药死人的东西给他吃么?……我真的,真的不想死,我才三十九,我还远没有活够……”   寂静无声的清晨,他突兀的哭声异常凄厉。   没有人打断他。   对于死亡,无论神经大条多大条的人都是敬畏的。那一条通往虚无的神秘之路,拥有世界上最最强大的震慑力,像传说中吸人精血的恶兽一般,令七尺男儿闻之变色。它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放任人们天马行空地想象,任由他们将心目中最可怕的东西安在它的头上,就足以把人折腾地心力交瘁,疲惫不堪。   连起床气最大的排骨佬,都只是捂着耳朵翻了个身,嘟嘟囔囔地骂了一句“看你是个死犯儿就不计较了,积点阴德。”之类的话,就默认了他的行为。   正如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人心中也有一千个往生的彼岸。   付友康心中的彼岸,是一片炙热的火海。百千夜叉狱兽徘徊游荡,口生獠牙,手持长鞭,用坚韧的黄金索将受刑者捆绑,张嘴“呼”地一吹,炼火便自受刑者的脚趾燃起,贴着表皮缓慢上移,直至燃尽最后一根头发丝。天空在燃烧,专啄人目的火鹰在熊熊火光中翱翔,不时降落在受刑者肩上,用它尖利的鹰爪勾抓住他们的皮肤,刺透骨肉,鲜血淋漓……   付友康抱住头,哭得愈加凶狠,几乎上气不接下气。   “该死!”陈耀曦最先发现异样,他一骨碌从床上翻起身,一面朝付友康扑去一面大喊,“二楞,赶紧压住他!猴子,快拿布塞进他的嘴!千万别让他咬了舌头!”   话音未落,付友康已经抖得跟震动式减肥仪似地,且双眼发直,唇色青紫,嘴巴无意识地张开,急遽打颤,大量粘稠恶心的涎沫喷涌而出。   “见鬼,要死也别拉我们当垫背!”猴子飞快地扒了脚上的袜子,捏住付友康的下巴往他嘴里硬塞进去,见他舌头外伸,嘴唇乱颤,已经完全没有办法自己闭上嘴,又不得不再帮他合上。   另一边,陈耀曦与二楞合力按住付友康的身体,一人管手一人管脚,固定住他的四肢不让他乱动。   “这样不行,他好像喘不过气来了!”苏雪倩惊恐道。其实不用她提醒其余三人也发现了问题,二楞当机立断,向猴子道:“猴哥,快把他嘴里的东西拿出来,否则他会憋死的!”   “拿出来他会咬到舌头!”猴子急出一脑门子汗,心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曦哥,怎么办?”   付友康的脸上浮现出骇人的青色,手脚僵直,像根冷冻人棍一般挺着,偏还在不断抽搐。   陈耀曦咬牙:“照二楞说的做!把袜子拿出来后你捏住他的下巴,一定要让他张大嘴,别给他机会咬舌头!”他不懂医术,所以关键时刻选择听从二楞的建议。至于付友康能不能活,只能听从天意的安排。   待付友康平静下来时,四人俱是大汗淋漓。   “X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被吵醒的排骨佬睡眼朦胧地看着汗流浃背的工友们,疑惑道,“你们在干嘛?”   陈耀曦叹了一口气。   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从死亡线上挣扎过来的付友康。   付友康惨笑,艰难地拿袖子擦了擦嘴角的飞沫,畏缩着说:“曦,曦哥,各位,吵着你们睡觉,对,对不住。”他满脸都是污糟不堪的口水、鼻涕和泪水,黏糊糊地搅合在一起,把青白无光的脸色衬地愈加吓人。   同贞子一样惊悚,比贞子还要恶心。   猴子嫌弃地拎起付友康的破被,朝他迎头盖下:“擦干净!”   付友康听话,在被子底下拾掇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将弄干净了的脑袋钻出来见人。   “曦哥……”规规矩矩地站好,语气里满是哀求。   陈耀曦摸出根烟递过去。   付友康犹豫了一瞬,颤着手接过,牵强笑道:“谢谢曦哥,谢谢曦哥!”   “不用。”陈耀曦摆摆手,并没计较他饶人清梦的事。他自己也点上烟,眯着眼盯了会儿付友康颤抖的巴掌肉,说,“你这还没判呢就抖成这样,真他X没用!大老爷们的,硬气点!就算真砍头了也就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何况这不是还没走到那一步呢么,说不定判决下来你就能活了呢。”   “是,是!”尼古丁的味道似乎能产生镇定作用,付友康连抽三口烟,立刻感觉身上放松了些,于是他又猛吸了两口,一支烟马上就烧到了底。   付友康苦着脸,犹犹豫豫地哀求:“曦哥,你,你看,再给我两根成不?”因他害死了亲外孙,家里人早同他断了关系,自入纱厂那天起就没见有人探望过,更别说送衣送食了,抽了几十年的烟瘾就这么被硬生生地戒了。今天抽了一根,就跟吸毒的人被重新勾起毒瘾一般,对烟的渴望从灵魂深处涌了上来。   “拿着吧!”陈耀曦随手又给了他四五根,馋地宿舍里的其他烟虫直流口水,“省着点抽,再要可没有了。”   “哎,哎!”付友康欢喜地伸手,只听屋外“晃荡!”一声,打杂的大喊:“起床啦,拆铺啦,都到大门口排队去!X的,猴子呢?今天又来一打判决书,都给X子分了去!”   付友康手一抖,几根烟全都掉在了地上,滚出老远。 作者有话要说:   ☆、赎身   接到死亡判决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付友康都是背纱车间八卦榜上的热门谈资第一名。因为他不是自己走出去的,而是被警察们打昏后拖出去的。   “哈哈,你们没看到他的怂样,X的,X子还没见过这么熊的男人呢!”   “居然还尿裤子,丢死人了!”   “我要是他,不用条子请我吃花生米,我自己就一头撞死算了。”   他的“狗熊事迹”广为流传,离开东洋纱厂的过程沦为工友们最津津乐道的笑柄。   苏雪倩闭上眼,当时的情况犹在眼前。   “不要,不要杀我,你们别杀我!” 付友康双眼充血,发疯似地乱打给他带镣铐的警察,试图像困兽一般用牙齿撕扯警察的血肉,“我不想死,我不要死!你们不能杀了我,我是被冤枉的!”   没有人理会他的西斯底里。警察很干脆的掏出警棍赏给他当头一棒,瞬间便让他消了声。   ——其实认真算起来,他挣扎的时间并不是很长。可是由于害怕,他毫无悬念地抽搐,失禁的大小便顺着裤腿一直一直落到地上,臭味弥漫,恶心地令人作呕。   “付友康他X的就是个软蛋,专门给咱们宿舍丢脸来的!”排骨佬大掌拍地,豪爽地仰头,将三分杯中的白干饮尽。   酒过三巡,他红着眼对陈耀曦说:“曦哥,我这辈子没服过人,但对你,我是真服!明天我就要走了,咱们后会有期,以后在外头遇上,甭管啥事儿,只要你一句话,刀山火海我都替你去闯!”   “好说!”陈耀曦也将杯中酒一口喝干,二楞拍着排骨佬的肩膀道,“你去年就该出去了,奶X的警察局这帮龟孙子连刑满的人都扣着不放,就该被天打雷劈!”   “哎!没的出去的时候想出去,能出去的时候又不想出去了,我他X的就是犯贱的命!”排骨佬又哭又笑,“要是能代着坐牢就好了,我陪你一块在这儿蹲着,年份就记你头上,这样你二十年的刑期十年就能出去了!”   “好兄弟,够义气!”二楞有些醉了,搂着排骨佬不肯撒手,大笑道,“兄弟你不用担心,曦哥说了,我量刑太重,估计过段时间就会被改判。哈哈,虽然我看不惯赵飞那小子,但他总算还干了件好事,把警察总局放俞德贵眼皮底下戳着,哼,不给我翻案就等着被总局整吧!”   “哦哦哦,为警察总局干杯!”同样喝高了的排骨佬大喊着高举起酒杯,迎来一片应和声。   三米远处,苏雪倩浅浅嘬一口汽水,愁眉深锁,若有所思。   她很疑惑:按照民国刑法,陈耀曦和猴子可以立即申请假释,为什么,他们不去申请?   这个问题困惑了她很久。   闲暇时,她偷偷向工友打听了一下,这个时代的假释十分方便,只要有钱就能把人买出去。没钱烟也行,没烟衣服被褥也行,反正不管什么东西,只要能让管事的小警察满意,在释放书上画个押就可以瞬间重获自由。更幸运的是,由于警察们都很忙,没谁有闲工夫去追踪一个假释犯,所以假释期间不需要担保,也不存在随时向警察局报备行踪的问题。基本上,假释等同于另一种形式的刑满释放。   照目前的行情,假释陈耀曦大约需要十五条香烟,猴子需要二十条。虽然苏雪倩没有仔细数过他们现有香烟的数目,但光看到他们抽掉的就不止这个数,何况外边还源源不断地有据称是陈耀曦“弟弟”的人送进来。   陈耀曦会缺假释金吗?这显然不可能。   但他就是没动过假释的念头。   东洋纱厂的情况这么艰苦,他为什么会愿意呆在这儿?   哪怕他站在背纱工金字塔的顶端,活儿有人代干,饭有识相的男工送到手里,但又怎能比得上纱厂外海阔凭鱼跃,天空任鸟飞的自由呢?像陈耀曦这样的人,一旦出了东洋纱厂,必然是能混的风生水起的。他何苦死憋在这里受这份罪?   如今回过头来细想,苏雪倩甚至觉得以他的能力,即使是被诬陷成了偷窃犯也应该能全身而退才对。在吏治混乱的民国,连杀人这样的重罪都能花钱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更何况一个本来就没有任何证据的偷窃?再不济,就是让手下的小弟把告发他的警察绑了,也能威胁人家即刻修改口供吧?黑吃黑那一套,他陈耀曦一个黑帮老大不是该驾轻就熟的么,怎么关键时刻竟然连反抗都没有,直接就认了罪呢?   难不成,他也是个地下党?联系宋晴、夏灼华的表现,这个猜测首先跃入了苏雪倩的脑海。可是,又不像。苏雪倩曾经试探性地问过他对于包身工被老板剥削压迫的看法,当时陈耀曦回答:“弱肉强食是竞争法则。羚羊如果跑地不够快,就应该被老虎吃掉。同样地,如果老虎追不上羚羊,那它就活该饿死。这很公平。”   这并非一个地下党会给出的标准答案。更合理的答案应该是像夏灼华那样回答:“工人阶级被剥夺了一切生活资料,他们生来便处于弱势,这是先天的不公,是我们必须革命的不公。”   那陈耀曦到底是什么背景?又为什么要进纱厂?   苏雪倩越想越觉得疑点重重。她突然惊觉自己的大意——陈耀曦竟是个如此深不可测的人,而她因为他与真正的苏雪倩之间的姻缘,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太久他的关照。   在战争年代,有秘密的人都是危险的人,应该远离。   苏雪倩暗自警醒,对待陈耀曦的态度逐渐小心翼翼起来。她尽量让自己的变化悄无声息,以免被看出破绽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她自以为做得隐蔽,但其实行事粗放却心思细密的陈耀曦第一时间就有了察觉。可他没有任何表示。他仍然会同她插科打诨,她也仍然不咸不淡地顶回去,但言谈间少了随意,多了谨慎。猴子偷偷跟二楞抱怨:“我总觉得曦哥和雪倩姐之间有点不对劲,可是他们明明没吵架,在一起的时候也都笑得挺欢的,难道是我想岔了?”   一切都好像跟以前一样,但很多东西,已经悄然改变。   半个月后,陈耀曦笑眯眯地问苏雪倩:“想不想出去?”他突然说他可以帮她赎身。   包身工等同于商品,三十块钱买断女工三年生死,同样地,如果有三十块钱,外加补偿务工期间纱厂提供的食宿,就可以重回自由身。当然,这不可能是一笔公平交易。工人一旦进了东洋纱厂,不扒下一层皮来东洋婆绝不肯善罢甘休。苏雪倩的赎身费是五十块现钱,对比三十块的卖身银,足足多了百分之六十六的差价。   虽然不知道陈耀曦到底多有钱,但想来五十块对他来说不会是大问题。   只是,到底不能继续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照顾了。而且,也不知道他突然提出赎身是不是有什么阴谋……情感上苏雪倩不认为陈耀曦会害她,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如果他真是单纯的为她好,为什么不早把她弄出去呢?   苏雪倩思忖了一会儿,对陈耀曦道:“我向你借钱,按当下的利息分期还你。”   “不……”陈耀曦刚想拒绝,转瞬又改口,换成干干脆脆的一个字,“行!”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他很清楚地知道苏雪倩不仅会怀疑他的好意,而且还会提防他,以免刚被救出虎穴,又被送入狼窝。   她绝不是个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愚蠢女人。   她之所以同意他的提议,不是因为对他的信任,而是因为她愿意冒个风险离开存活率只有三分之二的东洋纱厂罢了。   这真悲哀,不是吗?   可是他喜欢,这才是他的苏雪倩,一个越接触越能让人吃惊的女人。   把五十块钱交到她的手里,陈耀曦微笑:“苏雪倩,我马上就会出去找你的,到时候可别不认我哦~”   她白他一眼,他目送着她走出背纱车间。   冰冷的铁门缓缓拉上,将他们隔绝成两个世界。   转过身,他想,要尽快解决这里的事情了,他真的很期待与她的再次相遇呢!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大家熬着看完憋屈苦闷的《包身工》篇,陪我走过这一个月的日子。其间收到很多读者评论,不仅有撒花,还有非常有价值的书名建议、BUG提醒,以及来自“很久很久米登陆上的杯具菇凉”和fengyuanwe的长评,令我十分感动,在此再次道谢。   这本书最初的构思来源于高中语文书,起初只是一个言情故事,主要描写“民国背景下的爱情”,但写到十万字的时候突然失去兴趣,全部推倒重来,再提笔,就成了现在大家看到的样子。   除了爱情,我也想写出民族的血性,写出我们的前人在那个乱世里的苦难与辉煌。   明天开始将展开一个新的篇章,衷心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也期待与大家交流。因个人时间原因与JJ不时抽风的缘故,依何不能保证每天都回复,但一定尽早回复。关于更新,目前由于有存稿所以日更,尽量坚持,之后若减量会提早通知。只要存稿箱君不抽,更新都在晚上8点,其余时间的更新为修改错字与BUG,请勿误点。   鞠躬感谢!    ☆、特务   一个月可以改变很多事情。   水门汀的梧桐树叶悄悄地由绿转黄,挑货郎扁担里的甜瓜被红彤彤的柿子取代,池塘里成片的荷花现出衰败之色,馋人的糖炒栗子香弥漫于大街小巷。   过道里传来模糊的人声。   “新来的佣人才十五岁,太太不大满意,到底还得年纪大些的才懂得伺候人……可小姐非要留下她,说家里死气沉沉的,就该找年轻的女孩子调剂调剂。”   “呵~小姐不懂事,哪里晓得太太的担心……太太是怕给先生调剂到床上去吧?”   一串幸灾乐祸的笑。   待笑够了,先前那一个接着说道:“易先生这样的人,但凡有点姿色的女人都会有想头,太太可不是得看紧些。”   “还不是冲着权啊钱啊上来的。”另一个接口,“要没这些,一个老男人,又矮,谁瞧的上?”   “呵呵,现在的女孩子都现实的很,有钱就行,有权,那就更好了……”   声音渐行渐远。   “哗啦!”苏雪倩将一大盆水迎面倒下,晶莹的水滴顺着脸颊滑入漱洗盆。甩甩头,她把干毛巾扑在滴水的头发上。   湿漉漉的手抹过蒙着雾气的镜子,里面映出一个蜡黄憔悴的人影。嘴唇干裂,眼大无神,鼻子尖上好像沾了粘性极强的灰尘,用最强效的肥皂狠搓一个小时也抹不去痕迹。前世梦寐以求的尖下巴大驾光临,锁骨突出,手脚纤细。相对应的,胸围也成了跟男人没差别的A-,再往下,平常被衣服遮盖住的十二根肋骨清晰可见。   摊开手。   十指粗糙地像老树皮,磨手的纱线在上面割出三十来道大小不等的口子,每个都张着殷红的嘴,狰狞地笑。手背上布满细密的褶子,手心处生出好些老茧,厚厚的,按下去是坚硬的,略微有些疼。   ——真是混地太惨了一些,大概可以被列入“最悲催”穿越女排行榜了。   把毛巾搭在水盆边沿,苏雪倩叹了一口气。   这里是易公馆,刚才那两个人口中的“易先生”是这里的主人。他约莫有四五十岁,五官不算难看,除了像老鼠一样尖长的鼻子,整张脸甚至可以称地上是清秀的。但他到底过了最好的年纪,连头发都已经开始微秃,剩下的那些,也没精打彩的,失去了生命的光泽。   当然,对于苏雪倩来说,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紧要的是他的工作。   易先生为汪政府做事。具体做什么无可奉告,但佣人间最普遍的猜测是搞情报工作。换言之,他就是传说中的特务头子。   民国时期的特务头子,会有好下场吗?从无数狗血影视剧里积累下来的经验告诉苏雪倩,这是一种稍有不慎就会殃及池鱼的典型性高危职业——没见电视剧里刺客潜伏到特务家暗杀时,总会有无辜的小透明躺着也中枪吗?   苏雪倩不想成为炮灰,所以这位易先生是她最不愿意招惹上的一类人。   可是很悲剧,她上了贼船,现在已经下不来了。   基于特务这个职业的特殊性,易公馆在招聘新佣人时并没有透露易先生的身份,只是说是一户“急需女佣的大户人家”,因开出的待遇很丰厚,吸引了大批急需用钱又有志于服务事业的大姑娘小媳妇报名,苏雪倩也是其中之一。她事先完全没料到易先生居然会是干谍报工作的,还以为是一家暴发户:应聘那天她见过易太太一面,当时的她穿戴地就像个首饰展示柜台,耳上手上腕上的琳琅满目差点没耀瞎苏雪倩的眼。   本来很合心意的一份工作,合约一签,金光闪闪的财神爷居然就变身怪兽了。   最糟糕的是,她还不能违约。按照约定,如果苏雪倩擅自离职就得支付三百块钱的违约金。她不仅口袋里一分钱没有,还欠了陈耀曦五十块钱的赎身费,哪里赔偿地起?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干下去,希冀将来能想出脱身的办法。   虽然,她也知道这个可能性非常渺茫。   一开始她还说服自己,落在没有恶意的前夫手里好过落在危险性极高的特务头子手里,指望着陈耀曦从纱厂里出来后帮她再赎一次身的,可是几天前刊登在《申报》上的一则报道彻底打破了她的幻想。   百名工人上书请愿 东洋纱厂罢工又升级   本报讯 三日前开始的东洋纱厂罢工事件又有新动态。继六名带头闹事工人被上海警察局批捕之后,又有三名包身工因向当局递交请愿书被逮捕。据悉,这份请愿书长达三千余字,罗列了数百条务工条款,共有一百二十三名纱厂工人署名要求与厂方面谈。目前市警察局与东洋纱厂都未作出回应,本报将继续关注此事。   只是一条简讯,没有提及被抓捕的工人姓名。苏雪倩猜想,被捕的人里面一定有宋晴和夏灼华,组织罢工大概就是她们潜伏进纱厂的目的。只是不晓得陈耀曦有没有被牵连进去。虽然他不像是地下党人,可是提前将她赎身出来,又好像早知道纱厂会出事一样……   这张报纸是易先生特意拿给苏雪倩看的。   报纸出现在眼前时,苏雪倩的第一个反应是接过来仔细读,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不对劲,心里一突,离报纸只有半寸的手指果断悬崖勒马,扭转的手腕又被强掰了回来。   她将目标物拿到眼皮子底下:“易先生,你给我?”   危机关头,她发现自己居然很有演戏的天赋,表情一派天真。   “哦,我看完了,你拿去扔了吧。”易先生的目光落在她故意拿反的报纸上,笑得十分温和,“顺便去告诉太太一声,我晚上有应酬,不回来吃饭了。”   “是!”苏雪倩恭敬地向他行礼,像一个合格的女佣那样,下巴微微内扣,以三十五厘米的步间距从容离开。   当脊背上那犹如针扎一般的不适感消失时,她的冷汗已经将里衣全部渗透。   她不是孩子,不会天真地以为易先生真是无聊地“请她扔报纸”。平日里他看过的报纸都是随手丢在桌上的,自会有负责打扫的容妈定时整理。他这么做,唯一的解释是试探她。   特务头子聘请佣人怎么可能不调查清楚任用者的来历?否则万一不小心把敌人招进家里,岂不是引狼入室,一百条命都不够被暗杀的。   苏雪倩与易公馆签合同时东洋纱厂还没有开始罢工,易先生派心腹查了一下她的情况,没有发现疑点,于是就放心地聘用了她。如今纱厂事发,他虽不认为有再查一遍的必要,但依从职业性的谨慎习惯,还是对她考验进行了考验。   幸好结果是令他满意的。目前已被逮捕的九个纱厂工人都读过书,而她却不识字,应该真只是个普通的包身工吧。   易先生自嘲地笑笑,他干这行久了,难免有些草木皆兵的,看谁都像心怀不轨。换个角度看,如果苏雪倩是纱厂里那些所谓的“进步人士”的同伙,她又怎么会在罢工马上就要开始的关键时刻跑出来,那个时候她不是应该留在厂里同她的“同志”们并肩作战才对吗?再说,易太太在招聘女佣时一直自称是“何太太”,别人哪有这么容易猜到易公馆头上,想混进来也不是那么方便的事。   易先生坐进车,随意地把头撑在窗沿上,摆出闭目养生的经典姿势。街灯迤逦的浮光掠过,映在他的脸上,沉静安详。司机以为他累了,悄悄把前窗关紧,以免外边的人声传进来吵到他,却不知道他的心思早飞到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李小姐在前方的目的地等他。他在想,不晓得这位美丽的小姐,品尝起来会是怎样一番销魂入骨的滋味呢? 作者有话要说:   ☆、宠儿   人世间有很多事,都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栽柳柳成荫的。如果苏雪倩一心想当个好员工,时刻以一种期待被认可的姿态卖命干活,迫不及待地向主人表现自己的才干与能力,易太太马上就会将她视为处心积虑想要争夺易先生注意力的假想敌,毫不吝啬地将各种虐待往她身上招呼。可她偏偏只是想打个酱油而已。   因为脑子里绷着根“我在特务家里,我要尽量减少存在感”的弦,原本就不多话的苏雪倩愈加沉默寡言。入职一个月来,她对易先生能避则避,对易太太讨好不足,几乎化身为干活机器,只知埋头做事。这种踏实肯干的做派倒令原本对她不太满意的易太太暗暗点头,生出些要倚重她的想法来。   也正是苏雪倩赶上了机遇。易太太一家原是住在香港的,两年前才搬来上海,因当时走地匆忙,许多用惯的老人都没能带过来,所以只能到这边安顿下来之后再陆续聘。可惜,连试了好几个人都用不趁手。易太太也实在是烦了一次又一次地装成“何太太”去人市上挑人,巴不得尽快找到得用的稳定下来,慢慢培养。   于是苏雪倩的日子便不大好过了。易太太既要叫她做能一丝不差背出红酒品尝步骤的高级女佣,又要叫她做能光着膀子跪在地上一擦一上午不挪地儿的低级奴役,如果还能在她打麻将时提醒她一下别人的牌,那就更好了。苏雪倩摸不准她这种跟周扒皮有的一拼的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按理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丈夫和妻子的为人处事总会有许多相似之处。易先生在大部分时候都是儒雅的,他对下人很宽容,可是易太太,却好似恨不得要将每一个佣人的血汗都榨干净似地,一分钟都不肯让人喘气。   “肯定是她没嫁人之前太穷,小家子气,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容妈撇着嘴恶意地揣测。   关于易太太的身世,易公馆里有很多种说法。佣人们私下里偷偷谈论,猜她是舞厅里的交际花,靠勾搭易先生从良。易太太年轻时是顶漂亮的,有照片为证:烫成波浪卷的披肩长发,明眸大眼,嘴型丰满,细长的眉毛向斜上方微挑,勾勒出永永远远的媚意,不笑时亦带出三分轻佻。美则美矣,只是,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的良家妇女。   “她那张脸一看就是狐媚子,浑身骚气,要不怎么勾得住易先生?”说这话的,还是容妈。   苏雪倩却不敢苟同。   她虽然同易先生交集不深,可是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如他这般身份地位的人,是决计不肯娶一个风尘女子当官太太的,无论他有多爱她。民国时男人仍旧可以三妻四妾,不愿把人养在家里的还可以毫无社会压力地置外室,所以男人都把红玫瑰和白玫瑰分地很清楚。红玫瑰可以东摘一枝西插一朵地调剂生活,但种在家里的,只能是不曾被别人圈养过的白玫瑰。   这不仅仅是贞/操/观的问题,更是男人的面子问题。   当然,那是易先生年轻时的那个年代。现在新生代的少爷小姐们受到西方思潮的影响,于爱情选择上更加开放。他们学欧洲人在家里开舞会,学日本人在夜场里喝酒,学美国人光明正大地在街上热吻。最受欢迎的是放浪形骸的名媛淑女,因为她们放荡所以可以任意轻薄,因为她们经济独立所以恋爱成本低廉。同时满足这两个条件的姑娘是社交界的宠儿,只要一出现在公共场合,就会如同蜜糖一样吸引众多蜂蝶飞扑,乐此不疲。   易明兰把法国进口的亮油涂到指甲盖上,五指撑开,将芊芊玉手伸过头顶,眯起眼,借着日光灯细瞧。“还不错。”她漫不经心地说,歪着头等着指甲油风干,“他们说女人像猫,我觉得男人才像。你把他当一回事儿呢,它扭过头去不理你。你把它扔到野外不管了呢,它反倒记起你的好来,巴巴地贴上来死缠了。所以,对付男人啊,你就得由着自己个儿的性子,高兴了把他抱到胸前捋两记顺毛,不高兴了,就让他到外边自生自灭去。这样,他才永远觉得新鲜,永远玩不腻你。”说罢大概很得意自己能作出这样一番长篇大论来,“咯咯咯”笑地花枝乱颤,额前的碎发挂下来,弯几个弯,垂到耳际。   她是易先生和易太太唯一的女儿,上头还有一个哥哥在德国留学,所以只剩下她承欢膝下。可以想见,她在家里受宠地不行,结果养成了跳脱肆意的性格。   可惜她没有继承易太太的美貌,虽然也长了一双狭形眉,但却是形似神不似。她的眉毛是被抽了灵气的,恹恹地趴在眉骨上,不管怎么挑都挑不出魅惑来,叫人好生挫败。但她也有自己的长处。她是摩登的,任何时候都画着艳丽的浓妆,还在国中上学,上海城里最贵的一款尖头皮鞋就叫她给买回了家来,迫不及待地套到脚上,学大人的姿势妖妖娆娆地走,没穿出成年人的妩媚,倒有一股小女孩故意装成熟的憨气,平添一份率真可爱,尤其招猥琐大叔们的眼。   当然,同龄的男孩子们也是爱她的。正处在青春萌动的年纪,他们对于女神的要求无关长相,只要够大胆,够热辣就行。易明兰能点燃他们心底里埋了十几年的火种,她深V低领裙后那对饱满的乳/房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每次都能喂饱他们对于女性胴/体的遐想,一次次地满足,一次次地欲罢不能,仿佛吸毒一样上瘾。   她知道他们要什么,也不吝啬给予。但她不爱他们,她只是爱挑拨,爱勾引,爱引诱他们跪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因为只有这样能显示出她的魅力。   她通过男人的爱慕来实现自我价值。   “哎呦,这个李子涵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了我不要同他出去,还特特跑来约,真不要脸。”易明兰站在窗口,火红的指甲在帘上拨起一个角,看着伫立在楼下冷风中的男人又得意又兴奋。   苏雪倩提醒她:“小姐,他说来取你问他借的书。今天图书室的租约到期了,他赶着拿去还。”   “唏~借口!我十岁起就有人追求,这种把戏见多了。”易明兰不屑地挑眉,“你去跟他说我不在,叫他回去。”   一个月前她还不认识李子涵,就因为听说他是临校的校草,存了争面子的心思,才刻意去勾搭他。可是待撩拨地人家真注意到她了,她又失了兴致,变得不理不睬,真真正正的翻脸比翻书还快。   李子涵对易明兰的脾性多少有些了解,看苏雪倩一个人下楼,就晓得“易小姐”必是不耐烦见他,言语中不免带出点火气来:“答应了昨天还书,偏要拖到今天,白累我跑这一趟。结果又不见,真不晓得她哪来这么多花样,以为我也是那些个男人,随她怎么耍都苍蝇似地围着她转吗?哼!”   说罢连眼皮都没抬,竟然一转身,就这么气呼呼地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旧识   苏雪倩替易明兰白听了一顿训,没处诉委屈不说,上楼汇报时还得费心思挑婉转的词汇传达李子涵的意思。易明兰听后无所谓地耸耸肩,洋派地说了句“It doesn’t matter.”说完了方记起苏雪倩听不懂英文,又转口道:“我上个月穿过的那条蕾丝边的蓝裙子不时兴了,你拿去找冯裁缝改改,叫她在袖口上加个双层边,最近流行这个。”   自诩站在服饰业潮头浪尖的小姐们大抵都有她这个毛病:不管看到什么衣服都乐意评头论足一番,而且看法一天一个变。一件新上柜的洋装,买回来时千好万好,待穿过一回,就觉得这里不如意,那里不好看,恨不得立马拿剪子拆了重做。   不过,易明兰是不会踏洋车(缝纫机)的,那是易太太那一辈的旧式做派,她这种新时代的弄潮儿不屑为之。所以她但凡有什么改衣服的新想法,都会交给冯裁缝店的老板料理,而且死认他一个人的手艺,旁人她都不放心,甭管是谁,只要动了她的衣服,都免不了一顿劈头盖脸的训。   其实,放不放心又有什么要紧的呢?她一套衣服从来不穿第二次。尤其是出席宴会的礼服,要是不小心重复穿了出去,别人可能不记得,她自己倒会先把自己羞死——那样太寒酸了,有违她时髦的做派。   再者,她要记挂的事情太多,哪有闲工夫跟一套衣服较劲?苏雪倩捧了裙子准备出门的时候,她已经把这条“美丽但略显保守”的蓝裙抛在了脑后。   倒是容妈叫住苏雪倩道:“太太有件衣服的搭扣坏了,你一起拿去给冯裁缝吧。我搁在……”她皱眉想了好半天,才记起大概的地方来,“在衣帽间左手起第二个橱柜的第三格还是第四格上,哎呀,你找找就知道了。”   容妈是为数不多的从香港时代起就伺候易太太的老人,到了上海之后,自诩资历深,最喜欢使唤别人。料理易太太的衣服属于她分内的工作,托苏雪倩顺手带去裁缝店没什么,横竖举手之劳,可使唤苏雪倩自己去衣帽间取就有点过分了。从易公馆的大门口走去衣帽间,可是有好长一段路呢。   不过苏雪倩没同她计较。俗话说:“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容妈是瑕疵必报的个性,针眼大的事都值得她暗地里使绊子,苏雪倩还想着低调做人,若为了这点小事招来特务头子、特务夫人的注意,岂不是得不偿失?   于是她只好把已经套在脚上的鞋重新脱下来放回鞋柜,将易明兰的裙子挂在门口的衣架上,拖着步子慢吞吞地往衣帽间蹭。   反正易明兰不急着要裙子,多干活又没人给她加工资,能偷一分懒是一分懒。   找衣服时才发现容妈没记对地方,苏雪倩正心不在焉地翻找坏了搭扣的衣服,几句闲话就从隔壁的小宴客厅中传过来,灌进耳朵里。   “前天我在街上遇到个人,你们猜猜,是谁?”里头有四位太太凑成一桌打牌,说话的这个婆家姓廖,长了张瘦长的马脸,鼻子同嘴巴闹矛盾,离得有五六厘米远,瞅着怪渗人的。   “这哪里猜得到,我们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马太太笑着打出一张九筒,手指拂过额上杂草一般的碎发,将它们别到耳根后,“廖先生在外交部任职,交际面这样广,你五湖四海都有朋友哩,可不是把我们都当成神仙了?”   易太太接话道:“她既然这样说,必是我们都认识的。”   “对了,还是易太太聪明!”廖太太拍桌大赞,随手将一张八万丢到易太太面前,“闹,送给知己吃。”   “不带这样的!”年纪最轻的赵太太最先嚷起来,一把抢过牌,死拽住非要还给廖太太,“她听的就是‘万字同’的教,只等这个绝张的八万,你还送给她吃,这也太赖皮了!”   易太太哪里肯依,高声叫着“落牌无悔”,硬从赵太太手中抠出牌来放到自己面前:“吃!”又摆出一张七万、一张九万在旁边陪着它。   马太太佯装生气道:“糊了一人得付她十六颗子呢!廖太太,你这是损人不利己。”   “呵呵,哪里就一定能做成‘万字同’了,我打赌她糊不了。”廖太太也不在意,用手指捏着自己的尾牌转圈玩,“要真糊了,我就一人做事一人当,四十八颗子全我一个人出,这总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赵太太嗔怪地看她一眼,果然见易太太糊了牌,逼着廖太太赔出筹码,四人又相互打趣了一阵,方回到先前的老话题。   “范围是有点广。”廖太太同她们联手将长城搭起来,思忖道:“算了,我就给你们点提示吧!恩……是个年轻的太太,在香港时认识的,人很漂亮。”   “陈太太?”她话还没说完,赵太太就抢先答道,“我上礼拜也恰好碰见她,说是正同先生闹离婚,现在带着儿子来上海常住,有空要请我们吃茶呢。”   “咦~我就说她同她先生长不了,果然分了。”廖太太笑道,“不过,我说得可不是她,是比她还要漂亮的一个人——六角脸,窄额,长发披肩……”   “王佳芝?”易太太的脑中划过一个名字,却又有些迟疑,“不能吧,她怎么会来上海?”   “怎么不能,就是她!”廖太太也不卖关子,直接给出答案,“麦太太的先生是做进出口贸易的,但珍珠港事变后哪里还有生意可做,大抵日子不太好过。麦太太自己出来跑单帮补贴家用,从香港带些女人喜欢的小东西过来卖。她在上海没有房产,现在住在丽晶酒店里。”   “怎么可能不好过呢!”赵太太不赞同道,“丽晶酒店是上星级的,最便宜的房间都要5块多一晚上,也就她们这些商人家住得起。” 赵先生也为汪政府做事,当官没有做生意赚钱,她素日里嫉妒的要死。   “她先生的生意原来做得那么大,想来是极有家底的,哪里能穷到她。”易太太从长城的尾端摸了一张牌,慢条斯理地说,“王佳芝为人是极好的,那时候在香港,跑前跑后地陪我买东西,招待地十分用心。那时她还说要介绍熟裁缝给我,结果我们临时接到命令来上海,竟是连辞行都没当面辞成。论起来,是我欠情了。”   廖太太接口道:“是的闹,她也对我的脾气。过段时间我们一起看看她的货去,帮她照顾照顾生意。”   “她眼光好,带过来的肯定都是好东西。”易太太又糊了一把牌,摊手问三个牌友收筹码,心情极好,“哎,丽晶酒店离这里很近的嘛——她住酒店干什么,白花那个冤枉钱。我这里空,叫她住我这里来就好了,也省地我打牌老找不到搭子。”   马太太把筹码交给易太太,笑道:“哈哈,那她可要好好谢谢你。她初来上海,人生地不熟的,住你这里多参加参加交际,能多认识好多人呢,跑单帮靠的可不就是人脉嘛!何况,还能省下住酒店的费用。不行,可不能白白便宜了她,等她搬来了,要叫她请客的!”   其余三人点头称是。她们都是全职太太,两年前才跟着在汪政府里任职的先生一同从香港搬到上海来,如今说起王佳芝,难免要回忆一番在以前的岁月,话题一转二转的,就扯了开去。   她们在隔壁聊得开心,衣帽间里的苏雪倩却险些被惊讶震倒到地上去。泥马王佳芝,泥马易先生!原来既《包身工》之后,她又进入了新一轮的剧情。这一回,她穿越的主题,是《色戒》!   迎王佳芝进门,泥马易太太,你就等着头顶上绿云罩顶吧! 作者有话要说:   ☆、勾引   苏雪倩穿越前并没看过电影版的《色戒》,只读过张爱玲的小说。文字的描述虽然无法像影视剧作品那样呈现出立体感,却往往更能深入挖掘出人物内心的潜意识,尤其,当执笔者还是一个如张爱玲这般冷眼旁观世事、笔锋犀利冷静的人的时候。   《色戒》的故事脉络并不复杂,归结起来,不过是一段爱国女大学生同色鬼汉奸之间的畸恋。它以色开头,王佳芝是猎人,设计用肉/欲割裂猎物的喉咙,为此不惜将初/夜做成实战前的“演练”。它以爱结尾,最终猎人假戏真做,将一颗真诚的心连同鲜活的性命双手献上,祭奠她这一场疯狂荒谬的爱情。   她应该是个天真单纯的人。在见到王佳芝之前,苏雪倩这样猜想。暗杀易先生的方式有很多,她偏偏选了最笨的那一种。既然已经到易公馆借住,骗易先生喝杯有毒的咖啡,或者溜进易公馆厨房把药下在他每日必喝的养生茶里,岂不比费尽心思的枪杀方便地多?   她们那个所谓的计划几乎愚蠢到异想天开的地步。一群没有经验、缺乏指导、瞎拼乱凑的剧团成员,居然就妄想将学校里的剧台搭到特务头子的眼皮子底下去,甚至连情报的真假都辨不清。女人的贞/操何其珍贵,王佳芝在不知道易先生马上就要离开香港的情况下就西里糊涂地交给了押妓的梁润生,若之后没有同上海的地下工作者搭上线,她的这一番牺牲,岂不是成了丢进江里的小石子,连声响儿都没听见,瞬间便沉了底。   甚至还有评论家说,王佳芝之所以答应去扮演“麦太太”,是因为爱慕邝裕民的缘故。这就更加荒谬了。心上人把她送上猥琐男的床时她不知悔悟,等木已成舟后又来懊悔,真是蠢笨到家了。   “刚刚你在楼下看到的那个人叫王佳芝,我妈在香港认识的,上个礼拜才搬来借住。”易明兰依在易公馆屋顶天台的西式栏杆上,一边舀冰激凌一边同闺蜜王雅媛扯闲篇,“她都做了五六年的麦太太了,还同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似地,开个玩笑都会脸红。”   “扑哧。”王雅媛忍不住笑出来,打趣她道,“她哪里能有我们易小姐见过的世面多呢?你虽比她年轻,交过的男朋友却多,没准是她的两倍也说不定。”   “哪里止两倍!”易明兰笑嘻嘻地抗议。她今天穿了条橘子橙的高开衩旗袍,若隐若现的白腿从左右两边的缝里漏出来,若有男人在旁边,保证又要给勾了魂去,“不是我小看她,她这种人,怕是从头到尾就谈过她先生一个朋友吧!你不知道,昨天我写不出作业给她看到,她同我说上课最好记笔记。切~记笔记!我打赌她以前肯定是好学生,黑板上的字全得一字不漏地记下来的那种,端着老师的话当圣旨,整天只知道读书读书读书!做学生的时候不敢早恋,毕业了听大人安排随便找个人家落户,哈,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她说得有趣,王雅媛咯咯咯地笑了好一阵,拿吃过的勺子在玻璃盏里调戏冰激凌:“哎,你说,李子涵今天到底会不会来?”王佳芝只是个打过照面的陌生人,不值得她花精力去八卦她的闲事。王雅媛今天到易公馆做客,是特地跑来看李子涵的笑话的——上礼拜月考出成绩,易明兰数学没及格,就有知道她同李子涵之间暧昧的好事者怂恿她找“男朋友”补课。易明兰为了面子答应下来,又嫌亲自去请跌份,就托了相熟的同学带话过去。李子涵虽然恨她说风就是雨的脾气,也早断了风花雪月的想法,可到底是初恋,当着同学的面也不好太不给她留面子,只好说“等以后有了空再给她讲题。”   这是一句明显的托辞,拒绝的意味十分明显,可惜易明兰自视甚高,好好的话听到她耳朵里,就成了欲拒还迎的把妹手段。她咂着嘴说:“他恼我上回不还他书,肯定是要扳回一城出出气的。等气过了心平了,他也就雨过天晴了。”   今天是月考后第一个休息日,她笃定他耐不住,肯定会来。   她已经想好了法子,等他来了,照例还是要逗弄逗弄他,免得他得意过头。恋爱么,就是要这样你来我往地才有趣。   苏雪倩弯下腰,将方才从两位大小姐那里收来的冰激凌杯丢进木盆,滴两滴清洁液,默默地看着它们漾开,散成油状的细小液珠飘在水面上。   平静的水,映出斜挂在墙角的一件碎花蓝袄。一刻钟前,易先生的手还抚在它的开襟处,正如《色戒》中写的:“这是他的惯技,表面上端坐,暗中却在蚀骨销魂,一阵阵麻上来。”   王佳芝咬咬牙,也学他,慢慢将手从他的衣裤交接处探进去。   未参与暗杀计划之前,她的确是如易明兰说的那样,规规矩矩地上学放学,生活干净地好像蔚蓝如洗的天空似地。可是如今她打定主意要牺牲自己,勾引魅惑的那一套,只要她乐意,也能学个七八分。剩下那三分,由她的美貌来弥补,足够了。   易明兰小瞧了她。你来我往的游戏只要是个女人,都会玩。像王佳芝这种美到远远瞧上一眼就能让男人心生遐想的女人,更会玩。   趴在易先生的肩头,王佳芝放柔了身体,纤细的手指滑过他的皮肤,一点点地挑拨他的□□:“我小姐妹来信,说看到我先生玩舞女。”她说她要报复他。   易先生笑着安慰:“他不知惜福。”女人么,就是别人家的怨妇玩起来才特别带劲。俗话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易先生深以为然。   可惜偷不像抢那般容易,它见不得光,所以,必须得躲到隐匿处才能成事。   关键时刻,易先生刹住车,恋恋不舍地放开王佳芝的娇体道:“她们都在楼上呢,现在不大方便。过两日吧,待你我都有空,你到静安寺路西摩路口的咖啡馆去等,我派车来接你。”   王佳芝撅起嘴,涂地红彤彤的艳唇一张一合地,诱人的很,引地易先生恨不能扑上去一口吞下:“把我的火勾起来,又不肯帮我灭——你说,你怎么赔偿我?”她问他讨一只新看上的镯子,墨玉带翠,摆在百货商店里最显眼的地方,需用十根金条去换。   金银首饰是戏台上的道具,没了这些,戏就演不下去。易先生是特务,阳光下的他风度翩翩,风光无限,暗地里却是个审慎阴沉之极的人。他喜欢看电影,却因为怕暗杀,七八年没进过电影院。他太多疑,太小心,所以她得给自己披上贪图富贵的外衣,用女人普遍的贪图富贵迷惑住他,才能将计划进行下去。   易先生果然上当。他是风月场老人,于金钱上并不计较,爽快地答应将镯子买下来送她。王佳芝顿时放下了心,琢磨着计划终于往前突破了一步,该找个机会同邝裕民他们打个招呼,好提前有个准备,免得到时手忙脚乱。   易先生最后摸一把王佳芝的脸,双方才依依不舍地惜别。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苏雪倩从阴影里走出来,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示威   去裁缝店取裙子的路上,苏雪倩觉得自己的脑子里好像被某位神秘人物植入了芯片型放映机,不断回放易先生与王佳芝的限制级画面。   苍天厚土作证,她真不是故意要偷看的。透过闲置的储物室的窗户恰好可以望到王佳芝的房间,她只是被心血来潮的易太太派去打扫,居然就撞上这样一出活色生香的好戏。   她听不见他们说话,但是借助于小说,她完全可以脑补出他们的谈话内容。   已经勾搭上了啊!苏雪倩很兴奋,作为一个被无数狗血小说荼毒长大的孩子,亲眼见证《色戒》中的爱情令她无比激动,她身上所有的八卦细胞都被方才那场前戏唤醒了。   按照书里的安排,正剧会在英美人的公寓里上演,那场戏,苏雪倩注定是看不到的。事实上,哪怕是易先生与王佳芝在易公馆里的眉来眼去,若不是她事先知道剧情,也不会注意到。易先生太过老奸巨猾,他偷吃的手段花样多的很,随便甩出几样都是一套一套的。王佳芝也十分谨慎小心,但凡有易太太、易明兰在的场合她总是低眉竖眼的,规规矩矩的商家少妇做派,所以才能让易太太没有顾忌地把她邀请到家中同住。   王佳芝平常话不多,“会咬人的狗不叫”,说的就是她这种人。   苏雪倩努力回忆了一遍小说内容,如果她的记忆没有出错,那么暗杀失败当天王佳芝一开始是同易太太、马太太等人在易公馆里打麻将的,之后易先生回家,两人才约好双双金蝉脱壳,在外面的咖啡馆碰面。   苏雪倩发现了等待已久的机会。   易先生是汉奸,苏雪倩如果跟着他们一家混下去恐怕连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徽都不会有机会看到。所以从受雇于易公馆的那天起,她就计划着逃跑。   问题是,怎么逃?   易公馆没有限制她的人身自由,她可以在买菜、购杂货、扔垃圾等等等的任何时候随意外出,总之借口多得是。难点在后面——易先生迟早是会发现她开溜了的,作为一个特务头子,发现家里不明不白少了人,头一个反应是什么?当然是查!只要她还逗留在上海,就是把上海翻个顶朝天他都会把她揪出来。   所以,苏雪倩要么不跑,要跑就要跑得远远的,非得跑到易先生的手够不到的地方,她才能安全。   苏雪倩仔细做了考量,最终选定河北作为自己的避风港。晋察冀,那是后世有名的红色根据地,易先生管不到的地方。而且,猴子曾说起陈耀曦的地盘在冀北,那边有很多他生死之交的兄弟,“受过曦哥恩惠的人多如牛毛,只要一提小天王的名号,个个肯为他两肋插刀。”若有幸结交到一两个,对她多少也是照应。   当务之急,是准备好足够的钱。俗话说一分钱难死英雄汉,吃饭要钱,住宿要钱,买火车票要钱,什么都要钱。苏雪倩如果身无分文,将寸步难行。   凭心而论,易公馆的工资水平在同类岗位中算是比较高的,可是却要攒满一年才给发,苏雪倩怕自己等不起。于是她只好把主意打到王佳芝身上。   王佳芝既然假扮富家太太,身边必然有钱防身。在小说里,暗杀失败后她马上就被易先生的手下枪毙了,中间并没有时间回易公馆收拾东西。如果苏雪倩能抓住这个空挡到王佳芝房间里搜一搜,肯定能赶在易先生安排的清理人员上门之前找到钱。   这些钱将成为苏雪倩在河北开始新生活的原始资金。   当然,最理想的情况是陈耀曦没被罢工牵扯到,安全服完六个月的刑期后带她一起离开,但是苏雪倩并不敢抱太大的希望。她得做好两手准备。万一他死了,她就得靠自己的能力跳出易公馆这个火坑。   想到这里,苏雪倩就没赶着往裁缝店里去,而是拐进另一条巷子,闪入书报亭中猫腰翻起报纸来。   “孙中山发表讲话,详解三民主义。”“霞飞路品美服饰店开张大吉,恭迎各方贵宾。”“周璇深夜抵沪,歌迷蠢蠢欲动。”“美国爱乐乐团交响乐门票热卖中,欲购从速。”……   直翻过四个版面,苏雪倩才在“时政消息”里找到感兴趣的报道:   大学生示威□□ 东洋纱厂罢工引发连锁反应   本报讯 11日上午,上海街头爆发大规模示威□□,要求当局释放扣押的九名东洋纱厂工人。据粗略统计,大约有数千名学生走上街头,他们高喊“拯救包身工”、“反剥削反压迫”等口号,手持标语,抗议政府与纱厂迟迟不做出正面回应。上海警察局派出三十余名警力维持秩序,当场逮捕六名学生,场面一度陷入混乱。截止发稿时,仍有部分学生在市政厅门口静坐示威。本报将继续关注此事。   这则简讯仍旧没有点出被抓捕的工人姓名,所以苏雪倩仍旧不晓得陈耀曦他们到底怎么样了……   她皱眉,无意识地望着报纸呆想了好久,直到老板娘的鸡毛掸子“啪”一声打到手上才惊叫回神。   “不要脸的小瘪三,敢来蹭报纸,哼,五分一张都不肯掏么?X的,X娘又不是开善堂的!”老板娘气势汹汹地瞪她,唾沫横飞,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鸡毛掸子在她面前点点点。   “对不起,对不起!”苏雪倩连忙扔下报纸,撒腿就跑。   她的确没钱买报。而且即使有钱,她也舍不得浪费在买报纸上。老板娘是小本经营,赚钱也不容易,所以,她不该还口,理应生受了这顿骂。   一气儿跑出十米开外,苏雪倩还听到背后中气十足的臭骂声:“死丫头,以后再敢来白看,X娘打断你的狗腿!”   苏雪倩飞一般冲出她的视野。   因在书报亭耽搁了会儿,苏雪倩到裁缝店的时候就有点晚。冯裁缝的徒弟小凤坐在店门口洗晚间吃的菜,看到她来,惊讶道:“怎么跑地气喘吁吁,好似背后有条恶狗在追似的。”   也差不多了……苏雪倩缓口气,笑说:“时间迟了,我就跑着过来了。明天易小姐有宴会,穿的是条蓝裙子,她想到你这里也正有一条蓝的在改,就急吼吼地催我来拿。”   “又开宴会。”小凤嘟囔着站起身,将手在围裙上随意抹了抹,拿着笸箩领着苏雪倩往店里走,“这回又是个什么宴?”   苏雪倩摇头:“我也不晓得,好像是易太太还是易小姐朋友的宴,反正易小姐要出席。”   易明兰不爱读书,生活的主要乐趣就来自于参加各种各样的宴会,小凤同她打了两年多交道,早就见怪不怪,不在意地将她的裙子从一个塑料袋子里抖出来,说道:“好像是这条吧,你看看是不是要这样改?”   苏雪倩仔细查验了一番,果然是易明兰要的样式。   小凤把裙子叠好,撇嘴道:“就你们易小姐难伺候,这么点事还非要师傅出面,本来我做做足够了的。”   苏雪倩劝慰说:“她认准了冯师傅的手艺,轻易不肯变更的。”   小凤晓得易明兰的挑剔,把裙子往苏雪倩手里一扔,气愤道:“哼,我也不稀罕。她最擅长鸡蛋里挑骨头的,同一件东西,师傅做出来的就什么都好,我做的就是下三滥,切~我才没这么笨,才不要去招惹她的是非。”   苏雪倩看着她爬到矮凳上,忙走过去帮她扶住,以防她摔下来:“怎么没见冯师傅,他不在店里吗?”   “到佟家去了,就是住在洋式石库门巷堂房子里的那家。”小凤一面从大摞的材料中翻找验货收据,一面同苏雪倩闲扯,“说起来你可能也见过,佟先生跟易先生是旧识,佟太太长得……”她停下手认真想了想,挤出一个形容词,“很白。”   苏雪倩摇头,表示自己不认识这两个人。   “也是,佟太太不喜欢交际,别说你,连我都没见过几次。” 苏雪倩一个多月前才到易公馆报到,小凤本也没指望她认识,只是嘴碎惯了一时刹不住车,顾自说道,“佟先生在鸿益染织厂给英国人做事,家里底子薄,惯会精打细算,也不晓得师傅为什么这么给面子,每次都亲自去给佟太太量尺寸,本来让我去做就好了么……”   小凤碎碎叨叨地又拉一些家常,费了好大会儿工夫方找到蓝裙子的收据,叫苏雪倩看过后画了押,恭送她出门。 作者有话要说:   ☆、相亲   第二天易明兰突然想吃牛排,于是她的好女仆苏雪倩一大清早便起了床。她到菜场买来最贵最新鲜的牛肉,只取后腰上极小一块,放到平底锅上略过下火,三成熟,血淋淋地盛到金丝雕花的小盘中,边上缀上精美的萝卜花。   不放盐,不用糖,不淋酱汁,易明兰矜持地拿起西餐刀,小心翼翼地将它切成围棋子大小的块状,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牛血从切口处渗出,沿诡异的纹路缓缓蔓延,顷刻将雪白的餐盘上画出鲜红的图案,又触目又恶心,引得苏雪倩的胃不由自主地翻江倒海起来——这场景,跟野蛮人直接吃生肉也差不多了。   很难相信易明兰会喜欢吃这种东西,而且,据说已经吃了五年。   “牛排就是要这么吃,才能尝出真味道来!”她得意地拿西餐叉戳牛排,假装自己没有被浓重的牛膻味熏倒,颇为热心给苏雪倩上启蒙教育课:“这是英国皇室的吃法,牛排煎地越生代表越有品味!你刚来所以不懂,但是,既然做了我家的佣人,以后就要多学着点儿,可不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老帽一样给我丢脸。”   苏雪倩无视从她口中飙出的血红色标点符号,规规矩矩地应了声“是”。   什么是所谓的“血盆大口”,今天她终于见识到了。   其实,易明兰又知道些什么呢,她甚至连大本钟是哪个国家的标志物都不清楚,更别说英式牛排的正确吃法了。“牛排越生越有味道”的论断是她从王雅媛那里听来的,至于王雅媛是从哪里听来的,就不在她考虑之列了,反正她相信王雅媛的说法没错就是。易家还在香港的时候,易明兰在寄宿女校念书,教英文的Miss White吃东西不加调料,她便也学了来,硬说成是地道的“英伦时尚”,全然不理会Miss White是个禁欲主义者的事实。   易太太看着女儿笑,慈爱非常:“鬼灵精,就你说法儿多。”   “妈!”易明兰撅着嘴撒了一句娇,指挥苏雪倩去衣柜里取一条束腰的银蓝短裙。易太太怪道:“怎么穿这件,银蓝的哪里有大红的惹眼?我看前天我同你一道去买的那条及膝的红裙就很好。”   “才不要!”易明兰笑嘻嘻道,“我晓得你打什么主意,准是又惦记着把我往哪个臭男人怀里送呢!哼,我偏不让你们得逞。从来就只有我挑别人的,就不该有别人来挑我的时候!”   她的眉神气地上挑着,虽不算好看,却画满了这些年被男人们宠出来的自信。   易太太噗嗤笑出声来:“只是介绍你认识认识,我又没说什么,值得你这般跟我对着干?”   易明兰摇头晃脑,站到镜子前将那条银蓝短裙比着身体打量,笑吟吟地说:“那你说说,这回是谁?是姓张家的公子还是王家的少爷?”她已经到了可以订婚甚至结婚的年纪,近段时间半推半就地被易太太带去见过几个男人,初时觉得好玩,新鲜感一过,就提不起兴致了。   易太太告诉她:“是程武洲,他家从清朝手里就是皇商……”   “我不要。”易明兰不屑道,“一个商户家的儿子,门楣还没我高,我才不要呢。”   易太太欣慰地看着容光焕发的女儿,笑容满面。她是信奉“女人把自己摆地越高越有男人爱”的开明妈妈,很赞成女儿傲娇一些。可是,程武洲的条件这么好,放弃实在可惜。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犹豫了片刻,易太太决定还是劝一劝易明兰,“程武洲家现在是卖军火的,不是官,胜似官,经营地极其红火……”   “反正我不稀罕。”易明兰下巴微抬,对着镜子转身一百八十度,扭过头来从背后看裙子的效果,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他再横也能有俞浪澎横吗,俞浪澎上礼拜可说……”   “他说什么?”易太太眼睛一亮,抓住女儿的手着急上火地追问。俞浪澎她听说过,生了一副好样貌。他留过洋,父亲俞德贵是警察局局长,舅公在商务部任部长,有钱又有势。女儿若能跟了他,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归宿。至于坊间风传的那些以他为主角的风流韵事,同易先生周旋了一辈子的易太太是不会放在心上的,男人么,有哪只猫儿不偷腥呢?   但她越好奇,易明兰越要把话留着半截,卖关子道:“哼哼,我就不告诉你!”   易明兰同俞浪澎处得极好,因对方是个浪荡公子哥,两人可谓是臭味相投,目前正打得火热。比起无趣的男同学们,阅女无数的俞浪澎更懂得讨她的欢心。   易太太观察了一段女儿的神情,心知有戏,就松口道:“好好好,我不问,总行了吧?那就随你,你要真能把俞浪澎弄到手,我是举双手双脚赞同的!”   “切~妈,我说了,从来只有我挑男人的,就没有男人不要我的时候!”   这话引得易太太一阵开怀大笑,哼着轻快的流行歌曲下楼去了。   民国时期有个不成文的习俗,社交名媛如果在宴会上早到,就会显得不够矜持,属于自贬身价的行为。深谙此道的易明兰当然不会做这种蠢事。她将身上的衣服穿戴妥当了,看时间还早,就临时决定再做个头发。   易公馆里有专门的卷发机,只是用起来有些费事。它不像现代的改良版那样可以把整个头伸进罩子里加热,而是必须将头发绞成一缕一缕地才能塞进冒热气的小孔里。苏雪倩花了老大的劲才把易明兰那头乱蓬蓬的头发伺候妥帖了,刚按下电源开关,就听见电话铃响。   “哎哎,怎么这时候打来,我动不了,不能接电话啊!”易明兰大声抱怨王雅媛的电话来的不是时候。不过她转念一想,反正做头发时也干不了别的事,正好有王雅媛陪着解闷,于是又吩咐苏雪倩说:“你在那头拿着听筒,先把王雅媛的话传过来,然后再把我的话传过去。”   这是以前就干过的事,王雅媛与苏雪倩都熟门熟路,三个人就这样打起电话来。   王雅媛先起话头:“明兰,你同李子涵还在一起吗?”   “什么叫还在一起,我们就没在一起过。”易明兰不满地纠正。   王雅媛带笑的声线从听筒里传来:“到手就不认了吗?李子涵可不是俞浪澎俞大少,他从来没谈过恋爱呢,遇上你这个情场高手,注定是要伤透心了。”   “你心疼他?你要的话给你好了。”易明兰也笑,掰着指头数,“他还是很好的,又英俊,又上进,文章又写地好,算数也好,连他们学校的校长都夸他。”   这话自然是做不得数的。易明兰占有欲极强,同她交往的男人,不管她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都绝对不肯再交到别人手里去。李子涵是她勾搭上的新宠,猫捉老鼠抓抓放放的游戏才刚刚开始,她怎会舍得放弃?他答应帮她补课却拖到现在还不来,这笔账她还没找他算清楚呢。   王雅媛识趣道:“他才看不上我呢,他喜欢的是我们易明兰易大小姐。”   “我才不会喜欢他呢。”易明兰连忙表明立场,又调转话头道,“不过,我估计李子涵是个长情的人,可说不准会不会为心爱的女子做出个终身不娶之类的事来。像他这种文学青年,都有些迂……”   后面的话,被王雅媛一连声的“美得你”吞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   ☆、踩点   待易明兰出门,苏雪倩把折叠凳支起,将一大张报纸在地上铺开,坐到厨房挂钟的斜下方剥毛豆。穿越前的她十指不沾阳春水,没想到在易公馆工作了两个多月,毛豆也会剥了,牛排也会煎了,衣服也会烫了,酱菜也会做了,自己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环境造就人”,古人诚不欺她。   人的可塑性是无穷的,当环境剧烈变化时,为了生存,能够生出万千种可能性,这是适应力的伟大。以前的苏雪倩做梦都想不到自己会有当贼的一天,但是现在,她能够为了从王佳芝的房间里偷出钱来蓄意谋划,且毫无心理负担。   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好容易磨蹭到下午两点半,苏雪倩去佣人专用卫生间取了抹布、拖把、水桶等工具,到王佳芝的房间里去做清洁。   容妈看了心生欢喜,绽着跟朵菊/花似的笑容对易太太赞道:“太太您真有眼光!苏雪倩虽然年轻,但老实肯干,比起其他几个只知道躲懒嚼舌根的老妈子来强太多了。”   打扫王佳芝房间的工作原本算在容妈的份内,经苏雪倩主动要求后才归入她的名下。当时苏雪倩给出的理由十分冠冕堂皇:“容妈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她既要伺候太太的饮食起居,又要给小姐洗衣叠被,还有其它各种杂七杂八的琐事要做,一个人只有两只手,她哪里忙地过来?再说年纪摆在那里,她都四十二岁了,三灾九痛的在所难免。我年轻,合该多担待些,能多做就多做,不碍的。”她专挑容妈抱怨腰酸的时机提出来,还说自己亲娘死得早,看到容妈就像看到在世的娘一样。——虽然这话虚伪到连苏雪倩自己都想对自己竖中指,但是事实证明,效果是显着的:她一下子就征服了容妈的心。   疑似狗腿的表现换来丰厚的回报,自此以后容妈把她视为贴心的小棉袄,一有机会就在易太太面前猛夸,以此来对比体现出她的竞争对手,即“其他几个老妈子”的不济。   时间一长,易太太对苏雪倩愈加另眼相看。   易明兰得意道:“当初可是我建议要找年轻女佣的呢,你还不肯来着,现在怎么样?知道自己错了吧?”   易太太失笑,拿筷子点她的头:“是是是,我们家明兰最聪明了。”容妈也忙不迭地拍马屁。   其实,他们哪里知道苏雪倩的打算。自从决定偷钱以后,她就对王佳芝的一举一动分外留心。根据她的观察,目前易先生已经完成了与王佳芝的第一次偷腥,正在静候下一次的饕餮盛宴。换言之,她的时间有限,必须尽快完成所有准备工作,方能有备无患。   她谋求打扫的工作,当然不可能真是因为体谅容妈的辛苦。她真正的目的,是为了探查王佳芝的房间布局,避免有朝一日下手偷钱的时候两眼一抹黑。   苏雪倩把清洁工具搁到地板上,转到门口向外仔细探了探,确定空无一人后方才轻手轻脚地虚掩上门,跪到床头柜旁迅速地翻找起来。按照约定俗成的惯例,易公馆的佣人在打扫房间时一般都不会把门关紧,所以她最多也只能虚掩,否则反而容易引人怀疑。因为害怕在房间里逗留太久不妥当,她还规定自己每天只查找一个地方,可惜运气欠佳,连续三天都没能发现值钱的东西。   不过风水是轮流转的,积累了三天的RP最终在今天爆发,她才刚出手,就翻出一个二十来厘米见方的小铁匣,匣盖上挂着把小巧的老式旧锁。掂掂分量,比较轻。   苏雪倩大乐,不重就好,她就怕它重!金银首饰一类的东西都很沉,可是脱手不易,还容易遭到易先生的追踪。相比之下银票现金就合用多了,现钱现用,而且经过谁的手完全查不出来,要知道这个时代可没有人民币连号的说法。   苏雪倩顿时心情大好,悄悄将铁匣放回原位,心中已经开始琢磨怎么开锁。她肯定是不能去找锁匠开的,那样太扎眼了:衣着寒酸的小女仆走进一个锁铺,拿出精致的保险盒子,打开锁一看全是银票……这场景太狗血了,但凡有点儿联想细胞的人都能脑补出故事来。所以,她只能靠自己。   不晓得这锁结实不,拿榔头砸不砸的开?   “苏雪倩,苏雪倩!下来接电话!”她正想得入神,就听到容妈喊她的名字,被吓了一大跳。   苏雪倩疑惑道:“我的电话?”她所有的朋友都在纱厂里关着,生死未知,怎么会有人打电话给她?何况拨的还是易公馆客厅的号码。   “小姐找你。”容妈揭晓了谜底,又嚷,“哎呦你快着点儿,小姐很急呢!”   “哎,哎。”苏雪倩应声下楼,鞋子在楼梯上击出“踢踢踏踏”的声响。   接过话筒一听,果然是易明兰。   “怎么这么慢?”她首先抱怨了一句,却根本没耐心听苏雪倩的解释,直接跟个连珠炮似地吩咐道,“你现在马上到朝阳电影院去,李子涵约了一个女孩子看电影,你给我去查查那个女孩子是谁!”   “呃……”苏雪倩的脑子晚了两秒才跟上她的思路,问道,“他看哪场电影?”一般电影院都会同时放映好几场电影,有些还不止一个出口,如果不知道场次不知道他所在的影厅靠近哪个出口,她怎么找得到人?   “我哪知道,反正你去朝阳电影院门口守着就是了。”易明兰也是刚在宴会上听到消息,具体情况一概不知。一想到自己的猎物居然敢不经她同意红杏出墙,她就火气上涌,恨地牙痒痒,“我叫你现在,马上,立刻过去!要是没找着人,小心我回来扒了你的皮!”语气里充斥着气急败坏。说罢,也不给苏雪倩讨价还价的机会,直接就挂断电话,留苏雪倩一人在电话这头苦笑。   她这女佣实在是太多功能了点,能打扫能做饭能送裙子能跑腿儿,现在居然还干上私家侦探了……   可惜,抱怨是没有用的,默默吐槽更没用,哪怕说破嘴皮子,该干的事她一样都少干不了。苏雪倩无可奈何地罩上外套,容妈见她要出门,多嘴提醒了一句:“天气预报说呆会儿要下大雨呢,你最好还是多带把伞。”,算是对她近日来帮她干活的回赠。   苏雪倩微笑谢过,问清了朝阳电影院的具体地址,认命地去站台搭公交车。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抱歉地告知大家,存稿发完,明天起一周三更,分别在周二、周四、周六的晚上八点,其余时间为修改错字,请勿误点。我原本以为8W的存稿绝对够用了,结果事实证明,开文一个多月我只往后写了1W多字ORZ   对于一些读者提出的剧情BUG,我会尽可能快地做修改,若有暂时修改无能的,也会记录下来,等全文完结后再修,欢迎大家随时指正。   最后感谢酱酱提供的封面与长评,感谢墨荆大大为我做的推介,感谢所有的读者留言。   为大家的支持,鞠躬再鞠躬! ☆、争论   如果你以为民国时期的公交车都像电影电视剧里播的那样,有轨、用电驱动、行驶方便且清洁环保那就错了。即使是在繁荣的上海,也不能保证街上跑的全是有轨电车。   当造型奇特、像火车一样冒着黑烟的公交车在苏雪倩面前停稳时,她惊讶地差点连下巴都掉下来。   这辆车居然是木结构的,轮胎的直径比它的儿子、孙子辈大了十厘米有余,尾部还有一个燃烧炉,通过管子与鼓风机相连,看起来很像一辆放大版的玩具汽车,既滑稽又可笑。这种车被称为“木炭车”,使用木炭驱动:每天晚间下班后,司机都会在家里把第二天要用的木炭切成小块,放进篓子筛掉炭灰,以保证充分燃烧,避免大块的炭渣堵住炉子。开车时也十分麻烦,他们首先需要把燃烧炉生好,才能去拉摇柄发动公交车,时不时地还得记住往发动机上浇冷水,否则温度一高,车抛锚不说,还得自己掏腰包赔修理费。   至于行驶的速度么,根据苏雪倩的大致估计,一分钟最多也就半公里,还不及现代的电动车跑得快。   最糟糕的是,乘客们不得不忍受雪花般纷飞的炭灰。   “坐这车真气闷,又慢又脏,还不如走路去呢。”坐在苏雪倩后排的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青年皱眉抱怨道。他理着干净清爽的小平头,皮肤很白,手里抱着本崭新的《F大语文课本》,满身书卷气。   “平常也这样,从没见你不耐烦过。”他穿青蓝西裤的同学笑着打趣:“我看啊,你这是遇上烦心事,看什么都不顺眼、气不顺的缘故。”   “我能气顺吗?换你你能气顺吗?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妹子,家里重男轻女,不肯让她继续读书已经对不住她,现在听说她给抓了,我爸居然不问青红皂白,申明同她断绝父女关系!有这么对亲生女儿的吗?她走的是革命的道路,干的可是救国救民的大事业!可是结果,连血脉亲人都不能理解,这算什么事!”眼镜男的眼圈都红了。   “嘘!宏瑜,你小声点!”青蓝西裤紧张地左右张望了一番,见没人注意他们,方放下一颗心道,“也不能怪你爸,老年人的思想总是保守些,何况你们那边的人本来就是守旧派——他们到现在都穿着清朝的马褂不肯脱呢!你妹妹胆子真大,单枪匹马地就敢闯进资本家的腹地去,连我等男儿都自叹不如!”   这话宏瑜喜欢!他自豪道:“我妹妹去之前曾经跟我提过,当时我以为她是玩笑话,没当真。想她一个女孩子,哪里能有这样大的魄力?谁知道,她还就真去干了,而且还干成了!”   “巾帼不让须眉!”青蓝西裤竖起大拇指赞了一句,又疑惑道,“上回我去你家怎么没瞧见她,她跟你是一母同胞吗?”   “不是,她是姨娘生的,姨娘死后才抱到我妈跟前养。”宏瑜解释说,“上回……”他抬头回忆了一下,道,“你该是见到过她的,就在刚进门的时候,打了一照面,还记得吗?”   “哦,就是她!”青蓝西裤依稀记起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当时赶着出门,风风火火地,差点就撞倒他。宏瑜没来得及做介绍,只喊了句“灼华,干嘛去呢?”,她就风一样消失在视野里了。   可惜她走得太急,连模样都没看清。青蓝西裤心底里不免有些遗憾起来。   他正惋惜着,车子恰好驶进外洋泾上海总会站,一个衣着寒酸的少妇牵着三四岁的儿子的手上车来。她在手包里摸索了老半天,方才很不舍得地掏出两个铜板付车票钱。   当娘的借机教育孩子道:“顺儿啊,你以后要好好念书,读好了书才有好日子过,娘等着你给我享清福呢!这学问人呀,走到哪里都不亏!”   民国时期上海的公交车多由英商和法商经营,收费极高,普通百姓根本坐不起。所以,她才有这样一番感叹。但价格高也有价格高的好处,至少这个时代的公交车总是很空的。除了苏雪倩和方才说话的两个男青年,现在车里只有她们母子俩,有十七八个座位可以挑。   少妇随意拣了两个并排的座位,将儿子按坐在自己旁边,哄着他喝了半奶瓶温热的牛奶,不知怎的突然想到最近闹得极凶的示威□□,又絮叨道:“唔,也不是读书什么都好,你可千万别读傻了啊,读傻了还不如不读,给全家人招祸呢!像罢课什么的,你就千万别搀和进去!还有那些个‘进步报’,‘文明期刊’的,你也千万别瞧,都不是些好东西,沾上了没好报应的。”   这话一说,她年幼的儿子尚且懵懵懂懂,同车的夏宏瑜与青蓝西裤却都脸色不大好看起来。他们俩一直是进步书籍的铁杆读者,每一期都看得如痴如醉,很为其中犀利而言之有物的论点心折。另外,他们同时也是这次“支持包身工”大学生罢课运动的主力军,虽然不是领导者,但是无论是示威□□还是宣讲集会,他们都激情参与。这一方面是出于“拯救民族的责任”,另一方面,也是营救夏宏瑜妹妹的一项手段。   夏宏瑜首先沉不住气,气愤道:“罢课怎么不好了?罢课是抗议,是学生们表达对政府不满的一种方式。汪政府卖国求荣,同东洋人勾结榨取国人的血汗,难道我们要坐以待毙,任他们在我们的国土上胡作非为吗?你才二十几岁吧?老年人不能理解新事物也就算了,你这样年轻怎么思想这么腐朽?你知道读书好,知道‘书中自有黄金屋’,怎么就不知道读书最最重要的作用,是‘读书使人明智’,是培养学生高尚的品格呢?若读了半天书连做人的道理都不懂、是非观念都不分,那还读什么书?活一辈子都是混吃等死、浪费粮食的腐虫而已!”   因为妹妹生死未卜,几天来他的怨怒就像被强压进玻璃瓶的汽水一样,蓄势待发。今天猛然间被少妇的话撬开了盖子,自然马上就喷射出来,将少妇淋了个满身满脸。   “你有没有毛病,神经病是吧?”少妇哪里肯吃这个亏,“噌”一下从座位上窜起来,“我跟我儿子说话管你什么事了?你神经搭牢了吧?罢课罢课,罢课的有几个有好下场的?就你这种拎不零清的,迟早得叫警察枪毙了!哼,搞不好还得满门抄斩!”   “枪毙什么枪毙,你说什么呢?”前几天有消息说汪政府为了给革命者一点颜色瞧瞧,计划枪毙被捕的先进人士。夏宏瑜担心夏灼华的安危,目前最听不得的就是“枪毙”两个字。   青蓝西裤一看情形不对,连忙拉住他劝道:“宏瑜你冷静点,她愚昧无知,你值得同她生闲气吗?”   少妇不屑地啐他们:“切~以为自己是谁,原来救世主就长你这样儿么?我怎么不知道。”   “你……”夏宏瑜气急,几乎要冲上去同她拼命,青蓝西裤慌忙框抱住他的手脚,半拖半拉地将他扯到车门边,劝说,“算了算了,你妹妹的事还没完呢,别整个‘恣意闹事’把自己也给整局子里去了。”   “他这种人就是要吃牢饭才舒坦,哼,不是想打我吗?来啊!”这少妇极其泼辣,完全不知道“息事宁人”四个字怎么写,瞥到夏宏瑜夹在胳膊窝里的课本,不依不饶道,“还‘进步学生’呢,进步学生就能随便打我们老百姓么?你的书都读到X眼里去了!”   “你说什么——哎你别拉着我,王洋!”   “算了算了!这位夫人,你也请少说两句吧!”青蓝西裤连忙打圆场,眼看着夏宏瑜的挣扎越来越剧烈,急切道,“宏瑜,我们就要到站了……她是民众,还不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啊……”   “什么玩意儿!”他说的话不顺少妇的耳,正想继续争论,她儿子却被吵闹声惊到,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她忙着哄劝,暂时顾不上再对夏宏瑜冷嘲热讽。   “她实在是欺人太甚,简直蛮不讲理——”夏宏瑜额头上青筋隐现,面红耳赤。   “哎,算了算了,我们都到了!”青蓝西裤满头大汗,又是劝又是拉的,还没等车停稳,就迫不及待地将夏宏瑜扯了下去。   “你怕什么,这种无知民众,就是要骂醒她!”夏宏瑜不情不愿地被拖下车,泄愤似地甩胳膊,拳头捏得像铁锤一样,气喘吁吁。车开出老远还能听到他嘴里的念念有词,少妇或许觉得没头没脑,苏雪倩却听得明明白白。   他说的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作者有话要说:   ☆、捉奸   天气预报有时还是准的,苏雪倩下车的时候,突然“轰隆”炸开响亮的惊雷,大雨倾盆。漫天的雨幕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倾泻而下,大力击打在伞面上,顺着伞沿下落,绽出朵朵水花。街上的人潮抱头鼠窜,仿佛大难临头了一般,所有人都是惊慌失措的。太太尖叫雨水打湿了衣裙;贩子心急火燎地丢开伞,去抢救浸水的糖糕;拉着客人的黄包车夫抹一把额头上分不清是水还是汗的液体,埋下头更费劲地朝前奔命。   “下雨啦!下大雨啦!”卖雨具的商户幸灾乐祸地吆喝,“五块钱一把上等东洋伞嘞!本地伞一元一把,便宜卖咯便宜卖!”   空阔的道路两旁,低洼的坑道很快被积满,溢出的雨水仿若变了形的镜子,时方时圆地倒映出霓虹灯璀璨的流光。   苏雪倩收了伞,躲到电影院门口的廊檐下站定。正对面是一家夜总会,“白玫瑰”的巨幅海报竖在显眼处,灯火辉煌,数不清的豪华轿车出出进进,悠扬的歌声远远飘来:“我最怕最怕烟雨蒙蒙,看不清看不清你的身影,我曾经曾经对天呼唤,天在哭,我在哭你在何处……”   很熟悉的旋律。   这里也有一朵“白玫瑰”,也唱着《烟雨蒙蒙》,只是不晓得,是否也有一个恋着何书桓的陆依萍?   苏雪倩啼笑皆非地想,倒也说不定。既然已经有了《包身工》,有了《色戒》,也不差再多一部琼瑶戏。反正不管情有没有深深,雨已经朦朦了。   因走得急,苏雪倩的下半身全被雨水溅湿,裤子黏在皮肤上,极其不舒服。她捉住裤腿用力一拧,立马绞出很多水来。最重的灾区要数鞋子,全部湿透,风一吹,冷得脚指头都没知觉了。“阿嚏!”受了凉的她可怜兮兮地打了个喷嚏,抬头打量眼前的朝阳电影院。   它的门面不大,土黄色的招牌边沿稀稀落落地布置着几个灯泡,三个里边还有两个是坏的,散发着昏黄的暗哑灯光,像极了现代专放三级片的乡村私人影院,同对面富丽堂皇的夜总会一比,愈加显得黯淡无光。   也只有李子涵这种囊中羞涩的穷学生,才会约女朋友来这里看电影。苏雪倩在心中暗暗猜测,答应他邀约的女孩子估计是个清纯型的,如果换了易明兰,估计会嫌弃地直接扭头就走吧。   这样想着,苏雪倩就格外留意出入电影院的素面朝天的女学生,可惜观察了好一会儿还是没发现要找的人。她意识到电影院的门太窄,怕站在门口会被李子涵抓包,于是决定假装避雨的样子躲到影院旁的小卖部里去。她挑了个很不错的角度。从她的站的位置上,只要稍稍向左转头,就可以清楚地看到电影院的大门。   “给我两瓶汽水,哦不,还是一瓶汽水一瓶橙汁好了。”一个犹犹豫豫的男声冷不丁地传入耳际,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苏雪倩好奇地转过头去,看到一个有点驼背的男人,大约三十来岁,带着个浅灰色老式翻边绒帽,正摊着手数掌心里的铜版。   苏雪倩晓得他帽子下边遮着四个癞痢疤——他是冯裁缝,小凤的师傅。   冯裁缝旁边还站着个高挑的女人,很瘦,肤色白的吓人,五官倒是端正秀丽的,只是莫名透出一股小家子气,生生将原本七分的美丽打了八折,滑到及格线以下了。她低头接过冯裁缝买的汽水,怯懦但连声地道谢。   冯裁缝好似很不好意思,又欢喜又害羞地说不用谢,脸红得跟番茄酱似地。看样子,他很想去牵对方的手,可惜有贼心没贼胆,尝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最终只好自找台阶,扭过头去不敢再看她。   不扭头不知道,一扭头吓一跳。当他瞧见正盯着他看的苏雪倩时,脸上的笑容一僵,差点失手将汽水瓶整个摔到地上去。   “苏,苏雪倩……”他结结巴巴地打招呼,好像被捉奸在床的小媳妇,都不敢同她对视。   冯裁缝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但是这种场合,寒暄是必须的。所以他很努力地找话说:“你怎么在这儿?”   “呶,来避雨。”苏雪倩举起湿漉漉的雨伞给他看,很奇怪他为什么会露出做贼心虚的表情。她又不是魔鬼,又不能把他吃了,他至于怕她怕成这样吗?   “哦,避雨,避雨。”冯裁缝慌张地重复,愈发引人疑窦。他几乎有点语无伦次,“我,我来买点东西,跟,跟朋友,朋友一起。”   “哦。”苏雪倩怀疑地看向他的女伴,发现她一分钟还白的跟纸一样的脸色现在也泛起了红晕,而且,同样躲躲闪闪地不敢看她的眼睛。   苏雪倩注意到她手里拽着两张已经打过孔的电影票。难道是约会?冯裁缝的老婆她虽没见过,但听小凤说是黑黑矮矮的一个人,反正,肯定不是眼前这一个。   被她抓到偷吃了啊!没想到冯裁缝这么不起眼的一个人,也会有女人愿意跟,何况看她的衣着,家境应该还不错。   所以,这是一个富婆爱上穷小子的故事?   苏雪倩觉得好笑,倒也没兴趣做为难别人给自己招怨的事,只当作不知情一般让出道给他们俩走。   冯裁缝欲盖弥彰地解释:“她是我一个主顾,每年做很多衣服,在我这里,遇到了就,就请喝瓶汽水,没办法,没办法,做生意么,总要套套关系的……”   因为紧张,他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而且前言不搭后语的。他身边的女伴察觉不妥,忍了几分钟,本来希冀他能自己停住话头,不料他却有越说越多的倾向,久久刹不住车。她忍不住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袖,见没有反应,只好开口道:“我们快走吧,今天振保要回来吃晚饭,我还要去准备……”她也是害羞,没注意到应该把振保的名字换成“我家先生”,白便宜苏雪倩猜出被带绿帽子的那个人。   癞痢头的裁缝,很白的女人,叫振保的男人。联想几天前小凤说冯裁缝去住洋式石库门巷堂房子的佟家做衣服,苏雪倩大汗。要不要这么惊悚,刚刚见了夜总会门口的白玫瑰,这里又多出一朵《红玫瑰与白玫瑰》中的白玫瑰来。难道今天她命里犯玫瑰么?   神情恍惚地目送走白玫瑰和她的护花使者,苏雪倩头一回认真地思考自己来到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   她本来是一名普通的中文系大学生,在预习《大学语文第五册/民国文学作品精选》时趴在书上小憩后穿越。一开始她以为自己穿的是真实历史上的民国,结果冒出来一个芦柴棒。好吧,《包身工》是她穿越前正在看的课文,因为是高中时就见过的“熟面孔”,当时她还心生亲切。穿小说,也算合情合理。谁知之后又出来一个王佳芝——《色戒》就《色戒》,她不介意看一场免费的真人版电影。但是,现在又出来一个冯裁缝是怎么回事啊?小凤说佟振保和易先生是旧识,所以《红玫瑰与白玫瑰》和《色戒》在同一个世界?《包身工》后期的故事与《红玫瑰与白玫瑰》、《色戒》在一个时空?泥马要不要这么挑战她的神经啊!   苏雪倩越想越纠结,越想越想吐血。当李子涵的女朋友拿着一枝鲜艳的红玫瑰在电影院门口出现时,她连倒地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真想仰天长号:神呐,您行行好,降个雷把我劈回现代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扑火   人在遭受重大打击OR听到震惊消息OR获悉苦逼□□的时候是很容易说错话或者做错事的。由于冯裁缝带来的冲击过于巨大,它给苏雪倩之后的跟踪工作带来了很大的难度——她好几次都差点把李子涵的女朋友跟丢了。幸好她最后及时矫正状态,强迫自己思维放空,眼珠子像雷达一般紧迫盯人,才有幸未辱使命。   “陪李子涵一道看电影的女孩子很矮,身高大概连一米五都不到,不胖也不瘦,剪着齐耳短发,穿一条白色的小碎花裙,挺素净的。”苏雪倩向易明兰详细地汇报,“我一直跟着她到她们家门口,在新业路265号,门口的名牌上写的是这两个字,我不认识,只好依样画葫芦地抄了下来。”   苏雪倩把一张纸递给易明兰看,上面的“张宅”二字被她刻意描地歪歪扭扭,那一张弓同旁边的那个“长”离地老远,粗一看还以为是两个字,笔迹生疏地很。   “算你聪明。”易明兰很瞧不起她的字,但是不介意奖赏她办差得力,“哝,我赏你的。”   “谢谢小姐。”苏雪倩兴高采烈地接过易明兰早就用腻了的钗,装出获得至宝一般的样子拢进衣袋里。   易明兰不在意地摆摆手,在脑中排了半天熟悉的人名,忽然想到王雅媛的表姐就住在新业路,连忙打电话去托她打听。   王雅媛满口答应,却忍不住揶揄她道:“怎么,咱们眼高于顶的易小姐动了凡心,竟对不解风情的董永动心了?”   “呸,一边儿去!”易明兰不怕她,嬉笑着顶回去,“我只是好奇董永爱上的是怎么样年轻貌美的仙女儿,咱也得见识见识不是?”   王雅媛笑骂她不怀好意,易明兰也不恼,又手一圈一圈地卷着电话绳玩,只问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下礼拜吧。”王雅媛含笑夸口道,“你找我表姐可算是找对人了,她就是一包打听,探听东家长西家短的就是她特长!别说这张小姐就住她边上了,就是她住在农村,我表姐也能把她的生辰八字给你扒拉出来!”   “那我就敬候佳音啦!”易明兰心花怒放,回头正巧瞥见王佳芝进门,礼貌性地问声好,又继续同王雅媛闲扯,“你说大学生都罢课了,我们国中生为什么还要上课呢?我也想罢课啊,真讨厌!”   “得了吧,就你爸爸那职务,哪怕全世界都罢课了也轮不到你罢课呀,那不是同你爸爸对着干吗?”王雅媛毫不留情地给她泼冷水,完了又联想到一件事,“哎,你知不知道,我爸爸说,他们打算叫那些大学生吃点苦头呢,闹得最凶的几个都得枪毙,还有罢工的工人,也逃不了!”王雅媛的父亲是易先生的副官,也属于汪政府嫡系。   “枪毙就枪毙呗,谁叫他们没事瞎闹腾。”易明兰不在意道,“多叫他们长长记性,以后就晓得要老实了。”   “这次闹得凶,可能会当众执行——我还没见过杀人犯呢,要真当众执行,我们一道去看吧,怎样?”王雅媛竟然很期待,语气里掩不住的新奇。不过,她马上又遗憾道:“可惜一般都不会在休息日执行,哎,要是赶上有课的日子,我妈肯定不准我翘课去看。”   “杀人有什么好看的,血淋淋地,不渗得慌?”易明兰想到早上吃的牛排,整个胃里都翻腾起血腥的牛骚味,不由打了个寒颤,“太恶心了。”   “怕什么,我觉得很刺激……”王雅媛在床上翻了个身,又同她扯起别的话题。   易明兰在楼下聊得兴起,楼上,易太太的牌局已经搭了起来。易太太、马太太、王佳芝、李太太分坐四仙桌的四个角,合力将麻将牌长城筑起,分庭抗礼,激战正酣。苏雪倩偷偷跑去门口瞄了一眼,见马太太与李太太两人都套着黑呢斗篷,王佳芝穿一件小圆领的齐膝旗袍,正好是《色戒》中描写的暗杀当天的装扮,心中便暗暗敲响警钟。   主人打牌小女仆不便围观,所以她决定将观戏台搭在衣帽间里,装出整理衣物的模样屏息关注小宴会厅里的情况。   易太太没让她等很久。   不多时,《色戒》中的经典台词就出现了。   “昨天我们到蜀腴去——麦太太没去过。”(摘自《色戒》)   “哦。”(摘自《色戒》)   “马太太这有好几天没来了吧?”(摘自《色戒》)   “有个亲戚家有点事”。(摘自《色戒》)   “答应请客,赖不掉的。躲起来了。”(摘自《色戒》)   ……   “你们今天上场子早。”(摘自《色戒》)   易先生粉墨登场了。苏雪倩通过过道处的缝口偷偷瞄了一眼,见他果然如书中所写的那样站在他太太背后看牌。然后,最最关键的剧情来了——待女客们品评完钻戒,他借着李太太胡牌的空当“向王佳芝把下颏朝门口略偏了偏”(摘自《色戒》),王佳芝就嚷起来:“该死我这记性!约了三点钟谈生意,会忘得干干净净……”(摘自《色戒》)。   这可算是苏雪倩有生以来看过的最紧张的一场戏,她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幸好一切都没有改变。虽然多了她这只围观的蝴蝶,但她一动都不敢动,死咬住牙坚持不煽动哪怕一点点的翅膀。结果,王佳芝顺利照原计划在易太太的眼皮子底下勾搭住了易先生。   王佳芝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苏雪倩心中隐约泛起一丝不忍。但是只一瞬,便抛开。   她可怜她的际遇,但绝不会出面提醒她。一来王佳芝注定无法理解她穿越的事实,她根本无从劝起。二来,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王佳芝既然决定暗杀易先生,最后又决定放过他,那她就该直面这种选择带来的后果。   不管这个后果是好还是坏。   换个角度思考,放任她去死也许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爱的成全:她同他的这一场轰烈的畸形之恋,唯有通过血的荡涤,方能洗去外因,洗去利益,露出爱的真意。正如张爱玲所说:“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了”。   那么,就放任飞蛾去飞吧!至少在扑火时,它是幸福的。 作者有话要说:   ☆、罢运   苏雪倩小时候,她的太外婆经常拿陈毅元帅写的两句诗来教育她:“手莫伸,伸手必被捉。党和人民在监督,万目睽睽难逃脱。”那时苏雪倩总是笑嘻嘻地顶回去:“阿太,人家陈元帅是写给领导干部们看的,告诫他们要清正廉洁,不能贪污腐败,不是用来劝人别偷东西的。”   她的太外婆虽有些耳背,原则问题上可丝毫不含糊,每次都点她的额头道:“廉不廉那是当官的事儿,咱们小老百姓,能伸手的地方可不就是个偷吗?一个人就只有两只手,你可不能自己给自己个儿长出第三只手来,大家伙都看着呐,早晚会被揪!”   她已经九十八岁高龄,是社区里最年长的老人。俗话说,“老人老话总有些道理。”以前苏雪倩没有体验,没想到穿越到了民国,居然一次性就体会个透彻。   王佳芝的房门口,新上任的小贼苏雪倩和容妈狭路相逢。   容妈看向明显吃了一惊的苏雪倩,狐疑道:“刚还见你陪小姐说话来着,一错眼就没看到你的人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我打扫麦太太的房间呢!”初次做贼,缺乏经验的苏雪倩犹如芒刺在背,胸前仿佛揣了个小棒槌,“砰砰砰”撞地心脏直响。   心惊肉跳。她真怕被容妈看出异样来。   指甲掐进手心,她强自镇定,忍不住加了一句解释:“我每天都是在这个时候打扫麦太太的房间的。”有她手里的水桶、拖把为证,容妈不用她说明也能看出她在干什么,这句解释纯属多余——她平常不会这么多话的,到底,还是太紧张的缘故。   感谢老天!为了预防被抓包,她坚持每天下午两点半到王佳芝的卧室做清洁,磨磨蹭蹭的,一般需要半个小时才能完成。她已经记不清《色戒》中王佳芝出门的确切时间,只能大致估计是在两点到三点之间,结果就出现了偏差:王佳芝直到两点三十五分才“发现”三点钟约了人谈生意,然后花了将近十分钟游说牌友们放她离开,之后,为了方便勾引易先生,还特地回房拾掇了下自己,因此又耽误了十来分钟,待她出门时,时钟已经指向两点五十七分。   苏雪倩晓得自己时间紧迫。她的手脚还算快的,马上奔去清洁室拿了拖把、水桶、扫帚等工具,健步如飞,三点十分就冲进了王佳芝的房间——偷瞄一眼墙角的镀金自鸣钟,现在是三点十五分。   只比平时晚了一刻钟。   她安慰自己:搞卫生又不是发射导弹,十五分钟的误差在正常范围之内。   这样一想,心跳逐渐恢复了正常。   苏雪倩把拖把往水桶里压了压,不动声色地将桶里的小铁匣盖地更实了一些,镇静道:“容妈,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哦,我是想去收衣服的。哎,可怜我老婆子,年轻时干活太卖力,落下个腰痛的毛病,这早也痛晚也痛,坐着痛站着也痛,好好的腰硬地跟块石头似地,收个衣服都使不上力,哪里像你们小姑娘哦……”容妈转开了话题,将两只手托在后腰上,摆出痛苦的表情。   收衣服不往院子里去,跑到最角落的王佳芝房里来干什么?还不是故意寻她干活来了!   苏雪倩也不戳穿容妈借腰疼躲懒的小心思,从善如流道:“容妈你还是歇着吧,衣服我去收就好了。我听人家说,腰痛是顶麻烦的毛病,治不好,靠养!你自己千万要当心,不能再干重活了。”   苏雪倩暗吐出一口气,知道这一关是给她闯过了。   待把小铁匣带回自己房间藏好的时候,她的整个后背都湿透了。   简直跟谍战片一样惊险。   但是金融学上说高风险才有高回报。当苏雪倩撬开铁匣上的锁,将盒盖打开的时候,她觉得一切的付出都是很值得的:里面有三百元现金,一小块不成形的碎银,以及一只墨中戴翠的玉镯子。   这镯子怎么会在王佳芝手上?苏雪倩诧异地皱眉。几天前她还听易太太提起过,说翠玉镯不稀奇,稀奇的是这一只里的翠能天然地拼成飞鸟的形状,有头有尾的,寓意“展翅高飞”。可惜它太贵了,摆在珠宝柜台最显然的货架上,低于十根金条免谈。易太太央求了易先生半天都没能弄到手,难不成易先生不肯送给正妻,倒买来讨好了情人吗?   是女人都爱首饰。这镯子苏雪倩真心喜欢,但它太抢眼了,她是绝对不敢留着的。万一真是易先生送的,他派人清理王佳芝东西的时候没寻到,岂不是徒然招惹他疑心?再说,盛世藏宝乱世藏金,在兵荒马乱的民国,普通人连饭都吃不饱,哪里会有闲钱来买这样的高档货?所以,想要脱手兑现也不大方便。   苏雪倩凝思片刻,为保险起见最后还是决定拿一块普通红布将镯子包好,潜去王佳芝的房间将它放回床头柜中。至此,她那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算完完全全地落回了原地。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自称是麦家仆人的小厮上门,说麦太太家里有急事赶回香港去了,派他们来收拾留在易公馆的东西。易太太不免抱怨了一番王佳芝的不告而别,倒也没察觉出问题,直接让苏雪倩带他们去王佳芝的房间里取。   苏雪倩看着他们把那只镯子放进小袋里,小心翼翼地收好。   “真是一分价钱一分货的,水头好,太润了,十个金条的镯子,一辈子能得这一个也够了。”马太太眼馋地望着易太太手臂上的镯子,羡慕地要死,一个劲地怂恿易太太褪下来给她细看,“瞧这只鸟,栩栩如生的,真漂亮!”   可惜镯子的直径太小,易太太用肥皂泡当润滑油,使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自己的大手套进去,若要褪出来,免不了又得费一大番折腾。马太太只好不甘心地就着易太太的手来欣赏。   “这值得什么,叫你先生给你买个更贵的么。”易太太心里早乐开了花,嘴巴上却偏要假装不在意,“比这个好的多得是呢。要我说,还是在香港时最好,国际港口么,东西种类多,上新货也快。上海比重庆好些,可是对上香港,到底差了一层。”在搬去香港之前,跟着汪政府的一些人是在重庆安家的,易太太素爱购物,所以对于各地的百货公司状况都门清。   马太太也赞同道:“前年我们刚来上海时,货还是不错的,结果给今年年初那场封锁一闹,跑货商全吓光了,害我们成了剃头和尚——是再也长不出头发来了!每天对着那几只老首饰,我早就戴腻了,要是没有跑单帮的带点零碎过来调剂调剂,老早就憋闷死了。”   易太太深有同感地点头:“可不是。”   “哎,说起跑单帮,最近怎么没看到麦太太?”马太太怪道,“好像那天打牌以后就没见了。原还说要她晚上请客呢,结果我们牌打到那样晚都没见她回来,可不兴这样赖皮的呀!”   “她回香港去了,走得很急,打牌那天晚上就上了船,连存在我家里的行李都是让佣人来收拾的。”易太太也觉得奇怪,“这都快一个月了也没个音讯,不晓得她家里到底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马太太同她唏嘘了一阵,易太太摇铃喊苏雪倩端水果来给客人吃,两个人又转而谈论起近段时间闹得很凶的罢工事件来。易太太抱怨道:“这些人也真是吃饱了撑的,现在连公交都牵扯进去了,说罢运就罢运,要出个门子都不方便。”她本人倒是有小轿车接送,可是易公馆的佣人们出门采购全靠公交,罢运直接导致她吃不到最新鲜的蔬菜水果。   “就是!”马太太也有体会,接茬道:“就因为他们不消停,我先生好几个晚上不着家了,昨天回来,说抓了几个闹事司机,准备明天同罢工罢课的那些人一起枪毙了,威慑威慑他们。”   “毙吧毙吧,都死光了才好呢。”易太太记着没得吃新鲜菜的仇,嘴下丝毫不留情。她没注意到,在她身后泡咖啡的苏雪倩,已经被这则消息震地呆若木鸡。 作者有话要说:   ☆、演讲   苏雪倩的脚终于还是把她带到了外洋泾,这个即将把十五名革命义士渡往生之彼岸的地方。   对面就是亘古不变的黄浦江。古典与现代交融的欧式、日式建筑林立,各种时髦的,落魄的,光鲜的,低微的生命从墙壁与墙壁之间的甬道中穿出,在来路与去路中匆忙。   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孩夹着大卫杜夫牌女烟在地上踩高跟鞋,踢哒踢哒,唇色妖红,目光冷淡,仿若古代生而高贵的公主,昂着头目空一切地走过。   “是给外国工厂做事的女职员哦,我认得她的制服,那个公司叫什么,什么‘大日本帝国亚洲纺织品贸易有限公司’,啧啧,很有钱的!”几个挎着菜篮的中年妇女围在她背后小声交谈,艳羡不已。   民国是一个崇洋气息浓郁的时代。米价在涨,肉价在涨,菜价在涨,外国公司白领的收入在涨,只有国人的工资像大姨妈,一个月来一次,一周就没了。这个时候,要是哪家的儿子女儿谋到一份外来企业管理层的工作,那是能够接济一大家子的生活的。   能为了所谓“救国理想”而同钱过不去的人,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多。   于是一些人在城市里垒起了自欺欺人的围墙,希冀让步和妥协可以换来有生之年的安逸与奢华。先生们酗酒,吸毒,把鞭子抽打在一贫如洗的工人身上,假装看不到他们眼中的绝望。太太们开舞会,打麻将,担心钱会作废一样拼了命地花。被汪政府短暂控制的上海就像一个泡沫满溢的澡堂,撕光了斯文的人们赤/身/裸/体,从池子里将一个又一个“和平”的假象吹上来,相互吹捧着,勾肩搭背着,欢声笑语。   他们需要满目繁华。只有迷离变换的霓虹灯光,才照不出纸醉金迷下的空虚与惊慌。   “号外号外,今天早上九点在外洋泾处决闹事工人学生啦~号外号外,今天早上九点在外洋泾处决闹事工人学生啦!”报贩响亮的吆喝声早一天就响彻了大街小巷,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雨后春笋般从各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冒了出来,摩肩接踵,推推嚷嚷地从四面八方聚拢来。   即使是死亡,他们也要将它装饰成一场豪大的盛宴。政府做东,定下全上海最大的一个会场,邀请全市的市民来看。   为了调足百姓的胃口,上级特别指示:“对外通知九点开始,但真正执行的时间肯定要拖一拖,最好能捱到十点钟。期间那一个小时,应该用来列数闹事者的罪行,宣传我们的正义方针。”   于是苏雪倩就看到一只人形煤气罐爬上了演讲台,汗流浃背,满面通红,颤抖的手巾将额头上的汗珠越抹越多。   他在害怕。   他当然应该害怕。从他的角度往台下望,视线所及皆是密密麻麻的人头,如同马蜂窝里的蜜蜂一般不断涌动,发出“嗡嗡嗡”的嘈杂声响。最最可怕的是,他觉得所有人的面孔都是一样的。这何其荒谬——他们明明年龄不同,性别不同,长相不同,可是脸上却带着一色一样的仇视的表情,仿佛同他有深仇大恨一般,恨不能将他生吞活剥。   不能吧?一定是他眼花了,这怎么可能?大部分人应该是支持他的,他们是他的坚强后盾。即使有少数几个地下党混迹其间,也成不了大气候。   可是,可是心底里却有一个惊惧的小人在叫嚣:你们响应“近卫声明”,对日求和,卖国求荣,早已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他晓得他们骂他是“卖国贼”,甚至心底里也晓得自己做了对不起民族对不起同胞的事,只是害怕承认罢了。他认为这是他必须死咬住牙关,即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不能“妥协”的东西,一旦松口,他与他的家人都将万劫不复。   但其实他已经万劫不复。如影随行的恐惧缠上他的喉咙,爱国之士的唾沫吐在他空空如也的脑门与腐败变质的人生上,恶毒的滥骂、枉死者的诅咒向他献上冰凉的长吻。他仿佛走入无边无际的黑暗,前后左右都是敌人,他听得到他们的嗤笑,他知道他们在他身边,他想朝他们开枪——“砰砰砰!”嗤笑声消失了几秒,但转瞬又响起,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然后他们唱起了歌,“我们团结一心把一切XXX消灭……”   他一口气儿堵住嗓子眼,上上不去,下下不来,只觉得台下的面孔顷刻间都长出了尖长的血红獠牙,像魔鬼似地,狞笑着挑衅他的权威。   源自内心深处的理亏,才真正让人惊恐。   他的大脑中一片空白。   “你干什么,快点讲话啊,这么多人看着呢!”同僚察觉出了他的不对劲,小声地催促他,“今天是你表现的好机会,领导们的秘书都在旁边盯着呢,你别犯浑,错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升官的可能性刺激到了他的神经,仿佛电脑开机密码一般瞬间将演讲稿上的第一句话输入了他的显示屏。他照本宣科地念:“各位亲爱的市民,今天我们聚在这里,是为了见证一次伟大的胜利……”别关他的声音是不是在颤抖,别管他的腿是不是已经麻地站都站不稳,别管他的语气是不是完全没有煽动性,无论如何,他总算是迈出了长达一个小时的演讲的第一步。   而台下,远远观望着他的苏雪倩已经有点后悔来观刑了。   她原本是要去买去河北的火车票的,可是被告知最近的一般火车也得等半个月后才有。她发誓她本来打算直接回易公馆,绝对没想往外洋泾来凑热闹。——这毕竟属于工作时间内翘班,违反劳动纪律无论在那个时代都不会有好果子吃。而且,主刑的还是汪政府的人,难保易先生会不会来瞄一眼。他应该不会忘记她“前包身工”的身份,若发现了她不定会引出什么事情来。   可是她最后还是来了。   说不出来是为什么而来,可能她想为扑朔迷离的纱厂罢工事件寻一个窥视孔,可能是出于对生死未卜的“前夫”的担忧,也可能,是为了来见证些什么。   革命志士。上辈子离她那么遥远,只能在透过革命英雄纪念碑远远瞻仰的一些人,会在她的面前,无怨无悔地走向死亡。从此,对民族的爱不再有血肉来依附,对同胞的爱不再由性灵来倾诉。千言万语汇聚在一起,铸成血色的辉煌。   潜意识里,苏雪倩想经受一场震撼人心的洗礼,想亲眼见证他们生命的绝唱。 作者有话要说:   ☆、消逝   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结论,在苏雪倩的印象里,爱国志士牺牲的日子就该是天色阴沉、乌云密布的,可是……   苏雪倩抬头看看天空中高挂的骄阳,默然无语:这是不是该叫做老天不长眼?前两天还因为冷空气阴雨绵绵,结果今天一大早就放晴,老天爷你这样不应景,让文学家们怎样与寓情于景、渲染人民群众对于即将失去伟大同胞的哀痛不舍之情啊?   十五个犯人已经被推上台来,全被小臂粗的铁镣反手铐住,在广场上一字排开——政府想要所有人看清楚他们的脸,让民众牢记闹事者的下场,用淋漓的鲜血喝退那些“吃饱了撑的”好事者们。   苏雪倩站得很远。   隔着连衽成帷的人群,她必须很用力地眯起眼睛,才能依稀辨认出犯人们的五官轮廓。   “不要有陈耀曦,不要有猴子,不要有宋晴,不要有夏灼华……”屏住呼吸,她在心中默念着,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脖颈僵直,血脉不畅,惴惴不安地正对行刑台,一张面孔一张面孔地鉴定过去。   牙齿咬进唇肉里。   看到三个她认识的人:夏灼华、宋晴、黄三。   没有陈耀曦。   说不上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别的什么感觉,苏雪倩茫然若失地淹没在观刑的人群中,恍恍惚惚仿佛有种身处梦境的错觉:他们弄错了吧?夏灼华、宋晴尚可以理解,但怎么会是黄三?那个怯懦的、唯唯诺诺的、被打怕了的可怜人?苏雪倩原本以为,胆小怕事的他是世界上最不可能去当地下党的人。   可是今天他却被五花大绑,衣冠不整,委顿、消极、惊恐地站在广场中央最醒目的位置上,任万人打量围观。苏雪倩瞧地真真切切的。她甚至可以看清他连鞋子都只穿了一只,光裸的脚丫被坚硬的石子磨出血印,又红又黑,艰难地支撑着颤动的身体,摇摇欲坠。   远远地,苏雪倩看到他的嘴巴一张一合,但是她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看见有个威猛的男人走过去扇了他一巴掌,然后黄三就像突然被抽掉了骨架的软体水母一般瘫坐在地。   实在是,很难看的姿势。   这样的人,会有胆子去当地下党?   她离开之后,背纱车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   苏雪倩的目光再次划过犯人们的脸庞,然后发现,除了黄三,其他人都表情坚毅。站在黄三旁边的那个青年绝对不会超过二十岁,身材如纸片一般单薄,苏雪倩真担心风一吹便能把他吹倒,但他至始至终都坚强地站立着。   可是,他显然也是害怕的。   如果不害怕,他的脸色就不会如此惨白。如果不害怕,他的牙关就不会咬地这样紧。他的目光死死地盯住敌人手中的枪,仿佛能盯出一朵花儿来。他知道,十分钟后鲜红的花朵将在他的头颅上绽放,伴随着浓郁的血腥花香。花儿盛开的过程,将痛地剜心刻骨。   但他更知道,只有流血和牺牲,才能换来民族的觉醒,换来革命的胜利。   他不是不怕死,他只是认为比起生命,有更加宝贵的东西值得他以命相护。也许他做不到视死如归,但是,中华民族的膝盖,怎能向卖国政府屈起?中华民族的头颅,怎能向卖国政府低下?所以,无论多难,他都必须坚持。即使是死,他也必须昂首挺胸地迎接末日降临。   同样站着的,还有夏灼华。   她消瘦了很多,颧骨突出,嘴巴紧紧抿着,面色不佳但是精神很好。不知是否是苏雪倩的错觉,她竟觉得她的嘴角挂着一缕若有似无的笑意。那似乎,是“求仁得仁”后的欣慰与满足。——在生命的最后关头,她表现出了华夏女性非凡的韧性。虽然平常一只小小的蟑螂爬过都能引来她们的大呼小叫,可是真遇到生死大事,她们能迸发出令人震惊的胆魄。   夏灼华很镇静。   她的双脚像树根一般牢牢扎入地表,任微风拂过衣角,无端生出一种安详高洁的气度,仿佛悟得了大道的修者,等待着羽化登仙的时刻。   镣铐加身的她无畏地大喊:“打倒一切剥削!打倒一切压迫!人民的意志必将得到贯彻!人民的革命必将取得胜利!”   侩子手把枪对准她脑袋时她在高喊,子弹击穿她的心脏时她在高喊,鲜血从她的血肉之躯里喷射出来时她在高喊,像木偶一般趴在地上不能动弹时她还在高喊。   仿佛她不是穷途末路的死刑犯,而是气拔山河的壮士。   那喊声掷地有声。   她是最不屈不挠的斗士!   苏雪倩震撼了。多么坚定的信念才能让一介弱女子无视死亡?这或许,就是传说中“革命的不朽的生命力。”   一个夏灼华倒下去,千千万万个夏灼华站起来。   宋晴也高喊起口号:“打倒一切剥削!打倒一切压迫!人民的意志必将……”   她没能喊完,接下来的话被无情的枪声截断。但自有战友们接过她的班:“……得到贯彻!人民的革命必将取得胜利!……打倒一切剥削!打倒一切压迫!人民的意志必将得到贯彻!人民的革命必将取得胜利!”   “突突突突突突……”恼羞成怒的侩子手疯狂扫射。   “若儿!他们是魔鬼,他们杀了我的若儿!”远处一个妇人受不住打击,晕死过去。   “突突突突突突……”   枪声终于停歇的时候,偌大的广场一片死寂。   几万人伫立冷风中,抬头仰视行刑台上刚刚消逝的十五条年轻的生命。   “打倒一切剥削!”人群中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句,仿佛茫茫人海中突然亮起的灯塔一般,瞬间将被淋漓的鲜血震晕了的人们从迷失中解救了出来。迅雷不及掩耳的,应和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像潮水一般一浪推一浪:“打倒一切剥削!打倒一切压迫!人民意志必将得到贯彻!人民革命必将取得胜利!……打倒一切剥削!打倒一切压迫!人民意志必将得到贯彻!人民革命必将取得胜利!……打倒一切剥削!打倒一切压迫!人民意志必将得到贯彻!人民革命必将取得胜利!”   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官员红眼道:“谁喊的?站出来,那边那个,我看到了,抓起来!”   他的手下疯狂地扑过去,但哪里还能找到人,人群“哄”一声散开,待再聚拢,已经少了十分之一。剩下的那些,闭紧嘴,用无辜的眼神向恼羞成怒的上位者行注目礼。   有人躲到暗处策划下一场革命起义,有人隐在人群中默默将夏灼华的口号喊完。有人不屑,有人看热闹,有人兴奋,有人新奇。还有人,革命的火种在他们心中悄悄种下,静待春风,“呼”地一吹,瞬间便可燎原。   苏雪倩转过身,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作者有话要说:   ☆、请罪   生离死别促人成长。直呈于眼前,子弹贯穿身体各个部位,把头盖骨打飞、把躯干戳成筛子、把肠胃击穿,鲜血混和着土黄色的肠液胃液胰腺液以及各种不知名液体流淌出来的群体性死亡尤其是。从行刑开始到结束只用了十五分钟,但苏雪倩却觉得,行刑之前与之后被划成了两个世界。   一连几天她都在做噩梦。清醒时她记不清梦的具体情节,但是,梦中仿若随时都会窒息的压迫感时刻缠绕着她,令她片刻不得安宁。   这只是个故事,我是看故事的人。   只是故事,如此,而已。   她一遍一遍对自己重申她穿越人的身份,仿佛这样就可以置身事外。但是理智控制不了情感,那些是她曾经的工友,一起吃一起睡一起玩乐一起欢笑的人,她做不到把他们当做呆板的三维人物。——如果她真的穿越的是一本书,那他们甚至连长宽高都没有。书里的人物,只是几段文字。   苏雪倩曾经鄙视夏灼华的天真,但现在,她佩服她。即使撇开立场,一个愿意为梦想而死,而且死得无怨无悔的人,也是值得尊重的。   这样的血性在现代已几乎绝迹。一个人能活得如夏灼华这般,也可算作是“生命璀璨如夏花”了。   十五名带头闹事的工人学生被枪决后,东洋纱厂与学校、公交的运作都恢复了正常。表面上看来,这次革命运动失败了。政府没有妥协,东洋婆也拒签工人提出的工会条款。俞德贵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椅上,心情很好地对黄承欢说:“尽快把我们如何处理这次罢工潮的事迹报告上去,多润色润色,务必要让上边了解到我们工作的尽心尽力。”他已经早一步同前来观刑的领导秘书们打好了招呼,他们绝对不会把犯人在现场喊口号的事情捅出去,“如果下次再有现场行刑,就把犯人们的嘴巴堵上,省地他们不消停。”   黄承欢点头称是。   他的同僚、剿匪大队长吴志国斜靠在沙发上,将烟蒂揿进精致的烟灰缸里拧熄了道:“还是有点可惜,那个宋晴嘴里本来应该能撬出点情报来的。”   “那天你也见了的,我们什么法子都使过了,把竹签子插她指甲缝里她都不肯说,死硬地骨头!”俞德贵愤恨道,“老易查了卖了她的那个叫大妞的人,X的,真的不是地下党。她倒是有个叔叔是,可早就死透了。她觉得宋晴和夏灼华在车间里宣扬的言论同她叔叔的说法很像,就乱咬一气,企图给自己挣出条命来。”   “你也不亏。”吴志国又从袋里掏出根烟,就着黄承欢殷勤献上的火点着了,说道,“至少把宋晴揪出来了。”   俞德贵心有不甘地点头,不想再在不愉快的话题上纠结,问起另一件事道:“晚上藤风日海先生的宴你去吗?”   “当然去。”吴志国吐出一口烟道,“他这样的大人物,我平常想见都见不着呢!”   “见着了也说不上几句话吧!”俞德贵回想起自己前些日子费尽心思向这位参谋长献媚,却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的经历,咬牙道,“人家可是日军总参谋长,哪里瞧得上我们这些小杂碎。”   “无论如何,面上功夫总还是要做足的。”吴志国看着烟雾从指间升起,淡淡道,“老易同藤风先生有过节,不是照样兴高采烈地接了他的请帖”   “哎,你这可是老黄历了啊,老易跟藤风先生的结早就解开了,现在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地。”俞德贵不屑道。   这件事说来有些话长。易先生早年在日本留学,与藤风日海恰是同窗。别看如今的易先生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年轻时也曾经是出了名的荒唐。为了一个女同学,他同藤风日海大打出手,结果被校方劝退,不得不提前中止学业灰溜溜地回国,而藤风日海却什么处分都没有。——在日本人的地界,吃亏的总是中国人。   其实“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现在回过头来看,易先生也算是因祸得福,正是退学的变故教会了他收敛脾气谨慎做人,方有如今这番高官厚禄的成就。可是当时易先生正处在血气方刚的年纪,哪里肯忍气吞声,两人的梁子就此结下。只是他归国后与藤风日海相距甚远,又分属不同的国度,要报复也不易,于是不得不自认倒霉,倒也相安无事了几十年。   原来易先生以为自己跟藤风日海会老死不相往来的,谁知抗日战争一打响,藤风日海居然漂洋过海来到中国,还是以日军总参谋长这样一个彪悍的身份。   一个是特务头子,一个是总参谋长,两相比较,易先生自觉官职上矮了藤风日海一个头不止。更何况,汪政府说是“亲日”,实际是需仰日本人鼻息的。于是,自然会有挖空心思讨好藤风日海的同僚将他推出来,要他“赔礼道歉”。   “我听说你们中国人有个说法,叫做‘负荆请罪’,我也想见识见识。”藤风日海笑嘻嘻地给他指了条明路,这还是看在易先生的上官为他求情的面子上。   易先生只觉得自己像生吃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可惜却是有苦说不出。官场上本来就有很多身不由己,他既任了这个职,拿了汪政府发的薪资,就不得不违心认栽。“请罪宴”上那句当着所有上官下级的面说出口的“对不起”,使他沦为笑柄。   他记得当时所有人都在笑。不同的是,日本人的笑里洋溢着得意,充斥着将中国人踩在脚下的猖狂兴奋。而中国人的笑,却是幸灾乐祸的外在表现。他敢打赌,如果易地而处,他的同僚们也会做出跟他相同的选择。可是这不妨碍他们在酒桌上奉承他为识时务的“俊杰”,在背后鄙夷他是“为五斗米而折腰的狗熊”。   狗熊就狗熊吧,爬到如今这个位置,打落牙齿和血吞的事,他做得还少吗?   好在他还有个女儿可以为他分忧。   “爸,我出门了哦,再不走就要晚了。”易明兰抱住易先生的脖子撒娇道,“记得给我买那条粉晶项链,你答应了的!”   “好!”易先生微笑着答应。他着实不愿意去赴藤风日海的宴会,但日军总参谋长亲自下帖相请,他哪怕托病也得找个直系亲属代他出席。一条项链哄得女儿前去,他觉得很划算,这已经是最佳的解决方法了。   “爸爸你太好了!”易明兰兴高采烈地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风风火火地出门。   为成功躲过赴宴而大松一口气的易先生没有注意到,本该在家里打扫房间的女仆苏雪倩也被女儿拖上了车,由他的豪华轿车载着,向藤风公馆的方向驶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宴会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虽然早对日军总参谋长家宴会的奢华程度有心理准备,但真正见识到的时候,苏雪倩还是忍不住从餐桌上无人问津的上等猪腿肉联想到了东洋纱厂中众人哄抢的菜叶粥。如果这些剩下来的饭菜不是被倒掉,而是用来救济可怜的包身工们,该有多好?可惜,这注定只能是苏雪倩的美好愿望罢了。   穿着日式和服在宴会厅里趾高气扬的东洋婆嫌弃地说:“咦~这肉,油,腻,给狗,狗都不要,吃!”一句话引来众人的讨好的大笑。   她舍得为爱犬买三块钱一斤的排骨,却从未想过让挤在日光灯惨白光照下为她流汗卖命的“贱民”们吃上肉。   “这些人,没良心!不能,待他们好!”东洋婆浑浊的小眼睛划过苏雪倩,并没发现眼皮子底下这个衣着光鲜的“苏小姐”也曾经是“没良心的包身工”中的一员,继续洋洋得意地向朋友们传授她积累多年的赚钱之道,“包身工,不听话,就得教训,好好教训,让他们,长记性!”   苏雪倩没再听下去。   她起身,抬头挺胸,穿过三五成堆的人群向酒水台的方向艰难跋涉——为了搭配身上这条使用了大量蕾丝、蝴蝶结和飘带的公主裙,她不得不忍受十厘米细跟鞋带来的脚痛。天知道她有多辛苦才保持住脸上甜美温柔的微笑!   裙摆边沿指甲盖大的亮片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已经有好几位男士请她跳舞,但都被她礼貌得体地拒绝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她必须去取果汁,最大杯的,才能完成易明兰交代的任务。   两个小时前,易明兰说:“我调查出来,李子涵的女朋友今天也要来参加宴会,呵~雪倩,我要你去将她泼个劈头盖脸,让她在所有宾客面前出丑,为我出口恶气!”她说她信得过的人里只有苏雪倩认得那女人,为避免在宴会上四处打听引人怀疑,不如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她。   事实上,哪怕易明兰认识李子涵的女朋友,她也不会自己来办这件事。否则当着这么多宾客的面坐实了她“争风吃醋”的罪名,让她这张社交名媛的脸往哪里去放?   所以她精心打扮了苏雪倩,假借着苏雪倩是她表妹的名头同藤风公馆的门卫好一阵胡搅蛮缠,撒了个“是我爸爸让我带她来的”的谎才将苏雪倩这个“秘密武器”夹带进会场。   “在外人面前,你得假装不认识我,千万不能让人看出我和你有关系。”她神秘兮兮地警告,语气很像她爸爸在安排下官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苏雪倩叹口气,将果汁拿到了手里,往回走。不断有谈笑声灌入耳中。“孙太太,你这支表真好看,是前些日子游巴黎的战利品吗?”“王先生,这次的生意多亏了你帮忙,否则我绝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合适的供货商。”“呀,小洁,你不能再吃糕点了,再吃牙齿就要蛀光了。”……“都是一帮蠢货,一会儿说在云南,一会儿又说是在东北,这赵飞又没三头六臂,二十多个人抓一个人都抓不到,我养你们都是白养的么?”   苏雪倩停了脚。   她诧异地望向声源,视线尽头站着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人,穿着保守样式的正装,微胖,目露精光。苏雪倩正在猜测他的身份,便听到他旁边一个西装男称呼他为“俞局长”,不由恍然大悟。   原来他就是久仰大名的俞德贵。   “俞局长,您别生气。”西装男拿手绢擦着脑门上的汗,喘粗气道,“赵飞虽然暂时没抓到,可是那十五个带头闹事的不都给枪毙了吗?也算是大功一件啊!”   “这算什么!总局本来要求我们深挖,结果什么货都没刨出来!”说到功劳,俞德贵面上缓和了一些,可是仍旧不依不饶道,“我不管你们用什么办法,反正下礼拜之前我要看见赵飞,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他就是逃去西伯利亚,你们也得给我揪回来!”   西装男低头应诺。苏雪倩怕逗留太久引人怀疑,连忙快步走开。   她没注意到,西装男左手边的廊柱背后,光彩夺目的易明兰正嘟着嘴,露出一副天真可爱的憨态同俞浪澎调/情。   “端走端走,甜点最容易胖,你想害我胖死吗?”这个角度,恰好可以躲过外面宾客的目光。   俞浪澎嘻嘻笑道:“你哪有胖,我看你这身材啊——”他作出打量的模样将她上上下下瞧了遍,故意拖得她快不耐烦了才下结论道,“正正好!”   “呵~就你会说话!”易明兰嗔怪地看他一眼,娇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花花肠子,当着面哄我,背地里不晓得怎么编派我呢!”   “哪能呢,天可怜见,我的心天地可表!”俞浪澎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吻她的唇,把美人儿的娇嗔都吞进肚子里。   易明兰很享受地同他亲热了一阵,眼角瞥到王雅媛从廊柱后头绕了过来,笑嘻嘻地转过头,假装没看见她。   王雅媛同她做了这么久的闺蜜,哪里会不晓得她的把戏?也不揭破,只拿高跟鞋重重地踩两脚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告知吻地投入的俩人“此处有人围观”。   俞浪澎觉得有趣,意犹未尽地结束长吻,油腔滑调地说:“这里一美人,那里一美人,俱是赏心悦目……”   “呸!”易明兰佯装鄙视地吐他唾沫儿,说道,“雅媛是我姐妹儿,你还妄想姐妹通吃不成?”   “哪能呢?”俞浪澎连忙表白,“我对易小姐是痴心一片,至死不渝的!”他也不是傻瓜,王雅媛长相平凡又没易明兰风/骚,不值得他卖力讨好。方才那一番关于美人的言论不过是他逢场作戏惯了,一时没刹住口罢了。   易明兰与俞浪澎又假意争论了会儿,那飞醋吃的整个大厅都能闻见了,才叫俞浪澎偷吃了一口甜点去,责怪道:“俞大少,你吃什么不好,偏来抢我的牛奶冻吃,也不臊得慌。”   “你不是怕胖吗?我吃了,让肉长我身上,多好?”美人佯怒尤其好看,俞浪澎欣赏地兴致盎然。   王雅媛被肉麻地受不了,忍不住缴械投降道:“哎哎算了,我不打扰你们打情骂俏了,二位继续哈,不用送我了!”   易明兰与俞浪澎相视一笑,也不理她,嘴像接吻鱼一般又黏到一块儿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劫持   七点四十五分。   灯火通明的藤风公馆中,宴会已经进入高/潮。开场时欢快婉转的轻音乐为激昂高亢的交响曲所取代,训练有素的女仆在事先规定的岗位上笔直站定,露出职业的微笑向每一位客人鞠躬示好。举止优雅的男女们已经结束了寒暄,相邀滑入舞池,在湛蓝与明黄的变换灯光中翩然起舞。   这是一场盛大的“假面舞会”。虽然视线所及皆是浓妆艳抹的笑脸,但隐藏在面具下的,却是甘苦自知的强颜欢笑。   今天是1940年11月12日。   半小时前,藤风日海站在二楼的室内阳台上居高临下地举杯,请大家共同庆祝他的“伟大的大日本帝国攻占上海三周年。”   1937年11月12日,中国抗战历史上规模最大、战况最惨烈的淞沪会战以上海的全面沦陷落下句点。据何应钦将军日后回忆:“我军消耗竟达八十五个师之众,伤亡官兵三十三万三千五百余人。……我军阵亡中将军长1人,阵亡师长、副师长4人,阵亡团长28人,阵亡营长44人。”   冰凉的数据背后,是誓将日本侵略者赶出国土的三十余万中国人的热血,是他们的亲人、爱人、友人的哀思与怨恨,是死难者对后继同胞的殷切希望和寄托。   在场的宾客或许“亲日”,或许唯利是图,或许醉生梦死,但即使是卖国求荣的他们,也无法在这样一个哀伤的日子里兴高采烈。   这本应该是举国默哀的时刻。   人性是矛盾的。就如同儿子拿了老子的棺材本去挥霍一样,他在被人唾弃、被人指责为禽兽不如时不一定会幡然悔悟,但当他看到年迈的父亲横尸街头,被丧心病狂的疯狗分尸、被饥饿的狼犬啃食、被肮脏的蝇虫叮咬时,心里,一定不会是波澜不惊的。   也许他仍旧不肯悔悟,但无论如何,他一定无法举杯庆祝这场由他的不孝造成的人间悲剧。   不得不说藤风日海是个人才,他早就看透了像奴才一样在他周围阿谀奉承的人的嘴脸,毫不客气地撕开了连他们自己都不愿意正视的伤疤。其结果,当然是血淋淋的。马太太撇过了脸;俞德贵一反常态地捉住一个下属喋喋不休,视图用言语掩盖自己杂乱的心绪;吴志国抱手注视藤风日海,神情莫测,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们不是说中国人有血性吗?你们不是说中国人是不可战胜的吗?那就将你们的尖刀戳向我看看啊!我都欺负你们到这份上了,难道你们还要忍气吞声,歌舞升平吗?恶意的微笑挂在藤风日海的脸上,将他的嘴角画成上弯的月牙形,几天来由西方战场上的败绩带来的抑郁似乎顷刻间全被冲散了。他不屑地挑眉:哼~中国人!即使我刻意欺侮,你们又敢怎么样?到底还是要来争着抢着舔我的脚趾头!   东洋婆拍手称快,日文的贺语像流水一般从嘴里流淌出来:“大日本必胜!大日本帝国万岁!大日本必胜!大日本帝国万岁!”   很多日本人学她的样高声叫嚷:“大日本必胜!大日本帝国万岁!……大日本必胜!大日本帝国万岁!”   天欲令其灭亡,必先让其疯狂。   这些日本人,在自己的国家时也是温文尔雅的丈夫、温柔体贴的妻子。可是一踏上别人的土地,脑海中就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杀戮是手段,掠夺是他们登陆这片垂涎已久的沃土的唯一目的。所以,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将锐利的刺刀插入同他们一样长着黑眼睛、黑头发的血肉之躯,可以像嗜血的魔王一样肆意收割他人的生命。   战争令人疯狂,一切为了利益。   他们忘记了,中国与日本,本该是一衣带水的友邻。从生活习惯到语言文字,从诗词歌赋到日式和歌,这两个国家都有着太多相似之处,可以借鉴,可以交流,可以学习。中国人说“远亲不如近邻”,日本人说“远くの亲戚より近くの他人”,要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穿越前的苏雪倩有个叔叔娶了一位日本姑娘,所以她曾有机会游览日本。她发现那里的日本人同中国人一样勤劳善良,亲切待人。他们听说她的国籍后,也并没有像现在这样拔出尖刀倒戈相向,反而热情地为她提供帮助。——明明是两个珍惜友情,倡导与人为善的民族,百年后也能友好相处,为什么此刻杀红了眼,非得拼出个你死我活?   大厅内的气氛太压抑。虽然李子涵的女朋友还没有出现,但苏雪倩已经坐不住。把喝完的果汁杯放回女仆单手托起的银盘中,她往二楼露台的方向走去。   她需要出去透透气。   据说这位张姓小姐是一个商户的女儿,有钱但社会地位不高,能参加宴会是因为她父亲费力巴结藤风日海套的缘故。按理,以她这样底下的身份,不应该会失礼晚到才对……苏雪倩皱了眉。   她不知道的是,此刻张小姐的脸正被怒火烧地通红,牙齿因为咬地太用力而“格格”作响:“爸爸,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怎么能赚这种昧着良心的钱?你这是在发国难财!”   “反了你!什么叫国难财?我卖粮卖米,做的是正经生意!”张小姐的父亲捡起被女儿撕地粉碎的藤风公馆请柬,额头上的青筋随着急促的呼吸剧烈地跳动,仿佛随时可能爆破一般,“你这只养不熟的白眼狼,不当家不晓得材米油盐贵!没我养着你,你喝西北风去!”   “卖粮买米是正当生意,但你卖给日本人三块钱一斤的大米,卖给我们自己的同胞为什么要四块钱一斤?”张小姐瞪眼盯住父亲,眼珠子里灼热地好像能当场喷出火来,“你卖给日本人的都是上等的精良大米,给我们自己人的却是劣质的腐坏货,如果没有政府的人给你撑腰,你敢这么明目张胆吗?这不是发国难财是什么?”   “呵!翅膀长硬了,连你X子都敢教训了!”张小姐的父亲气极反笑,随手从桌上操起一根称杆,向“不孝女”劈头盖脸地打过去……   “吱呀——”,苏雪倩推开了紧闭的房门。   藤风公馆的门都长着同一张面孔。她本来以为推开门就能进入露台,可是高跟鞋踩上豪华柔软的地毯,方才在走廊里鞋后跟敲击地面的响声消失了。跃入眼帘的是一个装潢考究的房间,凉风从两片窗帘的缝隙中吹进来,令它们高高扬起,将屋外的月光迎进屋来。   她应该是走错了。   借着光,苏雪倩发现这个房间很空旷,三十多平方米的面积里只放了一桌一椅一书架。   这番布置,透出一股莫名的诡异。   本该转身离开地,但苏雪倩却鬼使神差地迈步而入。   她直觉桌前的老板椅不正常。——它背对着她,可是,椅背的上方,露出一个毛茸茸的球形物品,似乎是,头?   苏雪倩猛地一惊,大脑飞快地作出指示:快逃!她猛然转身,撒腿欲跑,但已经来不及。   冰冷的手枪抵住她的脑门,一个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许动,否则我杀了你!”   苏雪倩觉得自己全身的血液,凝固了。 作者有话要说:   ☆、列车   一天一夜,苏雪倩挤在颠簸的狭小车厢中,异常疲惫。上一个踏实的觉已经是很久远以前的事,穿越以来她一直在疾速奔跑的梦靥中挣扎,抬头望天,头顶的天幕由许许多多斑驳的血衣碎片拼接而成,耳边是永恒不变的凄厉哭泣。她的喉咙,永远被看不见的魔爪死死掐住,喘息不能。   苏雪倩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逃跑,她看不见追兵,整个世界仿佛只有她一个人,而梦中的景色无论跑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但她的腿不由自主地往前往前再往前,永不停歇,吃力地几乎马上就要死掉。那种压抑的恐惧、孤独与无助,在现实中无限延续,即使是在清醒时也异常真实。   苏雪倩揉揉因久坐而麻木的大腿,微偏过身,目光扫过被随意乱扔的瓜子壳、角落里的烟蒂以及公用餐桌上油腻腻的污渍,皱眉,最终定格在绑架了自己的男人身上。   他叫周屹,站姿挺拔,五官俊朗,剑眉下乌黑深邃的眼珠像寒星一样,射出锐利的光,为他添上三分棱角分明的冷冽,让人一眼便可看出他的职业。   他是一个二十三岁的年轻团长。   战争年代的军职,多是真枪实弹打拼出来的。即使从未听过他的战绩,苏雪倩也能知道他从枪林弹雨中走来。周屹的身上有一种迥异于普通人的气质,那种只有历经生死才能磨砺出的冷静沉稳,令他无法泯灭于人群。仿佛周身光环围绕,不管身处怎样的环境,他都可以吸引住人们的目光,无论是暗杀藤风日海后的匆忙出逃,还是在荒山挖坟后的满身泥泞,都无法掩盖他的光华。   这样的人,与生俱来能让人心生信服。   所以当他把枪抵住苏雪倩的脑门,威胁她掩护他离开犯罪现场时,苏雪倩几乎没有反抗。她本能地听从他。   藤风日海是日军总参谋长,能暗杀他的人,除了必须具备非凡的能力与胆识之外,必然还有一颗赤忱的爱国心。在这个动乱的年代,跟着爱国志士混,总比跟着易先生这个卖国贼混好。   唯一可惜的是苏雪倩功败垂成的“重寻自由计划”。本来她计划逃到河北后找个高中插班混出文凭,然后出国留学,借此来逃避国内的战乱——她爱国,但不甘愿为国家冒成为炮灰的风险。站在一个二十一世纪人的角度,她认为自己可以先在国外积累下一定的经济基础,之后再资助国内的爱国人士进行革命和建设。这样既不会危及自身安全又同样能为祖国出一份力,可谓两全齐美。   可惜,这个计划却由于周屹的出现而告终。虽然苏雪倩详细地解释了她出现在藤风公馆的原因,并一再强调她只是个女仆,“是受剥削压迫的劳苦大众中的一员”,但周屹仍旧不打算放她自由。   周屹很谨慎,而苏雪倩身上价值不菲的礼服太扎眼,他绝对不可能仅凭她的一面之词就信任她。为了防止她泄密,他决定把她带在身边。   “你假扮成我的太太,如果有警察在火车上查问,你就说是同我一道贩了龙井茶叶到河北去卖的。”临行前,周屹这样交代苏雪倩。   苏雪倩乖乖点头。除了听从,她没有第二选择。   于是苏雪倩坐上了这列本该带着她奔向自由的火车,几天前她偷偷买好的火车票同王佳芝的钱一起锁在易公馆的女佣房里,估计会成为易先生追查她下落的线索。   只不过她买的是最便宜的硬座,可是周屹定的是舒适的包间罢了。   她们已经连续坐了五十二个小时。   上海到河北不算太远,放在苏雪倩出生的年代,快车不需要一天。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战事正酣。不晓得来路的炮火轰掉了进出郑州的铁路,沿线一片狼藉;汪精卫的亲军把枪杆子指向镇江的脑门,誓要把留守□□困死在里面;徐州成了国民党与小日本斗智斗勇的最前线,351高地短短三天内已经三易其手……   于是,最合理的上海——无锡——徐州——郑州——石家庄走不通了,改走上海——丹阳——合肥——菏泽——晋州,从大路换到小道,慢了一倍不止。   没有手表,估摸着已近晚饭时间,列车正在缓慢地穿越一块人迹罕至的荒地。夕阳绝美的余辉将原本蔚蓝的天空染成血一般的颜色,泥土天然的黄近似于黄种人的皮肤。风从天地交接处吹来,仿佛吹来了原始的死亡气息。   这种味道勾起苏雪倩类似晕车的呕吐欲,却让另一些人莫名地兴奋。   对面包间的门敞开着,几个大兵开始骚动,其中最靠门的一个手舞足蹈地宣扬着他在某场战役中连毙八个人的辉煌战绩。他特别着重地描述了子弹打入别人柔软的身体时的那种“妙不可言”的快感,其他几人听得兴致勃勃。   苏雪倩仿佛能听到血液在他们血管里的嘶吼咆哮。   “嘿,你们不知道吧?去年这里还是个挺繁荣的小城呢,结果不晓得哪个挨千刀的向小日本告密,说这里的地下埋着□□的军备基地,好家伙,引地小日本派了一个空军连来轰炸了一夜,六、七万人口全都死绝了。”   “那真发现基地了吗?”   “哪能啊,地里除了蚯蚓啥都没有,白忙活了。不过他们那飞机可真叫厉害,一次能带三十几枚炸弹,投弹落点极准,而且一色的小型机,听说耗油比咱们的省将近六分之一。”   “我们的也不错了。听说最近新到一批美国货,飞机怎样我不好说,可那冲锋枪真赞!啧啧,有效射程比现在用的远二十米不只,子弹小容弹量大,打起来那叫一个过瘾!X的,老子这回说什么也要弄把来。”   “老哥,有路子的话帮兄弟也弄一把?我现在这把一次只能打十发子弹,憋屈地很,跟酸老八比杀人老是输。”   “哈哈,算起来你们是同年参军的?难怪人家现在是营长了你却还是个小兵。”   “哼,我要有把好家伙,现在没准都当上团长了!”   ……   这些人穿着统一的制服,但是既不是国民党的军装也不是□□的军装,黄底白条的,看起来怪异地很。什么来历?苏雪倩想问又不敢问。   “少打听,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周屹看出苏雪倩的好奇,毫不客气地将她嘴边的话堵回了肚子里。   苏雪倩瞪他一眼,敢怒不敢言地拉过毯子,闷头睡觉。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狱画师和酱酱给我投霸王票,大抱! ☆、前因   “先生太太,请问你们需要盒饭吗?”一个身影突然挡住了光线,把正要沉入梦境的苏雪倩吓了一大跳。   “全是热腾腾刚出锅的,各种口味都有,有红烧狮子头,番茄炒蛋,红烧肉,炒鸡块,糖醋里脊……”腰围足有两尺八的欧巴桑把餐车最上层的饭盒盖一一掀开,热情地向顾客做实品展示。   仿佛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诱人的食物香味扑面而来,勾地苏雪倩食指大动。她想吃大排想吃鸡腿想吃排骨想吃糖醋里脊,可遗憾的是,由于礼服上没有口袋,她参加藤风日海的宴会时没带一分钱。换句话说,她现在身无分文。   她能不能吃上饭,能吃上什么档次的饭,都掌握在别人的手里。吸吸鼻子,苏雪倩将目光投向周屹。   他们这一行一共有四个人,除了周屹与苏雪倩“夫妻俩”,还有两个扮作家仆的男青年,一个叫朱福斌,一个叫孙鹏,都是周屹手下的兵。所有的钱都放在朱福斌的包里,可是只有周屹点头了,朱福斌才能将它们拿出来花。   所以,朱福斌就是个移动钱包,周屹才是正牌金主。   “我要一份尖椒牛肉饭,福斌你们俩看看要吃什么吧,苏雪倩给她咸菜萝卜就行了。”周屹无视苏雪倩讨好的眼神,意料之中地收到巨大的白眼一枚。   “对俘虏不需要太宽容,从节约军费的角度只要喂饱就行了……”,这是几天前周屹的原话。苏雪倩恨不能一拳头把他砸趴下。   “先生,就给太太吃萝卜和咸菜吗?”萝卜咸菜饭是餐车上最便宜的菜式,卖快餐的欧巴桑没见过对太太比对下人还吝啬的先生,所以她不自觉地朝周屹多看了好几眼——难不成,小夫妻闹别扭了?   周屹面不改色地点头,朱福斌笑嘻嘻地替他解释:“我们太太信佛,只吃素的。”   欧巴桑恍然大悟,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将饭盒递给苏雪倩,还同她说“心诚则灵”。苏雪倩肺都要气炸了,暗地里将周屹的祖宗十八代都拖出来问候了一遍。她吃个鬼的素!她要用口水淹死周屹这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节约军费,真想节约军费你吃什么尖椒牛肉饭,一份尖椒牛肉饭抵五份萝卜咸菜饭有木有?!   三个男人中年纪最小的孙鹏在苏雪倩怨气四溢的盯视下硬着头皮要了一份扬州炒饭,埋下头狼吞虎咽,假装感觉不到自己的头顶仿佛要被苏雪倩灼热的目光烧出洞来。他本来是想吃糖醋排骨饭的,可是那个比较贵,他害怕会被苏雪倩的怨念噎死,这简直比上战场杀人还要压力巨大。   妈妈教育过他,得罪谁都别得罪女人……孙鹏羡慕地想,自己什么时候能有周团长和朱政委这样的定力就好了,他们居然能在苏雪倩的怨鬼气场中神态自若地咽下饭,实在太让人佩服了。   “小苏,尝尝这个鸡块,烧得挺入味的。”朱福斌好笑地看着孙鹏心虚的模样,他才十四岁,参军之前是个老实巴交的放牛娃,心眼儿实在地很。拿筷子往苏雪倩饭盒里拨了几块鸡肉,朱福斌状似无辜地跟苏雪倩扯闲篇:“我们团长就这么个人,钉是钉铆是铆的,你别往心里去。其实你也不能算俘虏——我听说,你认识宋晴姐,还跟她提议过‘民主投票’?   苏雪倩晓得他的醉翁之意,含糊道:“我进纱厂以前听一个有学问的账房先生说过这种投票,觉得蛮有道理,就跟宋姐提了下。”刚上火车那会儿朱福斌就当着苏雪倩的面跟孙鹏说过,要小心别碰翻了车厢角落里那个灰不溜秋的瓦罐,因为罐子里装的是“革命志士宋晴”的骨灰,准备顺路带去她的家乡安葬的,未尝没有提醒苏雪倩自己主动“坦白从宽”的意思。   孙鹏恍然大悟道:“怪不得呢,当时宋姐还以为你是我们的同志,特意托信息站的同志打听过你,结果却说你连字都不会写,大约也没机会接受先进教育。”   苏雪倩假装没听到孙鹏语气里的遗憾,边嚼鸡块边道:“罢工是你们组织的吗?”   “是,可惜没成功。”孙鹏瞬间被戳破了气,沮丧非常,“计划早在一年前就启动了,我们为此筹备了很长一段时间。除了宋姐,另外有四位同志志愿潜伏进东洋纱厂,一个在纺织车间,三个在动力车间。原本他们相互间是可以照应的,可惜纱厂里的环境太恶劣,跟宋姐一起进入纺织车间的那位同志只工作了三个月就染病去世了,我们这头又实在派不出人来补充,所以之后的日子只剩下她一人孤军奋战。”   苏雪倩问道:“那夏灼华呢?她不是你们的人吗?”   “不是。她的思想很进步,但是方式方法上比较幼稚,所以一开始宋姐也摸不清她的来路。后来经过接触才知道,她是进步学生,得到《先进报》上一篇关于工人运动的文章的鼓励,竟自发到东洋纱厂里煽动罢工。”朱福斌站起身给吃完饭打算去厕所洗把脸的周屹让了让路,脸上浮现出敬佩的神色,“当时她孤身一人,没有后援,没有情报,没有任何帮助。她的想法很疯狂,可是,真的很有勇气!而且,跟我们的计划不谋而合。她同宋姐接上头后,弥补了我们人手上的不足,发挥了极大的作用。虽然没有党籍,但她即使在狱中也死咬牙关不屈服,用鲜血唤醒了包身工们对于剥削和压迫的愤慨与反抗。”   “可她死了。”苏雪倩的目光滑过角落里灰蒙蒙的瓦罐,不知该笑她的不自量力还是该敬她的勇敢决绝,“你们连她的尸体都没能找到。”。   “我们找遍乱葬岗也没找到,实在是——”朱福斌没再说下去,只余一声叹息。他们已经尽力了。十五名爱国志士被枪毙后,周屹冒着巨大的风险带着孙鹏、朱福斌等人去乱葬岗寻找尸体。可是奇怪的是,他们只找到十四具,夏灼华的尸体竟然不翼而飞了。   联想到曾经看过的鬼片,苏雪倩只觉得毛骨悚然:“你们胆子真大,深更半夜去挖坟……”   “可能会有汪政府的人在乱葬岗守株待兔,白天去容易被发现,所以只能趁晚上去。好在那天天公作美,下了场大雨掩盖我们的痕迹,否则还说不准能不能全身而退。”朱福斌解释。   苏雪倩不赞成道:“人的生命是最宝贵的。要是被汪政府的人捉住,你们岂不是全没活路了?”   “总不能让献身革命的爱国志士暴尸荒野……”孙鹏抱起瓦罐,小心地将它搁在桌子上叹气道:“我们能把宋姐的骨灰带回她家乡安葬,其他同志还不知何时才能入土为安呢!”   默然。   悲伤在小小的包间里弥漫开来,苏雪倩瞪着瓦罐,不是滋味地想:曾经一个活生生的人,现在就住在这么小的一个罐子里,没人同她说话,没人陪她逗趣,连知觉都没有了,要是她后悔了,怎么办?   都说人死如灯灭,宋晴为了理想舍弃性命,但由这牺牲创造的辉煌,她既见不到也享受不到,一切的付出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她,难道就不曾有过犹豫彷徨?她甚至都不确定革命是否真的会成功,不知道她与同伴们的牺牲是否真的会创造出辉煌。以确定的死亡换不确定的未来,她,就不怕亏得血本无归吗?   听说在宋晴的家乡河北,还有她刚满三岁的女儿。当牙牙学语的稚子因为找不到妈妈而哭泣,当她因为没有母亲的陪伴而孤单时,她,可会后悔?   但这些问题注定无解,因为宋晴再也无法回答她。她长眠在寂寞的瓦罐里,将被埋在面朝太阳的山坡上,独自春暖花开。   沉寂了一阵,苏雪倩问道:“你们派去的五个人中没有在背纱车间的吗?那为什么黄三会在就义的烈士里?”   “我们也不知道。”孙鹏摊手,“自从宋姐被抓进警察局,我们就同她们断了联系,直到报上刊登出行刑名单后才知道黄三这个人。”   朱福斌补充道:“我觉得奇怪调查了一下,发现他是因为故意伤人进的纱厂。我们的同志不可能为了卧底特意跑去伤害无辜群众,所以排除了是自己人的可能。而且,受俞德贵关照的工厂有很多,就算是设计让警察局批捕了,也不一定会被派到东洋纱厂去,摇船厂炼油厂造纸厂制布厂,哪里都有可能,没个准头。当初我们之所以没能在背纱车间里安插人手,也是由于这个缘故。”   那背纱车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呢?苏雪倩皱眉问道:“你们认识陈耀曦吗?”   朱福斌和孙鹏都摇头,孙鹏建议道:“你可以问问团长,说不定他知道。哎,他怎么上个厕所要这么久?不会——”。   “吱——”铁轮摩擦轨道,苏雪倩整个人向前扑去,肋骨磕上床栏,生疼。但她已没有精力顾及伤口了。因为火车停了下来,一队日本人张牙舞爪地持枪冲上车,对着乘客大喊:“巴嘎雅路,都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真的非常抱歉断更这么久,真心无颜面对一直支持的读者.现在顶锅盖爬回来填坑,但是因之前写的太急导致文章框架被打乱,或者前期铺垫不够或者该解的伏笔没及时解,所以需要大面积修文....速度不快会慢慢磨,等不及的请养肥...抱歉再抱歉... ☆、跳窗   “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全国爱国的同胞们……咱们团结战斗勇敢向前,看准那敌人,把它消灭,把它消灭。冲啊!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杀。”   当前世这首耳熟能详的歌曲在面前真实演绎的时候,苏雪倩百感交集。   一位曾经帮助落难地下党逃跑的普通百姓以为日军拦火车是为了搜捕他,慌乱之下竟然操起水果刀向鬼子扑去。结果,当然是被擒住,然后,“砰!”地一声,脑袋开花。   不能嘲笑他失当的行为,没人能保证在面对致命危险时不会被恐惧冲昏头脑。但他死地很不值,因为日军并不是来找他的。他们搜查的是一个叫做邱守明的人。这个人,在百米开外处用最低等的步□□成功狙击了日方第二军首领佐佐木大将,一□□命中。   “真是好样的!”朱福斌低声称赞,把头上的绒帽拉低了些,冷眼看着日本人在车厢里东翻西找。。   这是一种屈辱。日本人在中国的土地上,借着搜人的名义登上中国人的火车,肆无忌惮地用尖刀刺入各种皮箱、手包、被褥,光明正大将各种值钱的、好看的、有价值的财物收入囊中,理直气壮到令人发指。   他们如入无人之境。   “X的,X子忍不住了,X子毙了这帮兔X子!”对面包间的士兵怒起,似乎想去摸腰间的□□,可惜被战友先一步钳制住手臂压制了下去。他所在的包间中唯一一个没穿制服的人阴沉地扫了苏雪倩一眼,从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低着头呈给日本人看。   他说日语,但日本人的表情很奇怪,既没认可他也没拒绝他,反而像掂量货物一般饶有兴致地打量,似乎在等他做什么决定。很像逗着老鼠玩的猫。   “是雇佣私军运送货物的商人,日本人想敲他竹杠,不晓得能榨出多少油水来。”朱福斌低声猜测了一番,转身注意到苏雪倩面色发白,半警告半安慰道:“太太不必担心,我们的包厢里并没有违禁物品,他们不会为难我们的。”女人胆小,万一因为害怕露出点马脚来,拖累他们就麻烦了。   苏雪倩晓得他的心思,可他的话并不能使她放下心:包厢里的确没有违禁品,但是火车的货舱里还放着他们打算送去河北的两铁皮物资,傻子才会相信那是茶叶!   “得想个法子,如果鬼子没在客舱里搜到人,下一个目标肯定是货仓,万一……”不管仓里装的是□□支弹药还是其他危险物品,只要被日本人发现,他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   朱福斌的□□抵住了苏雪倩的腰。   周屹曾经告诫过他:“虽然目前为止苏雪倩表现不错,出生贫苦,知道‘民主投票’、‘无产阶级’,情感上亲近革命,但我们仍旧不可掉以轻心。现在有很多特务,马列主义背得比正规军都顺溜,但心思叵测。政治素养只是他们伪装成进步人士的敲门砖,越是表面良善的人,越有可能反咬你一口。”   作为一团之长,周屹会凭直觉去怀疑一个人,但绝不会凭直觉去信任一个人。事关生死,不容侥幸。   苏雪倩僵着身子保证自己不会惹麻烦,但她配合的态度反而令朱福斌不知所措。论军职,朱福斌比孙鹏高很多,这本该是他拿主意的时刻,可是他一筹莫展,脑海中唯一的念头就是等周屹回来请示他。“真该死!”他暗恨自己没用,却又无可奈何。   这是他的老毛病了,周屹曾经犀利地评价过他:“朱福斌气质亲和,心思细密,很适合做政治指导工作,却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将领。他的思维不够迅速,缜密有余而应变不足。一件事情,给他一个小时思量他一定可以找出最佳的处理方案,可是若要他十分钟内作出决定,就超出他的能力之外了。所以他上战场必然错失先机。”。   朱福斌曾经被这段话深深地伤害。出于铁血男儿的某种莫名的情愫,他从小的梦想就是当一个威风八面的元帅,参军后更是以此为目标坚持不懈地努力。但是,因为周屹的否定,他失去了冲在第一线的机会,怎肯忍气甘心?   “X的鸟蛋团长,年纪还没我大,就敢胡乱指手划脚!”他难得地爆了粗口。为了证明自己的实力,他态度强硬地要求领兵。他说:“我会用事实封住周屹的X嘴。”   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   上级领导给了他一次机会,但事实证明,周屹是对的。由于他延误了战机,三百多名战友倒在了本该是囊中之物的阵地上,鲜血讽刺着他战前的盲目自信。   男儿有泪不轻弹。那一次,活了三十年从未哭过的朱福斌泣不成声。若没有周屹的阻止,说不定他已经愤而自杀。   当时周屹的话说得很重:“男子汉大丈夫,马革裹尸还才无愧国家民族,自杀以谢天下不过是逃避责任的狗熊行为罢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两天后,朱福斌主动递交转职申请,引咎卸去营长职务,请求岗位调动。可是他的失误导致他原来所在的部队伤亡过大,不再够员维持原本的编制,所以不得不拆散分流。指导员征询他的意见时,他毫不犹豫地说:“我申请去周屹团长手下工作,请组织批准。”   他最终如愿以偿。本身的天赋加上周屹的有心栽培,使朱福斌在政委的岗位上如鱼得水。但内心里总有一根刺,不时探出头来扎一下,令他疼痛难耐。   他没有怨恨周屹,但是到底意难平。   日军搜查队走到面前时朱福斌仍然素手无策,只能警告性地瞪苏雪倩一眼,将抢收进上衣口袋里,放任留着八字胡的矮胖日本人往包厢里打量。因为三人中属苏雪倩的衣着最为光鲜,所以日本人斜着眼对她说:“你们,三个人,两,男,一,女?”   “不,我先生也在车上,他上厕所去了。”苏雪倩略有些紧张地回答。   “八嘎!”日本人转头向包厢外说了一句很长的日语,然后就见另一个又瘦又矮的日本人应声走了过来,用日语回了他一句什么后,拿□□口指着苏雪倩的鼻子道:“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他的汉语比那个矮胖的日本人标准很多。   虽然明知保险栓没拉开,苏雪倩还是冷汗直冒:“刚才那位,呃,先生问我们一共几个人,我说有四个人,我先生去厕——”   “乒呤乓啷!”突然响起的玻璃破碎声剪断了她的话,接踵而来的□□鸣声、脚步声、日语叫喊声、击打声、汉语尖叫声响成一片。“不准动,都不准动!”日本人扯着嗓子大喊,初始时说的还是汉语,到后来就变成了谁也听不懂的日语。八字胡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通,吐了口唾沫儿,匆匆忙忙地跑出了包间。   “怎么回事?”苏雪倩忧心忡忡。   孙鹏皱着眉回答:“好像是有人跳窗。”   这是废话。连苏雪倩这种出生成长在和平年代的人都知道有人跳窗跑了。   难道是邱守明?   所有中国人都希望是他。苏雪倩掀起窗帘的一角往外张望,夜色无边,什么都看不清,非常适合隐藏行迹。可是,火车的车速这么快,跳出去岂不是会很危险?毕竟不是拍动作片,如果不掌握好角度,直接摔死也是有可能的吧……   苏雪倩靠在窗边,望着角落里的瓦罐,心生担忧。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地狱画师、酱油铺老板、xiatiandeyi、saiziyu给我的霸王票,你们太好了,鞠躬!   最近JJ很抽,回复的评论我在后台都能看到,但是前台看不到。建议看不到的童鞋也登陆后在后台试试看吧,汗,我对JJ已经无语了。 ☆、曙光   等待最磨人。由跳窗引起的喧闹并没有很快结束,缩在车厢里的苏雪倩听到很多杂乱无章的脚步声。然后,随着一声响亮的车鸣,火车逐渐减速,最终停在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野地里。窗外仍然是苍茫的夜色,而周屹一直没有回来。   上厕所不可能需要这么长时间,他一定是出事了。朱福斌已经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此刻他不敢轻举妄动。上车前周屹曾经交代过,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都以货仓中那两铁皮医疗物资为重。这些物资决定着前线伤员的生死,如果周屹已经出了意外,那他和孙鹏必须保证自己活着才能将它们安全送抵根据地。   他愿意为营救周屹而死,但现在不是讲哥们义气的时候。   所能做的只有等待。   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包厢门“嗖”一下被拉开,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周团——周先生!”朱福斌像触电一般从座位上弹起,目光扫过周屹带血的胳膊,大惊失色,“你怎么了?”   “没事,一点小伤。”周屹无所谓地摆手,但他口中的“小伤”已经把他的袖子都染红了。身体往左边一闪,后面又露出个青年焦急的面孔来,低声催促道,“别愣着,快帮周屹包扎一下。”   “哦,哦!”朱福斌一拍脑袋,一边同孙鹏手忙脚乱地翻找伤药一边急声问,“怎么了?你是,是邱守明同志?”   “是!”邱守明压着嗓子应了一句,抚住胸口后怕道,“真他X惊险,我还以为这回铁定没命了,幸好遇到你们团长,天无绝人之路啊!”   “我们还以为你跳窗了!”孙鹏把绷带缠在周屹的手臂上,雪白的纱布瞬间被鲜血染红。   “那是假装的。”邱守明一把扯开糕饼包装袋,也不问是谁的,像倒豆子一般往口里塞,显然是饿狠了,“我从昨天中午起就颗米未进,X的这些小鬼子跟鬼影子似的,追地太紧了!”因为咽地急,他差点被噎住,灌了整整一茶壶水才打通了食道,喘气道:“我就躲在厕所旁边的角落里,眼看着就要被鬼子发现了,还好周屹眼快,敲碎了玻璃假装成看到有人跳窗的样子,跟鬼子详细形容了我的身材样貌才骗过他们。”   “幸好我随身带枪,否则一时半会儿还不一定能找到敲碎玻璃的硬物,只可惜了那把新式779手枪,我还只用过一次呢。”就是这一次,崩了日军总参谋长的脑袋。   明明流了那么多血,周屹的脸上却没有露出哪怕一丝痛苦的表情,好像枪子根本没打在他身上:“你不是潜伏在上海吗?怎么跑到重庆去了?”   “哎,别提了。”邱守明沮丧道,“我在上海时跟一些香港学生密谋暗杀汪政府的特务头子,谁知关键时刻一个女学生临时倒戈,不仅放跑了目标还连累了十几个同志。幸好封锁的时候我有平安戏院的票据,才侥幸蒙混过关。为了防止被他们反追踪出身份,我特意去重庆兜了一圈,正好遇到佐佐木到重庆开会,所以就将计就计送了他一程。”   周屹赞道:“你枪法越来越准了,一百米外都能正中红心。”   邱守明一拍大腿,很是得意:“以前我不如你,现在再不会了。等你伤好了咱们比划比划,移动靶,你敢不敢?”   “随时奉陪!”周屹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调整了下绷带的位置,向朱福斌和孙鹏介绍说:“守明是我中学同窗,不过毕业后没上同一个大学,很多年没见了。”接着又把朱福斌、孙鹏、苏雪倩三人的情况向邱守明作了简要说明。   意想不到的是,邱守明居然能洗刷掉苏雪倩的嫌疑:“她的确是易公馆的女仆。我在上海想暗杀的就是她的主人,做前期调查时我见过她。”   苏雪倩仔细回忆《色戒》的剧情,总算想起他就是书中写的那个在上海同王佳芝接上线的“吴先生”——这个姓,自然是假的。   周屹把藤风公馆里发生的事说给邱守明听,邱守明说道:“我跳上这列火车前去过消息站,听说易汉奸不知因为什么原因被免职了,可能是受到了藤风日海之死的牵连。”   周屹赞同道:“我是自己摸进宴会的,宾客名单里没我名字。他们顶多只能查到苏雪倩无故消失。”   “那真是太好了!”孙鹏拍手道,“既杀了小日本,又撂倒了易汉奸,简直是一石二鸟。周团长,你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打的这个主意吧?”   “怎么可能?”朱福斌好笑道,“劫持人危险系数太高,要不是她当初比较配合,周团长也不会逃得那么顺利,一不小心把自己折腾进去就不值得了。”。   苏雪倩连忙表忠心:“其实我向往革命很久了,全是因为阴差阳错才进了易公馆……”   周屹不客气道:“我看你属于墙头草,对革命心里是支持的,可是不见得真有投身其中的勇气。要是你真心向革命,在纱厂里就该跟宋晴连成一片了。”   苏雪倩背上一凉,宋晴曾经试探过她几次,都给她装糊涂含糊了过去。周屹说得很对,她支持革命,可是不打算为革命牺牲——从后来人的角度看,革命迟早会成功,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并没有差别。。   不过革命意志不坚定这一点她是打死也不能承认的,于是狡辩道:“那不是我后来去了背纱车间,没机会同宋姐联系了的缘故吗……”   周屹哼哼了一声,表示没空听她的糊话。   邱守明打圆场道:“周屹,她还是个小姑娘,见识有限,你别对人家要求太高。哎——这是谁的灰?”。   他的话题转得太生硬,换来了周屹赤/裸/裸的鄙视。孙鹏顺着他的目光看到角落里的瓦罐,解释道:“是一个领导罢工的女同志的,她叫宋晴……”。   “怎么死的?”邱守明做地下党不是一年两年了,对于死人、骨灰什么的早见怪不怪。在他看来,有骨灰就表示还有个供亲人祭奠悼念的念想,比那些尸骨无存的同志好多了。所以,能被装进那个灰不溜秋的瓦罐,其实是值得庆幸的。   朱福斌将东洋纱厂罢工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邱守明听后唏嘘道:“原来就是在外洋径被杀害的十五义士。我那天没去看,但据说场面十分震撼,《先进报》全版报道了。那十五个人里还有个叫夏灼华的,是夏宏瑜的妹妹。我记得你是夏宏瑜的入党介绍人吧?”   “宏瑜的妹妹?我这几年一直在河北打游击,这次回上海是执行秘密任务,所以没同旧友联系。”周屹想到当年把入党志愿书和遗书一起交给他的那个“誓要为革命献身”的学弟,诧异道,“宏瑜自己还在念大学,他的妹妹能有多大,国中生?”   “国中刚毕业。我离开上海之前见过夏宏瑜一次,他自己同我说的。”邱守明咽下一根香肠,怅然道,“当时他妹妹还没被执行,他说连做妹妹的都这么有勇气,他这个当哥哥的可不能落于人后。所以无论救不救的出妹妹,他都决定辍学闹革命了。”   意料之中的结果,周屹暗道。早在周屹大学毕业奔赴战场的时候夏宏瑜就表达过追随的心意,当时他说:“国难当头,文凭无用。”是周屹劝住了他。而现在,他终于走出了这一步。   火车穿过漆黑的夜幕,轰隆前行。前方,天边现出第一抹曙光,将黑夜瞬间照亮。 作者有话要说:   ☆、时空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苏雪倩跟随周屹一行人长途劳顿到达后世着名的晋察冀革命根据地时,仍旧被其中艰苦的条件吓了一跳。   军装是打了补丁的,桌子是瘸了半条腿的,饭是盛在头顶上的钢盔里的“手抓饭”,菜是十天半个月都不会变一变的“革命菜”……若不是战士们脸上洋溢着的幸福笑容,苏雪倩会以为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东洋纱厂。   她觉得落差很大。   不同于电视剧里英气逼人的军官,现实生活中的革命先辈都是野人。他们头发枯黄,满身虱子,赤脚走天下,很多患有严重的水肿、夜盲、痢疾,女人还有因营养不良导致的月经紊乱甚至闭经,很难相信会有人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自愿坚持作战。而且他们清楚地知道,百分之八十甚至更多的人会在革命胜利前牺牲。   这是一项血本无归的投资,他们砸下资本,可是注定享受不到收益。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还能活得这样开心,仿佛个个身怀特异功能,能从咸涩的苦菜叶中嚼出甜蜜的糖水味来。   “呸,这粥真难吃,怎么这么糙?”苏雪倩被尼龙绳一样结实的野菜根卡住,咳嗽了半天才将罪魁祸首吐出来,满头大汗地喘粗气。   “嫌难吃就别吃,没人逼你。”周屹丝毫不怜香惜玉地把苏雪倩从座位上拎起来,将一大包沉地跟铁似的东西塞进她手里。。   苏雪倩抗议:“为什么要我来拿……”他一个大男人空着双手,让她一个小女人当搬运工,他也好意思!   “我是伤员!”周屹理直气壮地扬了扬裹着绷带的手,眼风锐利。   “……”苏雪倩垮了脸。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苏雪倩认命地捧着宋晴的骨灰以及祭祀用品跟在周屹屁股后头往前蹭,就听周屹说:“我们先去接宋姐的女儿娟娟。她才三岁,还不懂事。呆会儿你哄着点儿,千万别让她哭了,不然宋姐看到会难受的。”   那女娃的父亲三年前被鬼子杀死了,宋晴离开根据地后一直托付给战友杨红英照顾。   苏雪倩指着夫妻碑上的死亡日期道:“你记错了吧?他的死亡时间是1931年,到现在都九年了!”   “是在三年前。”周屹诧异地瞥了眼苏雪倩,一本正经道,“他女儿才三岁,要是死了九年怎么会有女儿?”   “可是,1931年之后三年不是1934年吗?今年明明是1940年!”在易公馆时她还天天看报纸来着。   “谁告诉你今年是1940年?”周屹好像在看一个白痴,“今年是1937年!”真没见过日子过得这么迷糊的女人……   “怎么可能?”这时间还有越走越回去的?苏雪倩叫起来,“我们在上海的时候还是1940年,中途坐了三天的火车,现在就是1937年了?”   “是啊,有什么不对吗?”诡异感袭上周屹的心头,但快得像流星,转瞬即逝。他暗杀藤风日海时是1940年11月12日,今天是1937年6月3日,没错啊。可是,为什么他突然觉得不太踏实了呢?   “当然不对!”苏雪倩血气上涌,冷汗都冒出来了,大声叫道:“时间是不断往后流淌的,对吗?1940年之后应该是1941年,怎么可能是1937年?而且,我们离开上海的时候是深秋,现在这里,好像是夏天?”她穿着长衣长袖,都快热出痱子来了。   “1940年之后是1941年这一点没错,但是今年也的的确确是1937年……” 周屹终于理解了苏雪倩的意思,一直以来刻在脑子里的时间观突然崩塌,令他有些接受不能,“宋姐的爱人死于1931年的江桥抗战,他死后一个月娟娟才出生。你看娟娟,九岁的孩子会像她这样小吗?”   “哇——哇——哇”乌鸦叫从树梢上传来,只闻叫声不见鸟影,在空旷的坟场上回荡。   周屹和苏雪倩同时看向挥舞着小爪子咯咯笑的娟娟,头皮发麻。   虽然苏雪倩学的不是历史系,但是文史不分家,对于江桥抗战这一“中国打响的抗击日本侵略者的第一枪”的年份还是记得很清楚的。。   那的确是1931年的事。   “怎么,怎么回事?”真是见鬼了!苏雪倩慌了,腿都在打颤,脸被吓地苍白如纸。   “你别急。”周屹干巴巴地安慰了她一句,可是事情太诡异,即使是见惯了生死的他,也好过不到哪里去。出于天生的谨慎心态,他叮嘱道,“先别跟别人说起,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肯定是弄错了,如果没弄错,那就得是他们俩同时成为神经病了。   心急火燎地,周屹带着苏雪倩火速回到营地,悄不做声地问了一圈周围的人,所有的人都说:“娟娟她爸死于1931年。娟娟今年3岁。今年是1937年。”但是如果问他们1931年之后三年是几几年?”每个人都会笑嘻嘻地回答:“是1934年。”   苏雪倩感觉自己快疯了。   周屹也口干舌燥。   但他到底在枪林弹雨中磨练出了处事不惊,比苏雪倩早一步从癫狂状态中解放出来。他找回了他的逻辑思维能力,艰难地分析说:“我有种感觉,似乎所有人都漠视了时间上的违和感,就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好像——”。   “天空就应该是蓝色的那样不可质疑?”苏雪倩突然镇定了。她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是趴睡在大学语文课本上穿越的。《包身工》是全书的第二篇文章,而之前的第一篇课文,是描写江桥抗战的报告文学。   所以说,她是穿越到了书里?如果她是从一个故事走到另一个故事,那她所在的时空肯定也会跟着故事发生的年份而变幻。也许这本教科书里所有原住民的大脑中都被设置了“默认所有时间上的不合理都是合理”的命令,所以只有她这个外来人才能发现其中的问题。周屹一开始不是也觉得坐三天火车就从1940年跨到1937年是合理的吗?之后在她这只蝴蝶的翅膀扇动下才发现问题。   可惜她是按顺序阅读的,否则就能够知道书里的课文排列次序,知道《包身工》之后是不是《色戒》,《色戒》之后有没有《白玫瑰和红玫瑰》了。   苏雪倩叹了口气。1937年有什么值得收录入大学语文课本的文学作品吗?这一年发生了太多事,七七事变啦,全民抗日啦,难不成也是一篇报告文学?   她很快就知道了答案。   卫生学校副校长杨红英对苏雪倩说:“周团长推荐你加入我们新成立的卫生学校学习,如果你同意,明天就可以去报到。”苏雪倩当然愿意在战火烽飞的乱世中掌握一些实用的医护技巧,于是连忙点头答应。杨红英一边看着她填写表格一边闲扯道:“你运气真好,我们这个学校是刚刚筹建的,由加拿大的医学专家白求恩同志负责。”。   白求恩……   苏雪倩所知的唯一一篇关于白求恩的文学作品,就是MZX写于1939年12月21日的《纪念白求恩》。   看来,新一轮的剧情,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   ☆、传言   苏雪倩发现时空错乱问题的四个月后,一则小道消息在根据地里流传开来。   “你看到走在邱副团旁边那个女孩子了吗,就是抱着书的那个?”一个扎麻花辫的女青年揽住战友的胳膊,扯着大嗓门凑到她耳边说,“她叫苏雪倩,以前是潜伏在上海的,后来暗杀了藤风日海才来根据地。”。   “原来就是她呀!”她的战友对苏雪倩的大名早有耳闻,只是一直没有机会见到相互介绍认识,“我认得她,她跟我参加同一期汉字扫盲班,总喜欢坐在教室最后排——你上次说她跟周团长是一对?”   “没有,那是我搞错了。”麻花辫把头一偏,撇嘴道,“周屹性格这么怪,怎么可能会有姑娘看上他?”她还记得前几年结下的仇。   当时周屹刚到根据地,被上级指派到她所在的连队,又英俊又有领导能力,在心怀救国理想的女同志当中很受欢迎。麻花辫本着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则贴上门把自己的亲侄女刘明鹃说给了他,谁知头一天约会,刘明鹃就因为迟到三分钟被周屹训哭,差点没把她姑姑气晕过去。   这件事在根据地一传开,周屹的名声就算完了。与他相熟的人或许知道他没有恶意,只是想鞭策同志进步,但哪个姑娘家受得了他挑三拣四地嫌弃?何况他说话缺口德,能婉转指出的错误非得直截了当地说,结果自然是将女人们得罪了个遍。   “苏雪倩这么漂亮,追她的小伙子海了去,能让周屹这只癞□□吃上天鹅肉?”麻花辫随手绞着自己的辫子玩,不屑道,“邱副团配她还差不多!你看邱副团多体贴,他的部队离这儿可有好几里地,特特跑来卫生学校接苏雪倩下课,多好!上阵能杀敌,回家疼老婆,这才是好男人!”   好什么好!在前边听到了全部谈话的苏雪倩险些吐血。邱守明之所以最近经常跑来找她,是因为他曾经在宾夕法尼亚大学进修物理,周屹请他调查时空错乱的事情的缘故好不好!跟男女关系神马的没有半毛钱关系!   “你别在意,跟我走地近的女人一开始都会受到一些关注,等大家习惯了就好了。”比起周屹,邱守明因为性格阳光大受欢迎,明着暗着喜欢他的姑娘能从“冀”区穿过“察”区排到“晋”区去。只是他工作忙,一直没空静下心考虑个人问题。   但是同样一句话,由谁来说差别巨大。虽然明知邱守明说的是实情,可他如此坦诚的“分析”,让苏雪倩觉得很有炫耀的嫌疑,只好耸耸肩,不置可否。   邱守明的嘴角弯了弯。   他不妄自尊大但也从不妄自菲薄。作为一个相貌俊朗,健谈有为的年轻军官,他晓得自己对于女人的吸引力。这时代的女子受封建思想的影响,保守地很,许多姑娘同他说句话都会羞地面红耳赤,可是苏雪倩的态度却自始自终都是公事公办的模样。甚至在知道周屹把时空错乱的事透露给他后,她还尽可能地避免与他接触。——邱守明觉得,即使他得不到她的青睐,至少也不该被她讨厌。   难道她是在心虚吗?邱守明若有所思。   从物理学的角度看,时间应该是一条单向流淌的河流,除非超越光速,否则从下游突然跳回上游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但是,他们所有人在毫无感觉的情况下就从1940年返回了1937年,既没有超光速也没有发生任何特别的事情,仅仅是坐了一趟从上海驶往河北的火车而已。而如果没有苏雪倩的提醒,他与周屹根本不可能发现异样。正像周屹所说,他们“都漠视了时间上的违和感”。   为什么苏雪倩能够发现不妥之处?为什么其他人都漠视了不合理,只有她能跳脱在外?   表面上看来,苏雪倩是一个平凡地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她做过童养媳,当过包身工,应聘过女仆,出生贫寒,胸无点墨,与这个时代所有的穷苦妇女没有任何不同。但是,她却能在上课屡屡走神的情况下轻松考出前十的好成绩,而且只要细心观察,就会发现她懂得许多她不应该懂得的东西。   卫生学校还未开课前,从外地赶到根据地报到的王惠民因旅途劳累高烧不退,一位同志错拿了多酶片给她吃,苏雪倩只瞄了一眼药名就说:“错了吧,多酶片是治疗消化不良的。”然后准确地从桌上的一堆药盒中挑出了退烧药。虽然她之后慌乱地以她曾经服侍过易明兰用药来掩饰,但是密切关注过易公馆半年的邱守明却知道,易小姐身体十分健康,苏雪倩当女仆期间她根本没生过病。   苏雪倩为什么要在这种小事上撒谎?   再者,不同于周屹对于探寻时空错乱原因的热情,苏雪倩缺乏正常人应有的好奇心,她似乎很不愿意同他们谈论这件事,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   邱守明直觉她肯定知道些什么,只是刻意隐瞒罢了。   邱守明压下思绪,望向身边谜一样的女人语气轻松道:“我刚收到上海朋友的来信,他写在信件末尾处的日期是1937年10月25日,同我们这里的时间一样。”这封信是托去上海公干的士兵带给夏宏瑜的,里面写的全是安好勿念之类的废话,本来完全没有必要,但为了知道上海的日期,只好多此一举。虽然打电话直接询问会便捷一些,但难免会惹人疑思,只有这样做才能神不知鬼不觉。   周屹曾说:“时空错乱太诡异了,太多人知道恐生事端,还是暗中调查为佳。”邱守明深以为然。。   苏雪倩头痛道:“我们这里是1937年10月25日,上海肯定也是1937年10月25日,怎么可能不一样,你们想多了。”天知道她这段时间有多么战战兢兢,唯恐一不小心就让这两个智商很高的军官联想到自己穿越人的身份。她不止一次地想,如果被他们发现了,她会有什么下场?是送到实验室里作为标本被解剖?当做会巫术的妖女架到火上烤?还是视作反科学的异类杀了?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不是苏雪倩愿意看到的。所以她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今天白求恩老师挑选了我和其他九位同学课后学习英语,他希望我们以后能将国外的经典医学着作翻译到中国来。”   “看来你在学校表现很好,所以才能得到白求恩大夫的赏识。”邱守明不动声色地瞥了苏雪倩一眼,心想果然又转移话题了,愈加肯定她心中有鬼,嘴上却鼓励道,“你要加油,千万别辜负白求恩大夫的期望。”   “谢谢!”见邱守明没有死拽住日期问题不放,苏雪倩大松一口气,顿时整个人都懈怠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实习   与健谈的人同路的好处是,你永远不需要担心冷场。当苏雪倩跟邱守明走出卫生学校大门的时候,两人之间的话题已经从时空错乱转移到了实务操作课的考试成绩上。不同于周屹耿直到近乎咄咄逼人的性格,邱守明乐于助人,人情通达,所以苏雪倩更乐意向他坦承自己的烦恼:“我这次操作考试又垫底,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无比郁闷。   卫生学校的考试分理论考与操作考两种,都是百分制,最后按两门课的平均成绩排名。苏雪倩虽然凭借着高考时练就的非凡应试能力每次都是笔试第一,但一遇到操作考试就傻眼了。别说取子弹之类的“大手术”,就是给感冒病人挂个点滴都能让她手忙脚乱,把病人的手戳成马蜂窝了都不一定能将针准确扎进血管里。。   而白求恩曾在开学典礼上公开表示,他的职责在前线,他精湛的技术以及他本人救死扶伤的志愿都决定了他无法在卫生学校呆太久:“我打算从你们这批学员中挑选几个人毕业后留校,代替我为你们的祖国培养更多的医疗人才。”   苏雪倩心动了。这所卫生学校直属于中央,所有教职员工都是部队编制。也就是说如果成功留校,她就能避开战场,却又享受与上前线的军人同等的待遇,简直像打瞌睡有人送枕头一样合心意。   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所以她很需要良好的操作课成绩。   但这很难。   苏雪倩所在的一零一班由四十八位学员组成,除了临时加入编制的苏雪倩,其他同学都是从地方部队抽调上来的医护人员,全都上过战场。极个别的几个,已经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了十来个年头。她们的外表看起来娇美柔弱,实际上却是一支极具战斗力的预备部队。。   苏雪倩丧气道:“她们的技术都是战场上磨练出来的,我在后方,哪里来这么多伤员给我练手?”她曾计划在自己手臂上练习挂盐水技能,可惜捏着针头比划了半天都没敢真戳下去,要知道前世的她可是连打个针都要鬼哭狼嚎一通的胆小鬼!   倒是有两个热心的同学愿意当她的试验品,自愿为“革命的医疗事业”做出牺牲。可是对着她们大公无私/视死如归/温柔可亲的脸,苏雪倩无论如何都冷静不下来,只觉得冷汗直冒,压力山大,总是发挥失常,最终只好作罢。。   苏雪倩无法,左思右想,只能将主意打到根据地医院的头上,踌躇着向邱守明道:“我想去实习,增加一些实际经验,不知道要怎样申请?”她问地很忐忑。   按照规定,卫生学校的学员需要到入校的第二年才有实习课程,但苏雪倩等不及了。她到达根据地时间不长,认识的人本就不多,能帮她谋到实习岗位的人更少。朱福斌和孙鹏去北平执行秘密任务之后,邱守明和周屹是她唯二可以求助的人。可是她之前向周屹提及此事时遭到了断然拒绝,理由是“违反规定”。如果这次邱守明也不同意,她就无路可走了。——留校名额有限,将根据总成绩决定最终人选,透明又公开,偏科的人不可能会被选中。   “虽然不合规矩,但根据地医院医务人员紧缺,他们应该很高兴你去帮忙。”邱守明思索片刻,笑道,“不是多么困难的事,不过事先说好,你别给我捅篓子,而且,实习期间可不发工资啊!”   “没问题!”苏雪倩拍胸脯保证。   周屹知道这件事后不满道:“让一个才上了四个多月卫生学校的学员去医院上岗,你也不怕她把人医死!”   “不会的,她晓得分寸。”邱守明不以为意,笑嘻嘻地回答。   其实他之所以这么爽快地答应帮忙,是因为心底里的一份愧疚。他同周屹在后方耽搁地够久了,如果不出意外,估计很快就能接到上级分配的任务,到时候也不晓得会被派去哪里打仗。本来这跟苏雪倩没关系,可是时空错乱的事他总觉得苏雪倩知情,于是同周屹商量了让她跟着他们一起走,以便随时观察研究。但这样一来,势必会中断苏雪倩在卫生学校的课程,将明哲保身的她置于战火之中,“我听杨校长说,她之所以实务考不好是因为胆子太小,见血手就发抖,所以扎不稳针,要是就这样上前线才会害死人!”   后方缺医务人员,前方更缺。找不到技术精湛的卫生员的时候,像苏雪倩这种接受过培训的学员是应该站出来挽救伤员性命的。事实上,她的很多同学初入行时,根本连绷带都不会绑。   “我十六岁就跟着部队打游击,可惜枪法不好,一板子弹打光了也撂不倒三个人,其它全给浪费了。游击队长看我实在不行,就叫我去当卫生员,这一当就当了六年。”参加过多次战役的叶菊花爽朗道,“我力气大,搬伤员啥的一个顶俩。绷带一开始不会绑,但后来手熟了,比人家正规医学院毕业的大学生都绑地好呢!”她大字不识一个,可是因为工作可圈可点,被游击队的同志们评选为先进,推荐来卫生学校进修。   “跟你比我算新同志。”挨坐在她旁边的曹杏珍接口道,“我当卫生员才三年多,不过小时候上过私塾,勉强认识两个字,所以我们连长就把我送了来,指望我学点本事回去教教连里的其他卫生员,‘传帮带,全队红’。”   由于亲眼见证过战场的血腥残酷,这些学员知道关键时刻医护人员的一个选择可以决定一名战士的生死,所以她们发疯一样拼了命地学习医疗知识,恨不能将白求恩脑袋里的学问一股脑儿全搬进自己的肚子里。虽然卫生学校的教学环境很简陋,学生们甚至连统一的课桌都没有,全是百姓从自己家里搬来支援的八仙桌、破木桌,但她们仍然听得如痴如醉。这种对于知识的如饥似渴,是现代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的学生们无法做到的。   叶菊花自责道:“今天白求恩老师讲,伤员的颈部出血时不能同时压住两根颈总动脉,否则会造成脑缺血。可是三年前桩子从前线上下来,我一看他大出血,第一个反应就是赶紧止住,所以,就是把血管都按住了再缠紧绷带的,我以为这样能更快地止血——原来他不是死于流血过多,而是被我卡住动脉弄死的吗?我……”她已经泣不成声。   桩子是她的同乡,从穿开裆裤起就一起玩大的亲密战友,离世时才十八岁。如果当初她选对了处理方法,也许他就不会死。这让她情何以堪?   “我要,我要好好学习,我再也不要犯这样的错误了……”苏雪倩走过去抱住痛哭流涕的她,偌大的教室寂静无声。 作者有话要说:   ☆、报到   凭心而论,穿越之前的苏雪倩对于医生这个职业没有多少好感。一旦报纸上登出有关医患纠纷的报导,她想也不想就会站在病人这一边。因为相较于冷静严肃、深不可测的医生,被病痛所折磨地死去活来的患者更像是弱者。但是,当苏雪倩自己穿上白大褂之后她才知道,很多时候,医生比患者还要脆弱。   混乱不堪的根据地医院病房里,护士长邵家惠将面色苍白的病号扔给苏雪倩,连珠炮似地交代:“病人序号129,右腰被子弹打穿,流血过多,B级危险。目前只来得及作了紧急止血,暂时没外科医生给他动手术。你注意他的心跳和血压,一旦出现异常马上处理,务必让他挺到上手术台。”   “要怎么处理?”苏雪倩不会处理。她填鸭式死记硬背进了数千条医疗常识的脑袋中如同塞满了棉花一般理不清头绪,根本回忆不起任何有用的信息。但邵家惠已经无暇给她进一步的指示,因为另一个伤员将血肉模糊的脑袋靠在了她的肩膀上,昏死了过去。   “你把129挪到候诊室去,别在这儿挡道!”邵家惠身子侧倾,吃力地支撑着比她骨架大一倍的伤员艰难蹭步,“第一批送来的伤员就有一千人,全是重伤,我们这连病床都不够用,前线却还把人源源不断地送过来。”。   “快点快点!闲着的都来帮忙!”头一天报到就遇到日军突袭边区的苏雪倩被潮水般涌入的伤员、医生、护士、士兵吓傻了,一个熬红了眼的中年军官皱眉冲着她大嚷,“都动起来!各就各位!别傻站着!你们手里捏着别人的命呢!”   “是!”苏雪倩一个激灵,哆嗦着把129号的手塞进被子里,脚底像抹了油一般飞奔起来。可是……“这么快就到了?”闭着眼养精蓄锐的129号感觉到车速降了下来,诧异睁眼,发现自己竟没到达预想中的目的地,怪问道,“怎么跑北面来了?候诊室不是在南面吗?   “呃,我忘记问护士长候诊室在哪儿了……”   “你是新手?”豆大的汗珠从129的脑门上渗出来,疼痛扭曲了他的笑容,令他的表情看起来有几分狰狞。苏雪倩以为他生气了,头一低,忙不迭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实习生,很多事都不会做。”   “没关系,谁不是从新人过来的。”出乎意料,129不仅没有发火反而体谅地很,竟然还很详细地给苏雪倩指明了路线,笑道,“我当兵6年了,一直在根据地周围打仗,对这个医院早熟门熟路了。最厉害的一次,被敌人的子弹击断三根肋骨,碎骨扎进胃里,那次才叫九死一生。我都以为那次肯定要去陪阎王爷喝酒了,谁知白求恩大夫当时在现场,给了我一刀……哎呦!”   因为医院年久失修,病床底下的车轮被凹凸不平的地板卡住,苏雪倩费了老大劲往前一推,直接导致整个病床以轮子为支点侧翻十度,然后又猛的弹回原地。129号被巨大的颠簸震地痛叫出来:“姑娘你轻着点儿,我还是活人呢,经不起你这么折腾。”   “对不住,大叔……”苏雪倩把车往后倒推了半步,换了个方向,终于推动了车。   “大叔?”129号哭笑不得,抗议道,“姑娘你几岁了,当我侄女老了点吧?我才二十五呢!”   “不会吧?”苏雪倩不相信,129号胡子拉碴的,说他四十五她都信。   “我真二十五,不然你看我的士兵证!”129号左手抚腰,右手从裤袋里掏出一本染了血的证书,单手翻到出生年月那一栏,高举到苏雪倩眼前给她看,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1912年8月3日”。   这人早衰地也太厉害了!苏雪倩暗暗叫苦,看来,她得道今天的第三次歉了。   因为直呼对方的编号不如喊名字有诚意,苏雪倩特意瞄了眼士兵证上的姓名,抱歉道:“对不起,这位谷……谷子地同志?”。   他是《集结号》里那个全连死绝了只有他一个人幸存的谷子地?   苏雪倩楞住了。   “你,你是不是有个战友叫焦大鹏?”苏雪倩的话语打颤,谷子地却毫无察觉地朗笑道:“是啊,你认识大鹏?他是我兄弟,打仗是一等一的好手!”   ……好吧,以为穿的是《纪念白求恩》,结果还没见白求恩几次,谷子地就先冒出来了。不过,《集结号》开篇就在打解放战争,这儿却七七事变才刚发生不久,谷子地也没当上连长,士兵证上的职务还是“班长”。   这个时空,充其量算是《集结号》的前传。   既然是剧情人物,那他的伤应该不重,否则不可能解放后还能活蹦乱跳的。苏雪倩调整心态,按照谷子地的指点将他推到手术台旁边的候诊室里,抓住一个小护士的手询问哪里有血压计。   “血压计?”小护士诧异道,“全院只有十台,都在手术室呢,这里怎么可能会有?”   “那,那有没有钟?”   “你头上不就是吗?”小护士往苏雪倩头顶一指,然后说,“我从来没见它走过。你要是有急事想知道钟点,就去找护士长,她有只手表。”   “可我想给这位伤员测心跳。”邵家惠这么忙,这会儿在哪儿都不知道呢,绝对不可能在办公室乖乖等着人去找。。   “测心跳要钟干什么?”小护士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突然了然道,“你刚来吧?我们根据地医院条件比较艰苦,没有钟的时候就得靠估计来测心跳。”她把左手搭在谷子地的手腕上,口中跟着心跳的频率默数,右手匀速打出“一,二,三,四,五……”的手势,直数到十之后对苏雪倩说,“心跳是34*6=204,过快了,而且手脚冰地厉害,要不挂点盐水吧?他第几个进手术室来着?”   苏雪倩连忙道:“不知道第几个进,说是现在没空位。”。   小护士从墙上的挂钉上取下笔记本,好容易才从泛黄的书页中找到关于谷子地的记录:“再等三个人就是他了,很快的。那算了,别浪费盐水了,坚持下吧。”   “这……这怎么行?”有这样节约的吗?苏雪倩目瞪口呆。   反倒是谷子地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极其配合地笑说:“行行,留给更需要的战士用吧!不过,我从战争打响开始就没吃过饭,饿都饿死了,姑娘你这儿有吃的没,让我填点儿?”   “你都要上手术台了还吃什么吃,出来再吃吧!”小护士不客气地白他一眼,“现在不是饭点,哪来吃的?”。   “干粮总有的吧?啥都行,给我嚼点儿,我嘴巴里一点味道都没有!”谷子地皱眉道,“我上了手术台下不下地来还两说呢,要是两腿一蹬过去了,你也不能让我做个饿死鬼啊,这太惨了,影响我下辈子投胎的呢!”   “扑哧!”小护士笑出来,“这辈子的心还没操完呢,就开始操心下辈子了。放心,你这样的死不了,越不怕死的越死不了。”。   “这可没准儿!”谷子地忍着痛笑得叱牙咧嘴的,眉头都拧到了一处。 作者有话要说:   ☆、放弃   谷子地有主角光环笼罩,所以即使在手术台上开膛破腹,休息了一两天后也照旧能够生龙活虎。可是更多的普通人,在医院这个原本应该带来生机的地方,葬送性命。   “为什么先给258号动手术?我明明写清楚了下一个轮到257号!”苏雪倩用一只脚卡住手术室的门,奋力将身子挤进缝隙中,不让医生将大门关死。   “257号只剩半口气,所以只能被放弃了。”巨大的口罩把医生愤怒的表情遮地严严实实,但这并不影响他用严厉的口吻表达自己的不满,“你让开,不要妨碍我的工作!”   “怎么可以放弃?”苏雪倩懵了,她从来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回答。全力以赴拯救伤者性命不是医生的天职吗?更何况,257号还是用血肉之躯勇堵敌人枪口的热血英雄。“257号已经昏迷,血压心跳都接近临界值,如果不马上治疗,他会死的!”   “不用你来告诉我他会不会死。”医生因连续工作而充血的眼睛瞪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女孩,仿佛从没见过这么不专业的卫生员,“257号伤在脑袋上,要救活他得开颅,至少得10来个小时,而且还不一定能够成功!可如果放弃他,用这10多个小时我能救更多的人。比如258号,虽然目前没有生命危险,但是如果再拖个2个小时,我保证他也同现在的257号一样,出气多进气少!”   “可是……”苏雪倩环顾被病人挤地满满当当的候诊室,硬生生被自己嘴边的话呛住。不可否认,合理安排伤员的治疗顺序是提高医院效率的有效方法。随着战事的日益焦灼,送来根据地医院的病患越来越多,即使所有医务人员都已经超负荷运作,仍然无法改变很多士兵因未能得到及时医治而殒命的事实。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应该将固定数量的医生、护士分配给最多数量的病人。正如这位医生所说,如果医治257号是以牺牲258号,甚至259号、260号等病人的生命为代价的,那这样的安排就不合理。。   但是,257号不仅仅是一个代码,更代表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真的只能,放弃吗?   苏雪倩沉下脸,默默地从门缝中退出来,将257号搬到角落处,任其安静地等待生命的终结。   不是不救,是无能为力。所谓战争,从来不是鲜花铺地的锦道,而是布满杀戮、血腥、悲伤与泪水的修罗场。死亡对个人来说是一了百了的解脱,但对于亲人来说,却是痛苦的开始。   三天之后,苏雪倩看到了257号的母亲,一个满鬓白发,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她拄着拐杖,佝偻着身子,用颤抖的声线说:“你们搞错了吧?我家大儿是11师的,我听说他们师根本没有上前线,怎么可能会牺牲?”面对老妇通彻心扉的置疑,苏雪倩满腔的安慰都堵在胸口,一个音节都吐不出来。   她无从解释为什么理论上应该在万里之外的山西待命的11师士兵会参合到河北边区的战争中来,她也真心希望自己弄错了死者姓名,但是事实让她清楚地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赵同志是一位英雄,他……他现在在太平间,您可以去看看……”无论在什么年代,验尸都极其考验亲人的神经,更何况是像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严重的刺激。   老妇直接晕了过去。   “我先把她送回家属宿舍。”叶菊花把着同乡老妇人的手,将她的大拇指按在认尸通知单上,皱着眉对苏雪倩说,“她的小儿子也在11师,叫赵奔,失踪了……你有没有听到过他的消息?”   “没有……”苏雪倩仔细查找了伤员名册,无奈地摇头。在所有来自前线的信息里,“失踪”是仅次于“死亡”的坏消息。因为它虽然代表士兵仍有生还的可能,但在更多的案例里,它表示被炮弹轰地粉身碎骨、被战火烧地面目全非、被埋在废墟里查无音训,以及其他许许多多无法列举的死法。   超过百分之八十的失踪者尸骨无存。。   苏雪倩询问了一些来自11师的伤员,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赵奔的去向,只有一个瘸了腿的小战士笃定他已经死了:“我们发起总攻前一天晚上,司令员命令小赵跟其他三十几名同志去偷袭日军的武器库。本来计划夜间就完成任务的,可是他们直到天亮了都还没回来。我是侦察兵,整晚都守在日军营地边上等他们的消息,但没发现武器库有什么异样,所以他们的行动肯定是失败了。”   “那也不一定是死了,可能被俘虏了呢!”老妇人不肯死心,用虚无的希望安慰近乎崩溃的自己。她执拗的坚持令小战士呐呐不敢作声,但他背着她偷偷对苏雪倩说:“小赵不会投降的,他参军那天就跟我说过,如果被敌人抓住,宁可自己毙了自己也不受小日本的鸟气!”   这是中国军人的志气。作为旁观者苏雪倩心生敬佩,但她心里清楚,如果以后自己十月怀胎的儿子敢说这种话,那她死也要把他绑在身边,打折了他的腿都不会同意他去参军。   否则,老妇人的经历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随着送往根据地医院的11师伤员的增多,关于赵奔的情况逐渐明晰起来。“日军突袭边区,我们当时正好在附近执行任务,于是被上级紧急调去支援。”……“赵奔没有生还的可能。”……“偷袭武器库的三十六名同志全都牺牲了,是被日本人发现后乱枪打死的。”   没有人敢把这则消息告诉老妇人,因为在连失两子的悲剧面前,所有的安慰都将苍白无力。叶菊花说:“她生了三个儿子,老二过继到上海的亲戚家,三岁起就没再见过。剩下这么两个儿子,一下子全走了,怎么受的了。说不定一个错眼没看到,就追着儿子去了。”。   但受不了也得受。战争再残酷,生活都不得不继续下去。无论是死里逃生的谷子地,痛失爱子的老妇人,还是穿越至乱世的苏雪倩。 作者有话要说:   ☆、学习   一个人的时间是有限的,自从开始实习,苏雪倩就成了个停不下来的陀螺,白天被繁重的课业以及工作压地连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晚上匆匆扒口饭后还得钉在书桌前面挑灯夜读,连梦里都在背诵急救常识以及艰涩难记的医学英语。   雪上加霜的是,由于边区战事日趋焦灼,每日需要白求恩急诊的病人数量急剧增加,以至于他根本抽不出时间兼顾“翻译班”的英语教学。所以,经过诸位首长们的通盘考虑,曾经留美的邱守明与英语读写皆十分出众的周屹就被抓了壮丁。   “penicillin,penicillin——”上身笔直,两肩平行,下颚微收,挺胸收腹……亮堂的教室里,轮到当值的周屹站在讲台上以标准的军姿教十个平均年龄能当他妈的学生念单词,语调平稳地好似步步高复读机。   苏雪倩觉得上辈子一听英语就犯困的昔日重现了。尼玛老天可以作证她最讨厌的就是英语课了!跟在老师屁股后头读单词就像鹦鹉学舌一样有木有!可惜再借她十个胆子她不敢在周屹的课上开小差。曾经的经验告诉她,哪怕她向窗外的麻雀飞一个媚眼,周屹也能在零点零一秒内把眼刀杀到她的眼皮子底下。   这货上辈子一定是只猎犬!   “苏雪倩同学,把penicillin拼写一遍。”好像有特异功能一般,周屹总能在第一时间察觉出苏雪倩对他的怨念,然后准确地以牙还牙。   这个单词苏雪倩前一天晚上恰好背过,但所有经历过学生时代的人都知道,记住与背过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在默写出打头的五个字母之后,苏雪倩卡壳了,死活想不起接下来该怎么拼。   周屹皱着眉鄙视她,瞳孔中倒映出一条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大米虫:“卫生学校五百多号人,白求恩同志只挑出了你们十个进行重点培养,这是他对你们的信任。如果有的人不把这个他的信任当回事,得过且过,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那就请尽早说出来,有的是追求进步的好同志顶替,我绝不留她!”   苏雪倩努力做心理建设:本小姐大人大量不跟他一般见识……   周屹不满的目光划过她的面颊,毫不留情地继续道:“有的同学仗着小聪明,单词不好好记,课文不好好背,遇上考试就临时抱佛脚,抽一杆子才肯往前蹭一步,这是学习的态度问题!”周屹最恨的就是态度不端正,矛头直指苏雪倩,“刚开学时每次听写都能拿九十几分,这说明是有能力学好的,现在对英语的新鲜感没了就开始得过且过,这是一个好青年应该有的学习态度吗?”   苏雪倩在心底翻了个特大号的白眼。要不是震慑于周屹的武力,她早就化身咆哮帝冲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狂喷口水了:你个上世纪的老古董知道什么!循序渐静懂不懂?从易到难懂不懂?姐早八百年就通过大学英语六级考试了,刚开始时学的那些基础英语在姐眼里就是炒冷饭好不好?后来学的越来越深,姐的存货吃完了,每天却要比别的同学多耗六个小时在根据地医院的实习上,单词背地不够完美有什么好奇怪的?   可周屹才不管这个,他要的是白纸黑字的优秀成绩。据说他自己读书时从没在凌晨一点之前上过床,刻苦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像他这种苦行僧式读书法的忠实拥护者是无法接受“来不及背单词”这样的理由的。在他的眼里一切理由都是借口,来不及=不努力。   晚间寝室卧谈时,苏雪倩噘着嘴向叶菊花抱怨,“周团长的上课进度太快了,完全没考虑我们的接受能力。竟然要求每天背四十个生词二十个句子,他大概以为我们都是超人。”连她这个有基础的学生都觉得吃力,更别说其他九个之前压根没听过英语的人了。   “可是我觉得他的办法挺管用的。”叶菊花支起头,羡慕道,“几个月前你们还什么都不会,但是现在已经能用英语对话了。”她连普通话都说不标准,所以没能入选英语培训班。   “都是逼出来的……”苏雪倩翻过身,因为实在太疲惫,话音还未落地就已经沉入了梦乡。   第二天轮到邱守明代课。毫无疑问,他要比“铁面无情”的周屹受欢迎地多。不同于周屹“默错一个单词罚抄一百遍”的铁血政策,邱守明从来不布置硬性作业,他只会鼓励学生们尽可能多地讲英语,然后逐一纠正他们的发音以及语法错误。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 “反正周屹已经把词汇的大问题解决了,我就只需要帮你们查漏补缺就可以了。”   但圣母玛利亚作证苏雪倩宁可每天被周屹虐上千万遍也不愿面对邱守明的“笑里藏刀”!这个有着严谨理科推理能力的海龟热衷于以“练习口语”为由向苏雪倩提各种问题,然后兴高采烈地指出破绽,借此表明“我已经知道你的秘密了,你就别垂死挣扎了,赶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吧!”的鲜明立场。   苏雪倩知道自己的来历在火眼金睛的邱守明和周屹面前破洞百出,但她曾以为只要自己咬死了不松口,他们顶多只能怀疑,不能对她造成实质性的威胁,却没料到这两人丰富的想象力已经把她的身份从“外国女间谍”到“敌军女特务”都设想了个遍。以他们的智商,当然很轻易地就能发现出苏雪倩的古怪,但他们却罕见地一致认为她没坏心。   “无论在东洋纱厂还是在易公馆她都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很难有所作为。如果她真是个间谍,那她该尽力爬到更紧要的位置上才对。”周屹冷静地分析。   邱守明也表示赞同:“我在上海时曾经在易公馆盯过梢,她一直很安分守己。易汉奸也不是省油的灯,她要是有什么不规矩的蛛丝马迹,他也不会放任她呆在他女儿身边。搭上我们这条船对她来说应该完全是意外情况,要是可以选择,我想她巴不得离我们越远越好。”想到苏雪倩每次遇到他都像老鼠遇见猫一样的神情,邱守明的话音里忍不住带出几丝笑意。   “在东洋纱厂跟她接触过的同志也说她不反对革命,有时还会提出一些颇有成效的意见,跟宋晴、夏灼华等人走得很近。”周屹补充。纱厂罢工后,组织通过秘密联系收拢了一批在宋晴影响下心向革命的包身工,其中不乏曾跟苏雪倩朝夕相处的工友,要查到她当时的表现并不困难。   “还有一点,她想留校——卫生学校的老师既不能上前线也没机会接触军事机密,根据地里消息闭塞,她想跟外界联系还得经过我们的通讯员,一举一动都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 邱守明把双手枕到脑后,踮起脚尖轻轻一推,椅子就靠到了背后的墙上,“这个女人,真是浑身都是谜啊~~”   “管她想捣什么鬼,时间久了总会露出马脚的。”周屹不以为然地把行军计划拍到邱守明头上,猝不及防的邱守明差点被惊地从椅子上摔下来:“您别搞突然袭击行不行?”   “就是要突然袭击。”周屹不满地站起身来,目光投向墙上挂着的军事地图,“刚刚接到上级的命令,要求我们一个月之内赶到757高地协助我军突围,其间要经过大片的日占区。如果照正常路线走,我们必死无疑。”   邱守明被消息震住。河西镇掐在出入757高地的必经之路上,有情报称自上个月起那里就被日军占领。为首的日方头目态度嚣张,扬言要将驻守757高地的中方第三方面军围死。倘若跟他们正面撞上,无论从士兵人数还是武器装备上看邱守明等人都没有丝毫胜算。   周屹咬住嘴唇,表情严峻:“通知同志们,准备出发吧!”   1938年的3月,苏雪倩被迫中断学业,被编入以周屹为首的8团,以卫生员的身份开赴前线,奔向未知的命运。 作者有话要说:  因为工作调动,最近无法更新,大概需停一个月左右,很抱歉,待稳定之后会恢复,当然其间有时间的话也会尽量写一些发上来。   很感谢dq1990218tc、saiziyu、xiatiandeyi给我的霸王票,我会继续努力的,鞠躬! ☆、征途   脚步跟着大部队,越过荒山野岭,向着看不见的目的地疾步前行。   这是苏雪倩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漫长的一次旅行。为了尽快支援已几乎弹尽粮绝的第三方面军,他们日夜兼程,从出发那天开始就没有象样地休息过。当天色渐暗,高耸入云的山峰被众人踩在脚下时,掠过苏雪倩心头的并不是“会当林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豪情壮志,而是发自肺腑的疲惫。   这座山之后,还有无数连绵起伏的山峰等待着他们这一支远来之师去征服。   按照计划,他们必须在十八个小时之内越过这些山峦。   “把包给我吧,你稍微休息一下。”顶着迎面而来的呼啸山风,邱守明突然说。   “不用,我自己能行。”苏雪倩耸了耸肩上的背包,果断地拒绝。毫不夸张地说,现在哪怕是在行军途中,她也能一边走路一边睡去。但这并不能成为她示弱的借口。论年龄她不是最小的,论体质队伍里尚有大病初愈的战士,他们都咬着牙奋力坚持,她又有什么立场叫苦叫累?   邱守明显得有些惊讶,在他看来苏雪倩已经接近极限,若不减负随时都可能晕倒。他好心劝道:“你没有急行军的经验,跟我们这些吃苦吃皮了的‘老油条’是不一样的,你不要太勉强自己。”   苏雪倩固执地摇头。邱守明的身体素质虽然比她强健,可是他已经帮其他战友背了三个包裹了,走路时左摇右晃,连维持平衡都很困难,她怎么能再加重他的负担?她真担心他一个不注意踩空就葬身于脚底的万丈深渊中。   但是显然邱守明认为自己仍有余力,所以他张嘴还想继续劝说,可苏雪倩不理他,向前抢跑几步,先走到了他的前头,算是结束了这个话题。   “看不出来,还是个倔丫头。”邱守明意外地笑笑,深吸口气,也跟着她的脚步疾行起来。   肩上的压力越来越重。   第一百零一次地咬牙,苏雪倩把目光定格在前方的周屹身上。   他的身上也挂满了战友的包裹,举步维艰,但是不同于其他人弯背哈腰的萎靡疲惫,他始终挺直腰板,像参加阅兵式的仪仗兵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地向前挺进。这样标准的行军动作可以在军训考核中拿到高分,可是却不适应目前的环境。因为它太费力了。很难想象在其他人都精确计算每日耗费的卡路里时,会有人以这种方式挑战极限。   “行如风,站如松”是周屹刻到骨髓里的行为规范,当习惯成了自然,就再难改变。论身体素质,周屹同邱守明不相伯仲,但是毫无疑问,如果环境同样恶劣,邱守明能够比他坚持更长的时间。   刚极易折,枉曲直凑,说地就是他这种人。   苏雪倩掉转了视线。   十几天前接到调令的时候,她曾经向周屹提出过抗议。可是周屹却在8团医护人员满额的情况下,突破原有编制,固执地以“补充前线阵亡卫生员”的借口将她纳入麾下。   “为什么?”苏雪倩寻上门去质问。她不是傻瓜,不会愚蠢地相信冠冕堂皇的说辞。她在卫生学校的学业才刚过半,毫无实战经验,根本不足以胜任随军卫生员的工作。即使前线真的人手不足,也轮不到她打头阵,叶菊花、曹杏珍等操作课考试排名前十的人比她适合地多。   “你来历不明,我们需要就近观察。”周屹的回答犀利直接,丝毫不拐弯抹角,“既然你不肯交代清楚时空错乱的问题,就不要怪我们把你拴在身边。”。   苏雪倩把肠子都悔青了,如果当初在宋晴坟前能多加思量,压下对于突然发现时空错乱的震惊,她就不至于惹上周屹与邱守明这两个大麻烦。   “我们,还要走多久才能到目的地?”好容易捱到休息,周屹一下令生火做饭,苏雪倩就一屁股摊倒在地上。众人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真怀疑赶到757高地的时候,他们是不是还有力气作战。   “起码还得走五六天。”邱守明卸下肩头的包裹,坐到苏雪倩的旁边。连日的疲乏在他眼旁留下了严重的黑眼圈,黑色的胡子在脸庞上探出头,与颊上饱经风尘的痕迹连成一片,咋眼看去不像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倒像三十来岁的大叔。   乱世催人老啊!脑海中浮现出谷子地“沧桑”的脸,苏雪倩难得地悲春悯秋了一把。   “我们现在在这里,得到这里去——”邱守明摊开地图,手指划过两个相距三厘米的城镇。它们看起来很近,但是按照比例尺,落实到实际距离上就至少有几百公里的路程。   “太远了。”苏雪倩仰脖把仅剩的水源一口喝干,把全空了的水袋扔到邱守明怀里道,“你确定这地图准确吗?要是这条河——”她指了指图上蓝色的蜿蜒曲线,“不存在,我可要渴死了。”   “放心,保证准。”邱守明嘿嘿一笑,整齐的牙齿被脏黑的脸色衬地异常白净,“这条路我走过,不出十里就有一条大河,你跳进去游个泳都没问题。”。   “我可不会游泳。”苏雪倩叹气道,“会游也没力气浪费在这上面,我现在是能少走一步路就少走一步路,都快累死了。”   “呵呵,不好意思啊,把你拖来陪我们受苦。”邱守明嘴上道着歉,语气里可听不出半分歉意,反倒有幸灾乐祸的嫌疑。自从周屹把让苏雪倩随军的目的挑明了,邱守明同她说话就越来越没有顾忌,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赖地很。这种态度在苏雪倩看来是出于邱守明爱开玩笑、爱揶揄人的“劣根性”,但落入其他人的眼里却是俩人“亲密无间”的铁证。   周屹将苏雪倩调入8团的缘由过于牵强,初始时很多人以为是他本人对苏雪倩心有爱慕的缘故,谁知他紧接着就同意了邱守明的调团申请,马上使三人的关系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而这段日子里苏雪倩因为记恨周屹将她推上前线对他眼不见为净,邱守明却像只苍蝇一般没日没夜地围着她嬉皮笑脸地转,所以舆论风向顺理成章地就转到了邱守明身上。   “都是你们害的!我本来在卫生学校里学习地好好的……”苏雪倩没好气地瞪邱守明一眼,气鼓鼓地开始这一路来没间断过的老生常谈。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没抛弃我。。。最近仍然很忙碌,不能保证更新,但是应该不会出现月更的情况了。 ☆、敌军   简单地吃过饭后,周屹并没有像往常那样趁着月色再赶几里路,而是丢下包裹拎起枪,带着一小队士兵往山坳处走去。   “他们去干什么?”苏雪倩撒一把土灰在柴松上,奇怪道。   “侦察兵说前方可能有日本人的潜伏部队。”邱守明望着他们在视野里消失的方向,神色凝重。习惯了平日里的插科打诨,他难得的严肃令苏雪倩不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在营地蔓延开来。苏雪倩紧张道:“他们有多少人?”她虽然没有上过战场,但并不笨,正常的判断力还是有的:需要一个团长亲自去确认的敌军部队,不是“可能”存在,而是“必然”存在。与其说周屹去判断敌人是不是莫须有,不如说是去就近观察日军以便做出应对之策。   “具体不清楚。”邱守明点上烟,给出了一个保守的数值,“大概预计,两千人左右。”   苏雪倩倒抽一口凉气。   倘若是在后世的和平年代,一个团的编制大约也是两千人,正好同日军数量持平,可以勉力一战。但现在是战时,由于战事不断,周屹带领的这支队伍在各大战场辗转损失了许多士兵,一直没能得到足够的人员补充,以至于满打满算也不过九百人。这其中还包括了勤务兵、伙头兵以及出发前在根据地新征的两百名新战士,他们同苏雪倩一样没有任何作战经验,连枪把都还没捂热。而日军,多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即使是像苏雪倩这样的外行,也知道己方前途堪忧。   但他们不能坐以待毙。“谷子地,你带几个弟兄找小道探探路,看有没有办法摸到小日本的屁股后头去。”邱守明揽过因旧部队被打光而整编入8团的谷子地,凑到他耳边窃窃私语,“别打草惊蛇,注意隐蔽……”后面的话声音太小,已经听不清了,只见谷子地不住点头,低声回答了句什么,然后干脆地敬了个军礼,随意点了几个战友,带着他们压低身子往草木繁盛处隐去。   他们的身后,刚下达了命令的邱守明仍然愁眉不展。无利不起早,这支两千多人的日军队伍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如此偏僻的山区,他们肯定带着我方不知道的秘密任务。从侦察兵打探到的情报来看,这伙日军正往西北方向行进,具体目标不明。   “西北边……”邱守明的目光同地图一番厮磨,可惜一无所获,“西南面是往石湖旮旯去,附近没有军事目标,而且是条死路,小日本去那能执行什么大任务?”更何况那里是红色游击队的活动范围。所谓“强龙压不过地头蛇”,这支日本军队人数虽多,但若是迎头撞上擅长机动作战的游击队,不一定能讨到便宜。   与邱守明相同,周屹也是一头雾水。东面的范庄旺村倒是隐藏着红色实力,但也称不上军事要塞,应该吸引不了两千多人的日军精锐特意跑来围攻,更何况它的方位与目前日军的前进方向完全风马牛不相及。   可是作为最高指挥官,周屹必须当机立断,尽快决定部队下一步的行动方案:“他们人比我们多,装备比我们好,一旦正面撞上我们吃不了兜着走。我们必须趁他们还没发现之前出其不意,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两支队伍的路线相近,不被发现的概率为零,所以我军应该尽最大可能掌握主动权。”   他同邱守明仔细地商讨了一番偷袭的可能性:“不如切断他们的部队,令其首位不能兼顾,然后……”   计划很完善,可惜谷子地带来的消息让算盘全盘落空:“报告团长,我们发现只有一条小路可以绕到小日本后头,可是道很窄,只能容一个人通过。”这意味着最多只能让五十余名战士突袭日军后方,倘若一击不中,极有可能引来对方大部队的反扑。   周屹皱眉,又向通讯兵询问道:“去联系地方游击队的同志回来没有?”   “报告,已经归队!”一团脏兮兮的黑肉从人堆里站了出来,军礼倒行地十分标准,“游击队在三里地外就有一个哨所,但只有两个人,他们派了一个人来协助我们,另一位同志去范庄旺村寻求支援,可惜来回要走两天的路。”   “日军随时可能向我们扑过来,我们等不及救援了。”周屹遗憾道,“游击队的同志有什么建议吗?”   “周团长好!我叫英子,是儿童团团员!”游击队员大步出列,枪上的红缨随风飞舞,语气十分激动,“我建议把鬼子引去竖滩,那里地形复杂,便于隐蔽,很适合打游击战,去年我们就在那里毙了四十三个鬼子。”他挺了挺胸脯,引以为傲。   周屹忙仔细询问了当时的情况,最后却无奈地摇头:“竖滩偏僻狭窄,适合消灭小股敌军,但打不了2000多人的伏击。”   英子争辩道:“为什么打不了?只要把鬼子全引进里面,光是从山顶上推石头砸也能砸死他们。”   “怎么引?”周屹不屑:“日本人又不是你家养的牛,你让往东它不往西。”去年那次,是鬼子们自己迷路撞进了包围圈,才被游击队守株待兔。   “不能引就用枪杆子逼他们进去!”英子是今年才当上的巡防队员,去年竖滩那场仗他没轮上,心里一直憋着口气,早就想找日本人的晦气。可惜哨所位置太偏,平时别说鬼子,连鬼都不来。这回好容易逮到机会,他有些兴奋过度,就怕周屹见鬼子人多不战而逃,所以极力劝战。   “你没打过仗吧?我们要有这实力,就不用在这里商量战术了,直接冲过去一枪一个鬼子毙了多好。打仗不是儿戏,不能想当然。”周屹板着脸泼他冷水。他看人精准,英子的心思在他眼中一览无遗。这样的战士他见地太多了,像一块块璞玉,芯子是纯净的,但尚缺历练,只有打磨过后才能成器。可惜许多新兵初生牛犊不怕虎,以为光凭满腔热血就能干成革命,没等到成器就先玉碎了,令人扼腕叹息。   英子昂着头不肯服输,仍旧还想再辩,邱守明见苗头不对,果断搂过英子的肩膀,捏断两人互掐的可能:“好了好了,竖滩不在鬼子的行进路线上,让他们特意拐个弯去那里送死,的确难了点儿。小同志对这附近的情况比较了解,你看我们在红刀岭送他们上路怎样?”   “红刀岭?”英子闻言细想了下,印象中只是个很平常的陡坡,并未觉得它有什么独特之处,疑惑道,“为什么选那里?”   “因为那里适合放火。红刀岭之所以叫做红刀岭,是因为它的土质里含有磷成分,所以细看显红色,燃点很低。而且,它是附近最陡的一座山,像一把尖刀一般插在地上,坡度大所以水分不容易停留,偏偏草木茂密,木质干燥,一点即燃。”也是日本人点子背,几年前邱守明手艺不精,暗杀一个日军小头目不成反被追踪,逃进红刀岭里几个月不敢露面。荒山野岭又是一个人躲着当野人,他实在闲的蛋疼才随意拿了些泥土做实验玩,却意外发现原来让土色变红的不是铁而是磷。当时他就想,要是日本人真把他逼到绝境上他就放火同他们同归于尽,好在最终日军搜寻了一番无果后怏怏离去,使他有机会把这招留到这回来用。否则要是几年前就把岭上的植被都烧光了,现在就只能留下个光秃秃的山,没个数十年恢复不了元气。   邱守明咧出一排白牙,笑地十分不怀好意,“我们可在阳坡阻击日军,埋些地雷,扔几个手榴弹,运气好能折掉他们一半的人。”   “这么厉害?”英子并不是听不进意见的人,之前只是渴战心切才固执己见,现在见周屹和邱守明没有灰溜溜逃走的意思,立马举双手双脚赞成,傻乐道,“嘿嘿,现在是秋天,秋干物燥……”   “什么?”周屹心底一颤,在邱守明的脸上看到了同自己一样的震惊。他分明记得出发时是春天,才行了三十几天的军,居然变成深秋了。看看周遭的树木,叶子可不都已经变黄了吗?更令他难以接受的是,一向敏锐的他居然对这样显着的变化熟视无睹,若不是英子叫破,他恐怕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我的日记本上写着今天是1938年的4月16日。”邱守明将闲杂人等遣出门去,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道,“但其他的战士们说,今天是1942年10月30日。我们一个月,过了人家的四年。”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xiatiandeyi、月下流殇、3337489的霸王票,同时祝大家新春快乐,龙年大吉! ☆、赌约   白昼已尽,残阳低垂。浓重的黑从四面八方包裹过来,将天边的血色吞噬,夜幕缓缓拉开。   猫下腰,苏雪倩将自己的身体蜷起,小小地缩在不高的土坎后面,恨不能化作泥土的一部分。呼吸压低,逐渐融入冰凉的夜。   耳边只有风声,朦胧月色勾勒出草木的影,隐约有类似乌鸦低吟的声响,细听却是无边寂静。心被悬在半空,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冷,止不住战栗。   “别害怕,手不能抖,小心后座力,否则瞄地再准也没用。”邱守明趴在苏雪倩旁边,将她驾枪的姿势摆地更标准了些,右手变魔术似地摸出个望远镜,驾到苏雪倩的鼻梁上,“看到了没?为首的那个骑着马的就是他们的长官。擒贼先擒王,第一枪把他先打下来,鬼子就乱了。”   “离这么远,你有多大把握?”虽然早听说他枪法了得,但到底没亲眼见过。苏雪倩目测一下两方的距离,起码有六百多米,撇开邱守明的技术,就是这年代的枪她都不大放心,弹道短,枪壁薄,号称有效射程800米,实际能到得了吗?因怕打草惊蛇,他们不敢靠日军太近,这会儿可是要从红刀岭对面的西密峰狙敌,别山风一吹子弹就给吹偏了才好。   “我出马,当然是一击即中。”邱守明撇嘴将望远镜收了回去,似乎很不满苏雪倩的质疑。   苏雪倩哼哼了两声,看在待会要靠他狙杀小日本的面上没跟他计较。就是奥运冠军都有失手的时候呢,你一个教科书里的二维人物还妄想百发百中不成?你又不是小说里开了金手指的男主,邱守明三个字不管正着念还是倒着念她苏雪倩都没听说过!   邱守明很有自知之明地猜出苏雪倩在心里骂他,心念一动,就想到个主意:“要不,我们打个赌怎么样?我如果能一枪崩了领头的鬼子,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如果我输了,我就……”   “傻子才跟你赌!”苏雪倩没好气地打断他,不用想都知道他要问什么问题。   “别这样么,不就回答个问题,你又不会少块肉。”邱守明抱怨道,语气里带出几分幽怨,令苏雪倩恶寒地抖了抖。   与第一次时空错乱时相同,苏雪倩、邱守明、周屹是仅有的发现异常的人。其他的士兵全部照常行军、饮食、休息,像谈论天气一样漫不经心地谈论发生在一年或者两三年前的事。但是邱守明和周屹被此类话题弄得胆战心惊——出发前还在中国人手里的徐州、南宁、广州、海南等众多省市,一到红刀岭就被告知已经插上了日本国旗。   “X的,憋屈死了!”邱守明一把揽过苏雪倩的脑袋,对着她的耳朵咬牙切齿地骂娘,“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把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给丢了,连声响儿都没听到,还有比这更窝囊的事吗?”不是他不想大声吼,实在是怕声音太大被旁边的战友们听见,甚至惊到对面正在向地雷区缓行的日军。   虽然明知邱守明没别的意思,但苏雪倩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亲昵烧红了脸。湿热的气息从他口鼻中喷出来,灼到她的皮肤上,过电一般从耳边麻到心底。苏雪倩强忍不适,拼命提醒自己日本人就在对面,一旦被发现说不定小命就交代了,既然邱守明自信能打中他们那他们肯定也能打中自己。   换口气,苏雪倩努力忽略谷子地眼里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火以及周屹意味不明的目光,尽量小动作地掰开邱守明的手,故意曲解他的意思:“我们哪里窝囊了?孙鹏一老乡就是为保卫冀东战死的,他的遗书上浸满了血,上头只有一句话:让他儿子记住杀父大仇,长大以后接他的班继续打鬼子,多有骨气!”   “你知道我没在说这个!”邱守明恨地牙痒痒,最近他抢了朱福斌的饭碗,致力于对苏雪倩进行“思想教育”,可惜这丫头是个闷葫芦,楞是半点口风都没露,令他挫败不已,“算了算了,这样好了,我吃亏点。如果我赌输了,我就帮你办件事,不管什么,只要你要求,我都帮你干,这样成不成?”他还发现一个疑点,一路上他们都在急行军,除了通讯员、周屹和他能用电报与上级保持联系以外,普通士兵根本没有信息来源,那他们是从哪里听说承德、迁安等地沦陷的消息的?而且一个个还都说的有板有眼,有如亲见似地!   “哼~谁信!”苏雪倩送他个老大的白眼,“我叫你杀你亲爹你也去?”   “你才不会呢。”邱守明笃定道,“不是我小看你,你这人明哲保身,损人不利己的事情绝对不会干,就怕惹祸上身。你不肯同我们坦白也不见得有什么高尚的理由,多半也是胆小怕事的缘故。我在易公馆时曾经观察过你一段时间,为了省几分菜钱你宁可多跑几千米路到更远的市场去买菜,可见所求多半也就是钱财罢了。我虽算不得富可敌国,但保你一生无忧倒是绰绰有余的,怎样,你要不要同我打这个赌?”   他脸上的笑非常欠扁,分析地也确实有理有据,苏雪倩不知道自己也曾经是他的观察对象,还得出了这么个跟事实十分接近的结论,被揭了短处难免有些羞恼:“别以为你多了解我,乱世里就算万贯家财傍身也不一定有命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你同我打赌,小心亏得血本无归。”   “你就说,赌不赌?”   “我——”苏雪倩十分挣扎。早听根据地里的大妈说过邱守明是华侨归国抗日的,他的父母在美国开了一家极大的公司,每年都要从国内招聘大量同胞。只要他肯帮忙,苏雪倩逃去国外后再赚钱支援国家建设的“曲线救国”之路想必会顺遂很多。可赌资是她最大的秘密,万一输了怎么办?   苏雪倩尚在犹豫,但时局不等人,“守明,鬼子进伏击圈了。”周屹清冷的提醒迅速将两人的注意力拉回。   邱守明顾不得同苏雪倩废话,神色瞬间严肃起来,缓缓举起枪,对准为首的日本人的头颅——“砰!”   战役打响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戊戌虚物的霸王票,另外对龟速的更新表示歉意! ☆、意外   苏雪倩双手撑地,屏住呼吸盯住目标,几乎要在他身上烧出洞来。   可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在子弹击中目标前一秒,日本人□□的骏马猛然受惊跃起,子弹从它股间穿过,流血倒地。   “X的!”邱守明忍不住骂了句娘,却连回头看苏雪倩一眼都不曾,转瞬抬手便毫不犹豫地再补了一枪。这回准确地打在目标的额头上,一枪毙命。   “冲啊!!!杀啊!!!”呐喊声同枪声瞬时响彻山间。周围的战友们不知邱守明一击未中的失望,只视他为成功击杀日方主将的英雄,被鼓舞地士气大振,同群龙无首的日本人形成鲜明对比。   苏雪倩尚未来得及体味击毙日本将领的喜悦,便被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惊地忘了射击。浓黑的烟雾如同预料般飞冲而上,地雷四面开花,惨叫交织,残体横飞。万众瞩目中,点点火光终于燃起,仿佛火星溅入油锅,高窜三尺有余,迎风一扫,瞬间燎原。   英子激动地几欲落泪。日本人□□了他唯一的姐姐,使温柔和顺的她死不瞑目,当时他便发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攥紧手中的红缨枪,因枪法不准被安排在红刀岭山脚阻截日军的不服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即将手刃仇人的兴奋与欣喜。在山对面狙杀鬼子哪有面对面拼杀解恨?英子听到了姐姐为他加油呐喊的助威。   “谷子哥,你说怎么还没鬼子逃下山来?别呆会儿全给前锋部队打完了。”随着战事进入白热化,焦心等了半个小时的英子急了,就怕没自己的用武之地。   “你小子,急什么?”谷子地好笑地拍了下他的头,“你是新手,呆会见了鬼子也别冲在前头,先学学老兵是怎么打仗的再说。”他经历的战役多,同日本人又没有血海生仇,参军是因为除了打仗以外什么都不会,混口饭吃而已,所以淡定地很:“咱们当兵的,不可以怕死,但也不能不惜命。”   “有什么好怕的?”英子以为他想跟自己争鬼子打,忙道,“咱们计划地这么周详,埋伏在西密峰的先锋部队第一波攻击已经让鬼子们自乱了阵脚,自己踩入了我们的地雷圈,没被炸死也得被山火烧掉一层皮。侥幸挣出命来的,第二波待命在半山腰的战友早就撒开网候着了,最后能逃到我们手里的能有几个?估计都跟丧家犬似的,用不着你出马,我都能解决了。”   谷子地知他会错意,也不解释。多少人都是这样过来的,只有没见过血的新兵才会不知天高地厚,等吃了亏,长了记性,也就知道要向老兵学本事了。反正这场仗胜负毫无悬念,几乎等于单方面的屠杀,那让英子见识见识也好,像他这样的老兵,还是先找个旮旯歇歇吧。谷子地一屁股坐在石头上,看似望着漆黑的山林发呆,实际上腰背却仍然紧绷着,耳朵也像雷达一样关注着英子等人的动静。   这是每个守过夜的老兵都会的生存技能。即使在梦里,他们也能比清醒的新兵更快地对突发情况做出反应。   同样地,当英子等人还傻傻地以为山间一闪而过的亮光是眼花后的错觉时,谷子地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他惊地跳了起来,连帽子掉在地上都来不捡就朝西密峰狂奔。   他裸眼视力5.2,绝对不会看错。刚才那道转瞬即逝的光线,是手表表面反射的火光,在那片本以为荒无人烟的密林里,一定有埋伏着一只意料外的敌方部队!   “为什么不可能是自己人?”听到周屹未经调查就下达了绝杀令,苏雪倩百思不得其解。虽然按正常估计范庄旺村的援军至少要后天才会到,但也不一定会有所变故,比如他们正要往这个方向来执行任务,半途恰巧遇上那位哨所的同志,又或者我方有其他部队在附近逗留。   “手表这种舶来品,有几个自己人用得起——”周屹话音未落,突如其来的爆炸声就证实了他的判断。苏雪倩只觉得脚下巨震,天旋地转伴随着强力的震浪之后,是砖块一般砸在头顶身旁的炸弹残片。火药味铺天盖地地罩住口鼻,“他们有坦克,快走,离开这儿——”有人在喊,但那声音听起来极远,抬起头,瞳孔猛地收缩,适应强光后的苏雪倩被眼前彻底改变的场景惊呆了。   一个圆形的,血淋淋的东西,在蠕动。   起伏不定的不规则动作在坑洼不平的表面形成凹槽与突起,暗红的血液搅动着脓黄的液体,一部分涌出来聚集到下方的下陷处,满出,粘嗒嗒要流不流地滴到脏乱的地上,像屎似地一砣。   是心脏——仿佛电影特写一般,一只被炮火炸伤了的蚂蚁没头苍蝇似地爬过右心室,撞在爆出的左肺动脉断口上,然后奇异地,肉眼可见的蠕动停止了,黄绿色的汁液淹没蚂蚁,“嘶”地升起白烟,变成焦黑的小小的一个点。   “呕……”心脏主人暴突猩红的眼珠孤零零地躺在半米外,肠子在更远些的地方,苏雪倩忽然听不见周遭的轰鸣,胃里的□□启动,炸地五脏六腑都挪了位。   她恨不能将一分钟内见过的所有图像囫囵个吐出来。   “楞着干什么,嫌死地不够快?你的枪呢?”冷不丁被周屹拉了一把,枪杆塞到手里,冰凉的触感令苏雪倩的呕吐欲减轻了些。她本能地跟着他跑,努力调节体内不适,但很郁闷地发现自己失败了。   她还是想吐。   正常状态下跑八百米都没及格过的苏雪倩,呕吐状态下更加不可能跟紧大部队。但这是在逃命!没有补考,没有再一次机会,掉队就被日本人抹杀。苏雪倩心里怕地要死,双腿以从未有过的巨大频率来回摆动,但眼睁睁地,还是看着自己同主力部队越离越远。   “麻烦!”周屹突然掉头,似乎想回来带苏雪倩一起跑,却在离她两米远处突然煞住车,猛地一扑。   “轰隆隆!”炸弹在苏雪倩原来的位置上爆开。被周屹护在怀里的苏雪倩愣住了,双手沾到温热的液体,全是他的血……   “跑!”周屹迅速站起来,顾不上疼痛,果断命令。 作者有话要说:   ☆、留学   英雄救美是许多爱情的开始,但当主角连命都不一定能保住的时候,爱情之类的奢侈品就只能靠边站。   苏雪倩蹲在临时搭建的简易手术室里,疲惫而机械地替伤员绑绷带,仿佛几天前的命悬一线只是一场没有痕迹的噩梦。“现在已经能包扎地象模象样了。”邱守明检查了一下伤员的右手,第一次对苏雪倩的医疗水平予以肯定。   “这段时间我不停地包扎包扎包扎,技术不好也好了。”反击了偷袭的日本兵,接着打329军团,然后2师、飞豹队接踵而至,鬼知道这荒郊野外到底有什么宝贝吸引日本人不要命地往里冲。初始时苏雪倩还有空闲询问伤员对战的是哪方面军,后来忙地脚不点地,干脆撩开了这事,想通了——管他跟哪路神仙打呢,反正她只要包好她的伤口就好了。   眼光飘过邱守明发白的脸色,苏雪倩平静地收起多余的纱布,把刚冲的糖水递过去:“呶,团长特别优待。”   “谢谢!”邱守明也不客气,接过水一饮而尽。他已经连续六十多个小时没阖过眼,虽然精神尚佳,但脸上写满了疲惫。   原定援助第三军的计划随着日本人诡异的聚集搁浅,上级紧急命令8团改变行进路线,与地方游击队一道前往距范庄旺村三公里处的159阵地伏击敌军。初始的命令是只需坚守一晚,待后援部队突破南线后便可脱身,谁知事到临头又突发变故。7天前接到的最新通知上说,因战略调整本来只是临时据点的159号阵地摇身一变成了军事要道,要求8团抵死守护。   “你说日本人到底为了什么?跟老鼠似地没完没了地往这挤,我们的医疗物资都快跟不上了。”苏雪倩轻声抱怨。   “俘虏语言不通,没办法问话。”邱守明耸肩,“不过范庄旺村来支援的同志带来一个消息,几天前有几十个鬼子在狼牙口附近迷了路,被一个叫王二小的放牛娃引到石湖旮旯的埋伏圈里全歼了。我们怀疑是他们的死引来了现在这些日本军。”   王二小?苏雪倩吃了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她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能吧,为了几十个死人派那么多人过来,日本人没这么无聊吧?”难不成还想带他们的尸体回日本入土为安不成?   “我也不知道,为‘谢罪’能往自己肚子上捅刀子的民族不是我能理解的。”邱守明摇摇头,把注意力放在更现实的问题上,“这糖水真好喝,还有不?再给我一杯!”   “想得美!多少人连一杯都喝不上呢!”苏雪倩没好气地瞪他,“昨天我把糖水给周屹的时候,他可是二话不说就拒绝了,说要留给受伤的战士们喝,大家都夸他风格高……”周屹背上的伤狰狞却不严重,苏雪倩心怀歉意才逼他每天喝糖水,可他丝毫不领情,昨天还因为她“公报私恩”将她臭骂一顿。当然了,这些她是不会跟邱守明说的:“他是团长你也是团长,你们俩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谁是团长?我可是副团!” 邱守明没有半分尴尬,恬不知耻道,“所以他官才比我大啊!我跟你说,周屹TMD根本不是人,你不能拿我同他比。以前打嵊县,他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照样同敌人巷战,跟机器一样。我就不行,才两天就受不了了,找了个水缸躲起来睡一觉再说,就是梦里给敌人毙了我也认命了!”   “你倒是想得开!”苏雪倩歪着脑袋“夸”他。真想得开,就不会离开歌舞升平的美利坚只身回来救国了。   想到之前错过的那个赌约,苏雪倩心思一动,不免多问了几句:“听说你父亲在美国开工厂,从中国招人过去务工?”   “恩。”邱守明点头,面露不满,“我家老头是奸商,美国人工资开地高,雇佣他们不划算,所以他就从国内招。每月就给三美元工钱,工人们还兴高采烈的!”   三美元在美国只是几个汉堡包的钱,可是换算成当前中国的货币,却已经十分丰厚了,况且还不需担心受到战争的波及,当然会引得国人趋之若骛。   “你父亲招人有什么要求?”她去美国后,总要先找份工作落脚,熟悉情况后再谋后事。   “吃的少,干地多,能吃苦,不抱怨……”邱守明张口就说了一溜,转头见苏雪倩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望他,没来由地打了个颤,突然福临心智,诧异道,“你想去美国?”   苏雪倩点头。   “为什么?”虽然几十年后出国镀金是国人的热门选择,可是在这个时代,去美华人多从事重体力劳动,工作强度较之国内有过之而无不及。旁人或许会为了三美元月薪背井离乡,但打死邱守明也不相信苏雪倩的眼皮子会这么浅——无论白求恩、邱守明还是周屹都讲美式英语,可苏雪倩偏偏能另辟蹊径学成一口地道的英国腔,完全无视语言学习口口相传的规则,令人忍不住怀疑她有海外背景。   其实邱守明不知道的是,苏雪倩穿越前所就读的小学十分重视口语,专门请英国外教给孩子们上课,才练就了她的纯正发音。此刻他认定苏雪倩受过良好的教育,出身不俗,眼界绝不可能如此狭隘。   谁知苏雪倩竟然明目张胆地睁着眼说瞎话,对在美华人的“高收入”表达了好大一番羡慕之情,听得邱守明恨不得把她按马桶里:“你别想了。我家老头这么奸诈的人,怎么肯收没力气的女工,就是男人他还要挑挑看呢!而且,这些工人都是先在墨西哥登陆,再偷渡到美国去的,全是黑户,你愿意?”没出过国的普通人或许不知道没有护照没有绿卡代表了什么,但是苏雪倩肯定知道!   果然,苏雪倩一听偷渡就失去了兴趣。呆在中国虽然危险,但战乱不过十几年,咬咬牙也就挺过去了。如果成了美国黑户,可是一辈子都得在提心吊胆中度过啊!这个算盘,她还是打地清楚的:“你有没有办法弄美国户口?”   “X!你说我有没有办法?”邱守明骂道,“美国又不是我家开的,我爸自己都没入籍呢,还帮你入!”他家是辛亥革命爆发后为了避难才背井离乡的,最初选择的是德国,可欧洲也在打仗,1923年法国比利时联军占领鲁尔地区后生意实在做不下去,又躲去奥地利,谁知十几年后德国强盛了,竟然又打了回来……仔细算来他家搬到美国也才六七年,还未站稳脚跟。   苏雪倩撇嘴:“当初打赌的时候你还说如果我赢了什么事都能给我办呢,你是打定主意骗我的吧?”   邱守明气地鼻孔冒火,恨不能大吐一口鲜血:“那也得我办得到,你要是要天上的月亮难道我还能飞到天上去摘给你不成?”   反正最后赌没打成,苏雪倩也不跟他计较——而且她也没机会跟他计较了。屋外已经有人在喊:“邱团长,五百米外发现敌军,周团长让你马上归队。”   邱守明哀叹一声,把杯子拍在桌上,摔门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困守   时隔十五天,苏雪倩再一次看到了□□在空气中的心脏,同其他内脏、零乱的四肢和被风吹地四处滚动的头颅一起,组成一幅悲壮血腥的地狱图。   但她已经见怪不怪了。   杀头不过头点地,速死好过受日日等死的折磨。困守阵地半个月,他们已经快弹尽粮绝,可外面的小日本还是像无限增殖的细菌一样源源不断地涌过来。发报机早就被炸坏,阵地成了孤岛,他们甚至不知道继续坚守还有没有意义。说不定上级早就命令转移,只是他们没能及时接到指令。三天前突围去搬救兵的邱守明迟迟没有音讯,忍耐不下去的时候,甚至有意志不坚定的新兵哗变,幸好被周屹强硬打压了下去。   孙鹏战死了,但周屹固执地不肯把他的名字从士兵列表上勾去,因为兵荒马乱中没人来得及看到他死在哪里,只是在清点人数的时候发现他未能及时归队。朱福斌右半边的手和脚没了,发着40度的高烧,半死不活地吊着最后一口气。   悲伤与恐慌在阵地蔓延。   “全团九百三十二个人,加上范庄旺村支援的一百来人,死了大半,重伤的六十七个,轻伤二十二个,没伤的除了我,就只剩下三四个人。” 苏雪倩把病历本按照姓名顺序排列好,将笔头戳在下巴上发呆,“这仗还有的打吗?”   “不然怎么办?”周屹把手盖在眼睛上,指缝里似乎有温热的液体流出。孙鹏是他一手带出来的兵,可他没能把他好好地带回去。他甚至亲自下令让他去把炸药包塞到敌人的坦克履带里。现在,孙鹏的英魂长眠,而他连哪些残肢是他的都分不清。   “我们还有600发子弹,两个手榴弹,六个炸药包。”苏雪倩如实汇报,周屹一动不动地听着,安静地好像死人。   随着活着的人越来越少,阵地越来越寂静,不打仗的时候,甚至整天听不到一句人声。   血腥味粘在手上,怎么洗都洗不掉。   死寂。   就在苏雪倩以为他再也不会答话的时候,周屹轻声说:“等一下日本兵再发动攻击,你就趁乱逃吧。”   “什么?”他声音太轻,苏雪倩险些以为自己幻听。固守教条不知变通的周屹居然唆使她当逃兵?   “我们坚持不了多久,所以你动作要快,别被抓回来了。”周屹把手拿开,目光一如既往地犀利但难掩倦色,“女人就算投降也落不了好。你打不过他们,所以,努力逃吧。”   他的语气很平静,清冷地好像山间的风,但吹进苏雪倩耳朵里却惹地她无端想哭。   “说什么呢,哪有你这样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她掩饰地摸摸鼻子,话里却不自觉的带了鼻音,“要走一起走,我们一起冲出去。”即使打心眼里认为螳臂挡车很愚蠢,但如果她真的抛下数十个生死与共的战友独自逃命,连她自己都会鄙视自己。   “没有上级命令,我们哪怕就剩最后一个人也得死守阵地。”周屹永远这么死脑筋,在他眼里军令高于一切,任何时候都不能违背,“每个战士都写了遗书,不能叫日本人得去毁了,就派你把它们带出去交到家属手中吧,我们会掩护你。”   “我不干。”苏雪倩断然拒绝,“我哪儿也不去,就留在这儿跟你们一起战斗。”开玩笑,谷子地这个能活到解放后的活宝还在这儿杵着,说明阵地必然有惊无险,她脑子抽风了才一个人跑去外面找死。   “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周屹略有意外,却又大感欣慰。之前他一直怀疑苏雪倩意图不轨,现在看来,是他冤枉了她。   “反正我不干。”苏雪倩再次重申,“要走一起走,要留一起留。”谷子地在哪里,她就在哪里。   “这是命令,你必须无条件服从!”周屹也不知自己哪来的无名业火,恨不能把眼前倔强的丫头打晕了扔出阵地去。他口风一转,难得温情的气氛就裂了痕,“你又不会打仗,枪法差地连靶子都挨不着,留下来也是拖累。”   苏雪倩一口气噎在喉头:“我不管,有本事你军法处置我。”   “你以为我不敢?”周屹气地咬牙切齿,但语气里有连他自己都没能察觉的温情。胸口有缤纷的花瓣绽放,棉花糖一般软软痒痒的,是从来没有过的新奇体验。很陌生,说不清。   苏雪倩一点儿也不怕他:“那你来啊,我就站在这儿,随你处置。”她抬头挺胸,俏生生迎风而立,发丝飞舞,肤白胜雪,双目中倒映山河也无法撼动的坚定。   周屹的脸忽然就烫地灼人,红痕蔓延至颈后,一瞬间他甚至不知该怎么接话。似乎从未认真注意过她的长相,今天一细看,竟然已经不知不觉貌美如花。   苏雪倩不是为了革命理想能慷慨赴死的人,那让她执意留下来的原因是……周屹忍不住细想,心中巨浪翻腾,体温直接破表。   苏雪倩无知无觉,长期形成的刻板印象却令她生不出半点不符合周屹“冷硬”作风的联想,反以为他不满自己的冒犯,连忙开足马力大表衷心:“我也是一个军人,我绝不会临阵脱逃的。”她很乐意伪装成随时准备抛头颅洒热血的爱国小青年,毕竟那才符合主流价值观。   她的理由太义正词严,周屹说不出拒绝的话,磨蹭半天才憋出一句:“留下来,会死的。”他知道她很怕死。   但苏雪倩不在意地挥手:“我们会赢,我和你都能活下来。”   神奇的,她平静的语气像一个熨斗,不动声色地抚平了周屹压抑了十几天的不安。作为主帅,他必须镇定并且胸有成竹。但他是人不是神,面对毫无胜算的战争,连日来他担忧焦心,却不得不在下属面前故作坚强。   现在,全团最怕死的一个女兵斩钉截铁地对他说,他相信他们能赢。   周屹也不知哪里来的信心,突然就笃定自己能活下来了,哪怕明知下一波攻击的日军数量不会少于□□。“那你就留下来吧,万一不小心死了可别哭。”他把子弹放进枪膛,嘴角微微上扬,“我们,让鬼子见识见识中国人的志气!” 作者有话要说:   ☆、轰炸   事实是残酷的。当密密麻麻的黑点布满灰白苍茫的天空时,周屹才知道自己面对的不是500个扛着枪的日本鬼子,而是战斗力5倍于此的日军轰炸机。   “X的,为了我们几个残兵败将出动393轰炸机?太看得起我们了,老子这辈子值了。”谷子地堪称8团奇葩,连周屹都□□了脸色,他却依然能调侃能骂娘,嗓子大地压过轰炸机过境的轰鸣。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像他一样镇定。很多新兵能坚持到现在,是因为手握杀伤性武器,尚可放手一搏。可是现在,经验丰富的老兵告诉他们:“子弹够不到飞机,省着等陆军压过来的时候用——”还未等话音落地,炸弹就像流水般倾泻而下,在空中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仿若死神的羽翼。   “全团隐蔽!”周屹大声下令,但回答他的是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尘土飞扬,骤然卷起惊涛骇浪。反抗没有意义,绝对的实力面前,8团将士只能抱住头,趴在土墙残瓦背后默默祈祷。但遮蔽物也可能致命。剧烈的震动导致临时搭建的简易木棚坍塌,带着火星的木条与弹片在交织的气浪中横飞,击中某个战士背上的炸药包——“轰!”   “救命!”仓惶的尖叫中,一条年轻的生命高高飞起,化作流星,逝去。   谷子地破口大骂:“小日本真不要脸!有本事跟X子面对面单挑啊,都这样打仗X子——”话音戛然而止。他愣住了:位于阵地最中心位置的一号救护室被鬼子重点关照,三枚炸弹正中红心,四十几位连基本行动能力都不具备的重伤病人顷刻间化为灰烬。以人的身体为燃料,冲天的火光染红晚霞,死讯如闪电般霹下,击中8团幸存的所有官兵。   “转移伤员,快点将二号救护室的伤员转移!”周屹首先回神,他的命令惊醒了众人。谷子地发了疯一般往二号救护室狂奔,但与此同时日本人的飞机也在向着同一方向疾速飞行。   “焦大鹏!”人腿怎么可能跑的过飞机,随着谷子地西斯底里的惨叫,他亲眼看到一枚黑色的炮弹从轰炸机的弹仓中释放,坠落在二号救护室的屋顶。“砰!”巨大的冲击波将身体骨并不单薄的谷子地震翻在地。   “左边,左边还有幸存者,赶紧把左边的伤员搬出来!”熊熊战火中,周屹率先冲进被炸得面目全非的二号救护室,背出一个勉强还喘着气的伤员。其他人紧跟其后,谷子地一眼看到被炸晕在地的焦大鹏,颤抖着右手往他鼻子底下探了探,欣喜若狂地发现居然还有呼吸:“英子,快,帮我搭把手!”   “哎!”英子心急火燎地帮他把焦大鹏的身体背起,转身也想如法炮制,可惜他力气太小,才走了两步就因为体力不支跌倒在地。“英子,来帮忙!”周屹把两个发烧发地浑身滚烫的伤员抱到担架上面,同英子一起抬出屋外。   头顶,结束了第一轮轰炸的日军飞机呼啸而去。苟延残喘的159阵地当然不值得日军王牌飞行队劳师动众,事实上他们只是在顺道路过时帮地面部队一个小忙。不过,送佛送到西,既然出了手他们自然不能留活口砸自己的招牌。司令员一声令下,两架飞在队伍最后面的轰炸机在空中忽然打了个回马枪,气势汹汹地开始第二轮空袭。   “隐蔽!尽量散开,聚在一起容易成为目标!”周屹就地一滚,意外发现角落里缩着一个颤抖的女兵,似乎连睁眼直视现状的勇气都没有。   不要炸到我,不要炸到我……世界被惊惧的泪水挡住,变得朦胧不清。苏雪倩吓地面无血色,手掌死命捂实耳朵,惨叫与哭泣却依然撞击耳膜。即使闭着眼,战火纷飞的场景仍旧滞留脑海挥之不去。   我不会死我不会死,穿越女有福利绝对不会这么容易死……苏雪倩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重复,只有这样,她才能支持着自己不瘫倒在地。她完全可以自由地呼吸,但她的呼吸声间断颤抖,差点把自己憋到窒息。   没有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理解静侯命运审判的恐惧。   一枚炸弹在她身边绽开,硝烟弥漫,巨大的冲击险些将她推起,幸好被周屹眼疾手快地一把抓住。可是,还没等她的身体完全落地,焦黑的碎片就准确地插入了她的腹腔,鲜血狂飙,溅了周屹满胸满脸。   痛……苏雪倩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剧烈的疼痛让她叫都没能叫声出来。   “纱布,纱布呢?”思维有短暂的空白,周屹的手好像在口袋里疯狂地摸索,但她疼地只想当场晕过去。   “不准晕!”周屹狠狠的摇晃唤回她的意识,睁开眼,他头发蓬乱,瞳孔红中带紫,仿佛可怕的恶魔要把她生吞活剥,“纱布呢,你TMD把纱布放哪里去了?”   “医药箱里。”苏雪倩缓了几秒才意识到他想给自己包扎,愣了楞,强抓住他的手苦笑道,“纱布早就用完了,我跟你汇报过的……”   周屹一顿,猛地扯开上衣,胡乱撕了几条就开始疯狂地往她肚子上面裹:“你不要乱动,肋骨好像断了……”   “何止肋骨。”苏雪倩脸色苍白,“我恐怕,扎到肺了……”卫生学校不是白上的,她的呼吸已经越来越艰难。迅速流出的鲜血带走了生命力,她觉得自己好像坠入了冰窖。   ……怎么,这么冷呢?……   ……现在是冬天啊,怎么会不冷呢……   体温急速下降,脑海里浮现的是十分无厘头的自问自答。轰炸还在继续,但耳边仿佛缠了一层纱,爆炸声越来越远。   要在这里结束了吗?之前怕的要死,没想到事到临头,反而不怕了,竟有种尘埃落定的释然。   终于可以解脱了……漏了洞的左肺好像破口的风箱,呼哧作响。   “啪!”狠狠的一巴掌打在左脸上,周屹暴怒的脸在眼前怪异地扭曲,“谷子地也伤到过肺,但他现在照样生龙活虎的,你给我振作点儿!”   他是主角,而我是炮灰!苏雪倩迷迷糊糊地辩解。   “轰!”最后一颗飞弹爆开,印着太阳标志的轰炸机威风离境,但杀戮远未结束,随后而来的,是奉命接管159阵地的大规模陆地部队。 作者有话要说:   ☆、鲁镇   畸形的人影,淋漓的鲜血。与天同高的巨兽轻舔唇边碎肉,意犹未尽。大人在尖叫,孩子在哭泣,被咬掉腹部的年轻人捂着肚子倒下,脊柱断裂,身体分隔成一大一小的两段。   眼珠从血肉模糊的眼眶中整个掉出来,涣散的瞳孔咕噜噜转了几圈,被慌乱的人群一脚碾碎。□□与血糊在地上,坑洼不平的表面泛着光,倒映出影影灼灼的战火。   没有预兆地,苏雪倩从惊恐的梦里无端惊醒,睁开眼,头晕目眩。   天花板好像是木制的?混沌的脑袋打了个结。坐起来,身体里还残留着被流弹击中后经历的蚀骨之痛。手边恰有一扇窗,鼎沸的人声从木板外头传来,各色叫卖此起彼伏,小童的吆喝最为清脆响亮:“包子~热乎乎的包子咯~单四嫂子,买个包给宝儿吃吧?刚出屉的呢!”模模糊糊地有女人应答,但是淹没在嘈杂的喧闹中,听不清了。   这是怎么了?强压下心中的疑惑,苏雪倩伸出手轻轻一推,窗开了。“哎呦,谁人作鬼!”气闷的潮热同质问一道涌进屋子,苏雪倩顿时觉得头更晕了,勉强撑住窗框才没摔下楼去。三米以下有个穿着长衫的男人被窗上掉落的横杆敲中脑袋,正一脸愤怒地教训她,“你这姑娘,怎么这般不小心……多言不可与谋,多动不可与久处……者乎。”   不宽的青石路在眼下纵向延伸,一块石头紧挨着另一块石头,都不是规则的形状,随心所欲地长成任意长宽的条形,参次不齐。   四周的人哄堂大笑:“孔乙己,你又在掉书袋了。”“哈哈,你真读过书吗?”“再说两句,我听着怪有意思的。”长衫男子被挤兑地面红耳赤,对面的酒店里甚至有好几个短衣主顾特意跑过街来看他笑话,挤眉弄眼地好一阵热闹,反倒把肇事者撂在了一旁。苏雪倩目瞪口呆:孔乙己?不会是她知道的那个孔乙己吧?   仔细看被众人围在当中的长衫男人,青白脸色,颊上黑肿着,皱纹间夹杂着疑似伤痕的不明红丝。衣裳破了好几个洞,薄地几乎透出里衣的颜色,再加上满下巴乱蓬蓬的花白胡子,以及不屑回答他人调笑的神气,活脱脱就是鲁迅先生笔下那个“多乎哉,不多也”的着名人物。“……对不起!”除了道歉,苏雪倩一时间也想不出该说什么。   好在孔乙己虽然迂腐,却不是个得礼不饶人的无赖,尤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多少得装出几分读书人的气度来:“罢了罢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话还没说完,又引来一阵嘲笑。有好事者逗他:“孔乙己,男女授受不清呢,你捏着人家姑娘的窗杆子不还要做什么?” 又有人起哄道:“这可是陈爷未过门的娘子,你偷东西不够还想偷人吗?”马上另一个声音跟上:“癞□□想吃天鹅肉咯!”尾音上扬,快活地很。   孔乙己一嘴难敌四口,对众人的打趣毫无招架之力,偏又做不到一笑置之,急地团团转,相当认真地辩解:“君子发乎情,止乎礼……我没偷……窃书,哼,窃书能算偷么?……”围观的人笑地更欢快了。   “去去去!越来越没遮拦了,苏家小姐的玩笑也是你们能开得的?”众人还没笑够,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夹了个青灰搪瓷脸盆从写着“咸亨酒店”四个大字的牌匾下奔出来,满盆冒着热气的猪大肠将她整个人衬地杀气腾腾的,“陈爷可是丁举人的座上客呢,仔细他晓得了活剐了你们!”她左手提了把一寸来长的菜刀,刀锋处血淋淋的,乍眼一看十分渗人。   “呸!母老虎。”几个汉子在背地里骂她,不知是顾忌那位陈爷还是担心妇人手里的菜刀,好歹没敢骂出声来,一个错神就全散了。   “哼!没轻没重的闲汉!”妇人也不追人,把脸盆当街一摆,不管是不是挡到了别人的路,空出手来接了孔乙己递上的窗杆就一脚踹进苏雪倩楼下,不一会儿楼道里就传来咚咚作响的脚步声。许是因为胖,频率慢地像松了发条的闹钟,一下比一下拖沓,“作死啊,一天到晚就晓得躲懒偷玩,楼上小姐醒了都没知觉,当心我抽你!还不快去告诉陈爷知道!”一个丫头打扮的瘦小身影从楼下逃窜而出,连声响儿都没敢应。   房门半掩着,从床的角度恰可以看到半截扶梯。苏雪倩索性靠到床沿上,耐着性子等那妇人重新进入视野。谁知目测三米高的楼,她竟足足花了两分来钟才爬到头,白胖的脸上布满黄豆大的汗珠,边喘气边费力地说话:“苏小姐您已经睡了十二天了,今天总算醒了。”她自称姓孙,语气十分关切,“您饿不饿?要不要我给您下碗糖面吃?”   “不用了,谢谢。”苏雪倩暗自分析自己再次穿越的可能,保险起见决定先不轻举妄动。再说,天这么热,哪里吃的下面,倒是楼下有个小贩挑了芝麻冰在卖,几分铜板一碗,清清凉凉的,看起来还有些食欲。   “哎呦,到底是城里来的小姐,真懂礼数。”孙姓妇人笑着赞了一句,转身从架子上取了牙膏牙粉,一边伺候苏雪倩洗漱一边唠叨自己的女儿,“我家大丫不懂事,乡下长大的野娃子,没规矩地很,方才光顾着扫屋子也没留意小姐醒了,您可别嫌弃。”   “哪里……不会。”原来方才她骂的那个是她女儿。苏雪倩估摸着是怕她追究,事先给她是打预防针的意思,随口应承了几句,便忙不迭地要镜子。她得看看她现在长什么样。   “镜子,镜子在……”孙婶在梳妆台的抽屉里翻了半天才找到。   镜中的女孩似曾相识。脸庞瘦削却不干瘪,小尖下巴,鼻子端正,大眼睛清炯炯地发亮,与它交相辉映的是小巧的樱桃红唇,试着笑一下,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苏雪倩表示很满意——除了一头齐耳短发,同根据地时期的她一模一样。   孙婶有些忐忑地解释:“陈爷说他是在河北救的您,当时您受了伤,流出的血结在头发上,他一个大男人不懂弄这个,只好随它去,等到雇了我的时,都成紫块了,怎么梳都梳不通,所以只能剪了。”   ——苏雪倩飞快抓住关键词“河北”、“受伤”,初步排除再次穿越的可能。   “没关系,反正还会再长出来的。”民国女人守旧,除了新潮的学生和赶时髦的贵妇,大多仍遵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毁。”但苏雪倩没这忌讳。再说她脸型漂亮,很适合短发,精神又干练。不过,她并不关心这个,“你说的陈爷,大名可是叫陈耀曦?”她认识的人里,姓陈又称的上爷的,也就只有他了。   孙婶果然点头:“陈爷前两天一直陪着您,可是今儿丁举人生辰下了帖子来,他推不过去点个卯。已经走了好几个钟头,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回来了。”说曹操曹操到,这边厢话音未落,那边就听楼下传来脚步声,顷刻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瘦了整整一圈的陈耀曦欣喜若狂:“雪倩,你终于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仙女   鲁镇不算大地方,原是附近梨花、杏花、荷花、桃花等几个村的村民聚居形成的,因此风俗中夹带着小农特有的乡土气,很有些斤斤计较的味道。因夜间照明浪费烛油,大多数人家不上一更便关门睡觉。深更半夜没有睡的两家鲁迅先生曾经提过:一家是咸亨酒店,几个光膀汉子斗酒正酣;另一家则是纺纱娘单四嫂子,屋内只点一豆油灯,主要借着门缝、墙缝蹭隔壁咸亨酒店透过来的光,总要工作至深夜才歇。不过今天却有些例外,除了这晚睡惯了的两家,还有一户人家灯火通明。   “对面怎么亮着,那苏,苏小妞醒了?听杨二嫂说漂亮地很哩。”咸亨酒店里,红鼻子老拱把碟子里仅剩的三颗茴香豆排成三角的形状,犹豫了半天也没舍得下筷子拣到嘴里,“伊小时候我见过,大眼睛小下巴,一看就是美人坯子,不晓得现在出落地怎样。”   “你……想打什么主意呢……”蓝皮阿五已经半醉,话音在舌头底下舔地含含糊糊的,眼睛半睁不睁,摇头晃脑,“伊当然漂亮。陈爷看中的人,怎么会差……”   “陈少爷就是陈少爷,叫什么陈爷!”老拱的酒量比阿五好的有限,两碗黄汤下肚虽没醉地东倒西歪,但看东西也有重影了。他不服气地拍桌子,“不就是梨花村陈家的奶娃子么,说到底就是个土地主,乡下人——陈爷,哼!当官的才当的起‘爷’,他可是连秀才都没混上。”再潦倒的鲁镇人也看不起户贴在村上的农民,何况是在镇子里土生土长且有正经营生的老拱呢?他可开着鲁镇唯一一爿打铁铺,兼管修锁开锁,全是祖宗传下的精良手艺,传男不传女的!   “呜~”阿五反驳过急,话到嘴边先叫酒嗝抢了道,鸭子似地伸长脖子定了两秒钟才缓过气,学了乖,慢悠悠地说,“你懂什么!这年头当官的怕当兵的,当兵的怕当匪的,人家赤手空拳在河北挣下老大一份家业,风光着哩!你没见丁举人也对他客客气气的?再说,几年前他闹离家出走那会儿就不认陈家了,这回回来也没说要认祖归宗,你喊他陈少爷,不是自找不痛快么?”   “就没这个理儿!”老拱呷小半口酒,鼓起腮帮子含了半晌,直让那琼浆玉液在口腔里淌遍了,才恋恋不舍地送进食道里,“他走就走了,怎么现在又想着回来?回来又不回家住,反倒在咱们镇上赁房子——钱多的没处花,瞎显摆么?”   “呵呵,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阿五把喝尽了的酒碗隔空倒悬,用筷子蘸着滴出来的花雕在桌上画图,“这一个,是年方二八花容月貌娇滴滴的小表妹。”只见他先划拉出一个圆圈,然后在圈的下方添上五根歪歪扭扭的直线,充作四肢与躯干,“那一个,是貌美如花不离不弃白嫩嫩的美娇娘。”兴致所至,干脆扔了碗筷,学着台上的花旦小生唱起戏来,“娘亲爱表妹,郎心向娇娘啊啊啊~嗝~”   酒气一冲,阿五突然忘词,只好又变回寻常腔调,凑到老拱耳边暗语:“他家里表妹住着,母太岁镇着,他哪里敢让心上人回去王见王。这不,把苏家小姐安排地远远的,还雇了孙婶这尊门神看管门户,他娘也没法子,井水不犯河水!”   “X的!”老拱听住了,边咂舌边羡慕嫉妒恨,“有钱人就是有艳福,真够味儿,等我有了钱,也养他几房骚货,大屁股大奶子的都要!”   “哈哈,那我得喊您拱爷!几房姨太太,可了不得!”阿五站起来捧场,鼓着掌招呼立在柜台旁打瞌睡的伙计,“今儿这酒得拱爷请,他发了大愿了,这顿酒就是个见证!”“哎,别,我这不是还没娶呢么,就是说说,说说。”老拱吓了一大跳,急了,连忙站起来拦,“前儿闰土家小子落地,我送了一串大钱呢!一串!得打多少铁才赚的回来!”阿五不以为然,反驳道:“我不也送了一串大钱,你打铁我摇橹,谁的钱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老拱继续哭穷,俩人推来挡去好一阵,直吵地伙计不耐烦了,才最终商定把酒钱赊在老拱账上,好兄弟一般勾肩搭背地出了门去,连伙计在后边喊“已经欠了三十三个大钱了,我们小本经营,下次再来得先结清。”他们也极有默契地当没听见。做掌柜的早就习以为常,淡定地取下粉板,把‘红鼻子’三个字后头的数字改了,吩咐伙计:“厨房锅子烧破了个洞,明天你拿去叫红鼻子老拱修,至少得打对折,他不肯你就让他还钱,我们是债主呢。”跟老拱讲价钱是件麻烦事,但老板的话不能不听,伙计只能皱着眉为难地应了。   掌柜又道:“我向孙婶打听了,陈爷一口气付了半年的租金,苏小姐肯定是要在对门常住的。她是个大主顾,你机灵着点儿,要是来了咱们店里,就悄悄跟厨房打个招呼,饭菜上多用心,千万得把她拢过来。她只得孙婶母女两个伺候,都不是专门的厨娘,饭食肯定没咱们店做的精细,指不定不合胃口,常要来打饥荒。”   伙计点头,打着哈欠从墙壁的铁钩上拿了抹布有气没力地擦桌子,间或还瞧瞧对面二楼的灯光,心里打着小九九:苏雪倩刚来鲁镇时,陈家表小姐就派小厮来同他接过头,让他随时报告对面的动静,赏金从优。他自然不会跟白花花的银子过不去,苏雪倩一醒就递了消息,这会儿对方肯定已经知道了,不晓得会怎样打算。估计,总要来闹一场的吧?这位表小姐名声在外,不是个老实的——哪怕她同茶馆小东家的绯闻是坊间误传,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闹得百里之外的鲁镇都晓得她是陈太太看中的未来儿媳妇,也有失矜持。好好的姑娘哪有这么倒贴的?可惜这苏小姐小脸儿美地跟仙女似的,进了陈府,不知要被表小姐怎么作践呢。   “阿嚏!”二十米之外躺着中枪的苏雪倩狠狠打了个喷嚏,脑子里的想法倒同腹诽她的伙计有异曲同工之妙:“你说,我是仙女?”她这辈子的皮囊虽然长得不错,但自问还没到貌若天仙的地步。几月不见,难不成陈耀曦脑子进水了?   可是陈耀曦脸上半点玩笑也无,嘴唇因为欣喜与激动微微颤抖:“我赶去救你的时候你已经死透了,全身僵硬,瞳孔涣散,跟其他十几个臭男人的尸体堆在一块儿,差点被那个姓周的团长烧了。”想到当时的情景,他仍旧心有余悸,“还好我没让他得逞,带着你的尸体赶回老家,本想把你送回陈家坟地安葬的。谁知道……”他看到了奇迹。   陈耀曦抬起头,仔细打量苏雪倩光华如初的脸,目光灼灼:“我猜你是偷偷下凡的,不然不会混得这么惨。——你快说你是什么仙女,下凡来干什么?我保证保守秘密。”   苏雪倩只听见心脏在自己胸腔里“咯噔”一下,立时呆若木鸡。 作者有话要说:   ☆、枣糕   也许是昏迷太久导致大脑缺氧,苏雪倩缓了十来秒才准确理解了陈耀曦的意思。奇怪的是,第一时间涌上心头的不是类似“荒谬”或者“怎么可能”的质疑,而是“原来如此”的释然。卫生学校时期积累的知识告诉她,两肺贯穿伤的病人没有活路。但她此刻仍旧完好无缺地站在这里,仿佛几天前撕心裂肺的疼痛只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所以,继时空错乱之后,她终于开始自带穿越女主的万能光环了吗?只是这金手指开得忒没水平了点,居然被书里的二维土着看到!   苏雪倩被陈耀曦好奇的表情吓得胆战心惊,艰难地解释:“你误会了,我不是什么仙女,能够复活是因为——”她卡壳了。尼玛这不科学!根本就没什么好狡辩的好吧,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这都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唯物论!苏雪倩泪奔,硬着头皮瞎掰:“是因为我本来就不该死。牛头马面抓错了人,阎王爷说我寿数未尽,所以才让我还阳的。我,我就是一普通的凡人。”   骗你妈的鬼!陈耀曦显然不信,不过苏雪倩威武不能屈,他威逼利诱无果之下只好自行脑补——古话说“天机不可泄露”,天庭十之八九有纪律不准仙女泄密,所以,不能在这个问题上纠缠太过。此事应从长计议,他对自己说。反正现在仙女已经落他手里了,有的是时间慢慢磨。他才不是没出息的董永,任由王母娘娘棒打鸳鸯!眼下最紧要的,就是尽快娶苏雪倩进门,然后生几个白白胖胖会仙法的壮实小子!虽然他是凡人,但他儿子可以是神仙呀,要是有五六个法力无边的亲儿子保驾护航,王母想拆散他们夫妻也得掂量掂量吧?没见那手无缚鸡之力的许仙在许仕林的周旋下最终也与白娘子合家团聚了吗?他还只有一个儿子!   畅想了一会儿美好的未来,陈耀曦笑地见牙不见眼:“雪倩你睡了这么久,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让孙婶子,不,我马上去给你买。”好田出良米,把老婆的身体养好了才抱的上大胖小子!   亲,你这谄媚地有点过了吧嘿!好像突然就变异成了巨2无比的哈士奇,冲着主人拼命摇尾巴。苏雪倩十分地,不习惯。感觉有股凉意顺着脊梁往头顶上窜,苏雪倩冒冷汗道:“不用了,我一点也不想吃东西。” 天地良心,比起吃,她更想好好睡一觉。   不知道是否是死而复生的后遗症,近来苏雪倩总觉得精神不济,哪怕整日里无所事事,也像干完重活一般提不起劲儿来,胃口也全倒了。这样的状态很令她不安:这副身体的底子不错,即使当包身工时发着高烧,一天十六个小时的高强度劳作也能撑住,决不会出现同人说话说了一半就打起瞌睡来的状况。可是现在,她已经连续好几次走神。她从来没有这样力不从心过。   看她的黑眼圈日渐浓重,脸上倦倦的,本就没有几两肉的脸颊愈加瘦削,陈耀曦难免又心疼又担忧:“要不找个郎中来看看?反正你现在已经醒了,也不怕他乱说话。”早先苏雪倩昏迷不醒的时候,人虽没知觉,但伤口却会自行愈合。他心中敲了警钟,一直不敢声张,别说请郎中,就是仆人也用的少,就怕泄露了苏雪倩的仙女身份。不过现在外在的创口都已经恢复如初,哪怕郎中来看估计也寻不到端倪,开几贴补药来吃吃倒是不碍了。   陈耀曦少小离乡,对如今的鲁镇已经不大了解,细细询问了咸亨酒店的伙计食客,才知道现今最受推崇的郎中是何家的何小仙,架子大的很,只坐堂不上门看诊。陈耀曦冷哼道:“难道丁举人病了他也敢劳他亲自奔波?摆什么谱儿,还不是欺软怕硬!”一语道破天机。面上却不显,许下重金去请,何小仙果然屁颠屁颠地直奔过来。   孙婶忧心忡忡地问他:“先生,我家小姐得的什么病,可要紧?陈爷快急死了。”   “她脏气不通,五腑不调。”   “这……妨事吗?她老说嘴巴里没味道,就……”   “这是内火旺,缺水——”   “水?”孙婶听地一知半解,“小姐爱饮茶,一天能喝好多呢,怎么还缺?”   “此水非彼水,你懂什么?”何小仙不屑地冷睨她,“需早晚两粒济世丸,同一分陈皮、三分甘草一道用水煎化了送服。”他连方子都不写,直接拿了一匣子药出来,作价五十两银子。   陈耀曦不把这点银钱放在眼里,苏雪倩却心疼,何况早猜出他就是鲁迅小说《明天》中医死单四嫂独子宝儿的郎中,晓得他惯会故作高深,便打破沙锅问到底:“这济世丸是哪几味药材做的,怎么这么贵?”   “人参桂皮鹿茸虫草……”何小仙报出一串,样样名贵,犹且不够,还有未竟之意,不耐烦道,“这药难炮制,要是不是赶得巧刚出了一炉,别说五十两银子,就是百两都难得。用的药材说多了你也不懂,反正都是对人身子好的。”究竟怎样个好法,却是闭上嘴,不肯多解释了。   陈耀曦不满他的态度,但指望着他治病,不好得罪,窝着火扔过去一锭元宝,眼不见心不烦。苏雪倩哂笑,这不明不白的补药吃下去,就是没病也得折腾出事情来吧?她本来就不相信这年头的郎中,架不住陈耀曦坚持才松口让他来看看,不过是为了堵住陈耀曦的唠叨罢了,哪里会真去吃他的药?少不得瞒着人,日日把药倒在屋中的花盆里。   孙婶的女儿大丫奇怪道:“这盆夏兰十天都没开到,怎么就谢了?”穿过窗户,正好可以看到对门单四嫂子家的兰花开得正盛。   苏雪倩故作生气:“真晦气,扔了再买盆新的来,我看着闹心。”再不扔,就不仅仅是谢,怕是得枯死了。   为了避嫌,陈耀曦并没同她住在一处,宁可周折些日日往返梨花村和鲁镇。但他是个心思细致的,虽没功夫时刻盯着苏雪倩吃药,难保不会发现兰花的异状,所以还是隔三差五地换一换比较保险。   “小姐房里是该换盆新的。”孙婶正巧托了食盘上楼来,接话道:“这株扔了可惜,明年还会开的,要不移到院子里吧?”她是穷苦人,寡妇带着独女讨生活,向来只有往里捡东西没有往外扔东西的。就是酒店伙计嫌臭不乐意处理的猪大肠她也要,巴巴地讨来弄干净,烧熟后送大半回去抵材料费,剩下的不敢入苏雪倩的口,日日同大丫两个当正餐吃。   隔壁的王九妈看到了夸她勤俭,孙婶实在道:“我家小姐人好,曾说叫我和大丫同她一道吃饭,但我们当佣人的,哪能不懂规矩?再说陈爷给的报酬顶丰厚,是我想多省几个钱给大丫办嫁妆才节约,自己该的,小姐不怪我花时间帮咸亨酒店干活已经是体恤了。”她每次做菜只做苏雪倩一个人的量,每顿都吃尽,从不浪费。   王九妈忍不住赞了几句,想到她家里还有个八九岁的女儿,眼珠子转了两转,背过身从柜上取来个白纸小包,角落里有黄黄的油印,透出股香味来:“这个给大丫吃,我女婿就是做这个的,味道还成,小姐丫头们都爱。”   “这哪成,大丫还小,吃东西跟猪八戒嚼西瓜似的,味儿还没尝到就进肚子里了,白给她糟蹋。”孙婶连忙推辞,“你女婿也不容易,听说家里有四个男娃?一个孩子一张口哦。”   “可不是么,别人家盼儿子,他家倒反着来,盼闺女呢!”民国普遍重男轻女,王九妈的女儿肚子争气,她很以为自豪,“镇上人都羡慕,我就跟他们说,以后让媳妇子多吃吃我女婿做的枣糕,早生贵子早生贵子,老人老话有道理的哩!”   原来白纸里包的是枣糕。她女婿孙婶也是见过的,戴一顶老式灰帽,叫扁担压住了身高,又矮又黑,常挑了糕点在街上来回叫卖,一日两次雷打不动。不过他要价很高,分量上斤斤计较,所以生意很有些惨淡。   王九妈见孙婶推拒着不肯收,以为嫌少,咬牙又加了一包,但这样一来孙婶更不敢接了,没得弄得他们婆婿不和:“真不用,怎好让你们破费,留着给你外孙子吃吧。”   “他们天天吃,早腻了。”王九妈睁着眼说瞎话。她女婿那样小气的人,怎会舍得给儿子吃枣糕?前两天小儿子在糕上偷咬了一个缺儿,都叫他狠狠地打了一顿,“你就拿着吧,别客气了。要真觉得过意不去,就帮我们跟你家小姐说说,让她照顾照顾我女婿的生意。”这才把意思给挑明了。   孙婶终于明白人家是打苏雪倩的主意,难怪会说那一大通生儿子的浑话。镇上很多人都在传苏雪倩肚子里怀着陈耀曦的种,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胡言乱语,气愤的是居然还有人信。   孙婶突然觉得手中的纸包烫手,忙不迭地塞回去:“枣糕吃了甜牙,大丫刚脱了乳齿,可不能把刚出的牙吃坏了。嫂子的心意我领了,心领了!”边说边往外蹭,做贼似的溜出来,一直到门口才终于松了气:还是该寻个机会劝劝小姐,早点叫陈爷娶回家去才好,不然就这么住在外头,妻不妻妾不妾,像什么呢?她一边在心中打着说服苏雪倩的腹稿,一边慢慢地踱去街头买香烛。 作者有话要说:   ☆、香烟   大概被孙婶的说服搅地心绪不宁,苏雪倩虽然疲乏至极,但当天晚上总是翻来覆去睡不安稳。醒来依稀记得夜里做了噩梦,可是思维被厚重的纱裹住,碎成破破烂烂的断章残篇,稀里糊涂地窥不见真实面目。   屋子里没有闹钟,借着窗户的缝隙,可以看到外边天光已经大亮。不过,街道还没热闹起来,想来时光还早。最好能回笼再睡一觉,苏雪倩在心里暗想。正值盛夏,清晨的空气里混杂暑热,隔着薄毯蒸入皮肤,跟桑拿似地,闷出一身汗。习惯性地想把头发往脑后撇,摸到发尾了才记起已经剪了短发,因为这新式的发型还被镇上的孩子编成歌谣嘲笑:男不男,女不女,平头姑娘癞痢毛……孙婶挥舞着鸡毛掸子冲出去赶人,他们嬉笑着跑远一些,然后相互挤眉弄眼把歌唱地更加大声。   只有《故乡》中赫赫有名的豆腐西施夸她的短发时髦:“听说城里时兴这个,真稀奇哩。”可惜苏雪倩时运不济,既没赶上她擦着白粉当街卖豆腐的好时候,也没见着她凸颧骨薄嘴唇的圆规样。她的年龄恰好介乎于两者之间,人很瘦,嘴唇总喜欢抿着,苦大仇深似的腆着张蜡黄没有血色的脸,下巴微抬,永远一副人家欠她多还她少的做派。喜好倒是同书里描写的一模一样:苏雪倩一个没留神,刚买来预备晚上吃的鲜鱼与大白菜就叫她顺了回去,桌上的济世丸也不翼而飞。   “是杨二嫂讨走的吧?”孙婶把择好的菜拢在一处。因杨二嫂拿东西拿地光明正大,所以不好骂她是偷儿,“太下作了,又不熟,只是买豆腐时的面上情,居然就死皮赖脸地跟到家里来,看到好东西就张口要接济,小姐也由着她!”   苏雪倩讪笑着没有吱声。她怎么解释她是因为好奇鲁迅小说里的土着才特意跑去同她攀谈的呢?也亏得杨二嫂是个势利眼,见苏雪倩有钱就狗皮膏药一样往上贴,没几日就叫苏雪倩套出住在豆腐店斜对门的鲁府少爷已经去城里谋生,好几年没回鲁镇了。“哎呀,迅哥儿放了道台,养了三方姨太太,阔地很!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咧!”杨二嫂很有些得意。   孙婶愤愤道:“鱼和菜也就算了,小姐面子嫩,眼睁睁瞧见她哭穷拿了也不好意思阻拦,同市侩人计较跌份儿。可是济世丸难得,何小仙一年才炮制百来粒,有钱都没处去买,居然就叫她得了去。也不晓得她要做什么,药岂是能乱吃的?”   苏雪倩也不知她有什么用处,但反正放在她这里等于白白糟蹋,既然杨二嫂低声下气地来讨要,她乐得作顺水人情:“我感觉这些日子身子好了很多,济世丸太苦,就别再吃了,还不如多吃点饭菜,药补不如食补呢!”正好有借口停药。   孙婶仍旧气不过,添油加醋地向陈耀曦告状,陈耀曦果然数落了苏雪倩几句。不过,苏雪倩摆明了左耳进右耳出,他只好作罢,好笑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杨二嫂真是十年如一日的贪小。”原来他也知道有这么一个人,“雪倩当时年纪小,大概不记得了。杨二嫂是从梨花村嫁到鲁镇来的,做姑娘时就出名的会过日子。”他说起早些年梨花村里有小贩挑着担卖馄饨,三分银子一碗,现下(现烧现吃)。为了控制成本,馄饨定死了一份给十个,酸醋调料却是自己动手,主随客便——反正再重口味的人,也吃不了多少。旁人都量力而行,偏这杨二嫂例外,因想着酱料不拿白不拿,竟把那呛口的辣酱往馄饨汤里倒进半碗去,辣得眼泪鼻涕直流。第二天嘴上上火长疮,还怪店家做的辣酱品质不好。   孙婶咂舌:“乖乖,店家可真冤枉,白折半罐子辣酱还惹来一身晦气。”   “杨二嫂定要店家陪付药费,闹腾太过,店家只好来请我爹评理。”所以他才知道这件事。乡绅在村中素有名望,陈耀曦的爹也上过几年私塾,虽没能考下功名,但也算是识字的读书人,很得村民尊敬,“我爹当时问杨二嫂,嫌馄饨辣干什么还把整碗都吃光,倒了不是就没之后的病了吗?她舍不得浪费,还强词夺理地狡辩说:‘馄饨馄饨,就是要整碗囫囵个吞的。’真是牙尖嘴利。”可怜的店家秀才遇到兵,最后只能破财消灾,由陈耀曦的爹作中人陪了一半医药费了事。   苏雪倩担忧道:“那倒是得问问她要济世丸干什么,别回头吃坏了也粘上我们。”赶紧派了孙婶去打听,结果话没问出来,先惹来杨二嫂一肚子闲话,“贵人多事,既说了送给我,就是我的东西了,你们管我给谁吃呢?”这般蛮不讲理,孙婶同她说不通,铩羽而归。   “随她去,反正是人参鹿茸做的,大抵吃不坏。”陈耀曦没放在心上,从裤袋里摸出根雪茄道,“我出去抽,你多喝点水,天燥要多润喉。”因之前苏雪倩受的是两肺贯穿伤,康复后还没养透,时不时地会咳嗽两声,引得陈耀曦如临大敌,再不敢在她跟前吞云吐雾。   吸烟有害健康,苏雪倩恨不能劝他把烟戒了,瞪眼道:“戒烟戒烟,烟是抽地少了,却爱上了雪茄,对身体更不好!”   “嘿嘿,我抽地也不多,心里有数。”看她紧张自己,陈耀曦美地冒泡,想起旧事,又感慨道,“其实还多亏了这烟,不然,我也不能同你重逢。”   他的根基在河北,同猴子千里迢迢地跑去上海就是为了做一票烟草生意。   “张家口出好烟,烟丝燥,味道纯,但在本地量多价贱,利润太薄。我们就学外国人做成有滤嘴儿的高档货,贩到上海去淘金。”说起当初的打算,纵然是极少感伤的陈耀曦也忍不住唏嘘,“当初太天真,我们经验不足,完全没料到上海的烟草生意全由黑龙帮垄断。他们把持着所有的进货销货渠道,对抢生意的外来商户一概赶尽杀绝。”   陈耀曦自小在乡间长大,十六岁以前被封建家庭一门心思往“举人老爷”的路子上培养,家里指望他将来诗书发家封侯拜相,说对民生经济一窍不通也不为过。离家出走后他虽然因失去家族庇荫狠狠地吃了一遭苦,但挖空心思专研的却是怎么当好一个山大王,对城市黑帮那一套只闻其名,不知其貌。他自己手里也有私军,因此胆气很壮,自以为耍蛮斗狠是家常便饭,黑吃黑他都熟能生巧了,到上海铁定能赚个盆满钵满。谁知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竟是刚上岸就被黑龙帮围追堵截,狼狈不堪,大头像被挂上了黑龙帮绝杀黑名单,人头价两千块大洋。   “X的,上海的水太深了,小小一个黑龙帮背后竟还站着闽系军阀,枪支全是美国货。X子TMD又不是正规军,好容易弄来几支枪,全折在里头了。”陈耀曦气得咬牙切齿,可是他打又打不过,逃也逃不掉,进退维谷,差点成了瓮中之死鳖,“最后我们没办法,只能避其锋芒,跑去警察局躲起来。”   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想旁人不敢想才能逃出生天。警察局虽然渗人,但却有一样好处:它隶属于政府。黑龙帮的天罗地网再大,也管不到监狱头上。所以他和猴子就在某天早上特意跑去上海警局门口束手就擒,成功避过了追杀。   东洋纱厂是监狱式管理,环境极其封闭,尤其背纱车间,男工只进不出,就是有心想打听里头的情况也不容易。   “打死黑龙帮那帮蠢货也想不到我会同包身工混在一处。他们把小上海翻遍了也没找着人,差点气到吐血。那段时间我的人头被炒到三千大洋,几乎追平东厂大太监的身价。” 陈耀曦二郎腿一翘,得意洋洋。 作者有话要说:   ☆、灭口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同理,不想当老大的流氓不是好流氓。在乱世,还可以衍生为,不想扩大地盘的老大不是好老大。陈耀曦自诩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好青年,所以早在他混进东洋纱厂当包身工的那一刻,他就立下了要吞并黑龙帮的宏伟目标。   结合当时的形势,苏雪倩对此的评价是:痴心妄想!   不过,所谓领袖,很多时候最重要的才能不是是否具有执行力,而是在团队身处逆境时能否用高高挂起的大饼激励手下人抛却个人得失地为你我奉献。在这一点上,陈耀曦无疑属于天纵奇才的人物。无论他多么落魄,总有人心甘情愿地向他伸出援手,也总有“小弟”用发自内心的欢呼拥戴他上位。   监狱是牛鬼蛇神混居之所,东洋纱厂的背纱车间更是如此。但陈耀曦入狱是有计划有目的的行动,他完全有备而来——对内他有意交好三教九流,逐渐培养起新的心腹;对外他安排手下弟兄大搞阴谋论,暗暗团结一切黑龙帮曾经得罪过的势力。——“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黑龙帮不让我好过,我也得礼尚往来才说得过去。” 他从来不是任人宰割的主。   “黑龙帮表面上横地不行,人后也不是铁桶一块,几个当家之间各有龌龊,兄弟情在利益前头不过是块遮羞布,我把布一揭,他们就恼羞成怒狗咬狗了。”其实细说起来,陈耀曦用的计谋也没什么新花样,说白了就是老掉牙的离间计。可惜国人就好窝里斗,弄得这条街头巷尾人人皆知的计策屡试不爽。“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我本来还以为总要同他们真刀真枪地打几场才能了事,为此特地从冀西调了人手到上海备用。没想到他们自相残杀的程度竟然远超预期,火拼到最后连弹药库里的子弹都全打光了,让我这只黄雀不费一兵一卒地拣了个大便宜。”   “我出了纱厂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可惜那时你已经成了刺杀日方要员的通缉犯。幸好当时我多长了个心眼,事先打听了一下才没傻乎乎地直闯易公馆,否则就要遭池鱼之殃了,那个易先生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东洋纱厂罢工事件影响巨大,十五义士就义非但没有如当局所预料的那样起到震慑作用,反而令各地潜藏的革命者倍受鼓舞。作为监管不力的上海警察局局长,俞德贵理所当然地上了警察总局的黑名单,如果没有贵为商务部部长的舅舅力保,他早就被革职查办了。不过,风声鹤唳之下他到底学会了收敛,不敢再像以前一样肆无忌惮。在舅舅的敦促下,俞德贵不情不愿地将“借用”到背纱车间的犯人陆续撤了回来,却发现因为当初诬陷的人太多,监狱根本关不下,只好又突击放人。二愣因此被改判,陈耀曦和猴子本来就没罪,送了几条香烟,三人很快就“刑满释放”。   “我收拢了黑龙帮残部,耳目一下子灵敏不少。但你是通缉犯,汪政府与日本人正得势,不方便光明正大地打听,只好安排人手私下暗访,所以很久都没能查到有用的消息——你本来就打算掩人耳目,行事必然小心谨慎。有一阵子,我们甚至被错误的信息误导,以为你被人毁尸灭迹了,连野尸都去辨了好几个。”想起每次接到疑似苏雪倩的死讯时通体生寒的忐忑,陈耀曦不由自主地沉下了脸。老天保佑,眼前这个小女人此刻还能活蹦乱跳的。这回他可是死也要把她给看好了,绝对不允许她再离开视野半步。   当然,哪怕当时心急如焚,以陈耀曦的判断力,无论如何也不会愚蠢地相信苏雪倩有胆量刺杀藤风日海,况且,也没动机。他的推测十分接近真相:“我猜想你大概不小心撞到了刺杀现场,或者无意中听到了相关的消息,所以受了无妄之灾,被灭口或劫持了。”   “我差点宰了那几个没用的探子。”那段日子水生火热,他的心像被搁在油锅上,日夜煎熬,“我们足足晚了半个月才晓得你随军去了范庄旺村,连忙调集人马去追。”事关苏雪倩的生死,他不敢再掉以轻心,没再调用自己的小米加步枪,而是向北洋军阀雇佣来一队正规军,从日本人的虎口底下救出了8团硕果仅存的七个人。——准确来说,是六个人和苏雪倩这具尸体。   “鬼子大概以为轰炸机过境后你们全无反抗之力,所以后续派出的地面部队非常弱,完全不堪一击。”日本人要的是阵地,可陈耀曦不要。他没心没肺地抢了8团还能喘气的战士就跑,以至于以争夺阵地为第一要务的鬼子连追都懒地追。   眼睁睁看着视若珍宝的阵地被拱手相让,周屹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吧?苏雪倩关切地询问了周屹的近况,被陈耀曦阴阳怪气地告知“死不了”,才略略放下心,但马上又担忧起另外一件事:“除了你,还有谁看到我,呃,死而复生?”这烂摊子不好收拾啊。   “当然没有,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傻吗,这种事肯定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陈耀曦猛翻白眼,恨不能把苏雪倩的脑袋敲开来看看里面到底有多少棉花。“那就好,那就好。”顾不上计较陈耀曦的人身攻击,苏雪倩刚想松口气,就听陈耀曦阴测测地说:“知道这件事的人我都杀了,死人开不了口,你尽可以放心。”   “什么?”苏雪倩惊跳起来。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亏得二楞他们还以为藤风日海是你杀的佩服你呢。”陈耀曦颇为看不上地瞪她一眼,转瞬意识到鄙视仙女是要遭天谴的,于是强耐下性子解释,“我把你救出来后就遣散了雇佣军,周屹他们几个半死不活,我也没心情照顾,就花了几个钱托给了郎中,然后雇了几个脚夫抬着你回乡。当时,你还是死着的。”谁让周屹看苏雪倩尸体的眼神是那么的“深情款款”呢,陈耀曦自以为没暗地里给他一记闷棍已经很仁至义尽了。   “发现你还能喘气的时候是晚上,有个脚夫听到棺材里有奇怪的呼吸声,打开一看,发现你的伤口全都愈合了。他们吓尿了,大惊小怪地乱嚷嚷,我情急之下只能送他们归西。”能坐拥冀西近十万平方千米土地,陈耀曦自然不可能是良善之辈。他对这些连面貌都不大有印象的炮灰一点也关心,下起手丝毫不手软。唯一的遗憾是当时还有两个曾同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在场。他们都是莽汉,为人虽义气却不大有脑子,醉劲儿上来满嘴跑火车,窑姐儿一哄连自己是杀人犯这样的机密事都敢当英雄事迹往外吹嘘,实在是个口没遮拦的。为了以防万一,陈耀曦将他们也一道灭了口。虽然事后给了他们家人老大一笔赡养费,保其后半辈子生活无忧,但到底违背了仗义二字,不够顶天立地。不过这件事,陈耀曦决定烂在肚子里,就不说给苏雪倩添堵了。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陈耀曦将心底里的愧疚抹去,想起近来查到他表妹怂恿他娘把苏雪倩接回家去“叙旧”的事迹,暗下决心尽快把她嫁去外地,免得她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体验过一次生离死别的陈耀曦知道,这辈子他的妻子是苏雪倩,只能是苏雪倩!其他人,有多远就滚多远,别指望他来怜香惜玉。 作者有话要说:   ☆、表妹   在许许多多的穿越小说里,“表小姐”都是神一样的存在。她们无父无母身世堪怜,却总是身开外挂温柔小意,嗝应女主是她们的本分,勾引表哥是题中应有之意。   廖美芳将结好的发髻全拆下来,拿手掌遮住了耳朵根往下的半截头发在镜子前面左打右量,想看看自己短发是什么样子。“听说那位苏小姐,就是个假小子头呢——”自从前两年父死娘丧,她就被姨母陈华氏接来陈家宅邸“暂住”。老式砖瓦房光线昏暗,她的屋子偏又是东西向,即使是艳阳天也常觉得光线不足,何况今天刚巧还在下雨,镜子里昏昏惶惶的,竟有些鬼影憧憧的味道。“表哥从城里来,会不会更喜欢时髦的打扮?”她犹豫是否该换个造型迎合未来丈夫的口味。   “阿弥陀佛,表少爷一时糊涂,小姐你可不能跟着犯浑。”廖美芳的乳母王妈妈信佛,说话前总喜欢先宣一句佛号,架势摆地很足,精髓的与人为善、淡泊名利却半分也没领悟道,终日只知汲汲营营,“姨太太作派正,可看不惯姑娘家去赶那劳什子的潮流,弄得不男不女的,上不得台面。”廖美芳无依无靠,唯一能指望的只有姨母这座靠山,为了头发这种小事去触她霉头并不是明智之举。   “可表哥偏吃那一套,我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失宠于姨母的道理廖美芳懂,只是她冷眼看着府中局势,发现光讨好了姨母没用,自己的婚事最主要还得表哥亲自点头。——陈耀曦离家出走的事虽已时过境迁,但余威尚在。陈太太再中意她当儿媳,也不敢将儿子逼地太狠,已不复当年之勇,平常说话小心翼翼地,唯恐伤了好不容易才失而复得的母子情份。几天前,她甚至悄悄把她叫到房里,告诉她陈耀曦吃了秤砣铁了心要娶苏雪倩,暗示她另谋婚事,一副打算息事宁人的模样,言语间竟是已经认下了苏雪倩这个儿媳妇。   多么新鲜!男婚女嫁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偏偏她这位表哥喜欢另辟蹊径,讲究劳什子的两情相悦、自由恋爱,那同私相授受有什么区别?亏他还能说的理直气壮,也不害臊!   廖美芳心底里颇看不上陈耀曦的“孟浪”,也恨姨母没有家长威严。可惜她寄人篱下,陈耀曦已经是能攀上的最体面的亲事,必得牢牢抓进手里才能放心。其实她们廖家,曾经也是富贵过的,祖父廖贤同进士出身,历任苔县县令、瑜州知府,正经的书本网,家世底蕴远非陈家这种土财主可以比拟。但凡她爹不那么好赌,又或者她娘能生出个哥儿来,她如今也不至于叫族人谋夺了产业,无处容身。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她年少失怙,养成了务实奋进的性子,并不会花时间纠结无法改变的事情。第一次投胎已成定局,第二次投胎她可得审慎谋划,为自己挣出个锦绣前程来。   廖美芳让王妈妈重新把她的头发髻上,一缕缕全梳进皮绳,露出饱满的额头。她母亲也有这样的一个额头,只是她是守旧派,同陈太太一样喜欢拿额前的头发在顶上挽成个弯儿,白白浪费了美丽的资本。幸好她资本阔绰,浪费些也没什么:华家只是普通商贩,若不是因为两个女儿模样出挑,也高攀不起廖、陈两家的婚事。廖华氏在世时就时常教导女儿:“女孩家过什么日子,全是出阁前自己挑回来的。”她自己就是范例。   当年华家茶馆隔壁正开着一个赌坊,赌徒们进进出出的,难免照顾茶馆生意,花钱买水要食。廖华氏看中了廖家的门第,每回廖老爷来都尽心招待,一来二去果然就勾搭上了,哄着廖老爷将她抬进了门。她名义上虽是妾,但拢地廖老爷从此再没亲近过嫡妻,府里也只得廖美芳一个孩子,日子过得比别人家的当家奶奶还要舒坦些。   王妈妈挑出一支龙凤簪对着镜子比划:“阿弥陀佛,这簪子还是姨娘在时留下的老东西,分量足做工好,就是颜色旧了,戴在头上不够显眼。”愈是穷酸的人愈爱摆阔,廖美芳也是同样。再落魄也得打起精神来打肿脸充胖子,唯恐被陈府的人看轻了去。她打开首饰盒,望着里边孤零零的三根头饰发愁:好东西全给她爹拿去当了,只剩下这些镀金包银的,明眼人一看就知蹊跷,实在拿不出手。   “阿弥陀佛!赏花会全镇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去呢,小姐去年就戴的这个龙凤簪,肯定有人记得,总不能今年再戴一样的。”廖家祖宅在杏花村,也属于鲁镇范围,廖美芳作为府里唯一的女孩,自十岁始就年年参加赏花会,一来能拓宽交际面,二来她诗歌做的好,也是个显摆的机会。前些年廖家还没散的时候,廖老爷赌光了钱,嫡母廖董氏却有嫁妆在,再不待见她也得做做表面文章,拿出自己的私房来给妾生女装门面。可自从廖老爷死后,廖董氏心灰意冷,连敷衍也懒得敷衍了,直接把嫁妆全捐了尼姑庵,自己剃头出家,连一个子都没给廖美芳留下。   廖美芳又为难又得意:“我作诗每年第一,多少人盯着呢,戴重样的首饰不是叫人笑话。”她同她亲娘一样,是个顶要面子的,哪怕称病不出,也不肯在赏花会上示弱。不过,眼下她还有条退路:廖华氏生前瞒着廖老爷存下五百两银票的私房,弥留之际全给了她,被她贴身藏着,睡觉都不离身,连王妈妈都没告诉。   只是,钱花一分少一分,得花在刀刃上才行。   廖美芳想了想,道:“要不,把华大哥送我的莲花簪戴去吧,横竖他是一只脚埋进土里的人了,就算死不了,他一个茶博士也不可能收到赏花会的邀请,不会看到的。”说的是她另一个表兄,廖华氏兄长华老栓的独子,随父名,取名叫华小栓。   早先陈耀曦离家行踪不明的时候,廖美芳高不成低不就,一直说不上亲,眼看就要拖成老姑娘了,才“自暴自弃”,想要嫁回生母娘家做掌柜太太。其实她比华小栓还大着五六岁,年龄上并不合适,华大妈也嫌弃她无父无母无产无业的不吉利,心中十万分地不乐意。只是家中的楞头小子耐不住勾引,见了廖美芳的样貌挪不动步,丈夫也偏疼外甥女,才瞻前顾后不好阻止太过,只能咬住牙使出“拖字诀”。当时廖美芳气地牙痒痒,现在回头一想,却庆幸这老太婆死脑筋:年前华小栓得了痨病,吭哧吭哧地越咳越严重,眼见着就要进棺材了。若是之前就把婚事定了下来,自己岂不是未过门就要当寡妇,哪里还能妄想搭上陈耀曦呢?   “听说这次赏花会陈表哥也会去。”廖美芳拿食指蘸了胭脂,细细抹到颊上,想了想,将事先写好的花诗又翻出来默诵了一遍,暗暗祈祷明日抽到其中写得最妙的那首《荷花吟》。 作者有话要说:   ☆、婚书   赏花会是鲁镇一年一度的盛事,今年正好轮到丁举人做东。天边才刚吐白时厨娘们就从被窝里挣扎出来,打着哈欠预备饭食。“吃光喝光,不叫冤枉——”沈婆子把芭蕉扇从后背倒□□领口,空出一双起麸皮的老手朝鸡舍里丢稻米,口中“咯咯咯”地学母鸡叫着,嘶长且哑,不伦不类地好像漏风的破鼓,声音发闷。   本地有习俗,宰鸡之前必要让鸡吃饱才好送上路。普通人家喂点玉米就算对得起它了,但丁家豪富,连门下畜牲的断头饭都比旁处体面些,几块钱一斤的东北香米没几分钟就全落进了鸡嘴里,把它们的肚皮撑地圆滚滚的。沈婆子挽起袖子,慢腾腾地先捉了几只两腿缚住,倒挂在露天的晾架上。   为了预备赏花会,这些鸡已经事先在丁府养了半个月,各个膘肥体壮。此刻排排队挂着,远看像会动的鸡毛掸子,十分讨喜可笑。   “现在先别杀。”管事厨娘端着饭碗从里间追出来,嘴唇油光光的,牙齿缝里还夹着肉末,“等到十点钟光景再杀。现在天气热,死肉存不住,客人要中午才到呢!”   “也不差这两个钟头。”沈婆子迟疑了一瞬,还是将举起的刀放下了,又抱怨,“猪不是早就杀了么?”猪肉鸡肉有什么区别!她原本想先杀了鸡,好空出大块时间去炒菜的。   “谁说猪杀过了?”管事厨娘正拿油腻腻的小指剔牙,嘴张得老大,口齿不清,“你当还是宋二做活的时候?像他那样勤快的还有可能,现在这个宋三,不打上门揪耳朵不肯干活呢!现在说不准还睡着,懒惰坯,一个娘肚子钻出来的怎会差这么多?”   沈婆子晓得她对使唤不动宋三满腹怨言,隔三岔五就得拿出来骂一骂,也不接话去触霉头,只疑惑道:“我早上听到猪叫的声音哩,怪凄惨的,难道是睡迷糊听岔了?”   “你听岔了吧,猪明明还好好的。”管事厨娘从嘴里挖出了肉末,合着口水一道往地上吐,突然灵光一现,“哎,我知道怎么回事了。你把人叫听成猪叫了吧!昨晚上孔乙己偷东西,叫老爷吊起来打——腿都打折了。”   “哦,天可怜见的!”沈婆子平日只在厨房周围的一亩三分地活动,并不像管事厨娘那般消息灵通。她不晓得“孔乙己”是个什么人物,只当个闲话听,根本没兴趣关心。反而是鸡窝里存着的那几枚喜蛋更招她的眼:喜蛋喜蛋,吃了能叫媳妇有喜的蛋呢!想到成亲三年却仍旧没留下种的儿子阿义,沈婆子连肠子都悔青了:为子孙计,早知道就不叫阿义去当牢头了!她悔不当初,可惜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只能化身锯了嘴的葫芦,自吞黄连,有口难言。   她和丈夫两个都是丁家门下的家生子,在鲁镇生活了足有五六辈,兢兢业业的,很得主子器重。因夫妻两个都有脸面,当年丁家想往衙门安插下人奴才的时候,头一个挑中的就是阿义,夸他“忠心,伶俐,会办事”,其实主要还是看中他爹娘姐妹的卖身契都在丁府上,好拿捏罢了。沈婆子一时让猪油蒙了心,盯着衙门里的高官厚禄替儿子应了差,没成想一头扎进去之后才晓得其中有这么多的龌龊:凡涉及严刑逼供、屈打成招、诽谤陷害,丁举人全嘱意阿义沾手,背地里也不晓得做下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偏她这儿子自己也不安分,贪图富贵见钱眼开,除了丁举人示意之外,还另要靠盘剥犯人发财,以至于一妻一妾的肚子一直没消息。——借用癞头和尚的话来说,就是“大损阴德,祸及子孙”了。可怜她一个老婆子,盼了大半辈子就指着要个孙子功德圆满,竟生生熬到现在都没能如愿。   红眼睛阿义跷起二郎腿,拿筷子在碗沿上“当当当”的敲,催命似的越敲越急:“上茶来上茶来,怎么这么慢,要渴死爷吗?”   “来了来了!”华大妈不敢得罪,心急火燎地扔下擦了一半的桌子过来伺候,四碟茶点麻利地摆了开来。边上马上就有相熟的人捧了茶壶上前套近乎:“义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丁府上办赏花会呢,还以为你会忙……”因这人天生驼背,族里又行五,所以茶馆里人人喊他“驼背五少爷”。   “急什么,赏花会要中午呢。再说,丁府跟这里就隔了一条街,有什么事喊一声我还能听不到?”阿义喝一口茶,悠哉游哉地眯了眯眼。他今天奉命维持赏花会的秩序,说白了就是个闲差:有丁举人作镇,哪个敢撒野?也就是衙门里的上司们想卖丁举人一个好,不然去年做胭脂水粉生意的刘家做东时怎么没见派官差护卫,今年倒又想着了。   “听说丁举人同陈爷交好,今天的赏花会将陈爷和他金屋里藏着的那位都请了来了……请贴是你娘去送的吧?”驼背五少爷凑近身来打听,并没刻意压低嗓子,“那位真是一头短发么……”熙熙攘攘的茶馆瞬时就安静了。连忙前忙后的华老栓和华大妈也停下手来,竖起耳朵听外甥的八卦。   “是短头发,齐耳!额上还有刘海儿,啧啧,都快遮到眼睛了。”红眼睛阿义从碟子里挑出个蜜饯嚼了,拿手往自己头上比划,“我娘说,那姑娘是真漂亮,难怪陈爷千疼万宠的,是个男人都舍不得。陈爷怕夜长梦多,已经向镇长讨来了婚书,就等着办酒了。”   现在是新时代,老黄历里小定大定那一套婚姻流程已经走不通了,成亲连八字都不用合,只要婚书在官府备了案就成。当然,正规程序里需要双方父母同意。可是陈耀曦早就脱离了陈家,按律法婚事是可以自己作主的。至于新娘子这一头——   “你这是强抢民女!”苏雪倩气地肝都痛了。诚然她不讨厌陈耀曦,跟他在一起还挺快活的,但她还没打算同他谈婚论嫁!尼玛,她居然不明不白地就成了已婚妇女!陈耀曦这流氓一声不吭地就把民国结婚证弄到手了,她连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夫人息怒,夫人息怒!”陈耀曦晓得自己不够厚道,心里窃笑,面上却摆出一副苦大仇深的姿态,以期获得宽大处理,“我以后一定会待你好的,你让往东我不往西,你让往左我不往右——哎,哎,别撕呀,这婚书我花了六百块大洋才办妥呢。我的钱就是你的钱,撕了再办可要补手续费的,多不划算。再说,官府里有备案,我那还有一本呢。”   他紧张兮兮的模样其实十分滑稽,苏雪倩气乐了:“谁是你夫人?我要离婚!离婚!就是和离,或者休妻也行。不管怎样都好,这个婚书不作数,我不承认!”   “夫人你别生气,才醒了十来天呢,再气岔了可不好。”陈耀曦一点没把她的威胁当回事。镇长那他早打好招呼,哪怕苏雪倩把鸣冤鼓敲破了也不会有人敢搭理她的。   到底理亏,陈耀曦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你就从了我吧!”凑近脸颊,热乎乎的鼻息喷在耳根。陈耀曦表起忠心来毫不在乎形象——俗话说得好,舍不得脸皮套不着媳妇么,一副苦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我又英俊又潇洒又有钱又有势,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王老五,多少姑娘挖空心思想要嫁给我呢,你怎么就不原意了呢?你真够笨的,都不知道好东西要先抓进手里。”   你要不要这么贱!苏雪倩无语,忍不住拿前几日听来的传言噎他:“我是笨,你聪明!你聪明你去娶那些个追着要嫁你的小姐不就好了,来惹我做什么?像那个什么廖小姐啊表小姐的,皆大欢喜的事,谁拦着你了!”   陈耀曦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夫人贤惠大肚许我纳小,可我不能不自重。我陈耀曦立誓今生只娶夫人一人,唯求白头偕老永不分离。”以前他的确有过左拥右抱的心思,但在苏雪倩复苏之后彻底歇菜了:能娶到仙女已经是几世修来的福气,哪里还能妄想再讨小老婆,嫌雷公劈不到自己么?   “廖表妹的事那是误传,你别听镇上人胡说八道。我已经托了媒人帮她看人家,争取,不,保证年内就把她嫁出去。”郎里个郎,不怕娘子吃醋,就怕娘子不吃醋啊,“我爹娘也首肯了婚事,你本来就是他们帮我挑的媳妇,他们都是满意的。特别我爹,一直说早年亏待了你,以后要好好补偿。”因为陈耀曦有离家出走的前科,他一摆出非苏雪倩不可的姿态陈家二老就迅速妥协。在民国,无后意味着死后无人供奉,成为孤魂野鬼。陈耀曦走后他们曾不止一次地后悔。现在他们年纪大了,被这几年膝下无子的生活磨平了棱角,已经没了同儿子叫板的力气。再说,苏雪倩除了身份低以外并没有大毛病,她本就是陈家的妾,宠妾扶正在乡间也很常见,并不那么难以接受。   “再说,我的根基在冀西,不会在梨花村常住。等婚礼办完我们要回河北,到时候你——”   “咳!咳!”陈耀曦还没来得及详细介绍不用看公婆眼色过日子的好处,就听门外一声咳嗽,孙婶一脸尴尬地走进来,后头还跟着个满脸横肉的衙役,低声下气地陪笑道,“杨二嫂诬告苏小姐下毒,要烦请小姐去官府走个流程,还请陈爷行个方便。” 作者有话要说:   ☆、忠孝   小镇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苏雪倩被官府逮捕以至于没能参加赏花会的事不出一个小时就传遍了鲁镇南北,占据事发现场对门黄金地段的咸亨酒店人满为患,一二三四……十号目击者轮番上阵,酒水灌了一壶又一壶,绘声绘色地向乡亲们形容当时的盛况。   “你是没看到呀,衙门里来了十来个,不不不,足有百来位官差,个个虎背熊腰,凶神恶煞一般,见了苏家小姐就要拿人!”   “陈爷恰好也在屋里,恩……大白天的小伙子在大姑娘屋里能干什么,血气方刚干柴烈火呀,不幸叫官爷们给撞破,伤风败俗呢!一道给抓牢里去了……”   “不对不对,我亲眼看见的,陈爷同官差是哥们儿,官爷根本就不是来抓人而是来喊陈爷喝酒的,俩人勾肩搭背的就往酒馆逍遥去咯。苏小姐?还哪门子小姐啊,其实就是个暗娼,陈爷养着伺候相熟的官爷的。”   ……   他们该庆幸陈耀曦没听到这些浑话,不然绝对打地他们连爹妈都不认识。   传言中“摊上大事儿了”的苏雪倩此刻正坐在牛皮毯上捱时辰,周遭是同东洋纱厂相仿的老式砖墙。据说,这里的律法规定事情没查清楚之前所有涉案者都不得归家,必须在牢里候审,由官府全权负责饭食住宿。当然,待遇依据个人的门路能耐可以千差万别。譬如住在苏雪倩斜对面的那位仁兄,就只有一床破席垫脚,而苏雪倩却因了陈耀曦的关照,除了有热茶好饭伺候,还能得个小衙役帮忙扇扇子。陈耀曦有言:“虽然已经过了立秋,但秋老虎来势汹汹呢!我家娘子热着了算谁的?”   大概为了兼顾解闷的功能,他特意挑选了个话唠:“苏小姐您别着急,咱们大人明察秋毫,一定会还您公道的。就是我这样笨的人也晓得,这事儿赖不到您头上。杨二嫂的妹子自己个儿吃坏了肚子么,跟您有什么关系,那济世丸又不是您上赶着给她的!”大热天的干力气活太憋屈,小衙役年级虽小肥肉不少,明显缺乏运动,扇扇子都能扇出满头大汗。   “犯罪总要有动机,我连杨二嫂的妹子是谁都不知道,没事去害她干什么,吃饱了饭没事做么?”苏雪倩一点都不担心自己会有事,有陈耀曦这杆大旗杵着,就是她真毒死了人镇长也得绞尽脑汁把她从牢里捞出来,更何况她行地正坐地直,根本什么罪都没有!这事纯属误伤:济世丸是何小仙开给她吃的药,没成想她搁着没吃反倒叫杨二嫂讨去送了怀胎不稳的妹妹,结果不幸小产丢了性命——看过狗血刑侦剧的同志们都知道,她苏雪倩才是苦主啊,那杨二嫂的妹子就是个垫背的炮灰。   小衙役资历浅,大约没见过像苏雪倩这样淡定的疑似杀人犯,先前的说辞安慰的成分居多,这会儿听到她条理分明的分析倒有几分另眼相看。不过,他狗腿习惯了一时改不了三句话不离恭维的陋习:“苏小姐您不愧是在城里呆过的人,其它姑娘家遇到这种情况早哭爹喊娘了,可是您还能这样镇定自若不骄不躁……”   “停停停!你说地我脑仁疼。”与他相处数小时,苏雪倩已经见识过他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敬仰之情,实在不想再体验一遍。其实也难怪他巴结,衙役一个月才四块大洋薪水,却得匀出三分之一来请牢头上官吃酒狎妓,若不努力赚外快,真是温饱都成问题。陈耀曦一出手就赏了一锭元宝,也没要他做冒风险的事,只说伺候满意了另有重赏,激励地他恨不能抱住苏雪倩大腿当亲娘服侍。   这年头,谁都不容易啊!苏雪倩把目光投向斜对面。背着光,那里黑洞洞的,只隐约可以看到个人头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躯干的部分因为穿着黑衣服,完全隐进了阴影里。   这也是个大名鼎鼎的熟人:鲁迅小说《药》里最后成了人血馒头的那位夏四奶奶的儿子,夏宏瑜。   “你去看看他,趴着快一下午了,动都没动过,别出什么事。”苏雪倩隔着铁栏推小衙役,指使他把余下的烤鸡鳗鱼送给他吃,“能同一个牢房也是缘分。”她也只能帮到这些了。谋反是重罪,夏宏瑜又是根死不悔改的硬骨头,在牢里都敢劝牢头造反,说打他的红眼睛阿义“可怜”。就是苏雪倩这个来自后世的穿越人士看了,也不知该赞该叹。他不怕死,甚至以死为荣。   承受最大痛苦的是他母亲。   早上夏四奶奶来探监时苏雪倩也见到了,实在是不成样子——她红肿着眼,头发半白,衣裙上布满补丁,细密的阵线看得人头皮发麻,好像突然就传染上密集恐惧症一样。小说里只说夏宏瑜是她儿子,细谈才晓得她还有个从小妾那里抱养来的女儿,本来已经供养到国中毕业,谁知为了革命,也死了。   探监时间有限,夏四奶奶拉着儿子的衣角不肯撒手:“瑜儿,他们都冤枉你,你是受了华儿的连累……娘相信你,你是娘十月怀胎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唯一的孩子,娘不信你信谁呢……”她的丈夫夏四爷半年前才患疟疾病死了,还没出孝呢,就又要面临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人间惨剧。短短一年她竟老了二十岁。   “夏家有田,四爷虽是庶出管不得中馈,但每月都有月供,总能攒下些家底,不然也供不起儿女读书。现在,都完了。”小衙役叹息道。告发夏宏瑜的是他的亲叔叔夏三爷,本家间早就撕破了脸。夏大爷为了撇清关系,心急火燎地开祠将夏四爷这一支逐出了族,搜走了夏四奶奶的首饰细软,只给她留了间陪嫁的破屋落脚。夏四奶奶被逼得没办法,只能抱着丈夫的牌位去娘家哭。但她娘家人也唯恐惹祸上身,一口咬定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扔出几个大钱,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了她。   为了不让儿子担心,她一直没把实情告诉夏宏瑜。这个可怜的女人,注定了无依无靠的结局。   夜深人静,苏雪倩悄悄问夏宏瑜:“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你娘一个寡妇怎么过日子?”   他沉默许久,最终只给出了五个字:“忠孝两难全。” 作者有话要说:   ☆、婆婆   自从进了班房,苏雪倩就一直庆幸自己没把济世丸咽下肚,没料到这竟也成了把柄。医官在丸子里验出了能使妇人停经滞产的药性,但她的脉象却十分康健平和。镇长眉头一皱,惊堂木“啪!”一声拍在桌上,气势如虹:“你为何没吃济世丸,还说此事与你无关?”   苏雪倩忍不住想翻白眼。这位镇长大人投错了胎,要是晚生个几十年绝对能混个奥斯卡影帝当当,装模作样也装地忒投入了。他要是真这么义正辞严,何苦在升堂前瞒着众人请她和陈耀曦来“预审”,那赤果果就是为了敲诈勒索借机发财,顺便规划规划审案剧本备用。   当然,在双方没摊牌之前,镇长还是需要摆出青天大老爷的谱儿来的,最好还能把案件往严重里说,这样才有本钱坐地起价大发横财。   陈耀曦深谙其中真味,但他办婚贴时同镇长大人合作愉快,见对方兴致正高也不好拆他的台。他笑着递过去一匣珍珠,作揖道:“大人明鉴,内子有些娇气,嫌弃药苦,所以瞒着仆妇丫头将药倒了。”这是苏雪倩给他的解释,但说实话他不怎么信。他哪里猜的到初来乍到的苏雪倩会不信任何小仙的医术呢?苏雪倩不是胡闹的人,她连东洋纱厂的猪食都能吃地津津有味,药苦什么的根本就是小巫见大巫。   不过,陈耀曦已经自动脑补出了“仙女百毒不侵”的答案,自以为她顾忌天条不敢实言相告,所以屁颠屁颠地帮她作伪证:“济世丸稀少昂贵,我花了大价钱才得了那么几颗。内子自作主张送了杨二嫂,我知道后大发雷霆,当时她就吐了实话,被我狠骂一通。”苏雪倩瞪他一眼,无声控诉他乱用称谓,但现在不是计较自己是不是他“内子”的时候,赶紧叫衙役捧来物证:“我把药都到在了花盆里,所以这盆夏兰才开了没多久就谢了。大人可以派人查验土质,定能发现同济世丸一样的成分。”幸好孙婶节约成性,没听她的话把花扔了,不然还真口说无凭了。   她不知道民国的化学水平远没达到能从泥土里验出成分来的程度。哪怕是济世丸的药性,也是何小仙自己扛不住打,老实交待后由郎中有目的地辨识原料气味才识别出来的,以《黄帝内经》、《本草纲目》为通用教材的医官们根本连元素周期表都没听说过。不过,有物证总比没物证强。镇长早从何小仙口中知道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本来就只是想多讹陈耀曦一些孝敬,现在见陈耀曦知情识趣,马上见好就收:“本官自然相信苏小姐。她同苦主素昧平生,远日无冤近日无仇,何苦害人?何小仙已经交代,是廖美芳挑唆他拿虎狼药充作济世丸卖给苏小姐,谁知药性同苦主自行服用的保胎药相冲,终致一尸两命。”   也是廖美芳运气不好。她虽然嫉恨苏雪倩,但并不是没有自知之明的人。陈耀曦对她不加辞色,所以她心里清楚哪怕苏雪倩死了她也无法立即上位,反而可能会使陈耀曦心灰意冷,甚至离开梨花村这个伤心地,因此并不敢要她的命。她的原意只是“叫苏贱人生不出孩子来”,打的是母凭子贵的主意。陈家二老盼孙心切,倘若苏雪倩无法有孕,陈耀曦只能停妻另娶,到时她就可以靠着舅母近水楼台先得月,高举为陈家延续香火的大旗入主陈府。   对女人来说,丈夫宠爱什么的都是浮云,有儿子才能真正站住脚跟。这是廖美芳从她母亲的经历里得到的血泪教训。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因为这时代的律法允许一夫多妻,所以妻妾内斗十分常见,普通药材如红花、麝香等早就被用滥了,经不起查证。何小仙估量了一番陈耀曦与镇长的交情,料到一旦事发必然惊动官府,因此冒险用了另一种叫黄叶草的冷僻草药,单独服用可以令女子停经绝孕,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它竟与保胎药药性相左,两者混合产生剧毒物质,点滴封喉。   廖美芳抵死不认:“何小仙诬我因为思嫁表哥谋害苏小姐,可有证据?他还说我给了他五十两白银作酬——大人明鉴,我一个无父无母的弱女子,若无姨母收留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哪来这么多银子?大人您要为我做主呀!”银子是廖华氏留给她的,她自以为查无可查,毫不担心露馅,“我对陈表哥一见倾心,姨母也有心成全。但我从小饱读圣贤书,尚知礼仪廉耻,未议婚前绝不会做逾矩之事。相反,某些人出身下贱心思龌龊,可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买通何小仙诬陷我,好除去我这个眼中钉……”   “你还真敢说!”未等苏雪倩反应,陈耀曦已经蹦起来甩了她两个大嘴巴,他忍她已经很久了!没事总是在他面前晃来晃去,要不是看在母亲年事已高的份上,他早就把她轰出门了,哪还容的她撒野?现在,真是后悔莫及,“大人,有的人不见棺材不落泪,必得打过板子才肯说真话。”   “大人,您不能屈打成招!”廖美芳傻眼,她久在深闺,只读过书中“无证不可动重刑”的大道理,哪会晓得官场中的暗箱操作。事到如今事实如何根本无人关心,怒火攻心的陈耀曦连调查都懒得调查,直接甩银子走人:“大人明察秋毫,必能还内子一个公道。”打地廖美芳屁股开花后强捏着她的大拇指按了手印了事。   苏雪倩目瞪口呆,有种终于被主角光环普照到了的错觉:事关人命,她却象个打酱油的,恶毒女配才刚出场就被KO,简直迅雷不及掩耳啊!穿越大神这是打算用实际行动告诉她她穿的不是宅斗文吗?   陈耀曦暗觉理亏,小心翼翼地看苏雪倩眼色:“我跟她接触不多,以为就是个循规蹈矩的小姑娘,没想到会咬人的狗不叫……你放心,廖美芳和何小仙都已画押,杀人偿命,镇长下令将他们问斩……这事是我欠考虑,险些酿成大祸,以后必得引以为戒。”事发之后,陈耀曦狠狠地进行了一番检讨,发现他在很多事情上还是想地太简单:若不是他掉以轻心,一个小小的江湖郎中怎么有本事伤到他捧在手心里的女人?   见苏雪倩没接话,陈耀曦小心肝颤了颤,续道:“我娘……我娘已经病倒了。”她被气病了。亲外甥女意图害她媳妇断子绝孙,她这不是养虎为患是什么?陈老爷为此事冲着她狠狠发了一顿脾气。她却只能受着。陈太太年纪大了,性格也不像以前那般棱角分明,曾经的好强倔强时过境迁,现如今只想死后能有儿子养老送终,要是再添个孙子,就更完美了——有就行,谁生她都欢喜。陈耀曦曾对她说过这辈子只娶苏雪倩一个,其他人谁都不要。她听后虽然不高兴,但陈耀曦向来信守承诺,而且深知以他执拗的脾气,就算自己极力反对也没用,因此无奈之下也只好接受了这一现实。如果苏雪倩生不出来,那她陈家岂不是绝了后?   存着弥补的心思,陈太太拖着病体亲自登门拜访未来儿媳:“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相信你是个懂事识礼的好孩子。以前是我们陈家对你不起,但今后你就是陈家名正言顺的当家少奶奶。我身体不好不便再管庶务,你过门后少不得得受累掌管中馈……”语气意外地诚恳,末了竟是将仓库钥匙都交到了苏雪倩手上。   苏雪倩十分无语:经典宅斗二人组里令无数穿越女畏之如虎的表妹才见了第一面就丢了命,婆婆更绝,花轿还没进门呢,直接把万贯家产塞给她了。这日子过的,怎么跟作梦似的?   也许是幸福来的太容易,苏雪倩有点心思不宁:陈耀曦下手快且狠,她还没想好要不要同他确定情侣关系呢,他已经把婚事落实了,她连招架之力都没有。这几天,买床单打家具布置新房,里里外外都是他的人,结婚证都扯了,她还能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神马的她做不出来,摔!难不成真的从了他?好像,心里也没那么抵触……   大丫把毛巾晾上,惊奇地发现她家小姐,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闺名   虽然乍听之下十分抵触,但之后苏雪倩静下心来仔细分析了一番,发现嫁给陈耀曦其实是个不错的选择。先不论他能保她衣食无忧,仅仅就他发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一项,就能令无数穿越女趋之若鹜。脑海中划过一个穿军装的严肃身影——她也不知为什么会无缘无故想起他——周屹或许也能做到不纳妾,但以他刚极易折的性格,必要时连自己的命都可以牺牲,妻子孩子更无法成为他的羁绊。这年代百分之八十的“志士”,家人过的都是颠沛流离的生活。他们无疑是耀眼的,理想与执着的追求为他们披上外衣,让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如同鹤立鸡群。但他们更适合被崇拜,而不是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爱上他们的女人如同扑火的飞蛾,需要有付出生命代价的思想准备。   相比之下,陈耀曦是个利己主义者。他既不会为“大义”卖命,也没有忧国忧民的觉悟。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让自己过上美好的生活。结婚以后,还包括让妻子和孩子幸福。他的思想更契合苏雪倩的实用主义,他与苏雪倩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苏雪倩向往光明,但前提是她得先吃饱穿暖,性命无忧。因此,对她而言陈耀曦是更好的选择。   想通之后,苏雪倩半推半就地应了亲事。虽然她自认对陈耀曦并没爱到非卿不可的地步,虽然下决定时她的理智冷静连自己都微感惊讶,但相比这段婚姻能带给她的富足、稳定与安逸,这些违和都可以忽略不计。经历了包身工时期的朝不保夕,色戒时期的提心吊胆,根据地时期的艰苦卓绝,阵地时期的命悬一线,她累了,迫切地想要安定。更何况,她在鲁镇享用的一切都来源于陈耀曦的庇护,倘若一边接受他的照顾一边又拒他于千里之外,那与那些心安理得接受男人馈赠的娼妇有什么区别?甚至更卑贱——因为她当了X子还想立贞洁牌坊。   陈耀曦高兴坏了,马不停蹄地预备起来。结婚是大事,就算婚后没打算在梨花村久居,陈宅作为迎亲房,少不得也得粉刷装潢一番,张灯结彩地,才像个办喜事的样。   数十袋水泥已经搬到门口,新烧的红砖也靠墙整齐码好,上头盖着防雨水的尼龙布,青绿色,簇簇新。工匠们帮着调黏土刷油漆,仆妇拽着抹布皂角往桌椅上下死力,阿义指挥衙役将一顶红呢大轿抬进后门,红眼睛不老实地左右打量:“哎,偏了偏了!往右边偏了!向左,得向左边挪点儿!”他指着门框上方装饰用的铁栏雕嘲笑红鼻子老拱,“你手艺也不怎么样么,斜了噶许多都没察觉,幸好我给你指出来,否则肯定要返工。”   “一时疏忽么。”陈耀曦明白交代过铁雕要做在门正中,红鼻子老拱错的十分明显,所以也无话可辩,“义哥你怎么来了?哦,给陈爷送轿子来?这是前朝留下的旧东西吧,现在这么大的轿子可不多见。”他站得高望地远,从梯子上正好能看到红呢大轿的顶,赞道:“啧啧,十六抬的?早十来年郡主出阁用都逾矩,现在给一个卖身葬父的小丫头坐……”顾忌到这是在陈府的地盘上,他没敢继续抱怨下去。   轿子是陈耀曦花钱向镇长借来的,红眼睛阿义也觉得他宠妻太过,不过人家有钱乐意花,也不关他的事:“陈爷人呢?”他赶着交差。   红鼻子老拱从梯子上爬下来,铁锤随手扔在地上,嘴巴往门口一努:“带未来少奶奶逛街去了,才刚走半个时辰,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虽然官府发了婚书,但依照鲁镇的老风俗,没拜堂之前都不能算礼成,所以苏雪倩还不是新媳妇,镇民仍旧只能称呼她“苏小姐”或者“未来少奶奶”。   老拱撩起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往脑门抹了抹,布满汗珠的额头瞬间清爽了:“义哥得空不,一起喝碗茶?”宰相门前七品官,红眼睛阿义出自丁举人门下,目前又担着官职,在小商贩眼中十分有体面,全都得巴结着。老拱哪怕平时再计较金钱,此刻也不好不跟风相邀,否则阿义往衙门里一示意,打铁铺的生意就艰难了,“陈爷大方,每人多发两吊钱一工,嘿嘿,求义哥给个面子让我请吃。”陈府对面正好就有个茶铺子。   可惜,老拱心头滴着血割肉请客,红眼睛阿义却不屑花功夫去吃他的肉,他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办。勾勾食指,叫红鼻子老拱自己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他说:“你瞧着,陈爷真撒手不管廖小姐了?”红鼻子老拱的爹在世时帮陈老爷做过几工出色的铁匠活,老拱从小就被带着同陈耀曦相识,小时候一起玩过,连同苏雪倩也有幼年交情,“好歹是表妹呢,虽得罪了他媳妇儿——他真舍得么?”   “怎么舍不得?陈爷心肠硬着呢。”红鼻子老拱心里一突,脑中看不起陈耀曦这乡下暴发户的小人又蹦跶了起来,又嫉又羡,很乐意把他渲染成一个无情无义的负心汉,“义哥没听说么?他在河北靠当土匪发家,杀人越货欺男霸女的事肯定没少干,哪里是会怜香惜玉的?戏文里都唱,‘美人恩,露水情’,享用过就算了,谁还真当回事不成?美芳小姐连死刑都判了,也没见陈爷有什么表示——要是他有心,她还能被判死?”   廖美芳样貌好,红鼻子老拱曾经也动过心思。可惜她清高自诩,没把他这个打铁的莽汉放在眼里,宁可低声下气去讨好华小栓这个病秧子——她自以为做的神秘,殊不知茶馆是最藏不住事的地方。廖美芳前脚进了华家茶馆的后门,后脚茶客们就心知肚明了,不过是看在老板老板娘面上没嚷嚷出来罢了,她还真以为自己清白?呸!就是个X子,自古表姐倒贴表弟就没好事!还妄想做陈家奶奶?茶馆诸位都把她的事当茶点嚼。   阿义也晓得廖美芳的闺名,不过是收押她时听别的衙役嘴里喊出来的,现在见红鼻子老拱毫不避讳地称她“美芳小姐”,不禁纳罕为什么深闺女子的芳名会被外头的粗汉知道。鲁镇不比上海,未婚女子的人名可是同贞操一样,得藏着捂着的。   红鼻子老拱笑着解释原委:“她有条帕子落在小栓那儿,上边绣了‘美芳’两个字,叫孔乙己认了出来。” 这就是私相授受了。当时陈耀曦行踪不明,正是廖美芳铆足了劲要勾搭华小栓的时候。虽然陈耀曦一回来她就找机会要回了手绢,但名字已经露了出去,华小栓也没敢老实告诉她,她至今仍蒙在鼓里。“你有时也去华家茶馆吃茶,竟不知这事么?”   红眼睛阿义听住了。衙门同华家茶馆离地远,他没当差前常去,入职后去地并不多。就算偶尔去了,一群人围着他讨好,倘若不是时间撞地巧,哪里听得到这样的荤段子?事关老板的儿子外甥女,茶客们也不会明目张胆地宣扬。他反应过来,朝地上吐唾沫儿道:“呸!我TMD还以为是个贞节烈妇呢,原来竟是个X子!”廖美芳颜色艳,从收监起阿义就存了想法,奈何她来头比较大,阿义暂时吃不准陈府的态度,所以不敢轻举妄动。现在看来,她不仅已成弃子,还有可能还是个破鞋——别怪阿义龌龊,红鼻子老拱看得到吃不到,有意识地把廖美芳往泥里作践,再好的姑娘在他嘴里也干净不了。   阿义有种路上捡到个金元宝,捧回家细瞧却发现是废铜烂铁的感觉。回到衙门灌了几口黄汤,一时火气上冲,穿了条衬裤光着膀子就去牢里寻廖美芳的晦气。廖美芳大惊失色:“你放过我放过我,我给你钱,给你钱!”   阿义冷笑:“你一个孤女,哪来的钱?”   廖美芳慌忙道:“你去找我乳母王妈妈,她会给你钱的。”她心思重,除了自己谁都不信,所以私房银子一直贴身放着,进牢房的时候全被衙役搜光了。留在王妈妈那里的只剩二两碎银,本是应付这个月日常花销用的,虽然不多,但聊胜于无。   “什么王妈妈李妈妈,你那乳母早卷着铺盖逃了,哪里还找得到人?”阿义做牢头的经验丰富,哪些人能榨出油水来门清,一早把情况摸了个遍,哪里需要廖美芳指点。廖美芳愣了愣,暗骂王妈妈背义,见阿义拎着裤腰带就想欺上身来,连哭都忘了,手脚并用地把他往外推,尖叫道,“华表弟!华表弟!你去找华表弟,华小栓,华家茶馆的少东家,他是好人,他会给你钱的,你放过我吧!”   “少东家?”红眼睛阿义狰笑,手已经不老实地摸到廖美芳胸前的柔软处,裤子熟练地褪到腿脖子上,“一个小小的茶老板儿子,里外屋统共加起来还不足百方,也敢叫少东家?再说,都得了痨病了,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还管得了你的事?”   “管的了管的了!”廖美芳死命去挡红眼睛阿义的手,泪已经糊了满脸,但哪里拗的过成年男人的力气,腿一蹬——“哎呦!好你个娘们,够辣的啊,爷让你尝尝厉害!”阿义连揉都没去揉被踢中的小腿骨,直接对准廖美芳的小嘴亲咬上去,“美人儿,爷就喜欢□□人~”   “你去死,你不得好死!”廖美芳绝望地闭上眼,身上的阿义像大山一样推之不动。 作者有话要说:   ☆、讹诈   有的人贪得无厌,得了便宜还想卖乖。   红眼睛阿义前一刻才刚享用的人家的表姐,下一秒就摆出义正词严的官爷姿态,坐到华家茶馆里去吃茶。“茶婆子,茶婆子!”他叫华大妈,“杯子没洗干净,脏死倒灶,还要不要做生意了?”因为存心找茬,他喊得格外响亮。   此刻日头已经偏西,晚饭却还在锅里,正是奔波挣命的劳苦人难得的休闲时光。茶馆的生意是赚是赔,看的就是这段黄金时间的业绩。华大妈忙地脚不点地,正拿一手长的大毛巾裹住滚烫的锅炉把儿往小茶壶里冲水,听到叫唤吓了一跳,差点没把炉子整个扔了,晃出的热水溅到皮肤上烧起了泡,抽着冷气将阿义的茶杯举过头顶——“义爷,这是茶垢,您看……” 做过茶馆生意的都晓得,店里的茶具泡着茶叶,常年累月必然会积上厚厚一层垢,哪怕用清水死命冲都洗不净。   阿义笑嘻嘻道:“我看?要你来看才对!”   打十六岁上嫁给华老栓时开始算,华大妈也是老卖茶的了,每天迎来送往端茶应酬,时间长了自然能总结出一些实用的小智慧。比如她能精准地判断出哪些顾客喜欢坐到包间里喝浅斟慢酌的雅茶,哪些顾客又喜欢坐在三面透风的铺子里牛饮三文钱一大海碗的苦茶。像阿义这样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茶客她遇到过的也不少,能挣口饭的生意总免不了招有心人的眼,区别只在于得花多少银子才能买得平安。   华大妈强忍住手痛,嘴角努力往上勾了勾,做出个笑模样给阿义赔罪:“是老婆子我糊涂了,义爷您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一遭吧!”附近的茶馆都不兴洗茶垢,一来是为节约买老碱的成本,二来是因为许多老茶枪爱用有垢的陈年老杯,说这样泡出来的茶才够味。但理由又有什么用呢?阿义活到这个岁数,总不至于连这样约定俗成的规矩都不懂。华大妈从围裙口袋里摸出一把大钱塞给阿义道:“请义爷您买烟抽……”   “就这么几个铜板,打发叫花子呢?”阿义懒懒地把钱拢在一处,大拇指和食指扣住,穿过大钱中央的圆孔把玩,老神在在的模样。华大妈为难道:“我们小本经营,义哥您体谅——”话虽这么说,手上却又加了一把大钱。   方才还热闹地好似菜市场的茶馆不知何时降低了分贝,耳边只有若有似无的窃窃私语。隔壁桌的驼背五少爷调转视线,悄悄侧过身抿自己的茶。坐在他对面的康大叔也低了头,眼睛却睁地老大,好似要从桌上寻出个元宝来。   阿义什么也没说,拿指头在桌上敲,“咚,咚,咚”,声音不紧不慢,很清脆。   在一旁留出只眼睛关注这边许久的华老栓被他敲地焦灼,晓得今天这状况是没办法善了,只能咬咬牙,认命地搓着手过来打圆场:“妇道人家不懂事,义爷您别跟她计较,您看这样——”递上两个小巧可爱的银裸子,“一点赔礼,不成敬意,不成敬意……”因实在忙地狠,他的衣衫半拉子塞在裤子里头,半拉子拖在外头,脑门上都是汗,肩上的汗巾湿哒哒地趴着,流着水儿,像块没绞干的尿布,十分滑稽。阿义终于笑出来:“老板这话说的,倒好像我是小气鬼,丁点亏都不肯吃。”   华老栓心胸中郁结的黑气好歹透出丝缝儿来,不像方才那么堵地慌了,忙笑着恭维道:“哪里哪里,您肯收是给面子,您是大人物呢!”其实心里早把他的十八代祖宗都问候了个遍。阿义斜眼看他,很瞧不上的样子:“罢了罢了,不同你计较,我逗你玩呢,瞧你那经不住事的熊样。”慢悠悠把桌上的大钱同银裸子一起抹进裤兜里。   “那是,我们卖茶的,一天到头就守着这一亩三分地,哪有义爷经历的事多。”危机解除,华老栓暗暗打眼色指示华大妈去后屋拿了没茶垢的新杯换上,还从口袋里掏出根烟来,殷勤地给阿义点上火。   “咝!”一个铜板一根的洋火柴威力巨大,瞬间就把茶馆的气氛烧着了。华家茶馆又同往日一样人声鼎沸起来。   刚才还作乌龟状的驼背五少爷把头从龟壳里探出来,挺直腰板冲阿义嚷嚷,声音大得好似敲钟:“义哥,最近在忙什么呐?”他家有祖荫,所以不事生产,终日在茶馆厮混,就好噶是噶非打听闲事儿消遣,“听说,那位被判了——”好歹顾忌着是华家的地盘,没把死字挂在嘴边,只拿右手往头上比划了个抹脖子的姿势。   这里的律法规定唯有杀人害命、谋反、巨额贪墨等严重情节案件才能判死,鲁镇民风淳朴,死刑并不常见,廖美芳是近五年来头一份,因此阿义马上明白了驼背五少爷所指。不过,他可不像驼背五少爷会给掌柜的留脸面。刚才只是预热,他今天之所以大老远跑来华家茶馆吃茶,所图自然不会只为讹两个银裸子:“杀人偿命,廖小姐得罪了陈爷,能有好果子吃?不过么,事在人为,廖小姐虽然背上了人命,但她是误杀——”他故意停了停,见华老栓和华大妈都一本正经地在招呼生意,心里冷笑,也不揭穿他们故作镇定,继续道,“只要有人肯为她筹谋,改判也不是不可能。”   华大妈仍然在倒茶,好似没听到阿义的话,但素来稳健的双手不知怎么地哆嗦了一下,不听话的茶水就往杯外蹦出了两滴。   康大叔奇怪道:“还有这样的说法?那可是人命官司呢。”   “人命官司怎么啦?要是皇帝老儿杀了人,你也去叫他偿命不成?没这个理儿!”阿义故意把嘴巴对准连接茶馆内屋与外堂的过道,满意地看到帘子颤了颤,显然躲在后头的华小栓已经听到了动静。阿义心中暗喜,说地更起劲了,为增加说服力还特意胡编了案例,神秘道:“同样是杀人,廖小姐得赔命,何小仙却只给判了流放。为什么?还不是他知情识趣的关系。他拿出了这个数——”阿义伸出五指手指在驼背五少爷面前晃了晃,“——还会买不来命?镇长也是好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呢,你说是不是?流放就更好运作了,出了鲁镇地界谁还晓得他是谁,到时再报个暴病身亡,神不知鬼不觉的,换个城镇照样堂堂正正做人!”   “哎呦我的乖乖,原来还能这样儿的,可长见识了。”驼背五少爷不疑有他,听了直咂舌。华小栓在帘子后面惊天动地地咳嗽,打机关枪一样,好似要把肺都从身体里咳出来,当妈的听得心肝都疼了,却也没法。她晓得儿子惦记外甥女,但这种事哪里是他们做小买卖的人能沾的。她熬死熬活一个月也才攒十几吊钱,那镇长光给外室买个胭脂水粉玩儿就不止这个数,救出个人来得花多少?华大妈简直不敢深想。   但她儿子偏是个痴情种子,宁要媳妇不要娘:“娘,你救救表姐吧,银子没了可以再赚,表姐死了可再活不过来了。她那样好的一个人,怎么会去害人?肯定是苏小姐以为她要攀附陈表哥,诬陷她的。”在华小栓看来这事明摆着是陈耀曦鬼迷心窍,听信苏雪倩谗言——美芳表姐明明喜欢的是他,他们连终身都私定了,只等着华大妈松口就成亲。是他没用,委屈她等了这么久,她却善解人意地劝他要孝顺长辈,不介意慢慢等华大妈回心转意。她曾说过“今生今世非表弟不嫁”的!   华大妈跟儿子说不通,回头把气全撒在华老栓身上:“你那妹妹以前就不老实,亏她还自以为嫁给官家少爷能干呢,其实背地里谁不骂她贱,上贴着勾搭男人,带累地我们这些亲戚都抬不起头来。原以为她恶有恶报死了总干净了,谁知女儿也是个狐狸精,引着小栓不学好,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华老栓耷拉着脑袋蹲在茶馆门口,一句都不敢辩:外甥女是他的外甥女,他跟她一个祖宗,他得认栽!   华老栓气不顺,伺候茶客的时候脸上难免带出郁色来。可怜他今年都近五十了,才得了华小栓这么一个宝贝疙瘩,上逼着父母拿棺材本救表姐,也不想想,红眼睛阿义的话是能信的吗?一个小小的牢头,哪来的权利给死刑犯改判,十之□□是把小栓当成冤大头,到时候拿了银子不办事,他们也拿他没办法。可惜华小栓死心眼,不见棺材不掉泪,怎么都不肯听劝。他身上还染着痨病,郎中叮嘱切忌动怒,所以华家夫妻俩打也舍不得打,骂也舍不得骂,只能把账全记在外甥女身上:可恨廖美芳一心一意要做陈家少奶奶,却仍旧不肯断了华小栓的念想,存心将他当备胎,拿胡话哄骗着,临死还要教唆阿义来讨银子!华小栓一个混吃等死的病秧子,哪来的钱?还不是全指着他的爹娘?   茶客们看这一家子鸡飞狗跳地不是办法,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这个说:“就依了小栓吧,把美芳小姐娶过来冲冲喜,保不准小栓的病就好了哩!”那个道:“要是真把人保出来了,美芳小姐肯定是感激的,必定以身相许,成就一段佳话呢!”说的也不晓得是正话还是反话,反正语气里的幸灾乐祸就连华老栓这样的老实人都能听出来。   唯一的好事是,这段时间茶馆的生意红火了许多,因为左邻右舍都听说了“痴表弟思救俏表姐”的段子,呼朋唤友地来华家茶馆寻真人对号入座。   华老栓顶着两个乌黑的熊猫眼,假装没瞧见茶客怪异的打量,拎着铜茶壶一步一摇地晃进内屋去。 作者有话要说:   ☆、馒头   “老栓,你等等。”康大叔摇着头,把华老栓叫到跟前,勾住他的肩膀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道:“本不关我的事,但我拿你当兄弟,才白提醒一句:从官里打听出来的信儿,说定了你外甥女后天早上砍头,你要是有什么想法,可得尽早打算了。”   “我能有什么想法,她自作自受。”华老栓没精打彩道。他以前怜惜廖美芳,甚至想过姑表做亲,但那是念在亲戚情分上。现在,廖美芳害地他儿子整天寻死觅活的,连父母都敢威胁,他恨不得她早死。心里隐隐有预感,只有廖美芳死了,华小栓才能真正死心。   “我就晓得你会这么说,我指的不是叫你去救她!”康大叔“啧”一声,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见华老栓疑惑不解地看过来,也不卖关子,提点道:“老兄,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去年我不是同你提过么,有一味药可以治你儿子的病,你忘记了?”   “人,人血馒头!”华老栓惊呼。人血馒头能治痨病是自古就有的方子,流传甚广,可惜太霸道,必得断头血才管用,寻常百姓家哪里寻的着?所以华老栓活了大半辈子还没见谁真能吃上过,疗效就更是捕风捉影的传说了。但华小栓的病瞧遍了方圆百里的郎中都不见好,把华老栓和华大妈愁地像热锅上的蚂蚁,已经是病急乱投医。华老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琢磨着空穴来风并非无因,去年就曾打听过一阵子人血馒头。可是鲁镇治安太平,已经连续几年没有死刑犯,时间久了,他也就不抱希望了。现在被康大叔重新提起,华老栓一个激灵,脑子转得飞快:这是叫他拿外甥女的血去救他儿子的命呢!   但这,何其惊悚!脑海中立时臆想出个唇红齿白的小人,一声声喊他“舅舅”,然后一点点变大,变大。突然,“噗”的一声,头断了,掉在地上,滚两滚……“不!不不!”华老栓大惊失色,声音都瞬间沙哑,脸色发青,盯着康大叔好像在看一个魔鬼。那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女啊!虽然他恨不得她去死,但那只是气话——她是他妹妹留在世上的唯一血脉了。   “哎,老栓,你可别犯浑,杀头这种事可不是每天都能遇上的。”康大叔真心为华老栓打算,唯恐他为顾忌虚妄的情分断了亲儿子的生路,“你同你媳妇劳碌了几十年,辛辛苦苦的,我们大家都看在眼里,你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小栓能过上好日子嘛!美芳小姐是你外甥女,她有这结局我晓得你痛心,但说句戳心窝子的话,外甥女再亲,能亲的过儿子吗?你别忘了,百年后是谁给你养老送终,谁给你坟前除草祭食!”   “可是,可是。”华老栓十分犹豫,不忍心是一方面,怕报应又是另外一方面。乡下人信鬼神,他听过的故事里“冤鬼索命”、“恶鬼缠身”占了绝大多数,对死人有敬畏一点也不奇怪。而且,他同他妹子廖华氏从小一起长大,他晓得她妹子的性情:虽然表面看来娇弱妩媚,但骨子里就是个泼货,没理还得硬寻出三分理,若是谁惹到她,她宁可自己挨刀子也不让对方过好。要是没这股子戾气,她哪里能料理地廖家后院只她一人得宠?别人不晓得华老栓还能不知道?有一回廖老爷出门远游,归来后要将一个戏子迎进府,廖华氏直接就把刀子架到他脖子上,威胁说“老爷先死,死完了我再陪老爷死。”一句话就把素爱拈花惹草的廖老爷整治地再不敢寻花问柳。   “你就别可是了。”康大叔看出他的担忧,但时局不等人,错过了这村可没有这店,免不了竭力劝说,末了还剖白,“我可全是为你好,无论小栓如何我都拿不到半文钱。”   “那是,那是。”华老栓承他的情,怕他生气,忙不迭地恭维他是个好人。但当话题重新转回人血馒头上的时候,他还是踌躇,“不行……不成,喝表亲的血太渗人了,就是我真弄了来给小栓吃,他估计也不肯吃呢。”话一出口,他自己先楞住了。仿佛突然找到了退路,有种大松一口气的感觉,好像这样就把选择权推给了小栓——你看,是小栓不肯吃表姐的血馒头,不是我不给他吃。   “你这人,怎么就说不通呢!”康大叔气地直跳脚。他是个急性子,喜欢钉是钉卯是卯,做不来游说这样的细致活,索性调转目标去寻华大妈拿主意。别看老栓是家主,但每逢大事,老栓都得听他老婆的话!   华大妈正躲在柜台后头抽闲给儿子剥瓜子,小栓顶爱恒源记炒的瓜子,可是不耐烦剥,总要别人剥好了放到他嘴边才肯吃。当然,往往华大妈剥一上午,华小栓一分钟就吃完了。以前廖美芳上赶着巴结的时候也给他剥过几回,不过自从陈耀曦回来后,她就再不肯干伺候华小栓的活。   华大妈把新剥得的瓜子仁沿着木头的纹路小心地捋到柜沿,左手手心向上做成个小碗状接了,倒到白纸上包好。幸好康大叔在她干完了这一切之后才来寻她说话,否则她怕是会把半个多小时的劳动成果全洒了:“康大叔,谢谢你,我们小栓病好了我让他给你磕头,你是我们华家的大恩人!”儿子有救了,她激动地全身打颤。华老栓的顾忌在她眼里根本不算是问题:“又不是我们存心去害美芳的,我们也是没办法。冤有头债有主,她要寻仇也该去寻姓苏的才对,要不就是寻耀曦——他一句话就能叫她活,可他偏不,还把她往死人堆里推。关我们什么事!美芳不是说她喜欢小栓吗?为小栓死都肯呢,不过拿一点血,有什么大不了的。小栓好她应该高兴才对。”   华老栓盘脚坐在床上,右手架着旱烟杆子,又长又细,瘪着嘴巴猛吸:“我看,还是算了吧,说出去就是我们苛待亲戚,要被镇上人戳一辈子脊梁骨的。”也不晓得是不是心理作用,自从康大叔给他出了主意,他一整天都觉得茶客们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好像是同情他,又好像是厌恶他,弄得他精神高度紧张,“前段时间不是听说夏四奶奶的儿子也给抓进牢里关起来了吗?谋反,还在狱里教唆红眼睛阿义造反,罪可不轻,死八百回都够了。要不,我们等他?”   “等等等,你等得,咱们小栓的病可等不得。”华大妈不乐意道,“你糊涂了,夏少爷虽然必死,但怎么个死法可说不准,要是,不是砍头而是绞刑或者腰斩呢?这么重的罪,判个凌迟都有可能。到时候我们到哪里去取断头血,你等他死绝了再去砍他的头吗?”   华老栓缩了脖子,好像华大妈说的是要砍他的头一样,却仍然不死心地辩解:“喝表姐的血,哪怕为了治病呢……”嘴上虽然来来回回地唠叨,心里却明白,为了救小栓的命,这事已成定局,是再无回旋余地了。 作者有话要说:   ☆、交易   节气已过立秋,鲁镇的后半夜却依然有暑热,古怪的气温蒸得天地间所有生物都异常倦怠。连太阳都懒得上工,明明月亮已经下山,它却还没从厚厚的云层间探出头来,空余出一张无边黑暗的天布,将所有龌龊肮脏包容。   华老栓一夜未眠,一直睁眼数着时光的流逝。间或他也顺带数一数里屋儿子的咳嗽声,告诉自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小栓。为了小栓,就是花光辛苦了半辈子积攒下来的所有积蓄,或者被妹子和外甥女寻仇,他都认了。   但他心里发慌。即使床边有华大妈这个活人作陪,他仍旧怕地要死。好像要把自己的寿命嫁接到儿子身上似的,他没来由地笃定如果儿子的病好了,他就得折寿,得替外甥女偿命。廖华氏的冤魂不会放过他。   “小栓的爹,你就走了么?还早。”华大妈也没睡安稳,丈夫一动就惊醒了,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火柴。没摸着——“啊!”   窗外正好有棵树,平常是绿色的,但笼罩在夜色里,就被染成了乌鸦一样的黑。看不清叶子,只能看到树干与树枝的影,毫无章法地向上下左右戳出去,像个蓬头垢面的长发女鬼。咋眼瞧见的那一瞬,她以为她看到了夫妹的鬼魂。   华老栓被她唬了一跳,忙问出了什么事。里屋传来华小栓的咳嗽,初始时还只是零星的一两声,之后就越咳越急。华小栓不得不微张着嘴,痰恰好堵在喉咙口,不能上也不能下,黏糊糊的同气管勾肩搭背,把脸闷地红中带黑。   华大妈终于擦着了火柴,一面回答华老栓说没事一面擎着灯心急火燎地奔去看儿子。因为憋着气,华小栓已经不得不坐了起来,把头仰靠在床头,勉强喘息。本来他咳了一阵已慢慢平静,谁知看到华大妈进门被激了一下,又疯狂地打起机关枪来,咳咳咳,咳咳咳,肺在胸膛里振动,好像要裂开一般痛。   “小栓,把痰吐出来,你把痰吐出来!”华大妈恨不能代子受难,将洁净的手绢捧到他下巴下边兜住,可那口痰像在小栓喉头扎了根,任凭他怎么往外赶都不肯挪步。   “你咳出来,小栓你咳出来。”华大妈心急如焚,嘴里的话来来去去就这么一句,不停地劝。   “哎。”这当口老栓已经披上了衣服,一手扣着扣子,另一只手去床底下捞来鞋子往脚上套,“唔,栓儿他娘,你给我罢。”   “哦。”华大妈朝小栓的背猛拍了几下,确定他再没力气把痰咳出来,才不甘心地弃了儿子,到枕头底下掏出包洋钱来交给老栓,“你放好,别丢了,小心着点儿……”似有一百万个不放心。那毕竟是他们夫妻俩大半辈子的劳动成果。从今往后,他们得从头开始攒棺材本了。   华老栓也惟恐有失,小心翼翼地接了钱,贴肉装入衣袋,又在外头按了按,走到门口时强迫症似地又按了两下,这才提着灯笼出门。仿佛只有这样才算牢靠了。身后传来小栓的询问,因咳嗽断断续续的,但老栓耐着性子等他把整句话讲完才低声道:“小栓,天还没亮呢,你再睡会儿……我去进点茶果,不干你的事,你继续睡……”里屋的咳嗽渐渐消停了。   华老栓收拢衣领,一个人梦游一般往外走。太阳仍旧没有升起,到处都黑乎乎的,只有灯笼落在地上的光点,照亮前方有限的路。街上空无一人,蚊虫却被光与食物吸引,嗡嗡嗡尖叫着聚集,叫声左右摇摆,飘忽不定。华老栓挥手在耳边虚晃,声音骤然消失,但不一会儿更变本加厉,巴掌上的包已经馒头似的肿起来,奇痒无比。   华老栓不好跟几只虫子计较,在蚊子包上猛挠几下,终于把它抠破,感觉不那么痒了,才低下头继续专心走路。心里空落落的,他的手不自觉地又按上衣袋,硬硬的东西没丢,才觉得好受些,但整个人仍旧好似漂浮着,落不到实地。一不留神,三只狗忽然从脚边擦过,无声无息的,风吹似的呼啦啦一瞬就赶到他前边,两前一后,都没回头。   还好,不是黑狗。   鲁镇人认为黑狗不吉利,说他们是寡妇变的——还好不是他妹妹来寻事,华老栓匀出口气。向前走一程,又瞎想:两大一小的黄毛土狗,说不定也是一家三口呢!小的那只毛皮发亮,没有咳嗽的毛病……华老栓在心里胡乱揣思,脚下不停,不觉已经走到了目的地。   此刻天已经大亮了。   但华老栓仍旧什么都看不见。人群挡住了他的视线,一个挨一个好像被夹住了脖子的酱鸭,严严实实的,安静地围观他外甥女由生到死的转变。华老栓踌躇半晌,学螃蟹沿着人墙外围横走。到底不敢去送廖美芳最后一程,过了一小会儿他又哆嗦着退到墙根底下,眼不见为净。   心跳如鼓。忽然间他有流泪的冲动,不晓得是为了什么缘由,只是想哭。嘴唇被牙齿磕破,血腥气泛进喉咙,又甜又涩。全身好像给人施了定身法,无法动弹,僵直地杵在风里,一动也不能动。   一个激灵。视野突然开阔了。人群浮影般四散,迅速飘进巷道。   “喂!老东西,钱呢?钱拿来!”刚做完一工活的刽子手立在华老栓面前,横眉竖眼,满是血的掌心向前摊开,大咧咧地伸到客户眼皮子底下讨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快点,爷没空陪你耗!” 他的目光好像孙悟空的金箍棒,“嗵!”一下捅中华老栓的心窝,将他骇地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   鲁镇的老人们说:“刽子手是阎王跟前挂过号的钦差,专送阳寿该尽的恶人下地狱的。”所以,他们杀人可以被地府赦免,可是华老栓不行。他颤着手把洋钱从袋里摸出来,却不敢接那还在滴血的馒头。因为只要手指一沾上血,就落实了他的罪名。   “有什么好怕的,你到底要不要?”刽子手不耐烦,一把抢过洋钱,捏在手里掂了掂,不由分说地把馒头扔到华老栓身上。华老栓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屏着气看着那枚珍贵的馒头在空中划出不明显的弧度,木偶般僵直地伸出手来接——没能接住,馒头打在他怀里,留下血印后弹开,掉在肮脏的泥地里。   “馒头!”华老栓突然大梦初醒似地扑过去,捡起儿子生的希望。周遭有人在问他拿回去给谁治病,他也恍然未觉。他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小小的,淌着血的馒头上,仿佛魔怔了一般,谁也别想把他的视线跟馒头分开。   他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茶馆的。这样恍恍惚惚,竟然也没有迷路。   天虽然亮了,但时光仍然还早。华大妈因为担着心事,躺在床上睡不着,因此很早就起来将店面拾掇干净。她将为数不多的几张板凳茶桌擦了又擦,实在再寻不出其他事情来做,就坐在门口等老栓。   坐也坐不安稳,隔小一会儿就要站起来观望一下,好像孟姜女的望夫石似的,踮着脚一动不动。望得郁闷了,又坐回去,如此反复。   “老栓,那个……拿到了么?”   “拿到了。”   华大妈激动地挽住丈夫的手——她自懂事起就讲求自重,除去夜半私语时,从没这般主动同华老栓亲密过——夫妻俩相互搀扶着走进内屋去。里间,小栓还睡着,华大妈轻手轻脚地转到厨房取了新鲜的荷叶,平摊在桌上,看华老栓镇重其事地将馒头包了,塞进灶里。   华老栓和华大妈谁也不肯走开,两个人傻傻地蹲在灶前盯着那个墨绿色的包一点点变黑,直到结成一块乌黑的圆东西。奇异的香气在屋里飘散开来,华小栓饿醒了。华大妈招呼他吃早饭——不多时,馒头就已经祭了五脏庙。   “咳咳,今天的馒头,咳咳,比以前的香。”华小栓不晓得自己吃了表姐的血,只觉得味道好,还意犹未尽,“怎么做的?咳,明儿我还要吃。”“好,明天娘再给你做。”华大妈僵笑着应承,唯恐儿子瞧出端倪来,第二天果然依言又做了馒头。当然,华小栓再也吃不出同样的味道来了。   他还是咳地厉害。廖美芳行刑的消息被他爹娘合力死瞒着,他至今不知自己已与心爱的表姐阴阳两隔,仍旧三天一小闹五天一大闹地逼华大妈救人。华大妈几次恨急想说出实情,最后都被华老栓劝下,告诫她“小不忍则乱大谋”。   茶客们看小栓一家三口的眼神悄然变了。唆使当舅舅的去谋算外甥女不是光彩的事,康大叔并不敢对外声张,但这并不妨碍他向乡里乡亲宣扬小栓得了救命良药。然后就有好事者问:“他们是从哪里得的馒头啊?”打听一下最近判死的凶犯,不用康大叔明说大家也晓得喝的是谁的血了。   因为这桩大新闻,茶馆的生意愈加兴隆。茶客们想亲眼瞧一瞧,亲表姐的血是不是真能让情表弟起死回生。华老栓人缘还不错,还没人当着他的面戳破窗户纸,但只要不是木头人,就一定能感觉到别人的冷嘲。华大妈憋屈地厉害,恨不能舞着扫把朝门外吼一吼:“人不是我们害死的,我们也是为了救人没办法。”但是既然别人顾着她的脸面将廖美芳作为茶馆的禁忌,作为回报,她也不好平白无故地自己去揭遮羞布。   棺材本全换了馒头。碍于生计,华家茶馆照旧每日营业,只是掌柜的两个一人垂头丧气,一个丧气垂头,不复往日的生气。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地说,因为假期结束,所以日更也要结束了。。。不过我会尽量勤快的= =   最近JJ有点抽,有几个评论我前一秒看还有,一登陆想回复就没了,所以如果有评论没有及时回复请见谅。   最后,感谢大家的支持,抱~ ☆、残喘   让人忘记一个消息的最好办法,是推出另一则轰炸性新闻。人心是健忘的,而且喜新厌旧,若是茶余饭后有了新的谈资可供消遣,他们立即就可以转变话题。华家茶馆的两位掌柜非常幸运,因为他们被推上风口浪尖还不足一个月,马上就有新的时事来吸引人们的眼球。   “鲁镇快要被难民占领了!”名不见经传的鲁镇有史以来第一次登陆了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沪京快报》毫不吝啬版面,专门辟出大块篇幅介绍那些流离失所的可怜人:“他们从鬼子的魔爪下抽出身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侥幸有点积蓄的推着四轮平板车,车上堆满不值钱的锅碗瓢盆。穷人们只能靠双脚丈量土地,肩上背着哭闹的孩子,手里拎着仅够支持一天的口粮,疲乏、惊恐、饥饿,一步一瘸地进行有生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迁徙。……鲁镇不会是安乐窝,但当华夏热土插满太阳旗,偏安一隅的小城镇被迫成为无家可依者无奈的目的地。”   鲁镇沸腾了。   “全是一些可怜人!没有被子睡,没有衣服穿,有几个跑地连鞋都只剩下一只。我从没见过这么惨的人!还是一群!”王九妈依在门栏边同咸亨酒店的食客们搭话,心里升起一种奇异的欣慰:这些难民来自大城市,是自视甚高的上等人。早二十来年他们连鲁镇在哪个旮旯里都不知道,现在呢?他们像牲口一样聚集在破庙、旧屋甚至露天广场,摊开脏黑的手向本地人摇尾乞食。而鲁镇的镇民们,这些被骂了几十年土包子的乡下人,却还在继续他们的悠闲日子!红鼻子老拱的铁铺生意一如既往地红火,王九妈的女婿仍旧在叫卖他的枣糕,蓝皮阿五摇着橹一路唱歌一路收钱好不逍遥。   压抑许久的鲁镇体会到了扬眉吐气的感觉。   为了令久违的优越感来得更猛烈些,几个爱挑事的镇民自发组织起援助队,将家中余粮与闲置不用的被褥衣物“救助”给又饿又冷的城里人。当然,习惯了斤斤计较的他们是不会忘记收回等额甚至超额的回馈的——“戒指手表有什么用,是能当饭吃还是当衣穿?叫鬼子看到了还惹祸!要不是看在你可怜的份上,我还不乐意拿吃食来同你换呢。乱世囤粮,乱世囤粮,金山银山都没有米面油盐实在。”理直气壮的,里子面子全齐了。   连孩子都对难民摆出怜悯的表情,但没有一个人想到敞开家门,请快要饿晕的同胞进去喝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粥,或者请蓬头垢脸的他们体验一下久别的热水澡的滋味。“真可怜。”“他们真可怜。”“实在是太可怜了。”微笑着的鲁镇人只晓得用苍白重复的语言来表达他们的善良。   “不是我们良心坏哩,实在是力不从心呐。富户都不放粮,我们穷人赶什么早集?”杨二嫂皮笑肉不笑地拿嘴巴对准苏雪倩的方向一努,神态颇有深意。   自从妹子死后,她就越发阴阳怪气,不检讨自己胡乱讨药害死妹妹,反倒把仇记在苏雪倩身上。也许,她更恨廖美芳和何小仙,但这俩人一人斩首一人鞭刑,全都人死如灯灭,再死揪住不放倒显得杨二嫂小气,因此躺着中枪的苏雪倩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羊。   但苏雪倩哪有能力救济难民?她连自己都全靠陈耀曦养着!而陈耀曦忙于备婚,根本无暇顾及其他:“我瞧着世道要乱,必须得早作打算了。”敏感如他已经预感到了危机。   清廷羸弱,时局混乱,来势汹汹的日本人野心勃勃,将战火在别人的土地上愈烧愈旺。不同于以往任何一个朝代的入侵者,他们贪得无厌,不知收敛,从一开始就把中国九百六十余万平方公里土地定位为可以予取予求的殖民地,完全没有伪善以骗取民心的需要,杀光烧光抢光无所不用其极。东北、西南、东南……完整的疆土被蚕食成,改旗易帜的城镇满目狼藉,数以百计的村庄沦为无人区,庄稼枯死,乌鸦低鸣。   倾巢之下无完卵。鲁镇,又能苟延残喘多久?   为以防万一,陈耀曦将婚期提前了一个半月。“完婚后我们立即动身去河北。”原本小两口独自上路的计划被迫打断,“我爹娘也跟我们一道走。”他虽算不上孝子,但本性不坏,做不出把年迈的父母独留在战乱区的混账事。他已经安排妥当:母亲对苏雪倩一直不冷不热,婆媳俩若住在一处铁定会闹别扭,因此决定到达河北后给父母买屋另居。   苏雪倩对此倒没什么意见,自古婆媳多矛盾,陈耀曦的娘能看在儿子面上委曲求全,她已经谢天谢地了,本来也不敢要求太多。她担忧的是另外一件事:“到处都在打仗,河北离鲁镇这么远,路上万一出个岔子……”   “这你不用担心,我们先到上海同猴子他们汇合,然后再一起去河北。到时,他们自会保护我们。”从鲁镇到上海坐火车只需三天。虽然因为战乱停运许久,但即使是速度欠佳的水路,最多十天也能到达。依照陈耀曦的本意,是想让猴子等人来鲁镇喝他的喜酒的。可是自上回在黑龙帮手里吃了亏后陈耀曦深刻体会到了杀伤性武器的重要性,花大力气搭上了德国军火商的线,近日正处于谈判的关键期,作为全权代表的猴子实在脱不开身,才只好作罢。   除了购□□支弹药,陈耀曦还计划重金聘请教官传授使用技巧,已隐隐有向军阀发展的迹象。   这其实是一种必然。弱肉强食是竞争规则,在乱世地方势力若无法用武装壮大自己,就只能坐等被其他势力消灭。陈耀曦心中或许并没有形成明晰的发展方向,但外因自会推着他沿着该去的方向前行。   个人的抉择是偶然,也是必然。历史似一张看不见的手,让芸芸众生逃无可逃。 作者有话要说:   ☆、征兵   正如陈耀曦所忧,短暂的风平浪静之后,难民涌入的弊端开始显现。鲁镇的治安水平急剧下滑。谁家丢了米面不是新闻,某人悄无声息地成了无头野尸才够劲爆。能从绝路中寻出生机的难民多有一股狠劲,仿佛一夕之间,他们之前的隐忍与低声下气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不计后果的穷凶极恶和杀人掠货。   穷则思变,饥饿将人性中的阴暗面无限放大。第一次与人争夺衣食时或许战战兢兢,但时间久了自会麻木。只要有人挡了难民填饱肚子的路,无论老弱妇孺还是羸弱病夫,哪怕是至亲兄弟,他们都能拔刀相向。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饥饿是最原始的动力。   “我的米啊!杀千刀的瘪三,居然来抢我的米!”王九妈早已不复一个月前慈悲悯人的姿态,双手插跨站在高处,对来往的老乡广播自己的不幸遭遇,“我刚买了米,拿不动,就慢慢走。一个小伙子突然从后头撞过来,抢了米袋就跑……他穿灰衣服,打着补丁……”中国人的天都是女娲用补丁贴住的,国民在衣裳上打补丁实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王九妈既然老眼昏花没看清强盗的脸,就只能自认倒霉,连骂人都找不到正主。   她无比后悔曾经“接济”过难民,这些人就是群养不熟的白眼狼,活该挨饿冻死!   孙婶小声地向苏雪倩通报镇上的新闻:“豆腐西施的豆腐店遭了抢,这两天关门谢客。王九妈的女婿不敢再卖糕,领着老婆孩子回桃花村帮他爹种地去了。单四嫂子家也进了贼,粮食还在,但棉纱全没影了,估计,是被拿去做衣裳垫被用,眼看天就要冷了呢。”   “官府也不管管吗?”大丫托着腮帮子发问,十分奇怪政府的不作为。以往有人偷抢,官老爷肯定头一个站出来伸张正义。——不重罚,哪来钱养姨太太?   但如今他们是顾不上这样的蝇头小利了,眼看着日本人越战越勇,前线上本来就是被上司推出去当替死鬼的军官们慌了,一方面照本宣科胡乱指挥底层士兵成批送死,另一方面痛陈厉害连连飞书求援。战报里一把血一把泪:“日方装备精良,我方抵抗无异于以卵击石,建议暂避锋芒保存实力,以图未来……”就差没直接请求让他们回家当缩头乌龟了。   宁死道友不死贫道,龟缩在后方“运筹帷幄”的官员们当然不可能同意让下属回城,否则没了挡箭牌日本人就该喝他们的血割他们的肉了。不过,考虑到前线士兵高地吓人的死亡率,他们还是很有义气地决定增加炮灰的供应数量以让属下多撑一会儿。反正咱们中国是人口大国,一人消耗一颗□□子儿也够小日本打十几年的,何况有些炮灰还能多杀几个日本人回本呢!   于是,征兵公告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从中央转发到了地方。——特事特办么,前方在打仗,后方不能拖后腿。鲁镇作为尚未被战火侵蚀的和平区,分摊到两万青壮的入伍名额。通知书上白纸黑字写地明明白白:倘若一月内未凑齐人数,镇长下狱,从官免职,叛逃者全国通缉!   心宽体胖的镇长寝食难安了。   鲁镇统共只有六万常住人口,加上下辖的梨花、杏花、桃花等村庄,总数也不过二十余万,短短一个月,他到哪里去找这么多成年男丁?这命令也太不考虑实际情况了。   可惜高高在上的当权者刚发完了命令就缩回温柔乡继续醉生梦死去了,根本来不及听到下级官僚的抱怨,镇长只能自己想办法:他也是鲁镇本地人,自家的亲眷男丁自然是不能列入征兵范畴的,不然他老娘、媳妇能用眼泪和唾沫淹死他。所以,能打的只有别人的主意。“先调查一下本镇的男丁数量吧。”他低声交待下属。考虑到征兵的难处,又特别关照:“先别说要征兵,只说是因为最近流民多治安不稳,我们要统计外来户数目。”免得有些心思活泛的人家为逃避兵役瞒报人口。   因为地处偏僻,鲁镇历史上极少遭遇战乱,即使是在满清入关的乱世,它也偏安一隅,稀里糊涂地就被划入了清朝版图。因此没经历过腥风血雨的镇民很有几分天真单纯,听说要登记常住民与流民人口还以为政府终于要出手整顿社会治安,全力加以配合,不一会儿就将家中亲戚数量如实上报。   只有少数有门路的消息灵通人士多留了心眼。   陈耀曦似笑非笑:“我虽在梨花村出生,但十年前就判家出走了,当时就说不再是陈家人,因此不能算在鲁镇的户贴上。”至于他爹陈老爷六十有一,早过了十五至五十五的征兵年龄。   镇长赔笑:“那是,您是上海的户口,是从咱们这小地方飞出去的金凤凰。”陈耀曦计划□□的事他也有所听闻,因此这段时间待他比往日还要客气三分。哪怕是鲁镇的衙役,也只得大刀匕首防身,哪里能同欧美国家走私的□□支弹药相抗衡?镇长心中千回百转:“陈爷成亲别忘了给老夫留杯喜酒,让老夫也沾沾喜气!”多个朋友多条路,上海距鲁镇不远,指不定哪天战火烧到鲁镇,他还得带家眷去上海避难呢!   “那我就恭候大人大驾了!”陈耀曦爽快承情。镇长眉开眼笑,又问起陈耀曦婚礼的准备情况:“苏小姐没有母家帮忙,难免有顾及不周之处。倘若有需要,陈爷您别客气,本官妻妾都很乐意相助。”   陈耀曦婉言谢过镇长好意。开玩笑,镇长那几房妻妾恶名在外,惯会指手画脚,他吃饱了没事干才会把她们请回家来给苏雪倩添堵。再说,苏雪倩聪明能干,将婚礼事宜安排地井井有条,唯一欠缺的女工镇长夫人们也帮不上忙:总不能麻烦她们来绣嫁衣吧?传出风声来该有人指着苏雪倩的鼻子骂她以下犯上、不识好歹了。   但苏雪倩的针线的确成了大问题。按照鲁镇风俗,新嫁娘必须绣足全套带并蒂莲花纹的被褥衣衫,寓意和和□□、早生贵子。可惜苏雪倩笨手笨脚,捏起针来不是扎着手就是弄乱线头,孙婶实在看不过去,才让她在每件绣样上起两针,剩下的全由大丫帮忙完成,充到苏雪倩名下。——孙婶自己是寡妇,不宜碰嫁妆。——可饶是如此,成品仍旧杯水车薪。   “还是去雇几个绣娘来吧,不然光凭我和大丫两个肯定凑不齐数量。”苏雪倩极力建议,她真不是干这个的料,“虽然习俗要求我亲手做,但非常时期行非常事,婚期提前这么多,亲戚邻里也不好挑刺。”倘若雇人就瞒不过街坊,被暗地里嘲笑是难免的,但总不会比上花轿当天嫁衣才绣了一半更丢人。   孙婶初始时不肯,除了顾忌名声,还心疼那一大笔佣金。可是大丫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本身并不精于绣工,技术比苏雪倩好地有限,精神也不济,挑灯夜战了数日后实在熬不住,竟发起高烧。孙婶不得不退步求全,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那得找最好的绣娘,花样由小姐自己画。”这样说出去,苏雪倩也算参与了嫁妆的制作了。   苏雪倩大喜过望。美术是二十一世纪的必修科目,她穿越前在学校里从小学上到高中,画功还凑合,这难不倒她:“我画了好几张莲花,全开的含苞的都有,你帮我把把关吧。”孙婶点头应了,细细看过花样,很快就托中人卫老婆子从乡下找了两个绣娘来,吃住都在苏家,安心闭门赶工。如此,嫁妆的绣制速度终于突飞猛进了起来。   可惜陈家未来少奶奶出身低贱,不精女工的传言也随之不胫而走。   杨二嫂听说后哈哈大笑,大肆宣扬了一番苏雪倩的“蠢笨”,转身却竟然来登门拜访:“我晓得你寻了绣娘,但你是贵人,不缺钱,想来嫁妆不嫌多。我就再介绍个人来,你放心,手艺是极好的。”她自诩是苏雪倩的恩人——要是没她揭穿廖美芳的诡计,苏雪倩早就被假药毒地断子绝孙了,哪里坐地稳陈家少奶奶的位子?   苏雪倩目瞪口呆。这人也算是奇葩了,她在背地里骂她的那些肮脏话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屑计较罢了:到底死的是她妹子,她心里有气也是正常。可没想到她暗里恨她恨地要死,表面上居然还能装地跟没事人一样,也舍地出这个面子来求情!   孙婶啐道:“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也不晓得抽了多少介绍费,竟还敢腆着脸来求告!”一个不留神,又叫她顺走了一面镜子一盒胭脂去——也许是吸取了济世丸的教训,桌上放着的话梅零食她都没拿。“不过,她介绍来的绣娘倒是不错,话不多又肯干,绣活也好。”一码归一码,是非曲直孙婶还是分得清的,并不会因为中人的关系而轻看老实本分的绣娘。   苏雪倩拿杯沿掩住嘴角轻笑,要是孙婶知道了这位绣娘的来历估计就不会这么赞口不绝了:这位针线妇人姓赵名英云,大半年前丧夫,半月前丧子,夫家娘家两不收。杨二嫂之所以肯帮她作荐头,一来是因为寡妇做嫁妆不吉利,存心恶心恶心杀妹仇人;二来是因为赵英云许了她三分利的好处。她刚断了生计,实在很需要开源以免坐吃山空。   而苏雪倩愿意将赵英云留下,除了不歧视寡妇,主要还是因为她在牢里见过她一面。没错,赵英云是她出嫁前的本名,出嫁后她夫家姓夏,生子夏宏瑜,养女夏灼华,人称夏四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  女娲补天和补丁的说法忘记了是从哪来看来的,并非原创,特此说明。 ☆、入赘   不同于十五义士就义时所引起的巨大轰动,夏宏瑜这位烈士牺牲地悄无声息。因为正值难民暴动与官府征兵的多事之秋,无论镇长还是镇民都没心情去管他的闲事,连红眼睛阿义都罕见地没去寻晦气,一见榨不出油水来就干脆任由他自生自灭。不过,任何人都可能不在乎夏宏瑜的生死,当娘的却绝对不会忘记儿子的死期。   行刑那天下了大雨,天阴沉地可怕,赵英云一夜没合眼,数着自己的眼泪挨到了时辰,徒步去丁字街口观看儿子受刑。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一个母亲来说太过残忍,但她是他在世上的最后一个至亲,她不能让他孤零零地上路。“我儿子是被冤枉的。”直到夏宏瑜生命的最后一刻,赵英云还是这样坚信。即使母爱无边,也并非所有母亲都能理解儿子的理想与追求。作为一个在封建家庭长大又嫁入封建家庭的妇女,赵英云拒绝承认自己的儿子是“反贼”。她认为,完全是因为女儿在上海参与革命,才连累她向来乖巧可亲的儿子被无辜波及。“这是连坐啊!官老爷宁可错杀一千,也不肯放过一个。只是可怜了我的瑜儿!”她无比后悔当初抱养妾生的夏灼华,早知如此,在夏灼华亲娘死的时候她就该将这个祸患丢到井里淹死!   可惜时至今日,说什么都是枉然。夏宏瑜人死百事休,赵英云虽然痛不欲生,却到底没勇气跟着去,于是生计就成了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她已经到了该颐养天年的年纪,早年靠着娘家、婆家养尊处优地,如今突然落到一贫如洗的境地,连六亲也尽断了,不免手足无措。好在她同杨二嫂有私交,手头也有女红这一项原本用来锦上添花的技能来做救命稻草,于是就托杨二嫂举荐寻活。   谁成想,却是四处碰壁。   鲁镇人迷信,普遍认为寡妇身带晦气,无论做针线还是贴身伺候都会带累主人家的运道。就拿单四嫂子来说,她纺的棉纱又轻又软,手艺极好,可镇上但凡有点余财的人家偏不乐意照顾她的生意,就是嫌弃她不吉利的缘故。这几年因为战乱,雇佣女工日益艰难,倒是也会有一些人家让寡妇做些烧水打杂之类的帮用,但赵英云身娇体弱,力气活完全无能为力,并不是能吃这碗饭的人。   眼看快到手的三分利就要砸在自己手里,见钱眼开的杨二嫂急了,这才想到苏雪倩,厚着脸皮将人送上门去。——当然,对雇主是绝不敢提赵英云的寡妇身份的,免得卖不出好价钱。她只说是个远房表姐:“同我那可怜的妹子还沾着亲哩。”也不晓得她是什么逻辑,竟认为搬出早死的妹妹来能勾起苏雪倩的内疚,进而留下她的亲戚以做补偿。   苏雪倩懒得同杨二嫂磨牙,本着优待烈士家属的原则留下赵英云,吩咐她跟着其他两个绣娘一起做活。也许是怕言多必失的缘故,赵英云上工后一直沉默寡言,从来不提及自己的过往,久而久之倒得了孙婶“踏实本分”的评价。   俗话说“寡妇扎堆,祸不单行”,赵英云到苏家不满一月,中人卫老婆子又再次登门,身后跟着个扎白头绳、脸色青黄的寡妇。   “这是我娘家的老邻居,叫祥林嫂,死了当家人没法子活,只好出来寻生计。”卫婆子走家窜户地做惯了,察言观色很有一套,见孙婶的眉头皱了起来,晓得她嫌弃寡妇,忙不迭地列举祥林嫂的好处,“祥林嫂手大脚大,吃苦耐劳,连男工的活也能干,一个月只讨五百五十文工钱。若是小姐觉得不合适,还可以再商量。”   苏雪倩当然觉得不合适。她小时候被语文老师逼着背过《祝福》,清楚地记得鲁迅四叔家给的是每月五百文钱,凭什么到她这儿就平白多出五十文来?况且,这卫婆子一看就不老实,苏雪倩才不相信她不知道祥林嫂是背着她婆婆出来找活干的呢!她们既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居,相互间必然知根知底,专靠经营信誉、看人眼色赚钱的卫婆子会不先打听清楚祥林嫂的近况?最后又与祥林嫂的婆婆、堂伯合伙劫了她去卖给山里人,祥林嫂辛苦一年的工钱一分未得,全落了婆婆腰包,也不晓得其中有多少是卫婆子的跑腿费。可怜祥林嫂还把老邻居当好人,仔细一问,她的第一桩婚事竟然还是卫婆子给介绍的!   以前读书的时候没深想,如今身临其境苏雪倩瞬间就阴谋论了:说不定卫婆子和祥林嫂的婆婆是蛇鼠一窝!祥林嫂重名节,若是她在家中同婆婆一道住着,她婆婆要瞒着她把她说给猎户就没这么容易,因此还不如把她打发地远远的,先让她出来赚点钱贴补家用,待亲事沉埃落定了再将她绑回来。   苏雪倩几乎想拍案叫绝:真是打得好算盘!   “我可以留下她,但如今世道乱,我不收签活契的人,到时候走了逃了都没处说理去。”苏雪倩强忍下心中气愤,慢条斯理地同卫老婆子过招,“她既然是寡妇,身子就该算是婆家的。你去问问她婆婆,愿不愿把媳妇签死给我。价钱么,我可以出百千。”书上说贺家坳的贸老六娶祥林嫂花了八十千的彩礼,苏雪倩出价比他足足高了百分之二十五,不怕祥林嫂的婆婆不动心。   卫老婆子却贪得无厌,假装为难道:“苏小姐,这恐怕不容易,到底是要买断祥林嫂的将来呢。而且,卖儿媳说出去不好听,祥林嫂的婆婆好面子,这个价钱……”言下之意是还想坐地起价。   苏雪倩不耐烦道:“就这个价,爱卖不卖。”她可不想再便宜了这两个人贩子。   其实,受人权运动的影响,民国时期的人口买卖已经逐渐减少。大城市中的富贵人家若要用人,大多是通过签长约的形式,而不像清朝初期时那样直接到官府把人登记成奴籍。可是鲁镇偏远,很有些古朝遗风,卫家山更是贫穷封闭,因此在这里封建色彩浓郁的奴役制度仍然盛行。   这正好成全了苏雪倩的好心。祥林嫂任劳任怨,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书中的结局对她太不公平。   两日后卫老婆子从家乡回转,果然带来了祥林嫂婆婆同意媳妇签死契的消息。正如书中所写,这位婆婆精明能干,把祥林嫂打包送来的同时,顺道还让卫婆子稍带来了由她签字画押的“授权书”,据说是特意请村里的穷秀才写的,字迹十分端正。苏雪倩满意地同卫婆子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生意做成的第二天卫婆子就喜气洋洋地启程回老家同客户分成去了。   自始自终祥林嫂都低眉竖眼的,站在卫婆子的身后一句话都没说。   陈耀曦不高兴道:“怎的买了个寡妇,不怕晦气吗?”苏雪倩同他说要买人使唤时他没细问就给了钱,谁知临了她却弄了个扫把星回来,还是在要结婚的节骨眼上。他这位媳妇也太不讲究了吧?   苏雪倩奇怪道:“你给我找的孙婶不也是寡妇,我还以为你不在意呢。”   “那是我没办法,你以为我不想寻全福人?”说起这件事,陈耀曦气得跳脚。当初苏雪倩恢复呼吸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苏醒,伤口却缓慢愈合,看起来十分诡异。陈耀曦怕旁人看出她的不妥当来,一个奴仆都不敢用,只能在附近租了屋子等待苏雪倩自行复原。没料到,她康复的速度却是慢地离谱。   陈耀曦作为一个黑帮老大,本身也是日理万机事务缠身的。他们落脚的村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别说没有电报电话,连邮差都不大来,十分不方便陈耀曦同外界保持联系。眼看苏雪倩大有沉睡个一两年的趋势,他实在□□乏术,无奈之下才打起雇人的主意。好在当时苏雪倩的外伤已经恢复如初,喂她喝水吃粥也能自觉下咽,同昏迷的症状十分相似,被佣人看出端倪的可能性不高。陈耀曦一咬牙,开出重金聘请女佣。   谁知道,却是应者寥寥。   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当时他们的所在之地太过偏僻,人口本来就少地可怜,愿意背井离乡跟着陈耀曦回鲁镇的就更少了。招工贴了十来天,才终于等来孙婶这个不那么令人满意的应聘者。   “孙婶家的自有田在山上,特别干旱贫瘠,每天都得灌上百来斤水才浇的透。以前她丈夫在的时候,他们夫妻两个合力挑水上山才勉强混个温饱,后来她丈夫死了,她一个人带着女儿,慢慢力不从心起来,田都旱死了,几乎再没吃饱过。她早就想另谋出路,可惜没有门路,后来听说我要请人,就来试运气。”陈耀曦说道。   “是陈爷好心收留我们孤儿寡母。”孙婶笑着说,“陈爷仁慈,虽然我们是自卖自身,但仍旧给我们发月银。”在她的家乡,大部分主家都只管奴仆的一日三餐,做到死都不会让他们攒下一个铜子儿。可是,为了生存穷苦人仍然趋之若鹜。   “这不算什么,现在很多地方用人都给月银,我不过是有样学样。”陈耀曦摆手。他不在乎这几个钱,只要孙婶能把苏雪倩伺候好就行。说到这里想起一件事,需要同苏雪倩事先打声招呼:“当初孙婶卖身的时候我曾许诺,等大丫及笄后替她说个上门女婿。她如今还小,不急,但先说给你听心里有个数,别到时候一摸黑。”   苏雪倩不由惊讶:“怎么想着招上门女婿?”战争消耗男丁,民国时期的男人本来就稀少,肯入赘的就更罕见。大丫如果下决心招赘婿,那可选择的范围必然会缩小很多。许多单身汉宁愿终身不娶也不愿倒插门,就怕丢了祖宗的颜面。   孙婶解释说:“我们老孙家没有子孙缘,就只得大丫这么一棵独苗苗,可惜是个女的……我也是没办法,总得让大丫生出个姓孙的男娃来我才能合眼啊!”别看孙婶平常善待大丫,其实她骨子里也是个重男轻女的封建女人。当初晓得自己生了个赔钱货的时候,她失望地差点没把家里的锅子全砸了——老话说“生儿挂锅,生女挂碗”么。后来她想着先开花再结果,对大丫就没那么上心,刚满月就喝草药把奶水掐了,一心一意计划养好身子再怀一胎。没成想,却是熬到丈夫死了都未能如愿,无奈之下才把主意打到女儿身上。   苏雪倩突然恍然大悟,怪不得她这么积极地给女儿攒嫁妆,原来是早有打算。   “不招赘我和我家老头子就没人养老送终。”孙婶拿着拖把一边拖地一边叹,“生了儿子的人不晓得没儿子的苦哟……”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离她一墙之隔的赵英云悄悄红了眼。 作者有话要说:   ☆、猜疑   有儿子的苦,没儿子的更苦。尤其对于那些儿子身患绝症,却还闹腾不休立逼着父母拿棺材本救心上人的娘来说,心里真像吃了黄连一般有苦难言。“儿女债,儿女债,儿女都是父母的债!”面对已经半死不活却偏还要铆足劲寻死觅活的华小栓,华大妈与华大栓老两口心力交瘁,愁得头发都白了。   “要不,把小栓送去当兵吧。”猛抽一口水烟,华老栓没有像以往闲暇时那般从容惬意地吐出烟圈,反而低垂着头闷闷不乐,暗沉的声线隐约有些心虚。   “不行,怎么能让小栓去,你这不是要他的命吗?”华大妈心脏骤停,好似头顶五雷轰顶,电地她手脚麻木,脖颈发直。她差点没跳起来:“小栓打小体弱多病,连一袋米都扛不动,现在又得了咳嗽的病,到战场上能活的了?你怎么狠得下心!”小栓再不好,也是她的命根子,天下就没有能亲手送儿子上断头台的娘。   “什么话,我狠心?”华老栓把烟杆往地上一扔,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眼圈都红了,“我狠心我能拿出血汗钱来给他买人血馒头?我狠心我能由着他整天给我气受还打不下手?”越说越觉得自己可怜。省吃俭用掏心掏肺地养出个儿子来,不懂事也就算了,还要被阎王强夺了去,而且还没处去说理,因为这是命!心上仿佛有把钝刀子在割,嘎叽嘎叽,来来回回拉锯,疼得华老栓眼泪都流出来了,声音逐渐拔高,最后近乎咆哮:“我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他伺候到大,你摸着良心说说,我哪一点待他不好,你说呀!说呀!”   华大妈被吓住了。她同华老栓搭伙过了二十来年日子,从没见过丈夫这般声泪俱下的模样。男人的哭与女人不同,男儿有泪不轻弹,所以他们一旦落泪就是真伤心到了无法自制的地步。华大妈眼睁睁看着豆大的泪珠从老伴的眼眶里掉落出来,在空中串成珠子,狠狠砸在地上粉身碎骨。   华大妈一直以为华老栓是个内向木讷的人,没想到也会有如此汹涌的情绪。她不由自主地心软了,语气放柔,气势自然而然地收敛:“我没说你对小栓不好,这不是你说要送他去当兵吗,他这样的身子……”   “镇长规定每户人家都要出一个男丁!”华老栓额头青筋爆凸,扯着脖子冲华大妈凶,“我们家就我和小栓两个人,你拦着他不让去,那你是要让我去送死,对吗?”   “不,不是……”华大妈下意识的辩解。老栓是她的当家人,是她的天,她怎么能让他去死?   “那你想怎么样?”华老栓瞪大充血的眼睛,瞳孔中烈火熊熊。绝嗣的压力与对死亡的恐惧一股脑儿涌上心头,使他像即将崩溃的火山一般不计后果地寻找发泄口。他残忍地把选择题摆在妻子面前,“要么小栓死,要么我死,你选哪个?”   “我,我……”华大妈一屁股跌坐在地,脸色堪比身后枯黄的树叶,一夕凋零。   不,我不要去打仗,我不要死,咳咳咳咳……躲在内屋一直不敢出声的华小栓猛然发作,弱小的身躯如中风一般剧烈抖动。他不明白父母话语里的“人血馒头”是什么东西,但攸关生死的兵役令他无暇顾及这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还没有接手华家茶馆,他还没有同表姐双宿双栖,他的生命怎么能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戛然而止?   不!他不要!   华小栓仿佛大梦初醒,忽然间发现以往和谐温暖的家原来只是父母刻意营造的虚伪假象。它变地陌生了。疼爱了他半辈子的爹娘原来不是天使,只要条件成熟,他们就会一把撕下慈爱和善的假面具,化身面目狰狞的魔鬼,向他露出血腥的獠牙。生平第一次,小栓不敢在自己家里大咳出声,因为他怕华老栓和华大妈发现他在偷听。他动作快于意识地埋头躲进被窝,差点咳断了气!   这个家,原来如此可怕。   门外的争吵最终销声匿迹,华老栓与华大妈没有争论出结果,但留在华小栓幼小心灵上的创伤却随着他自己的疑神疑鬼越来越深。父母待他好了,他暗自揣度是他们要把他送去当兵所以心中愧疚;父母忙于生意一时顾不上他,他又自认为抓住了他们要抛弃他的证据。“看!这就是我的亲生父母。”他对自己说,“怪不得他们不肯救表姐,连儿子都不要的人,怎么还会在乎外甥女?”   一旦信任缺失,心就会被无边无际的猜疑占据,像杂草一般向着不可控的方向疯长。   家已经呆不下去。华小栓觉得与两个处心积虑算计自己性命的恶魔朝夕相处,每一分钟都是折磨。幸好他虽然身患痨病,全身乏力,但四肢健全,行动无碍。思虑再三,他决定自己去牢里救廖美芳,然后带着表姐远走高飞。至于所需资费……他一直晓得爹娘喜欢把钱藏在枕头底下。   外贼易捉,家贼难防。把钱财看得死紧的华老栓与华大妈做梦也没有想到,竟然会被自己的亲生儿子闯空门偷干净茶馆的流动资金——他们的积蓄早已被人血馒头吸干,枕头下藏着的八个大洋,是预备下个月买茶果和茶叶用的。没了这笔钱,他们的生意举步维艰。   直到东窗事发华大妈还感觉自己在做梦:“不能吧?怎么可能是小栓,他是个乖孩子,怎么会偷东西?”但事实胜于雄辩,儿子与钱同时失踪是铁一般的证据。   “一定是小栓晓得你们要拿他充兵役所以才跑的。”蓝皮阿五急地直跺脚:“我早告诉过你们,会咬人的狗不叫,要你们看紧小栓,别让他听到风声。你们偏不依,现在好了!”最先提议把小栓的名字上报官府的正是阿五。他的理由很充分:小栓虽然吃了人血馒头,但病情仍旧一天重过一天,近段时间甚至出现了咳血的症状,眼看着就进棺材了,实在没必要为了个必死的孩子再搭进个活人去。从减少损失的角度来讲,送小栓去当兵是华家最明智的选择。“本来还能给小栓留个后,可你们钱都买了馒头,现在哪里有能力给他买姑娘?不过,你们有个茶馆在,手头迟早会缓过劲来。”他劝华老栓说,“华大妈年纪大了,估计再生不出来。但咱们男人不一样,五十来岁的老汉喜得幼子的多的是。你才四十出头,再等两年也年轻着哩,只要再讨一房小老婆,还怕没有老来子?”   华老栓一半出于贪生怕死,一半也是看小栓的确药食难医,才勉强同意阿五的建议。毕竟如果儿子死在痨病上,他自己又折在军营里,那华家就算是真的完了。这种可能性,哪怕是爱子如命的华大妈也不得加以考虑。——当然,丈夫打算娶小妾的计划她暂时还没机会听说。但有什么关系呢?一旦华家无后,即使华老栓不提,迫于传宗接代的压力华大妈也不得不给丈夫张罗纳小。不然街坊邻居一人一口唾沫儿都能把她淹死。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眼前最重要的事就是找到小栓。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家,身上又带着要人命的病,就算有钱傍身,又能往哪里去?   华大妈眼皮一跳,突然想到儿子最记挂的廖美芳,惊地像截断木一般戳在地上,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小栓的爹,快,快去牢里打听打听,小栓是不是去救他表姐了?”   华老栓脸色一白,风一样向监狱的方向狂奔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丧子   华大妈再次见到华小栓时已经是半个月后。这期间她的心每天都在油锅里煎熬,自然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灼烧之感,但以她的慈母心,绝对料不到她的儿子会在短短十来天里完成由生到死的滔天巨变。   华小栓死了。   他仍旧穿着离家时那件土黄色上衣,连前一天晚上吃饭不小心落在衣襟处的油渍都还在原处。可是物是人非。他不再是那个经常咳嗽咳到满脸通红,时不时还咳出血来的病秧子,而是变成了一具面无人色、手脚泛青的尸体。他死地很凄惨。脖子上有很明显的勒痕,手指甲断了四根,留得全尸的六个甲缝里全是肮脏的污泥。——典型性死于非命。   “我今早撑船,一篙打到河底,就察觉力道不大对,软绵绵的,好像碰到了什么东西。上下一用力,把人挑了上来。”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七斤立在华家茶馆门口眉飞色舞地讲述早晨的遭遇。他的户帖虽然在梨花村,可是从祖父辈上就已经飞黄腾达。正如七斤嫂所说:“我们家吃手艺饭,三代没捏锄头柄,比镇里人也不差。”她引以为豪的手艺,就是帮人撑航船摇行橹。   七斤很有些自得:“华小栓身上绑了五六块石头,要不是我技术好,一杆子给他弄上来,啧啧,你想吧……”   华大妈不敢去想当时的情景。她儿子在冰冷的河水里泡了十几天,面目全非,她的眼睛都快哭瞎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残酷现实令她几欲崩溃,似被一个惊雷迎头劈下,整颗心都是冰凉的,脊梁上诡异地沁出冷汗,嘴唇都被生生咬破。她抱着儿子的尸身拼命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华小栓离开家之后去了哪里,他怎么死的,谁害的他?还有,钱呢?小栓拿了这么大一笔巨款出门,怎么回来时身上连一个子都没剩下?连从小贴身带到大的玉佩都不翼而飞。   “我活到七十九岁了,活够了,没见过死地这么惨的人。——从前的河里,能捞出人来吗?老底子,河里除了鱼就只有虾!”六斤的娘,被村民称为“九斤老太”的妇人拿筷子敲碗沿,很是为如今的世道不平,“这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小栓,我的小栓!”华大妈悲痛欲绝,喊得心肝肉儿都痛。华小栓虽然口不能言,但眼前的情形明明白白地告诉他的爹娘,他们将面临人财两失、无人养老的悲惨命运。“小栓,娘不会让你白死的!”华大妈恨从悲中生,竟顾不上操办儿子的后事,直接拖着华小栓的尸身去衙门击鼓鸣冤,跪在镇长面前痛哭流涕:“求大人为草民做主,找出谋害小栓的真凶,草民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大人大恩!”人肉做的额头砸在坚硬的地上,砰砰作响。   可惜,又有什么用呢?   镇长面上摆出义愤填膺的父母官模样,实际却早已将这桩命案打入冷宫。他着实瞧不上华家夫妇的“空手套白狼”:哼,做牛做马?本官有权有势,谁稀罕多两只牛马?X子要的是白花花的银子,有银子什么买不到,现世即可享用,哪有这闲功夫等你们来世来报答我,呸!有多远滚多远!   阿义摸透了上官的秉性,笑嘻嘻地将镇长的思路往征兵上引:“大人,华家原本报的华小栓参军,现如今他死了,是不是该用老栓的名字顶上?”上级限定的一个月征兵期迫在眉睫,鲁镇的应征人数却还有两千的缺口。镇长已经将所有符合条件的青壮年都强征入伍,只允许每户人家留一个男丁支撑家业,却还是没能凑够人数。原本还能打难民的主意,谁知这些人精闻风而动,一听说要征兵一夜之间从鲁镇蒸发殆尽。——他们好容易从战火中逃出命来,哪里肯再折过头去当炮灰?当然纷纷作鸟兽散。   怎么办?镇长几乎愁白了头。   按照规定,华小栓夭折,华老栓就成了华家唯一的顶梁柱,是可以免服兵役的。但现在人数不够,就只好委屈他替子上阵了。镇长下令道:“但凡没出过兵丁的人家,不管是寡妇独子还是老夫丧子,全都列入征兵范围。” 又命人将新兵年龄从原来的十五至五十五岁扩大到十二至六十岁,才终于解了燃眉之急。   “十二岁的男娃还是孩子,身高同长成了的男人差一大截,站在队伍里那么扎眼,镇长叫他们充十五岁,也不怕上官看出来怪罪!”王九妈坐在家门口抹泪,“我当家的还差两个月满六十,也叫他们拉了去……这一去要是回不来,叫我一个人可怎么活?”她女婿和满了十五岁的两个外孙早就被录在了新兵簿子上,本以为一大家子总还能剩下两个人,不成想镇长将政策一改,没有儿子傍身的王九妈家就成了没出过兵丁的绝户,衙役硬逼着王九伯也入了伍。她女儿家也同样遭了殃,原本第三个儿子年纪小不用参军,现在却因为满了十二岁同父亲兄长成了父子兵。   隔壁的单四嫂子不由庆幸自家宝儿年纪小,不然若叫宝儿去当兵,真比从她身上生挖一块肉还要难受。   单四嫂子素来蠢笨,又生性沉默寡言,从来不善劝解别人。但她的心是好的,对着王九妈不知道该从何安慰,就把几句话翻来覆去地念:“你别担心,说不定我们能打胜仗呢?说不定,王九伯还能给你挣回个诰命来呢?”话虽是从她嘴巴里吐出来的,却连她自己都不大相信——怎么可能会打赢呢?长达几十年的屈辱史告诉她,我们是弱国病夫,我们的子弟兵不堪一击,一旦开战,我们必输无疑。   “扛枪的遇见鬼子就跑,美其名曰‘迂回战术’,切~尽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害臊!”连国家武装力量都怯战懦弱,可以想见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百姓是多么的惶恐。   他们根本没想过还有胜利的可能。   “送丁入伍,为国为民。”政府发布了安民告示,红眼睛阿义等牢头衙役奉命举着宣传标语游街,可是效果寥寥。虽然镇长再三鼓吹己方军队的战斗力,但根本无法安抚民心。随着新兵开拔日期的临近,整个鲁镇惴惴不安,凄风苦雨。   在这般风声鹤唳的气氛中,苏雪倩迎来了她两世为人的唯一一场婚礼,开启了她人生新的一页。 作者有话要说:   ☆、出嫁   苏雪倩出嫁的这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虽然第一批新兵即将离去的消息给鲁镇蒙上了淡淡的阴霭,但毕竟此刻他们还能享受最后的家庭温情。陈耀熙大宴宾客的消息如同一剂强心针,给惨淡了许久的小镇注入了久违的活力。   “呀,新娘子真漂亮!”珠钗插入苏雪倩瀑布般的青丝,重金聘来的喜鹊娘子赞口不绝,“我吃了一辈子送亲饭,苏小姐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新娘子呢!”按照习俗,喜鹊娘子专司送福,从进门开始就必须一刻不停地往外倒吉祥话,一套妆梳下来,必得将新娘从头夸到脚:“发黑如墨,肤白胜雪……”四字成语不要钱似的朝着闺阁的窗户外边洒,落到地上就听到男人们反馈的回声,“发黑如墨,肤白胜雪……”念的词虽然一样,但语调就暧昧艳羡地多,这里头也有个讲究——要的就是“口口相传”的美貌与才情。   闰土家的二小子阿金早一天就被陈耀曦压去店里理了个时兴的民国头,有生以来头一次穿上华丽的长袍马褂,脸上抹着铜板大的胭脂,红屁股似地,堵在苏雪倩家门口装门神,颇有几分手足无措:“小姐,怎么办,我我我,做不来啊!”大冷的天,他急地满头大汗,比新郎官还要紧张。   “有什么做不来的,瞧你那怂样!”大丫毫不客气地啐回去。孙婶和祥林嫂都是寡妇进不得新房,因此今天苏雪倩房里只有她来充娘家人。由于这是她头一回独当一面,孙婶早先已经提着她的耳朵三令五申了一个多月,所以她铆着股劲儿一心要把差事办好,对拖后腿的猪队友十分嫌弃,“陈爷怎么挑了这么个人来守门,傻乎乎的,一点伶俐劲儿都没有!”   苏雪倩暗笑:陈耀曦看中的就是阿金这份傻气!   在传统婚礼中,新娘出门前妻兄是要为难一下新郎的,新郎娶的越不容易,将来就越会珍惜。但苏雪倩没有兄弟,平常伺候苏雪倩的孙婶等人全是女将,撑不住苏家的门户,因此陈耀曦鼎力支援,特地从梨花村数千男丁中左挑右选拣出个阿金来,当然不可能是为了让他挖坑给自己跳的。   “有要求快提,今天为了娶媳妇,不管什么要求我都答应的!”满身喜气的陈耀曦站在门口大大方方地表态,一句中气十足的话说出口,立刻赢得了满堂彩。苏雪倩忍俊不禁:迎亲队足有百人,清一色得了陈耀曦三十枚赏钱的汉子,哪个不是使出吃奶的劲儿叫好?被陈耀曦钦点的“御”(类似现代婚礼中的伴郎)指使众人起哄:“我们要见新娘,我们要见新娘!”声音大得差点没把屋顶掀翻。阿金怎么可能以一当百,三两下就被掏空了主意,手上捏着陈耀曦塞的红包进退维谷。红包是够厚了,可若是拦门十分钟都不到就让新郎把人娶回去,他怎么跟苏雪倩嫂子交代啊?阿金忧伤了。   “开门开门,鲁镇到梨花村十多里路呢,我们陈哥可赶着去洞房!”“御”唯恐天下不乱地大叫,暗示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合力架住阿金,抬起脚用力一踹,“快快,放鞭炮!”   “噼里啪啦!”铺成长龙的八字炮仗多米诺骨牌似地应声炸开,围观的人也如同被点着了一般捂着耳朵四处躲闪,脸上却写着止不住的激动与兴奋。“这是从上海买来的爆竹,有颜色的呢!”单四嫂子躲在窗户后头指给宝儿看。数十枚小乡镇难得一见的“电火星”在地上飞速旋转,时而加速时而拐弯,偶尔还会跃到半空中上窜下跳,大大的脑袋后头拖着绚丽的光芒。   “真好看!”陈耀曦刚将苏雪倩抱上轿子,讨赏的孩子们就拍着手大声嚷了起来:“新娘子,看陈家的新娘子咯!”欢声笑语绕着花轿转圈。   喜糖一散,连大人们也熙熙攘攘地挤过来蹭喜气,不一会儿功夫就围了一大圈人。个子高的伸长脖子张望,个子矮的踮起脚左蹦右跳,印着金字的大红喜纸天女散花般纷纷扬扬,轻轻落在观礼人的头顶肩头。“起轿咯!”随着轿夫高昂的唱和,锣鼓震天喧鸣,十里八乡的唢呐“上马调”一路将新娘送进婆家。“巧克力,是巧克力!”见过世面的生意人先一步打开糖盒,话音未落,就见几个机灵的孩子飞奔去追轿子,“百年好合,大吉大利!”作揖加上吉祥话,成功讨来额外的奖励。“真甜!”从没见过的“黑糖”在口腔里融化成实实在在的甜蜜。   “囍粥囍粥,甜甜蜜蜜!海碗拿来,囍粥拿去!”集合了红枣、赤豆、米仁、小米、桂圆、莲子精华的囍粥掐着吉时开锅,香气如流水一般流淌到大街小巷,将镇民肚子里的馋虫勾地蠢蠢欲动。连孔乙己这种许久不曾在乡亲面前露面的人都耐不住从破庙里爬了出来,绕过一堵墙,就是苏雪倩“娘家”。根据风俗,她的婆家将在这里赠出万碗囍粥,代表新郎新娘婚后万事如意。   “一碗,满,满一点!”孔乙己小声关照。他好面子,做不出换件衣服再排一次队只为多讨一碗粥的龌龊事,可他已经三天没吃上热食了,十分需要吃点实在的东西来祭五脏庙。“再加小半勺……”小半勺能让他多捱一天。施粥的厨子是个厚道的胖子,见他双手脏地不像样,两腿盘坐在一个漆黑的蒲包上,就晓得他是靠着两只手走到粥铺来的,很体贴地将大勺往锅底搅了搅,厚重的粥料裹着热气跳进了他的碗里。   杨二嫂发现新大陆似的怪叫:“哟,孔乙己,好久不见!你的腿怎么了?”消息灵通如她早就听说了孔乙己被丁举人教训的故事,此刻是故意装出不知情的样子为难他,“你又偷东西了?”   “没……”孔乙己下意识地反驳,奈何周遭有太多人喜欢拿他取乐,七嘴八舌地将他逼到绝路上:“难不成丁举人冤枉你了不成?”“没偷怎么会被打断腿呢?现在连路都不能走了。”“亏你还是读书人呢。”   “不要取笑,不要……”孔乙己几乎已经在恳求,但难得找到乐子的镇民哪里肯放过他,仍旧不依不饶。哄笑声中,孔乙己一声不吭地喝完了粥,拿草绳将碗悬在脖子上,双手着力慢慢地爬回破庙去。所幸就在隔壁,所以不算费力气。   “你知道夏家住哪里吗?”庙门口站着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五官清晰,仪表堂堂。孔乙己盯着他肩章上的条纹楞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甚是年轻的男人是个军官——这是新式的叫法,在孔乙己这些熟读圣贤书的守旧派眼里,他们等同于传统意义上的“武将”。   “唔,夏家有四房,已经分了家,不晓得官爷要找哪一家?”根深蒂固的官尊民轻观念让孔乙己问地分外小心翼翼。见对方不解,他又详细地解释道,“夏家大爷居长,奉老母卧居镇东祖宅,晨昏定醒,孝子典范。二爷经商,于镇西置下产业,家财万贯,偏安一隅。三爷家紧挨着大爷,可最近硝烟四起,他携家眷避祸去也。”   周屹十分不习惯听他咬文嚼字,偏孔乙己絮叨许久却独独漏下四房不提,好似故意卖关子,眉头不由皱紧了:“夏家四房呢?”虽然夏宏瑜是他的学弟,但他并不清楚夏宏瑜的家庭情况,只知道他父亲妹妹都死了,家里只留下个没有经济来源的母亲。他这一趟来鲁镇,就是特意来接济烈士寡母的。   孔乙己少不得细细形容了夏宏瑜死后夏四奶奶的落魄境况:“她精于针线,据说卖艺为生,可最近销声匿迹了,不知受雇于何家……她有一处嫁妆宅子,但没住在那里。”孔乙己断腿后羞于见人,平时连庙门都不出,因此信息闭塞,所知亦不多。周屹没能打听到需要的消息,只能暂且循着孔乙己所指,去夏四奶奶的旧屋碰碰运气。 作者有话要说:   ☆、漂移   “你会开车?”回门日那天清晨,苏雪倩扶着酸痛不堪的腰,红着脸诧异。陈耀曦正值如狼似虎的年纪,心中又存了抱儿子的念想,头一回开荤兴奋过度,整整折腾了一晚,缠绵地苏雪倩苦不堪言。好在他还有点良心,第二天醒来控制力回笼,自觉十分对不起新婚妻子,又是端茶又是倒水,俨然一副模范丈夫的做派。可惜……好景不长,晚上他故态重萌,说好了帮爱妻拆发饰,结果拆着拆着就拆到了床上去,直接导致第三天苏雪倩连门都没力气回,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地装死:“鲁镇那个房子我只是暂居,根本不算娘家,不回也没多大关系。”梨花村离鲁镇远着呢,打个来回半天就没了!   “谁说要去鲁镇了?”刚采过阴补过阳的陈耀曦精神抖擞,恨铁不成钢地嫌弃苏雪倩娇气,“昨晚还没过三更我就放过你了,今天你居然还起不来,真是……”刚想评价一番妻子的新婚表现,就见对方犀利的眼刀杀来,一个哆嗦,到了嘴边的话头条件反射般变了性,僵笑道:“鲁镇没什么好玩的,我带你去个更有意思的地方,保证去了你能记一辈子!”   “哼,谁信你!”附近一镇八村苏雪倩差不多都逛过,风俗一脉相承风景大同小异,实话说丝毫没有新意,苏雪倩对此毫不期待。不过,她仍然不情不愿地坐进了车里。因为曾经有位已婚妇女教育过她,夫妻相处最重要的一条戒律就是别在对方兴头上给他泼冷水。——虽然昨晚陈耀曦在“兴头上”时,她真的很想拿盆冷水将他的欲/火浇熄了事。   “我告诉你啊,我不仅会开车,而且还开地很好。”陈耀曦没注意到妻子的意兴阑珊,得意洋洋地调整反光镜的位置,向苏雪倩炫耀道,“我劫过好几辆车,有一回为了压一批货,我一个人从河北开到山西!”怕苏雪倩不信,还特别指出猴子来作证。他的脸上写满兴奋,对于自己突发奇想的旅途满怀期待:“快点上车!我们要跑百公里路呢,不抓紧可赶不回来吃晚饭了。”很像翘首以盼春游的孩子。   情绪是会传染的,见丈夫兴致那么好,苏雪倩被他怂恿地也有几分心动,却不敢跟他一样肆意:“你等我一下,我先去问问妈,翘家一整天还是事先征求一下她的同意比较好。”虽然婆婆客气地接了她的媳妇茶,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和气只在面上。早晨苏雪倩请安时她还特别关照要她‘守妇德,安于室”,难保不会挑剔她。   “你跟我一起出去,跟妈说什么?一屋子佣人呢,难道都是死的?自然会有人报给她知道的。”陈耀曦不以为意,脑子根本在另外一条回路上,嬉皮笑脸道,“再说,这也不算翘家。从今天开始你得转变观念:我在哪里,你的家就在哪里!”不由分说,突然启动,强载上苏雪倩飞驰而去。   “呀,慢点儿,你开的太快了!”突如其来的巨大后背推力把苏雪倩打了个猝不及防,险些撞倒挡风玻璃上。窗外风景疾驰,苏雪倩大惊失色,“小心!”   回应她的是一大脚油门。   稻田平野最适合飙车,陈耀曦有意炫耀车技,一轮油门加完码数指针近乎破表,苏雪倩大叫:“慢点,慢点!”万一撞上什么——视线尽头有一大群野猪飞奔过来,与汽车的相对速度起码每秒十几米,转瞬就近在眼前。不同于被豢养的同胞,成年野猪身姿矫健,冲劲十足,全力一击能撞塌一面土墙。苏雪倩冷汗直冒:“快停下来!”她可不想成为民国车祸案的女主角。   “怕什么。”陈耀曦却没把几只畜生放在眼里,他有充分自信,居然还有空侃侃而谈,“野猪不会避人,我们要是熄了火,连逃都没办法逃,就真成砧板的肉任他们乱撞了!”他曾经有过类似经验,因此毫不慌张,双手紧握方向盘,油门轻点,速度还未降下就瞬间微侧,“漂移!”眨眼间一头拦路野猪就被甩到车后。   “雪倩,放松,你抓紧右上方的拉手,就不容易摇晃了。”陈耀曦游刃有余,甚至还有多余时间来安慰花容失色的新婚妻子,“这些野猪是小意思,我们不会有事的!”   风在耳边疾驰,他指挥轿车左冲右突,如同一把尖刀在野猪群中刺出生路。大小不一的野猪夹着风从车子两边呼啸而过,决堤一般源源不绝。苏雪倩目不暇接,好几次眼看它们就要一头扎进玻璃,转瞬就被陈耀曦奇迹般地化险为夷。   “你——啊——小心!”猪潮已近尾声,但押后的野猪较之前更为凶猛。仿若赛跑结束前的最后冲刺,它们悍不畏死地笔直急冲。陈耀曦突收油门,双手逆时针转圈,方向盘打死后骤然换挡,全力加速——野猪被避过了。但苏雪倩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见紧接其后的狼群目露凶光!   “天!狼!这么多!”难怪能追逼地这么大的野猪群慌不择路!苏雪倩早就听说鲁镇范围内有野狼出没,《祝福》里祥林嫂的儿子就是死在外出捕食的饿狼獠牙下,但这还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狼。它们毛皮发亮,腰身粗壮,体型足有半台拖拉机那么大,坚硬的尾巴剑一般下垂,厚实的脚掌在泥土地上落下深刻的爪印,三五成群几乎均匀加速地向着小轿车的方向直冲。   “坐好了!”陈耀曦毫不露怯,再次施展漂移绝技,闪电一般避过跑在最先的两只头狼,然后突然急刹,车轮在地上划半米长的痕迹,“嘎——”骤然停稳。   “你疯了,还是车坏了?你怎么能停在这里?”冷汗瞬间湿透衣衫,苏雪倩的心被拎到胸口,仿佛失重一般头重脚轻。   “嘘!别害怕——”不可思议地,陈耀曦居然勾起嘴角微笑,干燥的右手蒙住她的眼睛,“雪倩,你要相信我!”这个不安分的人居然在这种情况下开始吻她!他们可是在狼群的正中间!   苏雪倩有种灵魂出窍的错觉,她的血都仿佛凝住了。   “唔,你想谋杀亲夫么?”抢在苏雪倩发飙咬断他的舌头之前,陈耀曦放开新婚妻子僵直的身体,不满地抱怨她没有情趣。想到昨晚的激情,食髓知味的陈耀曦认为在饿狼群中来一场野地婚礼是件十分刺激浪漫的事。   “浪漫你个头!”哪怕性格温吞如苏雪倩也忍不住爆粗口,她恨不得撬开他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垃圾,“我们,我们周围都是狼!会吃人的狼!”   “怕什么?”陈耀曦满不在乎,没事人一样耸肩,“就你这身板,给头狼塞牙缝都不够。”正如他所料,智慧的狼群不是野猪那种低智商生物,他们根本没看上小胳膊小腿又缩在坚硬的汽车钢板后面人类,对他们来说苏雪倩吃起来太麻烦,还得先打开罐头(车子)剥开皮(衣服),远不如赤/身/裸/奔的野猪有吸引力,于是果断追随移动猪排而去。   但苏雪倩没有劫后余生的欣喜,反而惊吓过度,以至于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一直闷闷不乐,就连写着“我爱你”字样的金黄银杏叶海也没能让她重展笑颜。   “遇上狼群是意外,这些叶子可是我精心策划的。”为了讨苏雪倩欢心,陈耀曦借鉴了上海纨绔大少的经验,花了一个礼拜的时间才在荒郊野外找到这个成片的银杏林,可谓用心良苦。“我还以为你会喜欢。”陈耀曦十分委屈。早知如此他就不听猴子远程传授的“泡妞大法”了。   “你真是……”苏雪倩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的心情。别的人都是婚前甜言蜜语,婚后冷言冷语。他倒好,婚前连求婚都没就把婚贴办了,人娶进了门才来补甜言蜜语的课,实在是颠三倒四。阳光照在聚拢成心型的银杏叶上,如果金子一般闪烁光芒,“就像我对你的心”(陈耀曦从纨绔大少那里学来的原话)。他站在金光中,身笼光晕,脸颊上隐约爬上红霞,如同毛头小伙一般呆立无措。   “算了算了,谢谢你啊,我很喜欢。”任何女人都承受不住这样的表白,苏雪倩早没了脾气,“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发自内心地愉悦与满足。她,也是有丈夫可以依靠,可以爱的人了。忐忑了半晌的陈耀曦终于见到她的笑容,不由大喜,从后备箱搬出个野餐桌来请爱妻品尝自制三明治,方才开着车慢吞吞地回村。   那时的他们并不知道,命运已经在前方为他们准备一份巨大的意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金发、木材君、mephisto投给我的霸王票!JJ很抽我连着好几天打不开后台霸王票系统,只能从前台滚动屏上看到消息,所以不晓得是否有遗漏...如有遗漏十分抱歉。   感谢牛牛、猥琐女逐章补分,以及其他所有撒花打分支持本文的读者,祝看文愉快,鞠躬拜谢! ☆、屠村   夕阳西下,断壁残垣。   苏雪倩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许多房屋的头顶仍然在冒烟,但燃料已经耗尽,火势成了强弩之末,只剩最后一点支离破碎的家具残片还在燃烧。无数墙壁倒塌,压住下方的死人。尸体奇形怪状地扭曲着,有的抱住头,有的捂住腹,大多数烧没了头发,风吹来蛋白质烧焦的刺鼻气味。梨花村依水而建,原本有一条清澈的小河贯穿全村,哺育了数千安居乐业的村民。但现在,蓝绿色的河水已经被厚稠的人血污染,断肢碎臂东一截西一块,蜷曲的尸体引来成群结队的蚁蝇,密密麻麻地伏在暴露在空气中的新鲜生肉上饱餐。   “这是……”明显有很多村民仓惶逃生。因为他们的躯体像沙丁鱼一般堵塞住乡道,可是有什么阻碍了他们前进的步伐,逼迫他们仓促回身,然后,可能是被枪炮突然击中要害,横七竖八地跌倒在道路两旁。惊恐仍然停留在他们脸上,其中的一些试图高声呼救,但下一秒他们的头骨就被杀伤性武器击碎,脑浆崩裂,生命戛然而止。   到处都是血,几乎把整条泥土路都染成猩红。   眼尖的苏雪倩在血肉残骸中辨认出了一个熟人。   十天前红眼睛阿义以保释廖美芳为名将华小栓骗到梨花村交易,钱到手后就将他推进了冰冷的河水。现在,毫不知情的华大妈躺在儿子曾经倒下的地方,肥胖的身躯弯曲成诡异的S形。不同于华小栓的衣裤蔽体,华大妈的上半身是□□的,狰狞的闪电状刀疤从右肩一路劈到左腿,肚皮被整个剖开,肠子像胶带纸一般拉开近半米,已经被氧化成丑陋的黑黄色。如果苏雪倩没有猜错,她死前挣扎地很厉害,极有可能拖着及地的内脏踉跄奔逃。早晨吃的面食还未完全消化,从她漏了底的胃中洒落出来,蛆虫一般绞成长短不一的条状物,恶心非常。   她幸运地保留了全尸。更多的人面目全非,根本无法确认他们的身份。比如苏雪倩的公婆,陈耀曦的爹娘。   陈耀曦做梦也想不到,短暂离家,竟成永别。   他并不算孝子。判家出走,公然忤逆,年少时犯下的荒唐事一桩桩一件件,无一不说明他同父母感情的单薄。他本来就不是非常感性的人,即使承受了生恩养恩,他的脑海里也从未涌现过类似于“我爱爸爸妈妈”这样的肉麻话,更没觉得自己有子承父业,或者遵循长辈规划的人生轨迹当提线木偶的义务。很多时候他对父母的耳提面命和唠叨不休不耐烦,潜意识里甚至认为他们是阻碍他随心所欲生活的绊脚石,恨不得一脚踢开,只是碍于伦理道德不得不有所收敛。   但现在,他突然明白自己错地又多离谱。   他并不是不爱他们,他只是愚蠢地不知道自己爱他们。当他冲进陈宅,看到整座房屋都被烧成焦炭,连父母的尸体都同仆人混在一处,无法准确辨认的时候,滔天怒火几乎要将他灭顶。幼时父亲手把手教他写字,生病时母亲彻夜照顾的场景像电影一般在脑海里回放,郁结在心,将他噎地说不出话来。他无比后悔没有对他们好一点。子欲养而亲不在,如今始知滋味是这样撕心裂肺。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奇迹般地没有落泪,但他发誓要将肇事者千刀万剐:“谁?是谁干的!我要报仇!”其实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有能力在短时间内毁灭一个村庄的,可选择的范围非常小。   “就是这两份资料,你们可得好好保管,这是我哥用命换来的东西。”昏暗的灯光下,赵飞将赵奔从日军军营中偷出来的战略资料交给周屹,顿觉无事一身轻。自从接下替弟弟送资料的任务,他就一直被鬼子追杀,一路从河北奔逃到鲁镇。如今,终于可以睡个安慰觉了。   周屹小心地收起资料,问道:“你真的不考虑加入我们吗?我们的队伍正需要像你这样有勇有谋的人才。”   “不了,我弟弟临终前嘱咐我给我娘养老送终。”赵飞生母苏雪倩也有过一面之缘,就是在根据地医院因为儿子的死哭至昏厥的赵老夫人。她这辈子一共生了三个儿子,原本是不可能会有后继无人的担忧的,所以才会听从上海亲戚的劝,将排行第二的赵飞过继出去。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大儿子首先战死,小儿子紧跟其后。“我弟弟临终前托付我把东西交给他的上级,但他没说清楚姓名、地址就咽气了,所以我没能及时和你们联系上。”想起这一年来的经历,赵奔有些唏嘘。   当初他从东洋纱厂的下水道成功越狱后不敢留在上海,无奈之下决定回老家投靠血亲。也许冥冥中自有天意,他在阴差阳错中与弟弟赵奔重逢,可惜还未体会到亲人相聚的喜悦,赵奔就重伤不治身亡。   “我不敢轻举妄动,本来想打听清楚哥哥所属的番队再做打算。可是日本人追查到我的行踪,怎么甩都甩不脱,我只好带着资料连夜逃跑。”赵飞沉着声解释,“我一边跑一边探听消息,直到前不久才同你们的人接上头,他们让我在梨花村等你接应。”也亏得他机灵,抢在日本人血洗梨花村之前就偷溜出村,否则他就要被他们瓮中捉鳖了。——日本人之所以要将梨花村赶尽杀绝,就是找不到他后所采用的下下策,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愿放过一个。   周屹暗暗将近日来所有不解之处连成线:日军苍蝇一般涌入范庄旺村附近时赵飞正巧也在那儿,可以合理推断他手里的资料是吸引他们光顾的主要原因。不由疑惑:这到底是一份什么样的材料,居然令日军高层如此重视?可惜它全是用日语写的,对他来说等同天书。裹紧风衣,周屹把手往资料上压了压,加快了脚步。   后头有人在跟踪他。如果没猜错,至少有十来个人,脚步敏捷轻巧。这意味着,他们全是身强力壮的男人。他全无胜算,只能智取。   右手摸进口袋,周屹将食指轻轻扣在扳机上。他对鲁镇不熟,这条路却是走过的,中间有座破庙,正是几天前他偶遇孔乙己的地方。这是一条死路,但他别无选择。   后面的追兵似乎熟悉地形,为首的一个大喊一声“止(と)まれ(站住)!”,一枚子弹紧挨着周屹的肩膀擦过。   周屹俯身跳进破庙,顺手将门闩一上,子弹立马在木门上打了十来个枪眼。几乎没有思索,周屹飞快掠过佛像,全力以赴直冲庙左边的小院。“砰!”的一声,追兵突破大门,正好看见他的衣角从视线尽头划过。“あちら(那边)!”其中一人高呼,追至那里却没了周屹踪影,只有一个瘦弱的瘸子低着头倚靠在佛像旁,手脚僵直,衣衫褴褛,屁股底下还垫着个眼熟的蒲包,显然已经死了很长时间。   小院只有十米见方,陈设极少,一目了然。日本人的目光落在白墙表面的泥脚印上,翻过两米三的矮墙,正看到陈耀曦□□抵住周屹的太阳穴。说时迟那时快,另一伙试图夹击的日军已经从门口强行闯入。   陈耀曦抬头,目光如炬:“我是剿匪大队后勤处办事员邱志诚,这位是我的夫人池红珺,我们是汪政府的人!” 作者有话要说:  安定祥和(至少相对安定祥和= =)的孔乙己篇到此结束了。。。 ☆、卧底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摘自谢脁《入朝曲》)   南京自古繁华。可是苏雪倩初来咋到,满心以为会看到一个热闹鼎盛的大都市,却发现它汲汲营营,满街铜臭,空气中弥漫着发自骨髓的腐坏气息。相比商市林立的上海,南京本地的工商业并不发达,但其到底是“首善之都”,大量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蜂拥而入,带来巨大商机。政客军阀耗费巨资打造欧美风格的别墅园林,心思活泛的商贾用酒吧、餐厅、夜总会点缀街市,服务业空前繁荣,造价高昂的柏油马路从中山码头一路铺到中山陵。   人是社会动物,人多的地方总少不了攀比,而欲望的膨胀必然带来现金的流通。只可惜再多的金银,流到普通老百姓腰包里的总是少数。没有实业的支撑,靠给人抹桌子洗脚拉洋车谋生的穷苦人发现日子越来越艰难。即使有祖屋可容身的本地居民,每月所赚的劳务费也填不饱肚子。   “秣陵才子更多人”成了故国旧梦,自清亡后,伪政入主,穷怕了的老百姓没有心思感叹世事变迁,就被历史的重鞭抽打着匆忙挣命而去。而立于金字塔顶尖的宠儿攀着数万同胞的肩膀爬到高处,得意洋洋地自夸本领高强,耀武扬威般向下看——   “呀,邱太太来了,欢迎欢迎。”朱莉穿着时兴的西式百页裙从二楼款款而下,红唇粉颊,纤腰翘臀,黄白相间的钻石项链在灯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   时针正好指向十点,夜幕已经铺开,但对习惯了昼伏夜出的生物来说,享乐才刚刚开始。   “抱歉迷路耽搁了,你知道,我家没有汽车和司机……”苏雪倩赶紧上去挽过朱莉的手,将头凑到她耳边低声抱怨,“安家费还没批下来,家里都快没米下锅了,你看这——”   “急什么,总会下来的。”朱莉丝毫没把苏雪倩的忧虑放在心上,若无其事地将她引到大厅,轻描淡写道,“你们在革命区吃了那么多年苦,如今苦尽甘来,政府是不会亏待你们的。”她对政治毫无兴趣,可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从跟了张司令,话里的官腔越来越浓。   朱莉说得冠冕堂皇,苏雪倩却不敢将场面话当真,忧心忡忡地表忠心:“我听说上头有人怀疑我们是特务,所以扣着钱不肯发。老天作证,我们要是有异心何苦千里迢迢跑到南京来。志诚在河北可是已经当上了副团长,大好的前程等着他呢!”   “我知道我知道。”朱莉娇笑着哄她,“你再耐心等两日,说不定明天安家费就到手了。”   “哎——”叹口气,苏雪倩真诚地谢过她的吉言,金色系带的高跟鞋在红杉木地板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取了杯红酒一个人退到角落里发呆。   人生何其无常!一个月前她叫苏雪倩,甜蜜备婚,风光大嫁,满怀希望迎接新生活。谁知好景不长,才短短一个月她就被迫隐姓埋名,藏头缩尾,还得时刻提心吊胆唯恐锒铛入狱——她掉进了《风声》里!相信所有看过这部电影的朋友都会对“六爷”拷问女革命者时使用的银针记忆犹新。汪伪政府对待背叛者素来心狠手辣毫不留情。   “雪倩,你得学会放松,这是场持久战,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陈耀曦揽过她的肩膀,试图用自己的体温让妻子冰寒的身体暖和起来。在鲁镇偶遇周屹时陈耀曦亦十分惊讶,他当初将他留在河北时就没想过这辈子还会有机会重逢。哪知人算不如天算,陈耀曦才刚将父母入土为安,转瞬间自己也深陷泥潭:周屹威胁说,如果他不帮他将资料转交组织,他就告诉鬼子说他和苏雪倩都是党员:“反正苏雪倩的确为根据地工作过,而且日本人赶尽杀绝,即使毫无证据,他们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潜在的敌人。”   “我逃跑的时候趁追兵不注意,把资料藏了起来。日本人在我身上搜不到,必然会怀疑你们窝藏。”事态紧急,周屹尽量长话短说,“组织前段时间给邱守明在汪伪剿匪总队司令部安排了一个潜伏身份,化名‘邱志诚’,但他有事耽搁,暂时还没来得及报到。不如你们就顶替他和他‘太太’,借机传递资料。”   正如他所料,日本人仔细搜查了陈耀曦和苏雪倩,一无所获后严刑审问周屹。周屹实话实说自己藏匿了资料,可是具体地址无可奉告。他不傻。若非真的甘心与鬼子同流合污,否则咬牙不说日本人还有可能留他一条命,老实交待绝对只有死路一条。这是在革命人中广为流传的铁则。   可是日本人自有办法对付他。据说他们把他转移到了一个专门关押政治犯的集中营,名字和位置苏雪倩无从得知,但却知道那里能让每一个深入其中的“ばかげる(日语:混蛋)”生不如死。   汪伪政府投靠日本,鬼子初步洗脱了陈耀曦和苏雪倩的嫌疑,没有为难他们。但由于事关重大,他们仍然坚持“护送”两人去南京核实情况。幸好邱志诚在司令部的身份有案可查,而周屹将验证身份所需的所有暗号口令都转告了苏雪倩,才让他们侥幸逃过一劫。可以想见,若是没有政府官员的身份保驾护航,多疑叵测的日本人可能已经让他们转世投胎了。   但死里逃生的陈耀曦和苏雪倩没能松口气。冒名顶替是技术活,剿匪总队干的就是打击异己的勾当,是伪军中除了特务处以外最大的侦察员聚集区。两个毫无经验的冒牌货要在火眼晶晶的侦查员堆里班门弄斧,光想想就让人冷汗直冒。雪上加霜的是,组织给邱志诚安排的身份本来底子就不干净:他是汪政府派往口口口的奸细。   “邱志诚,男,二十八岁。八年前去口口潜伏,升到副团,一个月前事泄逃到南京。”伪军剿匪总队司令侍从官白小年捏着尖柔的嗓子为张司令介绍邱志诚的生平,撅着嘴嫌弃说,“我打听过了,他潜伏期间没什么建树,不知道怎么攀上了林翔韬的高枝,才被安插到咱们后勤处。”   不是他从门缝里看人,后勤处这种无关紧要的部门唯一的作用就是养闲汉。目前在里头就职的两位一个是因公负伤后政府特别照顾安置的原伪军剿匪大队长黄安魁,不过挂个处长的虚名,上任后一直在海南养伤。另一个叫朱一毛的倒是勤恳,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也不吭气,可是光看名字就晓得是个文盲,大字不识一个,派不上大用。他同邱守明一样,都是靠裙带关系上位的。只不过邱守明得了副主席林翔韬的亲睐,而朱一毛是借了姐姐朱莉的东风上位。   “他没死在河北,不是命硬就是确有几分本事。既然有靠山,就别去惹他。”张司令喜怒不形于色,但语气里隐约透露出几分不悦。白小年名义上是他的侍从官,实际私底下两人有首尾,在一起三四年了,算是老相好。不过不同于白小年的专一,张司令男女通吃,除了好男风,家里还养着一位夫人两个姨太太。前年去扬州公干又勾搭上了交际花朱莉,虽然没给名分,但两个人的关系路人皆知。张司令为了安置新欢,又是替她在南京置房产又是为朱一毛安排工作,白小年知道了难免拈酸吃醋,虽然不敢挂在嘴边,但说话时的阴阳怪气连聋子也能听出来。   “为难他的又不是我。”白小年委屈道。他一个小小的侍从官,还没扣下公务员安家费不发的权利。何况他素来看人下牒,虽看不惯邱志诚的太太和朱莉亲近,但还没蠢到为这个得罪副主席的地步。论官职,林翔韬比张司令高不止一阶,哪怕他想狐假虎威也没底气,“是特务处王处长说他来的不明不白,虽然有林主席作保,但我们这样的单位总要小心点。”   “王田香那是职业病,看谁都像特务,他们跟踪了他一个月,又跟踪出什么来了?一群没事找事的废物!”张司令皱眉道。特务处处长虽然行政职级比他低,可是因为职责特殊,一直不大听话。按理说邱守明是剿匪大队的人,王田香要调查前应该向张司令报备,可他偏偏一声没吭。倘若不是池红珺有意无意地跟朱莉提了一句,张司令到现在还蒙在鼓里。   “朱莉问了张司令,张司令说他根本不晓得我们被监视的事。”剿匪司令部拨给陈耀曦暂住的宅子里,苏雪倩心事重重。自从来到南京,他们身后一直有来路不明的人鬼鬼祟祟地尾随,而他们至今不知道对方的来路:朱莉可能撒谎,张司令可能胡乱编话敷衍朱莉,除了彼此他们在汪政府孤立无援,一切皆有可能。苏雪倩甚至怀疑过那些人是口口口派来同他们接头的——来南京的路上陈耀曦曾经想办法避开日本人与邱守明通过一个电话,请他帮忙处理冒名顶替的善后,并答应事成之后告知周屹藏匿日军资料的地点。当时邱守明说,他此次潜伏是有任务在身的,但是鉴于陈耀曦与苏雪倩都不是党员,他需要向上级汇报后再同他们联系。   陈耀曦不止一次地咒骂那些隐在暗处的偷窥者。因为不清楚对方的来路和意图,他原本同苏雪倩商量好的逃跑计划被迫延期。他原本以为,只要离开日本人的视线,他就能带着新婚妻子拍拍屁股干净利落地回河北去的!现在却连火车票都不敢去买,万一那些跟屁虫是汪伪爪牙,投敌的大帽子压下来可够他喝一壶的。   他们甚至在家里的桌子底下发现了窃听器,幸好在后世看过几本牒战片的苏雪倩现学现卖,及时察觉了对方的动作,否则无论是再次联系邱守明还是联系陈耀曦远在上海、河北的手下,他们都将暴露在未知的敌人面前。   苏雪倩无比庆幸民国时期没有录相,让她至少可以通过纸笔与陈耀曦沟通。假如对方把探头装在卧房或者浴室,想象一下洗澡的时候有猥琐大叔盯着显示屏观摩,她真是不要活了!   “要是让我查出来是谁指使,我一定要好好报复!”咬一口苹果,苏雪倩气势汹汹。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青清轻倾卿和无限期赚钱的霸王票,鞠躬再鞠躬! ☆、怀孕   不管陈耀曦心中打什么小九九,作为后勤处的普通办事员,他的生活至少在表面上看起来相当规律节制。早上七点准时起床,八点出门,五点回家,除了推不过的公事应酬,他下班后极少在外逗留,更别提黑龙帮老大时期混得烂熟的夜总会与歌舞厅了。——毕竟,他是个被赶上架的业余间谍,少一分与人接触,就少一分露陷的危险。   不过其他人没注意到的是,他时常借着公务之便打探汪伪政府内部的行政编制与人事安排,暗中推敲其中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   “你被周屹劫持后,易汉奸受到极大的牵连。他的政敌借机动作,将其它几桩高官遇刺案一同栽赃到他头上,说他是口口口奸细,极力主张严惩他。汪精卫一来为了向日本人赔罪,二来也想掩盖某些他见不得光的排除异己的行为,同意将易汉奸处以极刑,家产抄没,其夫人作为帮凶也被枪毙。唯一幸免于难的是她女儿,传言说她逃去德国投奔了她哥哥。不过德日是盟友,路途又极其遥远,就算她侥幸没死在路上,到目的地后估计日子也好过不了。”按压着疲劳的太阳穴,陈耀曦从成摞的资料中抽出空来,与苏雪倩互通情报。由于苏雪倩曾经为易先生工作过,所以他嘱咐她将所有记得的名字都默写下来,想尽办法逐一打听他们的行踪,“其他那些你见过的马太太廖太太之类,丈夫都属于易先生一系,他倒台后她们也没落到好,死的死残的残,目前都不在南京。”   苏雪倩大松一口气。虽然上海和南京相距甚远,但战乱年代政府官员流动频繁。来到南京后她一直寝食难安,终日提心吊胆,唯恐被老熟人认出真身,如今总算能睡个安稳觉了。   陈耀曦也庆幸道:“幸好你只是易公馆的一个小女佣,藤风日海死前没人关注你,更不会有人闲地没事做给你拍照。不然他们手里有你的照片,我们就是插翅也难飞了。”前几日汪政府给他们的安家费终于到位,与此同时监视他们的人手也明显锐减,但仍有几个人留守。由于这两者在时间上惊人地吻合,陈耀曦推测下令跟踪与扣发安家费的是同一个人。   “张司令的可能性不大。”仔细分析了情况后,陈耀曦断言,“安家费由财政部特款司下拨到剿匪司令部行政处,再由办事员发到我手里。如果是张司令做手脚,那款项肯定很早就挂到了行政处,只是办事员截流不发。可是我查了司令部的出入记录,特款司官员在我拿到款项的当天才来司令部,可见是特意为了给我送钱来的。”与后世便捷的银行转账不同,民国的金钱往来还停留在现金交易的初级阶段,即使大宗交易使用银票,也需面对面交接。   苏雪倩赞同道:“张司令能坐稳剿匪大队一把手的位置,必然不是酒囊饭蛋。哪怕他看你不顺眼,也不会明着得罪林翔韬,阳奉阴违更便利些。”陈耀曦在他手下讨生活,倘若他真的有心,有的是机会使绊子。   陈耀曦也这么认为。可是幕后黑手到底是谁,两人讨论了半晌也没能得出有用的结论,只好丢开不管,手拉手去外边下馆子。——拿到了安家费,总是要庆祝一下的。而且组织当初为了多安排一位女同志进司令部,凭空给邱守明捏造了一个夫人,对池红珺的初始设定是“政府指派给邱守明的假妻子,之后弄假成真,感情甚笃。”因此,秀恩爱是题中应有之义。   至于林翔韬为什么愿意帮忙,一种说法是他被口口口人策反,秘密为组织效力。另一种意见则认为他是墙头草,搭上口口口这条线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给自己的将来留条退路。   当然,这种高层秘辛并不是苏雪倩能够关心的。目前她的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怀孕!可能是发育关键期营养不良的关系,她的经期一直不准,但是像最近这般一连五十几天被大姨妈抛弃的情况还从来没发生过。   “赶紧去医院做检查!”陈耀曦兴奋地两眼放光。最近糟心事太多,他还没从父母意外去世的打击中缓过神来,根本没心思与苏雪倩过夫妻生活。但是,新婚那几天他可是以生神仙儿子为目标,把苏雪倩折腾地死去活来啊!如今终于要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了,陈耀曦顿觉神清气爽。   苏雪倩无语:就晓得告诉他有这样的结果。平心而论,现在他们内忧外患,并不适合生孩子。但是,如果胎儿真的已经在肚子里落地生根,她也不会二百五地去打胎。先不论民国医疗技术落后,一尸两命之类的事司空见惯。就是苏雪倩自己,内心里对这个承袭了自己血脉的孩子也颇有期待。单身的时候不觉得,但时移事易,自筹备婚礼开始,她就不止一次地幻想过未来儿女的模样。他是男孩还是女孩?调皮还是安静?会像她多一点还是像陈耀曦多一点?   辗转于众多压抑憋屈的剧情,经历大风大浪的苏雪倩异常渴望温馨平静的家庭生活。一个孩子或许无法扭转她跌宕的命运,但无疑将为她开启另一种人生格局。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如今孩子如期降临,他们却身陷囹圄。   “我不敢明着打听周屹的情况,但是听同事话里的意思,他肯定还活着。日本人很在意那份资料,所以仍旧没放弃拷打他。”陈耀曦皱着眉头说,“如果他愿意交出资料,就不会受那么多的苦……”也许为了震慑“嫌疑人”,来南京的途中鬼子审问周屹从来不避开陈耀曦和苏雪倩,以至于他们不止一次地看到周屹被打得皮开肉绽。但周屹就是死咬住口一个字也不说,甚至还强打起精神往鬼子脸上吐唾沫儿。“铮铮铁骨”,即使陈耀曦视他为情敌,忌恨他将自己拖入汪政府这个泥潭,也不得不承认至少在民族大义上,他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火红的烙铁烫上周屹血肉做的胸腔,但当周屹仍然微笑高喊救国理想时,即使是心狠手辣如陈耀曦,也难免动容。“等到了冀西,X子要号召弟兄们杀鬼子,MD欺人太甚了。”陈耀曦恨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誓不放过任何一个仇人,“反正猴子刚买了武器,正好可以拿鬼子当靶子练枪法——”他愣住了。   正前方,一个穿灰黑麻衣的男人从喜乐会浴池二楼的窗户纵身跳下,被紧跟其后的黑帽男人击中要害,爆尸街头。行人惊慌逃窜,混乱中,只有一个傻乎乎的长褂男人跑到尸体跟前注视了几分钟,神色凝重。   苏雪倩看了看手表,指针正拗成五点钟的造型。如果她没有猜错,长褂男人的名字,应该是余则成。 作者有话要说:   ☆、考察   苏雪倩被余则成的乱入扰得心绪不宁,陈耀曦却以为她受到命案现场的惊吓,执意请来中医为她开药压惊:“你现在双身子,可不能不把自己当回事。书上说孕妇心情不好会影响孩子大脑,你应该……”即将当爹的二十四孝奶爸大抵都有些碎碎念的毛病,苏雪倩哭笑不得地听他现学现卖从收发专员顾晓梦那里借来的《孕事二十四讲》,怪问道:“这位顾小姐自己没结过婚,无缘无故的怎会借你这种书?”   “她堂姐是圣心医院的妇产科专家,在孕妇保健方面很有心得,这本书就是她写的。”陈耀曦指着编者一栏给苏雪倩看,上面果真印着一个类似顾晓梦的名字,叫顾晓晴。   “原来……如此。”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似乎顾晓梦真的只是出于同事关心才借书,但看过《风声》的苏雪倩却疑心她另有深意。在那本大受好评的电影里,代号“老鬼”的顾晓梦刻意在汪伪政府官员面前营造了摩登、肆意、任性的形象,实际却借职务之便,为组织输送了大量情报,是个用实际行动支持革命的金牌卧底。虽然影片的最后她为了保护上级“老枪”而死,可是这样一位集聪慧、美丽于一身的女性,会平白无因地去关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后勤处办事员吗?要知道,收发专员的职位序列属于机要秘书范畴,顾晓梦的办公室位于政府办公楼的最高层,与底层的后勤处相距甚远。若非有意,“自视甚高”的她可能根本不会注意到报到才一个月的陈耀曦。   顾晓梦想做什么?她的接近是否是出于组织的授意?苏雪倩在心中暗自揣测。毕竟对于口口口来说,不是党员的苏雪倩和陈耀曦立场未明,不一定值得信赖,因此派人观察他们的言行无可厚非。   “我说怎么会有人穿平底鞋来赴宴呢,原来是邱太太,听说你怀孕了?”不出苏雪倩所料,参加晚宴时她才刚在顾晓梦面前晃了一晃,对方就状似漫不经心地把她叫住了。   “请问您是……”即使早就向陈耀曦打听过顾晓梦的样貌,苏雪倩仍然装出不认识对方的模样,以免暴露自己对她的过分关注。顾晓梦不以为意,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笑容十分漂亮:“你怀孕多久了?”   “才两个多月。”苏雪倩摸摸肚子,笑着与她寒暄,“多谢顾小姐借给志诚的书,我认真读了,受益匪浅呢。”   “没什么,顺便罢了。”顾晓梦嘴角一翘,心不在焉,“我看到一个老朋友,失陪……”也不深谈,点了下头还没等到苏雪倩回应就管自己走了开去。   正巧看到这一幕的朱莉为苏雪倩抱不平:“神气什么,说是吃公家饭,其实就是个内部邮差,每天收收报纸发发文件,要不是投生的好,谁看得起她!”顾晓梦的爷爷是许世昌手下的部长,父亲转行做实业,产业众多,水泥厂、药厂、纺织厂、货运行什么生意都做。虽然现在家中无人走仕途,但她父亲与汪精卫是把兄弟,去年还给航运队捐过飞机,说是家财万贯也不为过。这样的背景加上顾晓梦的刻意经营,很多人都误以为她是眼高手低的女性版二世祖,这是她最好的伪装。   “这话也就你敢说。”苏雪倩拉住朱莉的袖子,颇为忐忑地向四周观察了一番,发现没人注意才就着朱莉的话头恭维她,“我再不喜欢顾晓梦,人前还是免不了小心巴结。我和志诚是外来户,哪里敢得罪她这样有根基的人呢?”如果说顾晓梦的面具是在伪政府玩票的千金大小姐,苏雪倩对自己的定位就是懂得委曲求全的本分妇人。她能同朱莉交好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定位:她出身卑贱却攀上了高枝,正需要苏雪倩这样的能适时体现其优越感,又不至于辱没她交友品味的朋友。据说初到南京时朱莉也曾试图打入顾晓梦的交际圈,但显然单靠美色上位的高级妓/女是无法被自视甚高的名媛所接纳的。   被拒之门外的朱莉怀恨在心,撇嘴道:“她也算有根基?家里只有几个臭钱,当官的是一个没有。”   “不用他们家,光她自己我们也得罪不起。”苏雪倩浅笑着把嘴唇往顾晓梦的方向一努,玩笑道,“你看那边那个正同她说话的长官,就是黑红领结的那位,我听别人好像叫他王处长?一看就官至高位,要是顾小姐给我们上点眼药……”正说着,就见那个男人把视线投了过来。   苏雪倩心头一紧,连忙刹住话题,对方却阴沉着表情把脸转了开去。   “我盯了邱志诚两个月的梢,没查出什么来,只好撤了大部分的人。”王田香盯着顾晓梦的胸部臆想了几秒,在她察觉之前调开了视线。   顾晓梦点了根新式女烟优哉游哉:“我也就随口一说,怕从口口口根据地来的人不干净,提醒你去查一查。既然没事,那就最好了。”她之所以提点王田香,主要是为了防止陈耀曦一脱离日本人的管制就带着日方资料的藏匿地址逃跑——不得不说,她很有先见之明,这的确是之前陈耀曦的打算。——虽然组织已经从谷子地、邱守明等人的口中得知陈耀曦的革命性并不鲜明,但纵观他的履历,也并没有明确的口口行为。况且,他的父母被日本人所杀,血海深仇最能使人奋起。换言之,陈耀曦是可以争取的那一类人。   往汪伪政府安插钉子不容易,组织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有可能成为同志的同胞。   不过,在没摸清陈耀曦的思想动态之前,贸然派人与他接触太过危险。倘若他存心出卖,以他政府办事员的身份,绝对有能力让接头人死无葬身之地。   不同于一个月前需仰仗组织帮助完成身份验证的陈耀曦,组织对办完了入职手续的他丧失了掌控力。所以,才会安排顾晓梦就近观察陈耀曦的行为,暗中评估游说他的可能性。   “如果他可信,就让他全权接手邱守明的任务,委托他潜入核顶山监狱。”“老枪”在给“老鬼”下达的命令中用摩斯密码写道,“为了保密,核顶山监狱已经数年没有招纳新人,人手严重不足。再过几个月,它就会在伪政府现有编制内扩充新鲜血液,林翔韬许诺,届时会将邱志诚安排进去。到时候,他和他的妻子可以与我们里应外合,将深陷其中的同志救出来。”   从组织掌握的情报来看,核顶山是汪伪政府与日本人合办的集中营,规模巨大,其中至少关押着两千余名革命志士,可惜具体位置一直不可考。营救深陷其中的同志,是组织费尽心机安排“邱志诚”这个假身份的真正原因。   这一点,与邱守明莫逆之交的周屹也心知肚明。若非赵飞提供的资料太过重要,他绝对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去赌陈耀曦的人品。当然,苏雪倩也在其中起了重要的作用。阵地的遭遇加强了周屹对苏雪倩的信任。如今在他心中,苏雪倩已经成了一个身世古怪但却爱国爱民的准同志。“苏雪倩不会坐视陈耀曦卖国。”没来由地,他形成了这样的认知。若不是突然被捕,周屹甚至愿意亲自来做苏雪倩的入党介绍人。   “已与目标夫妇建立联系,考察尚需时日,十分期待队伍的壮大。”深夜,顾晓梦倚在床头,在刊登了周屹被捕消息的老报纸上批上孙中山同志的题词:“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就着烟头一点,顷刻化为灰烬。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感谢爱四爷爱生活、糖果、749078、阿冰、木材君、金发扔的地雷!我仍旧打不开后台,如有遗漏十分抱歉。。。   应该有不少读者没看过〈风声〉和〈潜伏〉,我的故事设定在〈风声〉开始之前以及〈潜伏〉的1、2集,所以只是借用了人物和背景,会逐渐在文中进行介绍,希望不会影响没看过的读者阅读。如果有不理解的地方请留言,我会进行修改的,非常感谢! ☆、营救   在《潜伏》中,刺杀大汉奸李海丰是军统外勤余则成潜入汪伪政府的唯一目的,所以自从那天在街头偶遇,苏雪倩就有了李海丰命不久矣的心理准备。果然不出十天,就传来了死讯。   “李海丰死了关我们什么事,还巴巴地喊我们去给他鞠躬,说白了就是颗见风使舵的墙头草!真自以为是个人物了,葬礼搞那么大,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朱莉十万分不乐意地扔下麻将牌,由张司令特派车载去参加悼念活动,心中暗骂李海丰德不自量力:他虽然有着“密码宝典”的名号,善于进行情报分析,可他原本是口口口,叛变到汪伪政府还不足一年,远没有打入核心圈。他能被安排到伪政府政保总署电讯处当处长也并非是因为得到了汪精卫青睐,而是看在他有一技之长的份上,而且伪政府也正需要树立一个像他这样的“反蒋义士”来作典型。   政保总署和剿匪司令部分属不同部门,李海丰的官位也不高,按理说他的葬礼与朱莉、陈耀曦毫无关系。不过,汪政府内部关系盘根错节,李海丰不知怎的与好几位高官有转折亲,因此葬礼热闹非凡,连林翔韬、张河春等要员都亲自到场,作为小罗罗的陈耀曦等人自然也不得不捧场。   “张河春是俞德贵的舅舅,现在是财务部长。”瞅准没人注意的空档,陈耀曦凑到苏雪倩耳边小声介绍。俞德贵仍然在上海当他的警察局长,张河春并没同陈耀曦和苏雪倩打过照面,所以两人并不慌张,“站在他右边的是武田良吉,日本特务机关长。他左边的是吴志国,伪军剿匪大队长。”   苏雪倩的目光从两人的脸上滑过,心中暗暗加了注脚:前者是害死顾晓梦的日本人;后者是顾晓梦未曾谋面的上级“老枪”,两人一直通过单线联系。在电影中,武田良吉最后死在为“老鬼”报仇的“老枪”枪下。   这几天,苏雪倩一直在考虑营救顾晓梦的可能。如果她袖手旁观,身份暴露后的她将死地很凄惨:被王田香绑上一根手指粗的布满绣花针的麻绳,两个特务驾着她,让她□□的□□在粗糙的绳上来回摩擦,直至鲜血淋漓,糜烂模糊……   “呕……”电影镜头在脑海中一一浮现,怀孕以来还未体验过妊娠反应的苏雪倩脸色一白,冲进卫生间吐得天昏地暗。   “你没事吧?”正巧在盥洗室补妆的顾晓梦递了块手帕给她,小心翼翼地站在离她一米远处,捂着鼻子十分嫌弃她身上的怪味,“我姐说人多的环境空气杂,对孕妇不好,你以后尽量多呆在家里……”   “谢谢。”吐空了的苏雪倩感觉好了一点。不过顾晓梦有所不知,她现在是全职太太,每天呆在屋子里养胎都快被闷坏了,倒是乐意多参加些宴会走动走动。她之前没吃过苦头,不晓得孕吐起来这么难受,现在亲身经历了一把,以后她肯定要减少外出了,毕竟什么都比不上肚子里的宝宝重要。   此刻陈耀曦仍然守在女厕所外焦急地等待老婆吐完,苏雪倩扶着墙壁直起身,仔细打量了一番卫生间的格局,发现所有小隔间的门都半开着,里面的情况一目了然。换句话说,现在厕所里只有她和顾晓梦两个人,门口还有个望风的!若是有人要进来,陈耀曦难免要解释一下一个大男人站在女厕所门口当门神的原因,苏雪倩不可能听不到动静。   “‘老鬼’,最近日本被刺杀的高官数量激增,武田已经疑心司令部内部有奸细泄漏了官员行踪,但他还不确定,因此计划发布虚假情报钓你们上钩,你要小心。”电光火石间,苏雪倩咬了牙,飞快根据剧情做出了提醒。前几天余则成暗杀李海丰成功的消息传来时,日历本上所指的时间是1945年,但今天再去看,时光已经倒回到1942年双十节前后,正好是顾晓梦等人被武田良吉和王田香关入裘庄秘密审讯的时期。由此可见,《风声》的剧情即将展开。   但顾晓梦并不是轻信的人:“什么‘老鬼’,你疯了吧?”面上一派天真,她假装毫不知情。   “你直接听命于上级‘老枪’,通过城隍庙前的布告栏将窃听来的汪伪政府和日军情报发布出去,请革命志士击杀汉奸与日本人。”顾晓梦的反应在意料之内,若是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取信于她,她也就不会是连对手武田良吉都称赞手段了得的优秀间谍了。苏雪倩早有准备:“布告栏由剿匪大队的清洁工负责去贴,情报用摩斯密码伪装成中奖彩票号码,寻常百姓不会疑心,只有手里有密码母本《孽海花》的接线人才能看懂。——我如果不是自己人,凭上面说的这些就可以让武田良吉抓你们一百次了。”   她说的全是实情,顾晓梦心中信了七八分,却很疑惑:“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   “这你就别管了,我得保护提供消息的同志。”苏雪倩回答地半真半假。地下工作风险巨大,为减少叛徒带来的损失,党员间的联系慎之又慎。像“老枪”和“老鬼”这样的同志,哪怕同在一个单位且是直接上下级,相互间也不知道对方的身份。因此,顾晓梦没有追问,而是转而询问周屹藏匿日方资料的地址。   苏雪倩刚将周屹留下的密码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就听见门口传来陈耀曦的声音:“李组长你好!我太太不大舒服,我在这里等她——”   “陈耀曦可以信赖吗?”电光火石间,顾晓梦凑到苏雪倩耳边私语。苏雪倩的身体本能地一僵,顾晓梦就从她的神情中分析出了大概,迅速转入小隔间,按下冲水马桶。   “哗啦啦!”巨大的落水声倾泻而下。   译电组长李宁玉推门而入,苏雪倩佯伏在洗漱台上干呕,连头都不曾抬过一下,直到“偶遇”顶头上司的顾晓梦与她手拉手离开后,才心神不属地对着镜子整理仪容仪表。   她的心跳地飞快。   她不信任陈耀曦,刚才那一瞬间下意识的迟疑是铁一般的证据。   战乱年代,夫妻间政见不合十分常见,甚至有不少男女为此分道扬镳。但这并不能成为苏雪倩的借口。理智告诉她这样可以将暴露自己的风险降到最低,但在情感上,她对没能待之以诚怀愧疚。周屹被抓后曾有一段路与他们夫妻俩同行,虽然在日本人的看管下鲜少有机会私下接触,但日本人怕脏嫌臭,每天早上都会要求苏雪倩去给周屹倒马桶。所以,苏雪倩架起了周屹与陈耀曦联系的唯一桥梁。如果苏雪倩实情相告,然后推说自己告知顾晓梦的《风声》剧情全是从周屹那里听来的,陈耀曦根本无从怀疑。   日本人刚杀了陈耀曦的父母,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早已对日本人恨之入骨。汪伪政府与日本人狼狈为奸,口口口是其死敌,即使为报杀父之仇,他出卖革命的可能性也极低。   但苏雪倩却选择秘而不宣。即使他是她的丈夫,即使她不久之后她将为她生儿育女,她仍然对他有所保留。   “是我太小心谨慎了吗?还是,我不够爱他?”苏雪倩扪心自问,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雪倩,你还是不舒服吗?”苏雪倩苍白的脸色吓坏了对孕妇的身体状况神经过敏的准爸爸,陈耀曦一手架住妻子的胳膊一手拿钥匙开门,“要不要先去床上躺一会儿?我早上买了只鸡,待会杀了跟你熬鸡汤喝,不过还得买些蔬菜,你想吃什么?”   视线无意识地滑过窗户下的地毯,他顿住了。出门前刻意撒了白色粉末的毯子上赫然有个不规则的痕迹,昭示着在他们离开的几个小时里有人擅闯民宅。“哎,我的钱包呢?是不是落在抽屉里了?”静默一秒,陈耀曦的手悄悄扣上□□扳机,示意苏雪倩站在原地别动,自己似无所觉地往屋里走。   他走地很慢,苏雪倩觉得浑身的血液都随着他缓慢的脚步逐渐凝结……   陈耀曦一直走到大厅正中央才放下枪。   昂贵的实木地板被鲜血染红,一个胸腹中枪的男人侧躺在地,已经失去知觉。“邱守明!”苏雪倩大惊失色,匆忙落锁,将仍未放弃尾随的跟踪者视线挡在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咩咩的杨的霸王票! ☆、搜查   “必须尽快把他胸腹部的子弹取出来,否则要是再拖一小时,他必死无疑。”血液再次勾起苏雪倩的呕吐欲,但此刻情况危急,她连捧住垃圾桶倾吐的时间都没有。卫生学校里学到的知识告诉她,对危在旦夕的邱守明来说,时间就是生命。   但是……苏雪倩看看自己的手,自己真的能救活他吗?虽然在阵地时有治疗类似病人的经历,但那时有成套的手术刀,有消过毒的干净纱布,还有抗感染的医用酒精。而现在,家里唯一可用的尖锐器材是菜刀!   苏雪倩无比后悔,早知道她至少该准备把剪刀的!可是安家费两天前才下发,之前哪怕他们有小金库备用,也不敢拿出来招人眼。毕竟,“邱守明”是一个在穷乡僻壤潜伏了八年,又因为暴露身份,好容易才从“敌占区”逃出个光身来的奸细,他理应身无长物才对!因此陈耀曦带着苏雪倩到处哭穷,能省则省,自然没有能力添置家庭用品。更何况,这一个多月来内忧外患,他们疲于应对,也着实没有精力顾及其他。   “要不,我现在出去买把剪刀回来?”苏雪倩皱着眉头建议,但很快被陈耀曦一口回绝。杂货铺倒是不远,出家门拐过一条街就到,问题是他们听到了门外急促的敲门声:“搜查搜查!快开门!”喊声粗鲁尖利,语气十分不客气,竟是一副强闯的架势,“开门!不开门我们就踢进来了!ばか(浑蛋)!”   “XX!一定是邱守明引来的!”陈耀曦忍不住骂了一句娘。他虽然没有官衔,但好歹也算政府官员,南京地界上敢这样肆无忌惮搜查他的用脚趾头也猜的出来。李海丰死后,军统官方电台公开承认对此事负责,大力表扬刺杀叛徒成功的余则成:“昨日,南京还在为李逆海丰吹嘘聒噪,今天他已命丧黄泉,这就是叛徒的下场,令国人振奋……(摘自《潜伏》)”。   此事在社会各界造成巨大反响,反汪抗日热潮高涨。汪精卫得知后大怒,下令彻查内部奸细,誓不放过任何一个吃里扒外的异党。如果陈耀曦在这股“肃清内部”的风头上被揪出窝藏地下党,十之□□会被当做反面典型,这辈子绝对算活到头了。   “怎么办?”苏雪倩完全慌了神。他们住的房子统共只有这么大,既没密室也没后门,结构紧凑,布局简单,根本没有地方可以藏人。   “我去开门,你去屋里躺着,其他交给我处理。”危急关头,陈耀曦要比苏雪倩镇定地多。虽然他也面露焦急,但下决定时却没有丝毫犹豫。   苏雪倩胸口一窒,下意识地抓住他的胳膊:“你,你不能出卖邱守明。外面的人也不会相信他自己无端端跑到我们家里来。”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陈耀曦不可能不明白,可她就是不放心,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多嘴关照这么一句……   “你放心。”陈耀曦深深看了她一眼,以最快的速度清理了地板上的血迹。   她已经六神无主,而他十分镇定。是因为身边有个可以依靠的人,让她不觉放松了对自己的要求吗?   仰头躺在床上,苏雪倩听到陈耀曦状似惊讶地打开了门:“武田长!您好您好!您怎么会来?哦,失敬失敬,快请进……”他的语气十分热情,但有备而来的武田良吉根本不买帐,完全没有同他废话的兴趣。盯着天花板,苏雪倩默默脑补他将陈耀曦推到一边,动作粗鲁,言语不善地下令:“搜!”   日本兵踩着小碎步直冲内室,陈耀曦连忙阻拦:“你们这是干什么?有话好好说!”可惜没人理他。   “内子孕相不好,正在休息。”陈耀曦拦住卧房入口坚决不肯让他们再进一步,“武田长,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再不济也为南京政府效力,武田长无缘无故就闯进我家中为所欲为,恐怕很难同挂尾中将交代吧?”日军中将挂尾良夫是武田良吉的直属上级,虽然也跟其它大部分侵华日军一样把“东亚病夫”当蝼蚁,但至少在表面上,他得装出与汪精卫携手共建大东亚共荣圈的伪善模样来。   “邱先生说笑了吧。汪主席下令严查奸细,挂尾中将和我都很乐意效劳。”武田良吉盯着陈耀曦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们在追一个刺杀田中茂大佐的逃犯,跟到这里,他却不见了。邱先生,难道你没有看到他?”   “你竟然怀疑我窝藏杀人犯?”陈耀曦倒抽一口凉气,好似受到天大的侮辱,义愤填膺,“我忠于政府,绝无异心,绝对不会跟叛党同流合污!”   武田冷笑:“是不是,搜过就知道了。”当下命令两个日本兵架住陈耀曦,其他人鱼贯而入。   “你们要干什么?我们根本没有看到过什么杀人犯!”听了半天壁角的苏雪倩努力发出最高分贝的尖叫,心底里却暗暗放下大半颗心:她很清楚,这个卧房里根本没有日本人要抓的逃犯。虽然不晓得陈耀曦究竟把邱守明藏在了哪里,但既然到现在都没被发现,就说明肯定藏得十分隐蔽。   稍加思索,苏雪倩隐约明白了陈耀曦的意图:估计是想把敌人的注意力全吸引过来,造成邱守明藏在卧室的错觉。   “你看,我说什么都没有吧。”陈耀曦被一左一右两个日本人挟持地动弹不得,苏雪倩也被鬼子用枪抵住头,两人都只能瞪大眼,眼睁睁地看着鬼子在他们的地盘上翻箱倒柜。   可惜,就算他们把卧房拆了也休想找到邱守明一根寒毛。   “说,你们把他藏在了哪里?”武田搜寻无果,拎起陈耀曦的衣领气急败坏,“我亲眼看见他往这个方向逃过来,怎么会不见了?不是你们藏的难道他长翅膀不成。”   “这一片是住宅区,房子那么多,你看见他进了我家门吗?”陈耀曦讽刺道。从他们发现邱守明到现在少说也有十来分钟,如果武田真是一路紧追而来,那他绝不会拖到现在才进屋搜人,“我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做‘捉奸捉双,拿贼拿赃’。我家里你们都搜遍了还非要把脏水往我身上泼,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好,很好!”武田狞笑,“那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屋子里血腥味这么重?总不会你或者你太太正好受了伤吧?把伤口给我鉴定鉴定!”   苏雪倩大惊失色。这些日子为防止被人偷窥,她和陈耀曦一直紧闭门户,窗帘更是一个多月都不曾拉开来过。邱守明流血至昏厥,味道短时间内根本散不掉。她方才被敲门声吓地心神不宁,所以根本没注意到这个大破绽。   “哪里有血腥味?你少血口喷人。”陈耀曦坚决不认,愤怒地掰开武田的手,却被左右两边的日本兵死暗住胳膊,动弹不得。   “哦!我知道了!”突然间,陈耀曦眸光一闪,恍然大悟道,“我刚才在杀鸡,血还没放完你们就来了,你看!”他带着他们去厨房,果然有只被拧断了脖子的鸡可怜兮兮地趴在血泊中,已经气绝身亡了。   “医生说孕妇要多喝鸡汤,所以我每天都会炖给内子喝。”陈耀曦一本正经地解释。这是实话,只不过他爱炖苏雪倩却不爱喝,常常要他使尽近浑身解数才肯勉为其难地抿一小口。自怀孕后口味就变得十分怪异的苏雪倩表示,她宁可喝酱油汤也不要喝油腻无味的鸡汤!   陈耀曦惋惜道:“我本来想积了鸡血做血豆腐,这下全完了。”要多无辜又多无辜。   “我们走!”武田怒火中烧,只能暂时撤退,临走时却不忘威胁,“你等着,这事情没完!” 作者有话要说:   ☆、打探   武田良吉说到做到。   王田香刚得到顾晓梦撤去监视的暗示,就被武田良吉命令对“邱志诚”日夜盯防。   “一个大活人不会凭空消失,一定是他们把人藏起来了。这几天不论邱志诚和他太太去哪里都要盯住,发现异常情况立刻汇报。”日本华东宪兵支部,武田良吉背对太阳旗,操着流利但别扭的中文下令,王田香殷勤地表忠心:“武田长您放心,我一定帮你把他的小辫子揪出来,他飞不出您的五指山……”   “口说无凭,看你的表现了。”武田良吉的视线落在“大东亚共荣圈”地图上,显然并不是很看好王田香的手段,责问道,“暗杀田中茂大佐的女人还没招吗?没记错的话,已经超过一天一夜了吧?”被捕的最初24小时是审讯的黄金时间,据统计,百分之八十的供词都是在这段时间内获得的。   “还没。”说起此事,王田香窝了一肚子的火。可是武田并不是个体谅下属的长官,他只重结果不问过程,因此并不是理想的诉苦对象。压下满心郁闷,王田香恭敬道:“那女人硬地很,我试了很多办法,都没能撬开她的嘴。不过,她挺不了多久的。最近从斯里兰卡来了一种香料,八妞(狗)最喜欢。把它涂到犯人身上,放出八妞连着香料带着人肉一道啃下肚子……哼哼,不怕她不说。”   “那就试试呗。”武田良吉不在意地骇首,“真不行,就拜托六爷。”中医博大精深,六爷几枚银针扎下去,能挺住的凤毛麟角。武田良吉指示:“除了问她情报从哪来的,还要问问,跟她一起刺杀的那男的是谁,跟邱志诚有什么关系。要不然,他怎么哪里都不去,偏偏往邱家跑呢?”   “嗨,武田长!”王田香领命,心急火燎地赶回剿匪司令部布置监视与审讯事宜,一忙就忙到了饭点。   “呼……”王田香刚吐出一口郁气,预备去食堂吃点东西换换脑筋,就见顾晓梦打着哈欠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她新烫了当前最时髦的波浪型短发,顶部是蓬松的,散乱撩人地贴着头皮,刚到耳根就没了,大概是预备下班的关系,已经脱下了古板的军装,此时只穿一条薄薄的旗袍,高开叉,风情万种,说不出地妩媚。   “顾小姐。”王田香觊觎顾晓梦的美色也不是一两天了,可惜顾晓梦后台硬又滑不溜手,他无计可施。况且,以他现在的地位,有无数女人自愿贴上门来,犯不着冒险去摘顾晓梦这朵带刺的玫瑰,若是一不小心扎了手,才叫得不偿失。所以,他在顾晓梦面前向来规矩,有机会的话调调情暧昧暧昧无伤大雅,若是再进一步,他没这个胆子也自知不够斤两。   “到下班时间了呢,王处长这是要加班?”顾晓梦似笑非笑地看他,神情散漫却莫名勾人,“今晚喜乐门请了德国着名的乐团搞舞会,俄罗斯舞娘助兴,王处长不去乐和乐和?”她曾在喜乐门偶遇过王田香两次,晓得他喜欢这个调调。   “哎呀,那可不巧。我没这福气,这不还有任务,要去审人呢!”王田香笑容满面,将手中的文件向上举了举,以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顾晓梦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文件的封面,包的严严实实地,看不到里边的内容,不过她却晓得他刚从宪兵支部回来,状似无意道:“什么重要人物需要大晚上审?还得劳烦特务处处长亲自上阵,其他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没什么,就是刚抓了个人,骨头比较硬,没我督着,怕下头人搞不定。”做情报工作的,都晓得要将嘴巴闭严实,王田香也不例外。顾晓梦虽然故意在走廊附近等他许久,但本来也没指望能轻易让他把事情交待详细了,只假装不关心地抱怨:“这些人也是,早晚都得说,还不如早点交待少吃点苦。哎——”她好像突然想到什么,极感兴趣地凑到王田香耳边问道,“我听说你们有种药,吃下去马上就能让人吐真言,是不是真的?”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王田香失笑。他的年龄比顾晓梦大了十来岁,又自以为官职高见识广,难免有些阅历上的优越感,倒没怀疑顾晓梦有意解除他的戒心,反倒觉得她十分孩子气。——二十来岁的女孩子么,总有些不着边际的胡思乱想,经常会相信一些虚幻的爱情啦传言啦,同他这种世故成熟的老男人自然是不一样的。天真使她们更加可爱。   顾晓梦失望道:“我想也不大可能,要是真有,还要审讯处干什么?”她翘了会儿嘴巴,但很快调试了心情,“那你怎样让他们说实话呢?”她的眼睛很亮,仿佛能一直看到王田香心里。“你别拿用刑两个字来搪塞我,用刑我也知道,我好奇的是用什么刑!”她看起来就是个猎奇的小姑娘。   “刑有很多种,每个人用的不一样,但大多都很血腥,顾小姐不会感兴趣的。”王田香的口气好像在哄孩子,仍旧回答地含含糊糊。   “你怎么知道我不感兴趣,要不是部里有纪律,我还想去现场观摩呢!”顾晓梦反驳道,“王处长,你就举个例子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吧,又不碍你什么。就说你今天要审的这个人,之前审讯处是怎么审的?”   “就是倒吊在绳子上……打……往指甲里插竹签……”王田香拗不过她,只好简略地介绍了几句,谁知顾晓梦才听了一半就打断他,翻脸比翻书还快:“行了行了你别说了,这也太恶心了,再听下去我晚上都要做噩梦了。”   王田香笑起来:“说会吓着你你还不信,现在知道我没骗你了吧。”顾晓梦不满地瞪他,转瞬却乍舌道:“那人也太厉害了,这样都能咬住不说,那得多疼啊!审讯处审了多久了?”   “两天了,她什么都没说。”王田香耸肩,“不过,她迟早会说的。”   两天!终于套到消息的顾晓梦心下一惊,坐实了心中的猜测。自从得到苏雪倩的警告,她就对原本只是点头之交的武田良吉上了心,经过一番旁敲侧击,还真被她调查出了点东西来。武田良吉出生军人世家,他的祖父在日本维新后就任陆军中将,父亲官至海军中佐,家族曾经显赫一时。可惜好景不长,日俄战争打到一半,他的祖父承受不住压力,突然在沙河前线自杀,震惊日军高层。在日本文化中,怯战是耻辱的懦夫行为,武田家随即成为军界笑柄,亲友同学的捉弄与鄙夷在当时年纪尚幼的武田良吉心中种下了自卑的种子。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个笑话,他比其他同龄人更刻苦更自律,取得的成绩也更优异。可是,再高的分数也无法抹去童年阴影。特别是在服役之后,他与祖父以前的下属、父亲的同僚成了同事,他无时无刻都感觉有人在偷偷议论他,嘲弄他。   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可怜虫,即使站在领奖台上也享受不到片刻的荣耀,疑神疑鬼吞噬了他人生中所有的快乐。   与此对应的,是他超乎寻常的自尊心。他把自己伪装成铜墙铁壁,满心以为坚硬的外壳可以震慑住不怀好意的敌人,却不知虚张声势的强悍更容易激起别人的破坏欲。——一个月前,武田良吉在军部会议上被同僚揭破伤疤,有人当众嘲笑他遗传了武田家怯战的“优良传统”。那一瞬间,武田良吉数年的隐忍突然被怒火淹没,情感战胜理智,他就地取材,用普通的钢笔在对方脸上戳出了个鲜血淋漓的血窟窿:“我不是懦夫,我不是!”他不甘地呐喊,用最直接的武力扞卫自己的尊严。   代价是巨大的。他被判违反军纪,马上就将被遣返本土。   理智回笼。不甘心灰溜溜回国的武田良吉想尽一切办法将功赎罪,揪出“老枪”是他能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田中茂会在两天前下榻珍海宾馆的密报是顾晓梦透露出去的,这则消息保密等级虽高,但日方和汪伪政府中都有相关人员知道,因此她不怕武田良吉会立即怀疑到她头上。不过,顾晓梦猜测武田良吉并不确定“老枪”潜伏在哪一方人马里,也缺乏证据,因为他并没有说服上级给田中茂换宾馆,而是静观其变,嘱咐手下多加人手在珍海宾馆待命。但是碍于身份,武田良吉到底有没有在珍海宾馆抓到人,如果抓到了人又有没有审讯出来什么,就不是顾晓梦能打听的到的了。   现在看来,王田香要审讯的犯人十之□□是那天刺杀田中茂的同志。而且,她到现在还没有招供。   可是以王田香的手段,没有人能够保证那位同志能够一直咬死不交待。   “武田良吉一个月后就会被遣返,他时间有限,近期必将有大动作。建议同志们立即停止一切行动,小心为上。”夜深人静时,顾晓梦偷偷将伪装成彩票号码的密电贴在城隍庙的布告栏上,转身离去。 作者有话要说:   ☆、信任   因为顾晓梦的警告,当王田香费尽千辛万苦终于从女囚犯那里套出情报,进而派人在城隍庙前的布告栏蹲守她口中所说的“贴告示的瘸子”时,那个明面上是剿匪司令部清洁工的瘸子地下党员早就中止了消息的传递,并撕毁了告示,让妄想人赃俱获的王田香扑了个空。   “要么那个女人给我们的消息是假的,要么,消息是真的,但是在中间被走漏了。”武田良吉想起刚收到的《大日本帝国回国人员名单与车次安排》,目光阴沉,“所有参加这次行动的人,都要逐一排查。”俗话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相比之下,他更相信第二种可能。   “嗨,武田长!”王田香头皮一麻,冷汗瞬间沁透上衣。毫无疑问,他也被武田良吉纳入了嫌疑人之列。   “我给你三天时间。”武田良吉盯住他的眼睛,嘴角意味深长地勾起,令王田香心惊胆战,“我们在郊区有座别院,原来是大老板裘盛怀的产业,现在改成了行宫,只接待高级军官。近日你和你的手下都辛苦了,我给你们开个后门,邀请你们去那里度度假。想来,王处长不会拒绝吧?”   “不会不会,当然不会!是,是我们的荣幸。”冷汗从后背滑落,王田香连大气都不敢出,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声音都微微颤抖,“请武田长放心,三天后,我,我一定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审讯经验丰富的他知道,裘庄一行凶多吉少,倘若不死几个人,怕是没人能全身而退。   但是,由于之前武田良吉对蹲点行动高度重视,畏惧日方势力的王田香尤其小心谨慎,所有参与人员都经过仔细考量,其中的大部分人曾得他亲手调/教,培养考察期长达数年之久,通敌可能性极低。   王田香并不相信他们中会出现叛徒,反倒认为是女囚犯用假消息迷惑了自己,导致行动失败。可是,显然武田良吉不会接受这样的推断,王田香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作为嫌犯之一,王田香立场尴尬,倘若他一味说服武田良吉,极易惹祸上身。最保险的办法是……王田香在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如果武田良吉非要拿死人来做交代,为求自保他少不得迎合一番,推出几个替罪羊来承受他的怒火。   将矛头指向同僚,王田香在裘庄的第一个黑夜,在算计、忧虑、揣测、不安中度过。与此同时,跟他一样深陷负面情绪中无法自拔的还有千里之外的苏雪倩:“武田良吉刚搜了我们的屋子,短期内不敢再搜第二次,不然你捏住中日关系做文章,他就真的没办法跟上司交代了。”陈耀曦早就向张司令报告了武田良吉私闯民宅的“事迹”。他心思活泛,为避免张司令息事宁人,专门挑了挂尾中将在隔壁办公室审阅文件时发难,摆出怒火中烧的模样故意把委屈诉地震天响,哪怕挂尾中将耳背也能听到。   张司令没有为下属出头的担当,当时只轻描淡写地安抚了几句就一笑而过,但不久便听说挂尾中将把武田良吉叫去办公室臭骂了一顿,帮陈耀曦夫妻俩好好出了口恶气。   可惜,武田良吉虽然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搜人,暗地里的小动作却不少。“最近盯着我们的人变多了。我担心武田良吉会趁屋里没人偷偷进来搜查,所以一步都不敢走开。”苏雪倩将手搭到邱守明的额头试了试体温,忧心忡忡,“他的热度越来越高。如果再搞不到抗生素,他只有死路一条。”   两天前武田良吉强行闯入家中时,陈耀曦急中生智,用绳索将邱守明捆成粽子,像升国旗一样将他吊拉到窗外的铁制晾衣杆上,再用一床巨大的棉被盖住。这样做的风险很大。哪怕武田良吉的注意力全在室内,完全忽略了凌空横挂在屋外的晾衣杆,也难保之前受王田香指示进行监视的人会不会恰好看到陈耀曦“晾衣服”的动作而心生疑窦。   所幸陈耀曦的运气不错。王田香给手下的指示只是调查与“邱志诚”、“池红珺”有密切接触的人。他们工作不够敬业,盯了两个多月的梢本身也有心懈怠,因此只在陈耀曦和苏雪倩外出时进行尾随,等他们俩一到家,他们就躲进正对“邱家”大门的一个小巷子里记录访客人数,必要时跟踪访客以确定对方的身份来历。因为晾衣杆和大门并不在一个方位上,所以站在巷子里的他们根本看不到陈耀曦的布置。   可是,这并不意味着邱守明可以逃出生天,事实上,直到现在他还没能转危为安。苏雪倩已经帮他取出了子弹,但由于缺乏专业的手术工具,下刀处的切割面并不平整,而且,离开了卫生棉与无菌手套,哪怕她事先用高度白酒擦拭了工具与伤口,邱守明还是不可避免地持续高烧。   “最好能到医院去打点滴,实在不行,至少也要给他吃一颗盘尼西林。”一日一夜的护理抽干了苏雪倩的精力,但焦急使她无法坦然入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干瞪眼了半个小时后,她干脆起身回到守明床前,同值夜的陈耀曦说话缓解压力。   她一筹莫展。傻子也看地出来邱守明受的是枪伤,把他送去医院等同于自投罗网。而且,怎样将人送出去也是个大问题——屋外这么多眼线可不是吃干饭的。   “抗生素是稀缺药物,普通药店根本买不到,只有持专门批条的医生和政府工作人员才能拿到,数量也不多。”陈耀曦皱眉道。在上海的时候,他就晓得抗生素属于战略物资,政府严禁百姓私自贩卖与使用。但那时的他是盘踞在金字塔顶点的地头蛇,倘若真有需要,只要一声令下自会有人送货上门。   可惜,这里是南京。南京的地下黑市必然有盘尼西林流通,可是人生地不熟的陈耀曦连该去哪个山头送钱都不知道,要弄到药谈何容易。更何况,武田良吉还在他的身后虎视眈眈。——平白无故的,他要买抗生素干什么?   “我知道有个人可能有盘尼西林,要不,你明天去问问。”走投无路之下,苏雪倩想到了顾晓梦。   顾晓梦家里开着一间与日本人合办的大型军医药厂,手中有药并不稀奇。但是,也只是可能有罢了——谁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呢?作为工作人员家属,由苏雪倩本人与她联系并不合适。所以,倘若想碰碰运气,就必然暴露苏雪倩曾在厕所同她接过头的事实。因此苏雪倩十分犹豫:陈耀曦不是傻子,相反,他还很聪明。自己没有在第一时间坦诚相告,就已经错过了唯一的剖白机会,之后所作的一切解释,都将是亡羊补牢。   相互猜忌,是夫妻相处的大忌。   但苏雪倩别无选择。躺在床上生死未卜的邱守明容不得她有半分退缩。   陈耀曦没有冲她发火,可他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写着失望。“下不为例。”他用四个字轻轻揭过,但是苏雪倩知道,这件事在他心里狠狠刺了一刀,伤口远没那么容易愈合。他是她的丈夫,他希望她把他当作最亲昵最值得信赖的人,而不是从一开始就本能地将他排斥在外。   事实也证明了陈耀曦的确值得信赖。   “我们人生地不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药。”陈耀曦效率极高,第二天就以还书为借口与顾晓梦搭上线,说明了原委,“你家的药厂赫赫有名,雪倩说你可能有办法。”   “这么说,你现在也是我们的同志了?”顾晓梦目光灼灼。   “据我所知,哪怕我妻子也还不是你们的成员,我就更不是。但是鬼子杀了我的父母,我与他们不共戴天。”陈耀曦皱着眉头,直面顾晓梦探究的目光,“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只要你们抗日,我们就可以结盟。我保证不会出卖你们。”   ——“目前的时局,要求我们勇敢地抛弃关门主义,采取广泛的统一战线。”顾晓梦的脑海中飞快划过刚刚读过的《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竟与陈耀曦的意思不谋而合。她当即决定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吸纳陈耀曦进入抗日统一战线中。——俗话说,一口吃不成大胖子,思想工作需要循序渐进。如果能够在今后的相处中进一步改造他的思想,那她将很乐意介绍他入党,如果不行,至少在现阶段,他们可以并肩作战。   他能在武田良吉的威压下保住邱守明,光凭这个行为就已经可以被算作革命的朋友了。   “我现在就有盘尼西林。”确认了对方的身份,顾晓梦从包里拿出一盒硬糖,对陈耀曦说,“盘尼西林和这个牌子的糖很像,我混了两颗在里头,几乎分不出来。你把所有的都给邱守明吃了吧,反正糖能补充营养,多吃点没坏处。” 她干的是刀口舔血的工作,时刻都做好了被敌人发现的准备。说不定什么时候她会沦落到同邱守明一样的境遇,那时一颗盘尼西林,说不定可以救她的命。因此这盒糖,她一直随身携带。   陈耀曦没料到事情会办得如此顺利,把糖盒藏在裤子口袋里若无其事地带回了家。   但是,他并没有如顾晓梦所说将所有糖丸一股脑儿倒进邱守明嘴里,而是留了心眼,拿放大镜一一比对,又闻又嗅,终于从中挑出一颗没有糖果甜香的收好,才将剩余的喂进邱守明嘴里。   “他吃一颗就够了,吃两颗是浪费。如果好不了我们再给他吃第二颗。”陈耀曦解释道。他并没有避开自己的妻子,反而毫不在意地说出自己的打算,“盘尼西林难得,多出来的一颗我们给自己留着,有备无患。” 作者有话要说:   ☆、出路   第二天一早邱守明的烧就退了大半。不同于后世药物滥用引致的强悍抗药性,从未接触过盘尼西林的他将药效发挥到了极致。   “难怪盘尼西林贵地跟抢钱似的,还有这么多冤大头挤破头去买,物超所值啊。”百闻不如一见,之前陈耀曦只听二楞说过抗生素的厉害,缺乏直观认识,这回近距离全程观察了一番,才终于咂舌道,“奇效哇!不晓得哪儿有配方,要是能弄过来……”暴利吸引资本,陈耀曦当黑社会老大当地十分称职,即使此刻在武田良吉的监视下连与猴子等人联系都做不到,他还是忍不住YY了一番开办抗生素制药厂的美好前景。   难怪顾家富可敌国,连飞机都捐的起,这门生意简直是一本万利。由于需求旺盛,全国上下有的是人抢着买,只要运作得当,一颗小小的药丸在黑市炒到几百块大洋也不算稀奇。有钱不赚那是傻子!陈耀曦在心中暗自评估游说顾晓梦合伙的可能性:家贼难防,药厂是她家开的,由她去偷药方再合适不过了。不过,无利不起早,顾晓梦也不是冤大头,总得喂几把肥草才能哄地牛心甘情愿去犁地。   “如果你把药方给我,以后口口口用药我全部成本价抛售!”思索了一夜,陈耀曦大大方方去同顾晓梦谈条件。商务谈判讲究对症下药,顾晓梦不缺钱,所以陈耀曦果断放弃分红利给她的计划,直接将她的“技术入股”转化为优惠价,晓之以情动之以利:“你家的药厂同日本人合资,肯定有不少利润进了鬼子腰包,我们自己人用药反倒得承担极高的费用。如果由我们中国人来办药厂——我承诺只要是打鬼子的华人,统统成本价。”日本人杀了他的父母,只要是抗日的都算是帮他报仇的朋友,这笔生意他做的不亏。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什么抵押都没有,你想空手套白狼啊?到时候你跑了我上哪儿找你去?”顾晓梦被陈耀曦说地很有几分心动。那药厂说是在她父亲名下,其实顾家只有干活的份没有领钱的份,他们砸钱买设备造厂房养工人,利润的大头却全被日本人占去,顾家只能跟在鬼子屁股后头拣些蝇头小利。方子给陈耀曦倒不可惜,只是要偷出来着实得费几分心思。而且,陈耀曦的来历虽然已经经过组织的查证,但其人品尚待进一步考量,顾晓梦并不是轻信的人。   “我为人最重承诺,既然许诺了,就绝不会反悔。”陈耀曦笑眯眯地保证,“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你看上了什么抵押就直说吧。我估计你们早就把我查了个底朝天,我有哪些身家想必你都清楚。”他现在身无长物,身边并没有顾晓梦瞧的上眼的东西,所以巴不得顾晓梦狮子大开口。到时,他就可以借口与手下兄弟商议,请她帮忙联系远在上海的猴子。这段日子外有武田良吉盯梢,内有家庭电话监听,连司令部里的通讯都全是本市内线,没有特殊权限根本接不到外地去,陈耀曦骤然置身孤岛,除了苏雪倩连个可以商议的对象都没有。加上被押解进京的那一个月,他都有三个月没跟猴子联系了,也不知道他们急成了什么样。   可惜顾晓梦并不需要实物性的抵押品,她只需要人潜入核顶山监狱,帮助关押在其中的两千余名政治犯与战俘越狱。   “我妻子怀着孕,你觉得我会为了一张药方让她去冒险?”陈耀曦失笑,他和苏雪倩留在汪伪政府里当间谍是情势所逼,一旦有机会,他们是随时打算跑路的。这交易傻子才会答应,顾晓梦也太异想天开了。比起每天浪费表情同杀父仇人们把酒言欢,陈耀曦更喜欢回上海之后扯开抗日大旗同鬼子们真刀真枪的厮杀。   “我们需要你们打入核顶山内部。”顾晓梦极力说服,“如果你答应,我们可以支援你武器,派军队协助你报杀父之仇。至于药方,算我白送你的添头。”   陈耀曦不为所动:“我手上有枪有炮有人,不需要你们的帮助。”   “你跟那些日本人一同进的南京,你见识过他们的武器,鬼子全是装备精良、经验丰富的正规军。凭你手下那些没有打过仗,甚至没有进行过军事训练的地痞流氓报不了仇。”顾晓梦步步紧逼,“况且他们在全中国上蹿下跳,可能今天在云南,明天就去了山西,你的势力范围却只在冀西和上海。离开了大本营,你真有把握打赢他们?”   “天底下又不是只有你们有军队,我完全可以雇佣私军,他们只要钱,可不会狮子大开口,要求我们一家三口去搏命。”虽然顾晓梦说的是事实,但是被鄙视了的陈耀曦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忍不住刺她一句,“据我说知,口口口也就是小米加步枪,有什么可神气的?”   “这两年,我们打的胜仗不少,百团打仗毙伤两万多鬼子,相信不用我介绍你也听说过。私军开的价不小,拿钱不办事的也多,有些还投靠日本,根本接不了你的单子。”顾晓梦很西式地耸耸肩,“再说,哪怕你不答应,你也离开不了汪伪政府。武田良吉盯着你呢,你能跑地了?核顶山危险,这里也同样危险。”   陈耀曦皱眉:“武田良吉马上就要被遣返,他蹦达不了多久。”   “走了武田良吉,自然还会有别人。”顾晓梦摇头,爆出猛料,“你还不知道吧?接任武田良吉的新机关长是东洋纱厂的大少爷阪上木,如果我没猜错,他是见过你的,到时候……”到时候只需打个照面,陈耀曦和苏雪倩的身份全暴露了。   “怎么会是他?”陈耀曦颇感意外。不同于顾晓梦以为的他与阪上木在纱厂相识,其实他是在黑龙帮旗下的赌场同他打过交道。这位少东家鲜少关心家族生意,从来没在工厂里出现过,但却对寻欢作乐颇为痴迷,有一回带着情妇豪赌欠了几万大洋,跪在陈耀曦脚下求他通融。可是陈耀曦并不是心慈手软的主,他在东洋婆手里吃过苦头,那次得了机会,自然很乐意回馈到她儿子头上——也没使什么新花招,就是让他也体验了一把夏灼华爬过的那种晾布竿,把养尊处优的阪上木折腾地面无人色,哭爹喊娘。   阪上木当然认识陈耀曦。有了之前的过节,恐怕陈耀曦化成了灰他都认得!   “所以,你们不得不在阪上木上任前离开南京。”顾晓梦正色道,“核顶山监狱的调令会在二十天内下达,时间上刚好来的及。”   这是眼下陈耀曦和苏雪倩唯一的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西薇安扔的火箭炮!上个月26号就扔了,但是后台抽,我居然现在才看到,抱歉抱歉! ☆、苏醒   “我真的吃不下,你先放着吧。”在两个救命恩人的注视下,醒来的邱守明虚弱地推开陈耀曦递过来的粥,惨兮兮地摇了摇头。由于没有麻药,他必须靠意志力去忍受伤口处难以形容的钻心巨痛。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卧床过久的身体有些僵硬,他努力调整姿势以使连接伤口的神经放松些,虽然无论怎么努力都是徒劳。   “你还是吃点吧,我熬了两个小时呢。”陈耀曦满腹怨气。刚才一到家他就看到自己的妻子坐在邱守明床前给他读报纸,尼玛他这个正牌老公都没享受过这待遇呢!要不是不愿意让苏雪倩伺候别的男人,陈耀曦才懒得管邱守明的死活:“你吃得多才能好得快。”好得快才能滚地远,最好以后再也别让他看到,有多远滚多远。   “我等一下再吃。”邱守明不是傻子,哪怕病着,也能把陈耀曦的心思猜个□□不离十。不过他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赶紧转换话题引开陈耀曦的注意力。   “我大概二十天前来到南京,偶遇十年前延安政治学习时期的老同学。当时她正在执行暗杀任务,我就顺手帮了她一把,之后就与她组成了行动小组,从城隍庙前的布告栏里获取信息暗杀日本和汪伪的官员。”邱守明交代了自己被追杀的来龙去脉。   因为陈耀曦和苏雪倩横插了一脚,组织临时取消了他在汪伪政府的潜伏任务,让他来南京待命。“但我迟迟没接到进一步指示,闲地发慌,就干脆跟着老同学一道杀鬼子和汉奸,反正杀一个赚一个嘛。”他本来就是狙击手,枪法神准,他那位同学又善于乔装掩饰,两人配合十分默契,很是杀了一些该死之人。   可是,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   两天前他和同学合作刺杀田中茂,虽然成功要了目标物的命,却不幸被武田良吉盯上,女同学当场被捕,他中了两枪,勉强逃出。   但他并非刻意来找苏雪倩,他对陈耀曦不了解,贸然投奔风险太大:“鬼子追地很紧,我受了伤跑不快,根本没功夫看路,只能胡乱逃窜,到了你家附近才临时起意进来避风头。——这一带是富人区,住着很多汉奸和日本人,我搞暗杀的时候特意调查过,在附近遇见过苏雪倩一次,所以晓得苏雪倩住在这里。”他经历过好几次命悬一线,知道自己流血过多,再拖下去恐有性命之忧,当时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跳窗躲入苏雪倩家中再说。   结果他赌对了,居然真让他捡回一条命。   “你虽然醒了,但是大伤元气,近期都得在床上静养。”仔细检查了邱守明的情况,苏雪倩皱着眉头,一口驳回了邱守明提出的马上离开的要求。开玩笑,他的伤口只是暂时停止流血了而已,甚至都还没开始愈合,连独力起床都十分困难,怎么离开?可是邱守明十分坚持:“这里是汪政府拨给你们的宿舍,现在又在武田良吉眼皮子底下,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来搜查,到时候难免连累你们,实在太危险了。”   “可是你连下床都需要人扶。”苏雪倩为难道。武田良吉派人跟踪了他们几日,都没能发现邱守明的踪迹,迟早会想到是上回搜查时被漏过去了,疑心他们把人藏在家里。这几天苏雪倩一直以孕期不适为由呆在家中,就是为了防止他们趁家里没人登堂入室。   但是,这不是长久的办法。   武田良吉遣返在即,原剧中狗急跳墙的他既然敢伪造上司授权在裘庄密杀了疑似“老鬼”的白小年等人,就难保这一次不会故技重施,找托辞再次登门。   “邱守明至少需要修养两三个月,变数太多,留下来等同于□□,风险太大。”陈耀曦仔细想了想,赞同将邱守明送出去。可是,又能往哪里去送呢?邱守明的状况,非有人悉心照顾不可,但他本来就是单干户,在南京一个朋友没有。临时落脚的宾馆又被那位女同志交代给了武田,早几天就被日本人查封,连老板都被抓进了宪兵队,少不了要受牢狱之苦。   “那个老板根本不知情,我们是单纯在他那里借住。暗杀很容易暴露,所以我同学只通过布告栏跟上级单线联系。我待命期间也没有见过任何其他同志,组织只给了我一个电话号码,让我定期打电话过去询问新任务。”邱守明想过打电话求助,可是武田良吉极有可能监听苏雪倩的家庭电话,所以未敢轻举妄动。   更糟糕的是,哪怕找到接收点,怎样在武田良吉的严密监视下把这么大一个活人送出去,也是天方夜谭一般的任务。   “再等几天,等邱守明自己能行动了,我们策划一下,由我和雪倩做掩护,声东击西,说不定有机会让邱守明自己逃出去。”陈耀曦想了想,出主意道,“在这之前,我们可以先打打那个电话试试。我单位的电话只能打内线,外线电话需要通过接线员转接,很容易暴露,但是,雪倩可以去朱莉家碰碰运气。”这年头有电话的人家不多,但朱莉是张司令外室,家中设施一应俱全。她不是政府中人,被监听的可能性不大。   “那只能等到礼拜天,那天你休息,可以留在家里坐镇,我去找朱莉打牌,然后借机打电话。”苏雪倩如此打算。   可惜,计划不如变化快。   白天陈耀曦去政府上班,家中只有苏雪倩照顾邱守明。而苏雪倩,不幸是个女的。   “他内急,大概觉得找我帮忙尴尬,就趁我不注意自己勉力下床,结果,伤口再次裂开,他随手抓了块毛巾捂住……” 生活比电视剧还要具有戏剧性。邱守明强忍着巨痛上完了厕所,代价是伤口二次感染,刚刚被压下去的高烧再次死灰复燃。   这算是一泡尿难死英雄汉吗?苏雪倩无语,但根本没有时间吐槽,她心急如焚。邱守明的情况甚至比前一次还要凶险。陈耀曦不得已把暗自扣下的那颗盘尼西林也喂进了他的嘴巴,可是他仍旧高烧不退。而且,伤口已经有了化脓的迹象。   “他需要打针或者挂点滴。”没有药苏雪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保守估计他还能挺三四天,如果四天内得不到治疗,就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他。”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不了文章,评论回复不了或者回复凭空消失,霸王票后台打不开...我已经吐槽无力 ☆、发火   “顾晓梦手上没有针剂,她家的药厂又远在苏州,即使回去取,来回也至少要十天。再说无缘无故的,张司令也不会批假给她。”陈耀曦打听来的消息,彻底截断了苏雪倩向顾晓梦求助的幻想。更糟糕的是,星期天下午苏雪倩去朱莉家试拨了邱守明上级的电话,却发现号码已成空号。   “邱守明说他曾经把电话告诉过被捕的女同学,也许早就被武田良吉顺藤摸瓜了。”苏雪倩皱着眉头猜测。这是很有可能的。原剧中那位女同志是独立完成的暗杀,虽然被抓,但却只供出了她得知日方和汪伪内部消息的渠道,对这个电话号码并未提及。因为那时,她对此一无所知。   但是,由苏雪倩穿越引发的蝴蝶效应改变了剧情。在苏雪倩这个穿越人士的影响下,原本应该成为汪政府卧底的邱守明摇身一变成了刺客,还与女同学并肩作战,杀了几位日方高级将领。那位女同志从十六岁起就为口口口做事,革命性非常坚定。暗杀死亡率高,邱守明对她非常信任,才会告知电话号码,嘱咐她如果自己出了意外,就往号码那头报个丧。   没想到,却因此断了自己的后路。   “那现在怎么办?”苏雪倩一筹莫展。这两天发生了太多事,她的精神高度紧张,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而且,她整日窝在八十来方的空间里,因为怕被偷窥监听的缘故,话不敢大声说,窗户不敢大开,几乎与世隔绝。这个时代又不像后世那样有电视电脑调剂生活,报纸杂志几天才见一篇娱乐新闻,无聊得要死。闲地发慌的女人容易胡思乱想,苏雪倩每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都快把这辈子该叹的气都叹完了。   她急地在屋子里直打圈。   “你别着急,总有办法的。”陈耀曦到底见惯大风浪,并不像苏雪倩这般沉不住气。早在被武田良吉强闯入户时他就做了最坏的打算,甚至暗自计算过暗杀武田的可能性。他不喜欢受人挟制,而邱守明就像个定时炸弹,遥控器握在武田良吉手中,随时都有可能爆炸。要远离危险的办法只有两个,要么突破武田良吉的监视圈把炸弹送得远远的,要么阻止武田按下遥控器。相较于前者,陈耀曦觉得还是后者更容易实现些。只要武田良吉死了,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只可惜他思来想去,目前还是困难重重,未能找出稳妥的方案。这段时间苏雪倩的心浮气躁,他都看在眼里,但他愿意包容,乐意安抚,却从没想过将未成型的计划说出来同苏雪倩商量。他虽然爱慕苏雪倩,但大男子主义让他在潜意识里认为,杀伐决断是男人的担当,合格的丈夫理应化作坚固的□□,悄无声息地为娇妻弱子遮风挡雨,而不是将面对危险时的负面恐慌情绪转嫁到女人身上。何况他的妻子还怀着身孕,着实受不起惊吓。   “武田良吉跟踪了我们这么久都没发现破绽,说不定会自己撤了人手……”暗杀计划八字还没一撇,陈耀曦果断避过不提,另起话头。他白天有些公务没来得及处理完,此刻不得不带回家中奋笔疾书,因此听到妻子的询问只是象征性地抬了下头,马上又俯首继续在成堆的案卷中耕耘,显得十分敷衍。   苏雪倩一把扯掉他的文书,怒火攻心:“怎么可能,武田良吉是这么容易放弃的人吗?你老说有办法有办法,让我稍安勿躁,但你能有什么办法?邱守明这样大的一个人,送送不出去,救又没能力救活,你能怎么办?”也许是孕期综合症,她最近的情绪大开大阖,有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天怒火,平白无故地就想骂人。她晓得这根本不是陈耀曦的错,却忍不住把所有的烦躁郁闷都扔到他身上,迁怒道,“你在单位办公没办够,回家了还要继续,你卖给汪精卫了吗?至于这么废寝忘食为他卖命吗?”肚子里有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流刺激着她往前冲。   “这份出库记录明天要交给上官检查,我今晚不得不加班加点。”陈耀曦的心思仍旧在公务上,心不在焉地安抚妻子,“你先去睡觉吧,别等我了,我估计要折腾到很晚呢。”苏雪倩不是粘人的妻子,平常陈耀曦这么说,她肯定依言去休息了。   可是今天有些特别。连日来的担惊受怕压迫着苏雪倩的神经,无处宣泄的苦闷像一块巨大的海绵,吸干了她往常引以为傲的冷静与理智。陈耀曦敷衍的态度让她误解,他根本没把她的担惊受怕当回事!   “武田良吉随时都有可能闯进来,到时候,我们都得死!亏你还有心思管什么出库记录!我们都要死了,我肚子里的孩子还没睁眼看过这个世界呢,他也得死!而他的亲爹,还有空去管什么记录!”自从穿越,她一直小心翼翼举步维艰,但所有的努力都像一个笑话,命运仿佛见不得她好,无论如何都不肯让她过得轻松。   她不晓得为什么自己会把日子过成现在这样。凭什么别的穿越女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却战战兢兢连平安二字都是奢望?她就这么不招老天爷待见吗?   情绪突然失控,眼泪不要钱一般喷涌而出。苏雪倩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   陈耀曦呆滞了。在他的印象中,苏雪倩一直是柔和温婉的。他从没见过她这般焦虑不安的模样,好像重新认识了一个新的她似的。当初他一意孤行要娶苏雪倩的时候,陈太太无力阻止,却冷笑着对陈老爷说:“让他娶,越得不着的东西越香!等他把人娶回家,在一个屋檐下住个三年五年,拉撒都在眼面前,我就不信他还能把她当个宝!离地近了才能看清人家的真面目,彼此的刺才扎地到对方,就没哪对夫妻处久了还能同新婚一样好!”当时陈耀曦嗤之以鼻。他和苏雪倩青梅竹马,自认为对她的脾气秉性已经了解到了十分,绝无可能出现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但是现在看来,他还是太过自信了。   不过,他不但没有因此心生厌恶,反而觉得会发脾气的苏雪倩比以前更加真实。爱是相互的,不仅苏雪倩意识到了自己对丈夫潜意识里的戒备,敏感如陈耀曦也从日常生活的蛛丝马迹中察觉到了妻子的疏离。譬如她看不惯他把袜子扔地东一只西一只,也最讨厌他没剃干净胡子就往她脸上凑,但她从不肯大大方方地提出来,宁可强笑着忍耐。更别说,在“偶遇”顾晓梦后,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对他坦诚以告,虽然事后她再三道歉,但也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会不自觉地对他小心翼翼。那是一种专属于“外人”的客气。   《孕事二十四讲》中说孕妇喜怒无常,哭笑都比平时容易,有时候为了巴掌大的事也能大闹一场,但多是冲着至亲。“不是熟悉的人她们哪怕有气也强撑着不肯撒出来,等到家后精神一松,很容易变本加厉地报复到丈夫头上。”   陈耀曦隐隐有些欣喜。苏雪倩天性谨小慎微,冷静自持,想让她真情流露可不容易。比起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他更期待夫妻间的亲密无间、相濡以沫。   自家老婆炸了毛,哪怕她的脾气发得毫无道理,你也得哄着不是?总不能让她独自钻牛角尖生闷气,孤零零地躲在墙角画圈圈多可怜啊!苏雪倩肚子里可还有个小的呢,陈耀曦才舍不得她受委屈:“你别哭,是我不好,我不该在家办公事,冷落了你……”换个其他人这样对他一百遍都不够他死的,但犯事的是苏雪倩,陈耀曦认错认地毫无原则且心甘情愿。   陈耀曦趁苏雪倩不注意,将《出库记录》一把抹到桌子底下,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省得再碍了他老婆的眼。今天他得忙着当二十四孝老公,可没空料理闲杂事宜! 作者有话要说:  计划周末修文,所以不会更新.下次更新在下周一的晚上,请无视其它时间后台的更新提示,谢谢大家! ☆、运气   事有凑巧。这边厢陈耀曦密谋暗杀武田,那边厢刚揪出“内鬼”的武田良吉也在谋算陈耀曦的性命。   “这几天我派人跟踪了邱志诚,他一直按兵不动。但是附近的邻居说,池红珺以前每天都要出门散步,最近却一反常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十分蹊跷。我猜,他们十之八九在家里窝藏了刺客。据此,我请求上级批准我对邱家进行搜查。”早晨刚上班,武田良吉就冲进挂尾中将的办公室,请求他下达本月的第一张搜查令。   “バカ(蠢货)!”挂尾良夫把日本内阁联席会议上刚刚通过的《处理中国问题的根本方针》拍到武田良吉面前,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来自日方大本营的“对华新策略”:“帝国以国民政府(汪氏)参战作为打开日华间局面之一大转机,以日华协作之根本精神为准则,专心致力于加强国民政府之政治力量……(摘自百度)”。挂尾良夫气不打一处来:“我们要与汪政府协作,协作你懂吗?协作就是相互配合,合作完成‘大东亚战争’,不是让你没事找事地去怀疑他们的办事员谋杀我们的高级军官!”   武田良吉垂头辩解:“我不是没事找事,邱志诚有很大嫌疑,田中茂大佐牺牲那天我亲眼看到……”   “ばか(混蛋)!以你的性子,要是亲眼看到嫌犯进了邱家你还会等到今天?早八百年就把邱志诚抓起来上刑了!”挂尾良夫恨铁不成钢,把钢笔扔到挂尾良夫头上道,“我早就提醒过你,剿匪的事由汪政府剿匪司令部专门负责,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下个月就要遣返的人了,还硬凑上去干什么?现在可好,无凭无据地就在裘庄弄死了王田香,张司令对我们发难,军部对你很不满!”   挂尾良夫当然不怕张司令,但惯于息事宁人的张司令既然打定主意要抓住王田香的死做文章,挂尾良夫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小心应对:他就不相信,没有有心人的指点,张司令会敢于同日本人叫板!想到一个月前被武田良夫刺破相了的木下和远,挂尾良夫暗暗咬牙,这件事倘若处理不好,恐怕连他这个上级都会受到牵连,“邱志诚的事情到此为止,你要是真不甘心,就移交给后一任特务机关长。王田香死地不明不白,木下总参谋长亲自过问此事,上级已经决定对你进行处分,待你离职后即刻生效。你可以按程序自辩,回去认真写情况陈述吧!”挂尾良夫年轻时与武田良吉的爷爷是至交,原本看在老友面上还有心提携他孙子一把,现在看来自己是白费心机了。   武田良吉实在太没有眼色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日本军界不是象牙塔,自然也少不了争权夺利。武田家与木下家不合已久,早在日俄战争时,武田良吉爷爷自杀案中就隐约可见木下家的踪影,之后武田良吉父亲的降职也少不了木下和远的爷爷木下介一的推波助澜。可木下家高明就高明在,永远不会让外人抓到把柄。这两年眼见着木下介一稳坐参谋长宝座,尘嚣日上,武田家日渐式微,倘若换个懂得适时示弱的家族,早就避开锋芒韬光养晦了。可惜,身为长子嫡孙的武田良吉初生牛犊不怕虎,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任何事都要抢在木下和远前头。看似是少年人意气风发志向高远,实际却是年少气盛不自量力,自取灭亡而已。   这回明摆着是木下介一要替孙子报复武田良吉,王田香只是个借口,偏偏武田良吉却看不透。他也不想想,若没有人撑腰,王田香一个小小的特务处处长,就是死地再冤枉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把通敌的屎盆子往他头上一扣,他还能从地底下爬回来喊冤不成?   木下介一现下可是日军总参谋长,这事不可能善了!   “裘庄关进去八个人,结果只出来一个,武田长下手也忒没轻重了,有这样审案的吗?”白小年撇着嘴往手指上涂透明指甲油,一边吹气一边鄙视武田良吉的手段,“王田香也不济事,查不出内鬼就胡乱推个下属出来顶缸,结果寒了下面人的心,反咬他一口……啧啧,也是自作自受。”唯一逃出生天的何致原本是王田香手下的得力干将,早年得上官栽培,一身本领全是王田香手把手教出来的。谁知他不仅学会了特务侦查技能,连王田香见风使舵、自私自利的做派也学了个十成十,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一看苗头不对毫不犹豫地就把师傅给卖了,令王田香自食恶果。   “王田香本来就不是好东西,TMD就知道抓自己人,吃饱了饭没事干。”剿匪大队长吴志国吐一口烟,光明正大地打听道,“王田香死了,他这特务处处长的位置谁来坐?别又来个喜欢穷折腾的。”作为“老枪”,吴志国希望新处长越无能越好,如果能像武田良吉一样不仅没逮着地下党,反而把自己人全赔进去,那真是口口口的福音。   白小年摇头:“我也不清楚,任命还没下呢,变数多的是。不过,倒是听说财务部张部长想把他外甥弄咱们司令部来,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俞浪澎?”吴志国从脑海深处挖出名字,微感诧异。他前两年去上海公干时同俞德贵打过交道,依稀还有些印象,他儿子可是上海滩有名的纨绔,“俞浪澎以前好像没任过正经职务吧,一空降过来就给他当处长?还是我记岔了?”何致也不是省油的灯,未尝没有在事业上更进一步的野心,好容易把上级弄死了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他能服气才怪。   “哼,有什么不可以的,人家有靠山,跟我们这种没根基的人是不一样的。”白小年阴阳怪气道。像后勤处的那个邱志诚,武田良吉自己查不了,再三暗示吴志国去搜屋子,吴志国也没敢理他。还不是看在林翔韬的面子上!旁人问起时吴志国还冷笑:“X子是剿匪的,不是给自己人使绊子的。邱志诚先被王田香查,再被武田良吉查,查出什么来没有?平白弄得人心惶惶,X子可不干这么傻冒的事。X子还忙着去清乡剿匪呢!”   陈耀曦窝藏邱守明的事“老鬼”已经向吴志国汇报,以他的机警,自然积极为他们医治病人创造条件——清乡卫生院里肯定有盐水,明天借口那里有地下党去转转,搜了赃来交给后勤处统一处理,就这么定了!   打着瞌睡被人送枕头的陈耀曦不明所以,还以为自己运气爆棚:“今天剿匪大队缴获一批医疗物资,说是口口口藏在清乡卫生院的。我登记的时候少登了几项,盘尼西林和盐水、针剂都昧下了一些。”这一下,可真是解了燃眉之急。   “顾晓梦说外国医院有一种尿管,给病人用了之后就不用再下床解手。”陈耀曦从包里掏出后勤处用来接水龙头用的橡胶管,跃跃欲试道,“我看这东西跟尿管很像,等邱守明醒了给他试试!”他连尿管使用指南都从顾晓梦那里借来了,势在必行。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假十三(扔了两颗)、明了么么茶、月光可可的地雷! ☆、再遇   七弯八曲又一拐。苏雪倩左手借着陈耀曦的力,右手挎着个小巧菜篮,小心避让着来来往往的箩筐、竹挑、蜜饯担子,磕碰着走。“呀,呀!盖碗儿上一盅~葱花儿小煎包来一屉~~”路过一家小食店,声浪袭人,生意兴隆。可惜人推着人,还未来得及看清客人的碟子里装着哪样小吃,脚就已经迈到了卖烧饼的店门口。浓郁的香气从煤黑色烘饼桶里裹着热气旋出,勾地柜台外心急的市民争先恐后地递钱。“一个铜板一个,只要一个铜板!”店家忙得满头大汗。“错了,错了,我要咸的,你给了我甜的!”拿错了烧饼的老大爷举饼疾呼,话音还未落,旁边刚接了豆浆的汉子又嚷起来:“哎老板,你多找了我一个铜板。你看,我给了你一贯钱,买了两个烧饼两代豆浆,结果你找了我……”摊开手给老板看钱,竟然当街扯开嗓子算起帐来。   “雪倩,你小心点走。”陈耀曦被周遭闹哄哄的声音吵地脑仁疼,却不得不打起精神引导妻子躲开满地菜叶和污水渍,努力不让光着膀子挑担的贩子近身。丹凤街是离陈耀曦和苏雪倩住处最近的一个菜市,摊多类全,人群密集,是苏雪倩有孕后陈耀曦每天必到之地。可是今天为了到隔街的圣心医院做第一次孕检,苏雪倩也不得不到此一游。——当然,这只是目的之一。   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是替企图跳窗外逃的邱守明引开眼线。   自从武田良吉被勒令悔过,苏雪倩就发现潜伏在家周围的暗探们有蠢蠢欲动的趋势。上个礼拜三,他们居然还买通了一个邻居家的小孩来向苏雪倩借盐:“我妈妈烧饭烧了一半,发现盐用完了,就打发我来向苏阿姨借一点解急。”   这个男孩苏雪倩以前见过几次,的确住在隔壁无疑,邻居相互帮助也属于人之常情。但问题是,这孩子目光闪烁,神态鬼祟,苏雪倩一开门就自说自话地想往屋里冲,完全不知礼貌为何物。陈耀曦站在客厅里拦住他:“跑什么,你妈没教过你进屋得先换拖鞋吗?把地板弄脏了小心我揍你!”这一片是富人区,大部分的当家太太都十指不沾阳春水。苏雪倩整日窝在家里不知道,陈耀曦上下班时却撞见过几次这孩子家的女佣,晓得他家向来是佣人做饭,孩子他妈连打麻将都来不及,哪有闲功夫做家务?   陈耀曦当即判定武田良吉离狗急跳墙不远了,被点滴救活了的邱守明再次提出要离开。“这里实在太危险了。” 邱守明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武田良吉会突然袭击,无视挂尾良夫的禁令找上门来。”结合他的性格以及偷偷弄死王田香的前科,这样的事情完全可能发生。   为了以防万一,他们最终商定今早开展行动。   具体的计划是,陈耀曦与苏雪倩借口孕检出门,引走部分眼线。——最佳结果是引地所有探子都倾巢出动,以使邱守明能够光明正大地走出家门,但这样的概率跟中大乐透差不多。因此他们准备了备用方案:一旦发现有探子留守,就由顾晓梦事先安排的几位同志前去“碰瓷”,只需将他们缠住三十秒钟,邱守明就可以逃出生天。   “你别担心,邱守明虽然大病初愈,但身手还在,跳个窗是小意思。”陈耀曦小声安慰。这次出逃十之□□会使邱守明的伤口再次开裂,但俗话说“长痛不如短痛”,只要忍一忍,到了隔壁街的接头点自有人将他送去南京秘密联系站养伤。   “我不担心邱守明,他二次感染了都能活过来,生命力旺盛着呢。”苏雪倩摇头道,“我担心的是那些探子。我们一离开他们就遇到碰瓷,傻子也会联想到是我们——”   “哎哎哎让让……对不起对不起。”苏雪倩的话被一个穿着灰布夹袄的青年打断,一连串地道歉,“先生,我眼睛给东西挡着,没注意到您,对不起对不起!”他急着赶早集,原本打算从苏雪倩的身侧借道超车,被护妻心切的陈耀曦眼疾手快地一挡,满当当一筐蔬菜泼了一地。   “童老五你疯啦,看把我鞋弄的!”陈耀曦的眉头还没皱,身后一个踩踏到西红柿的胖子就推推嚷嚷起来,“我这鞋百货公司新买的,五块大洋!你赔我一双!”   什么鞋这么贵?哪怕是南京城最高档的女式高跟,也卖不出这个价。苏雪倩闻言往那胖子的脚上看,灰不溜秋的一双牛筋底,既没厂商标志也不是真皮面料,鞋面上印着两条极其难看的花纹,保守估计,一贯钱的成本。这可真是漫天要价了!   童老五自然不肯依,同那胖子争执道:“梁老板你说笑了吧?你的鞋虽然比我这卖菜的贵点,但也不值五块大洋,五块大洋买十双都宽裕。”听口气,他与胖子还是旧识。   “我不管,你弄脏了我的鞋,就得赔一双,天经地义!”梁胖子不依不饶,“你要是不肯,咱们就找巡警去,管这一片儿的是叫福海吧?我哥们儿!他老婆给他师哥拐跑的时候我还帮他找过,咱们交情厚着呢……”后头的话越说越离谱,人群急聚,原本就拥堵不堪的街道更加水泄不通了。   童老五撇嘴道:“就你认识福海吗?他当糊表匠那会儿就在我家隔壁上工,我们就去找他,看他怎么说!”竟连菜筐都不管了,叫一个认识的卖鱼郎管着,拉了梁胖子自去找巡警理论。   “童老五这个名字很熟悉……”人群散去,苏雪倩只迟疑了几秒,就随着陈耀曦转进了一条岔道,把疑惑扔到了脑后:一个菜贩子而已,算不上什么大人物。哪怕她真听说过他的名字,多半也是同名罢了。中国人多,姓童又行五的全国上下不知道有多少呢。   陈耀曦不知妻子的想法,反倒在心中暗暗留意跟在身后的探子们的动静。不晓得进医院后有没有可能脱离他们的视线给猴子打个电话……他边走边想,晚了几秒才发现妻子拉住了他的胳膊,立在原地不动了。循着陈耀曦的视线看去,前方站着两男一女,其中两个还是熟人:张司令和朱莉。   怎么了?他疑惑地望向苏雪倩,却见她苍白着脸,指着当中那个穿着黑白条纹背心裤的陌生人颤抖地说:“他是俞浪澎,易明兰的男朋友!他怎么会在南京?”   他已经看到了她。他们,该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何绵绵逐章补分!   JJ已经把我的文章属性都抽成未知了╮(╯_╰)╭ ☆、高升   人生何处不相逢。   对于俞浪澎来说,苏雪倩连人生中的插曲都算不上。万花丛中过的俞浪澎欣赏知情识趣的女人,地位、学历都不是问题,问题是苏雪倩太安静,既少了怀春少女投怀送抱的野趣,又缺乏弱质女子楚楚可怜的动人。她虽然漂亮,但美的并不张扬,低贱的出身使她不可避免地被掩盖在易明兰的光彩之下,以至于经常被无意识地忽略。俞浪澎自始至终都没把苏雪倩放进眼里,但这并不代表他会认不出她。几年不见苏雪倩的身形有些发福,但与易公馆时期的瘦小模样相比更具女性魅力,阅女无数的俞浪澎只需用眼风一扫,就已经准确掌握了对方的三围。   他忍不住去揉自己的眼睛:他居然在汪政府的大本营里看到了这个害他前女友家破人亡的女人,毫发无伤,心宽体胖,而且还怀了孕,改了名!   “原来是邱先生和邱太太,幸会幸会!”电光火石间,俞浪澎已经将手同陈耀曦握在了一起。易家的迅速败落虽然没有对他造成实质性的影响,但事发后俞德贵的“谆谆教诲”至少让他学会了小心谨慎。——多亏了他在第一时间与易明兰撇清关系,否则一旦被易家的政敌攀咬,就连俞家也无法独善其身。因此,出乎苏雪倩的意料,俞浪澎并没有向张司令揭穿她的身份,而是像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一样,笑着向他们作自我介绍,“鄙人俞浪澎,刚从上海调任到南京政府剿匪大队特务处任处长,以后与邱先生是同事,请多关照!”在没摸清邱志诚的底细之前,轻举妄动并不明智。俞浪澎语气真诚,不似作伪。   难道他没认出她来?苏雪倩忐忑地听由陈耀曦与他寒暄,心中飞快地回忆两人的交集。现在想来,俞浪澎虽然与易明兰有过一段露水姻缘,但他们从来不会在易公馆约会,所以苏雪倩见俞浪澎的次数屈指可数,交谈更是寥寥无几。她本来就不是重要人物,时隔这么久,又已经从少女转变成了少妇,穿着打扮都有了巨大的变化,如果他没认出来,也是很有可能的吧?毕竟传言中他上过的女人比寻常人穿过的袜子还多,哪有那么好的记性念着她这个小人物?更况且,她还改名换姓了。   “俞处长原来在上海警务队任职,表现优秀,得到了汪主席的大力肯定,年轻有为啊!”张司令没注意到三人之间的诡异气氛,亲切地同他们打官腔。朱莉抿嘴一笑,轻车熟路地配合。昨夜张司令还对她说过“俞浪澎屁事儿没干过,什么警务队队员,摆明是为了让他履历好看点临时认命的!”但朱莉不笨,做了几年外室太太,也琢磨出了一些为人处事的经验,哪怕心里再不屑也不会表现到脸上,反而接着张司令的话头往下说,不着痕迹地将俞浪澎捧了又捧。   俞浪澎承情,投桃报李地提出要请客:“我初来咋到佣人还没来得及收拾厨房,这午饭就成问题了。方才张司令答应了给我介绍个好的饭馆,没成想又巧遇邱先生。相请不如偶遇,还请邱先生和邱太太给俞某一个面子,让我做东。”他素来能说会道,要不然也不能把易明兰骗上手,但无论苏雪倩还是陈耀曦都不愿与他有过多接触。陈耀曦认真观察了一番他的神情举止,只觉得他神态自若侃侃而谈,暂时看不出有何不妥。不过,陈耀曦并不敢掉以轻心,哪怕俞浪澎一时没记起,也难保之后不会突然想起。所以,同他越少接触越好。   “内子怀了孩子,口味奇特,怕是吃不惯饭馆里的东西,我们就不去了。”陈耀曦笑着婉拒俞浪澎的好意,“下回等方便了,我和内子还礼……”   他推辞地有理有据,朱莉却不肯放人:“口味怪怕什么,饭店里什么没有?家里能做出来饭馆更加能做出来,不然白瞎了那些个大厨的名头。我们要去的这家店专做滋补药膳,很适合孕妇吃,就在前头唱经楼的旁边,拐角就到!”俞浪澎明天才正式入职,但是按照汪政府里的潜规则,下属在正式报到前总要先到长官家里拜拜山头,奉上见面礼,因此今天一早他就登门拜访了张司令。朱莉不得已陪着两个臭男人打了一上午的官腔,早就腻歪死了,现在偶遇个能说上话的小姐妹,哪里肯放过苏雪倩,不管不顾地挽住了她的胳膊,拉着她直接就往饭馆的方向走去。   “我不是很有胃口,呃,呕……”苏雪倩拗不过朱莉,却不能强硬地拒绝,只好拿出孕妇必杀技孕吐来作挡箭牌。陈耀曦心领神会,与妻子统一战线:“她是说吐就要吐的,实在不方便在外用餐,我还是先送她回家歇歇吧。俞处长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改日有空,我设宴恭请三位,为今天的失礼赔罪!”   话说到这份上,饶是朱莉也不好再坚持,她撅嘴说:“那只能算了。不过,陈先生要请客可要趁早,不然等你去了河北,我们可找不到你的人了。”   “去河北?”陈耀曦眉头一皱,首先冲入脑海的念头是自己身份暴露了,朱莉想试探他。可是转瞬,他又否定了这种可能。哪怕张司令知道了他和苏雪倩的真实身份,也会在暗中谋划,而不是让朱莉大大咧咧地说出来打草惊蛇。果然听张司令笑着解释道:“昨天快下班时接到的电报,说林主席要调你去河北军部当参谋官,五天后就上任!”河北在打仗,战争年代火线上任是很常见的事,所以除了苏雪倩和朱莉以外,在场的几个政府官员都没觉得这调令下地急。比起拎包就走的前线士兵,有五天时间准备的陈耀曦已经十分幸运了。何况坊间传言林翔韬与陈耀曦来往甚密,张司令还以为陈耀曦对这个调令早知内情,说不定早已经打包好行李,如今看他一头雾水,倒有些诧异。   俞浪澎闻言祝贺陈耀曦道:“原来邱兄要高升了,地方上的军部参谋可是正科级干部,恭喜恭喜!”这样一来,陈耀曦只能许诺行前一定摆宴请客,方才从张司令等三人那里脱身。 作者有话要说:  连评论都回不了的。。。 ☆、谋杀   第二天下午突然下了大雨,陈耀曦撑着伞走了一路,到家的时候鞋子已经湿透了。他的一颗心,也像这烦人的天气一样,糟糕到了极点。   虽然军部的命令是让他去河北当参谋官,但是有了之前顾晓梦的备案,才思敏捷如陈耀曦马上就联想到入职之初学习过的《南京政府保密制度》。里面有一条,给陈耀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执行重要任务时,为防止泄密,应以其他目的、地址、联系方式等掩盖真实信息,避免走漏消息。陈耀曦很快意识到,河北十之□□只是幌子,倘若不出意外,调令的真实目的地应该是核顶山监狱无疑。   但他不想去核顶山。   核顶山的危险性自不必说,即使撇开安全问题不谈,陈耀曦也不愿意成为其中的一员。没人希望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被关在与世隔绝的监狱里,见不到外面的精彩世界。   可是,又能怎样呢?邱守明顺利逃脱之后武田良吉似有所察,虽然没找到实际证据,但他盯地更紧了。刚刚转过家门口的巷角的时候,陈耀曦就分明看见有一个穿黑衣戴黑帽的年轻人躲在电线杆后面鬼鬼祟祟。他也曾试过甩掉他们,可是这些密探都经过专业的训练,跟牛皮糖一样,甩都甩不脱。   陈耀曦不知道的是,自从丹凤街偶遇之后,俞浪澎也加入了跟踪队伍。只不过他初来咋到就因为抢了何致的饭碗得罪了他这条地头蛇,使唤不动特务处的公职人员。因此,他指派的人手全是自己从上海带到南京来的家仆,人数不多,混在武田良吉的下属中毫不显眼,并没引起陈耀曦的注意。   “少爷,邱志诚的作息很规律,早上八点出门,晚上六点到家,看起来很正常。”宽敞的客厅里,俞浪澎翘着二郎腿一边吃葡萄一边听手下人的汇报,“若说有什么特别的,就是今天晚上他下班的时候遇上暴雨,在陕西会馆里面坐了半小时,等雨小了才回家。”夏天的天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阵雨来得快去的也快,躲雨的不在少数,不同之处只在于没钱的人在屋檐下焦急地等,而有钱人进屋喝着茶悠然地等罢了。陈耀曦不算有钱,可是作为政府官员勉强算挤入了上流社会,自然不方便与挑夫、商贩、车夫们立在一处,所以进会馆里买了杯热茶,就着几样小果耐心地等待雨停。   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所以探子并没放在心上,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俞浪澎认定了陈耀曦有问题,不打算放过任何可能的疑点,虎着脸道:“你们为什么不跟进去?”万一陈耀曦在会馆里头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自己岂不是错失良机?   他的手下摇头道:“邱志诚乖觉地很,过拐角的时候差点发现我们。还好我急中生智,假装研究电线杆上的小广告,才逃过一劫。后来我就不敢跟地太近了,只远远地盯着。陕西会馆的大厅正对着大门,属下站在屋檐下躲雨,正可以看到陈耀曦的一举一动。”那本是个机会,陈耀曦一开始也打过借用会馆的电话联系猴子的主意,可惜他刚迈入会馆就看到两个探子跟了进来,而且还分工协作——一个坐在他隔壁桌就近观察(实为武田良吉指派),另一个站在大门口监视(为俞浪澎手下),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俞浪澎不知武田良吉也在陈耀曦周围埋了眼线,沉吟道,“让俞安在陕西会馆门口蹲点,看看进出的都是些什么人,仔细查一查。”他始终觉得陕西会馆有古怪。不然,怎么邱志诚哪都不去,偏偏挑中了去陕西会馆躲雨呢?   怀疑的种子一旦开始发芽,就容易疑神疑鬼,哪怕是亲眼所见,也见山不是山了。   可是这一回,他的怀疑得到了回报。俞安很快摸清了情况:“陕西会馆十分可疑,几乎所有“旅客”进出前都要特意东张西望一番,显见得心中有鬼。小的观察了两天,发现其中有个客人与前段时间政府通缉的地下党很像,所以小的怀疑,那是口口口的秘密据点。”   “好好好!太好了!”俞浪澎激动地几乎要当场跳起来,连说了四个“好”字。由于他纨绔的名头太过响亮,在何致的推波助澜下,关于他的韵事很快从上海传到了南京,连张司令都略有耳闻。很多同僚因此认定他是靠舅公上位的绣花枕头,别说信服了,就连起码的尊重都不屑施舍,到处都是别有用心的窃窃私语。俞浪澎烦闷憋屈,倒是激起了火气,卯着股劲儿要做出点成绩来给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小人们瞧瞧。他暗自计较了一番,决定将自己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烧在陕西会馆头上。   无巧不成书,陈耀曦做梦也想不到,他在路边随便找的避雨点,居然是个了不得地方。   俞浪澎下手既快又狠:“吴大队,那个陕西会馆肯定有问题,一查一个准!”他之前之所以不动声色,就是为了钓出苏雪倩身后的大鱼,现在找到了线索,哪里肯善罢甘休?立逼着吴志国当场去拿人。   “下雨天就近避个雨有什么好奇怪的,你也太小题大做了。”吴志国表情如常,但心中早就掀起了惊涛骇浪:陕西会馆是口口口在南京的总据点,牵扯着数百位革命人士,要是被汪政府知晓后果不堪设想。这个据点保密级别很高,连“老鬼”都不知道,吴志国不晓得陈耀曦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但少不得要埋怨他行事不周,居然暴露了这么重要的机密。他哪里知道陈耀曦也是误打误撞进去的呢?   “避雨是很正常,但那个会馆的确有古怪。”俞浪澎简单描述一下近来的发现。按理说他自己是特务处处长,调查内鬼属于分内事,完全可以自己调人去搜。可他压不住何致,特务处的老人都对他的命令不屑一顾,这才不得不依靠吴志国。——他在上海时就同吴志国有过交情,算是熟人,哪怕看在他爸爸的面子上吴志国也得帮他这个忙。况且对付陕西会馆里那伙“匪”,请剿匪大队长出马名正言顺。   可是吴志国一点也不想去“剿匪”,推脱道:“我今天要去兰县抓口口,离这儿百公里地,回来天都黑了。要不,我明天再陪你去陕西会馆?”一天时间,足够他通知会馆里的同志们撤离了。   “夜长梦多,要是口口口跑了,这责任谁担?”拿贼拿赃捉奸捉双,俞浪澎正在兴头上,恨不得马上去抓人。见吴志国明显不是很情愿的样子,又似笑非笑地说:“吴大队如果没兴趣就算了,我可以向警察局借人,想来他们肯定不会拒绝这份功劳。”官官相护,俞浪澎的爹与南京警局素有往来,俞浪澎的一个发小就是南京警局副局长的儿子,要用人容易地很。何况按照职责权限,警察局也有肃清辖区内不安定分子的义务。   虽然俞浪澎的语气十分温和,甚至还有几分开玩笑的意思,但吴志国哪里听不出他隐隐的威胁?“俞处长这话可过了,我是真走不开。”思维飞转,连忙阻止道,“警察局抓人算他们的业绩,咱们司令部半点好处都得不着。要不这样,我拨几个士兵跟你去陕西会馆怎样?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只要给他十分钟离开俞浪澎的视线,他就有办法通知会馆的同志做好准备。   可惜俞浪澎不会给他机会:“你这个大帅不去,小兵能顶什么用?我听说你们大队隔三差五地去兰县,也没抓见到个鸟,晚一天有什么大不了的。”他误会吴志国与何致蛇鼠一窝,故意给他难堪,忍不住语气犯冲道,“吴大队真为难就算了,我找警察局的兄弟是一样的。到时候张司令怪罪下来,我就说是吴大队贵人事忙,没功夫管我的小案子。”他的手已经放在了电话机上,当场就要叫人。   “我可没说不去。”俞浪澎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吴志国再坚持倒要引人怀疑了。而且南京警局离陕西会馆不远,等俞浪澎走后吴志国通知到同志们,说不定警察已经兵临城下了。情况所逼,吴志国只好先应承下来,稍后再作计较:“这事还有谁知道?邱志诚在司令部人缘不错,指不定哪个跟他关系好的会漏消息给他。”   “我是这么没成算的人吗?”俞浪澎忍不住白眼,“你放心,除了你我谁都没说,连张司令都不知道呢!”何致欺负他新官上任,早上刚到单位就挤兑他,他晓得自己调不出人来,又唯恐何致知道陕西会馆的情况后背着他偷偷去抓人抢功劳,所以干脆守口如瓶。   吴志国大松一口气,递给俞浪澎一杯咖啡道:“邱志诚也不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吧?我打个电话把他叫过来,我们先抓了他,再去陕西会馆拿他的同党。”俞浪澎笑着点头,一边喝咖啡一边听吴志国打电话:“哎,朱一毛是吧?我是吴志国,我找邱志诚……对,邱志诚你好,我这儿有点事情要你们后勤部处理,你马上到我这儿来一下……”话音未落,就已经见俞浪澎摔了咖啡杯,不可置信地指着吴志国的脸,黑血溢出,瞳孔放大,在桌前缓缓倒下。   吴志国沉稳地挂下电话,走过去仔细地探了他的鼻息,他已经气绝身亡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天我一登陆JJ就会出来一个91小说网,可能中病毒了,但是杀了一下没杀出来,只能借室友电脑发文,但是回复不了评论。。。各位见谅 ☆、抛尸   陈耀曦在剿匪司令部工作了三个多月,与吴志国说的话十只手指都数地过来,他没想到,第一次来吴志国的办公室居然是为了帮他处理俞浪澎的尸体——或者说,是为他自己收拾俞浪澎这个烂摊子。   “所以说,你把他杀了?”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陈耀曦震惊非常。剿匪司令部统共只有三百多个员工,算上他和顾晓梦,吴志国已经是第三个卧底。难道口口口的势力已经这么大了吗?可是据陈耀曦所知,目前口口口在正面战场上并不占优势,虽然顽强抗日,可是根本挡不住日本人的先进武器,只能靠声东击西的“游击战”挽回一些损失。   不过,陈耀曦十分欣赏吴志国。如果他没有猜错,从吴志国起杀心到杀人成功不会超出三十分钟,其凌厉风行、敢作敢为连陈耀曦这个黑帮老大都自叹弗如。他要不是口口口的人,陈耀曦倒真想招纳他。黑龙帮破旧立新,正是需要用人之际,可惜……陈耀曦收了心思。   作为这桩凶杀案的受益者,陈耀曦没什么立场去谴责吴志国杀人不眨眼,何况他自己也不是多把人命当回事的人,于是很快进入角色,与吴志国一起把俞浪澎塞进书柜里。   “小心点儿,这里头都是吴大队的宝贝,要是碰坏了谁担待的起?”陈耀曦把后勤处的工作牌别到胸前,亲自监督两个小兵抬柜子,嘱咐他们轻拿轻放。   正巧在楼梯口遇上白小年。   “呦~这么大个书柜,要干嘛呢?”白小年惯会来事儿,其实并没多把这柜子放在心上,但既然遇上了,就免不了白问几句,开玩笑道,“看这柜子沉的,两个大男人都搬不动,这是要挪去哪儿?听说陈参谋不日高升,难道连咱们司令部的柜子也要沾光去河北了?”他自以为风趣,捂嘴娇笑,眉飞色舞。   陈耀曦心里恶心,表情却十分镇定:“我哪里够资格用这么高档的柜子,这是吴大队的!你看它的锁,跟一般的锁不一样,是保密专用的,连螺丝刀都撬不开。”他指着锁眼给白小年瞧,“吴大队不小心把钥匙丢了,里面的文件拿不出来,只好让我搬出去找人砸开。”   “没有备用钥匙吗?”白小年凑近锁眼观察了一番,评价道,“啧啧,还真不一样,这个很不好开吧?”   “是不好开,只能把锁砸了。”陈耀曦解释道,“当初定做这批柜子就是为了保密,钥匙只有一把,没有备用的。”   “这吴大队,也忒粗心了。”白小年阴柔地抱怨了一句,眼珠子一转,祸水东引,“吴大队也是,你都是升参谋官的人了,又要预备搬家又要照顾怀孕的妻子,大忙人一个,还叫你来处理这些琐事。后勤处又不是没人了,不是还有个吃干饭的朱一毛在呢吗?”因为朱莉,白小年看不惯朱一毛许久,一有机会就给他上眼药。   “我还领着司令部的薪水呢,得站好最后一班岗,可不能晚节不保。”陈耀曦避重就轻地把话题绕了过去。他有任务在身,不愿与白小年纠缠,因此只寒暄了几句就指挥小兵把书柜抬到门口的小轿车上,径直开去秦淮河边抛尸。   陈耀曦知道密探们会试图跟踪他,但他毫不担心。这回他可是开着车呢,探子只有两条腿,哪里跟地上!   “那辆车是司令部的公务用车,若没有吴志国签字,我根本借不出来,倒要谢谢他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回到家,陈耀曦往沙发上一躺,心情大好。   由于是特制的保险柜,换新锁麻烦费时,而他手里有吴志国给的钥匙,只需把尸体扔进秦淮河就已经大功告成,接下来只要假装换好了锁将柜子还回司令部即可,节约了大量的时间。趁着其中的空档,陈耀曦给猴子打了个电话,几个月来头一回联系上了自己的手下。   “曦哥!你真没死?!我就说你福大命大,铁定死不了!”电话那头,猴子热泪盈眶。梨花村被烧后他曾派排骨佬和二愣去当地打探消息,可惜一无所获,“只找到祥林嫂和大丫两个娘们。她们运气好,烧村的时候正巧在田里清杂草,躲过了最开始的扫荡。不过后来火势越烧越大,大丫脑子不清楚想折回陈家老宅去找她娘,结果被困在胡同里,好容易逃出命来。不过,因为在火里窜了太长时间,她们都叫硝烟呛哑了喉咙,再也不能说话了。”大丫和祥林嫂都是文盲,失去语言能力后根本没办法沟通,猴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明白鬼子屠村时陈耀曦和苏雪倩不在村里,但是到底去了哪里,就无从得知了。   “我不相信你死了,一直让人四处寻找,可惜没寻到有用的痕迹。”陈耀曦生死不明,管理黑龙帮的重担就压在了猴子身上。但他虽然能力卓着,却缺乏一帮之主必须的威信与魄力——有的人天生只适合做个副官,倘若被强行扶到一把手的位置上,反而容易瞻前顾后,无力管束手下。黑龙帮正处在废而后立的关键期,当初陈耀曦之所以能迅速收拢旧部,个人能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他天生就有一种为上位者的气场,能让人心悦诚服。相比之下,猴子就缺少了领袖气质,管理帮派分外吃力。所幸他有自知之明,从来没打过取而代之的主意,反而暗自瞒下陈耀曦失踪的消息,稳定人心。   不过,陈耀曦的归期一拖再拖,总会有些牛鬼蛇神心怀不轨,暗地动作。倘若陈耀曦再不出现,猴子恐怕也顶不住了。   雪上加霜的是,冀北的山寨还在这个节骨眼上被鬼子挑了。二当家武无忧虽然保住了六百来条弟兄的性命,却缺钱少粮,只能在荒郊野外打地铺,捉些田鼠兔子为生,落魄非常。   “田鼠兔子顶个X用!”陈耀曦想象了一番弟兄们的凄苦景况,胸口一疼,破口大骂,“武无忧是傻子吗?我们是土匪!没钱怕什么?空手套白狼那是咱们的本行,抢啊笨蛋!”六百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哪怕没有武器,光着膀子拧成一股绳也不至于混地那么惨吧?   “我也这么说。”猴子苦笑,“可是二当家不听。他能带着弟兄逃出命来是受了口口口的支援,他说这个恩要还,就同对方的一个叫谷子地的连长拜了把子,发誓金盆洗手,再不做打家劫舍,哦不,是劫富济贫的勾当。”   “谷子地?”陈耀曦气得牙痒痒,“好小子,我把他从范庄旺村的死人堆里挖出来,他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他还记得当初那个满脸污泥但是笑起来会露出一口白牙的糙汉子,“所以,武无忧被挖墙脚了?   “没有没有!”猴子连忙摇头。他虽然不赞同武无忧让手下弟兄饿肚子,可是到底是同在一条战壕里奋斗过的兄弟,怕陈耀曦误会,急忙帮他撇清,“二当家虽然混,可是绝不敢越俎代庖。他只是认了谷子地作把子兄弟,其他的事,说是要等你回去后再决定。”   陈耀曦总算缓下一口气。   说起来,武无忧本来就不适合当土匪,他淳朴善良,一根肠子通到底,属于那种被卖了还帮人数钱的类型。有时候连陈耀曦也深感疑惑,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够出淤泥而不染。不同于陈耀曦的半路出家,武无忧是根正苗红的地痞子弟,家中当土匪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宋朝,其先人的光辉事迹甚至惊动了元末明初的大文学家施耐庵专门作书记叙:从他太爷爷那辈开始,旻山榔头寨的武寨主就坚持拜打虎英雄武松为祖宗,谁有异议就打谁,直打得人满地找牙才肯罢休,横行一时。   谁知,老虎也能生出猫来。武无忧基因突变,完全没能继承祖先遗风,空长了副大身板,连斧头都拿不稳,老爹死后更是让心怀异心的手下爬到了脑袋上头作威作福。结果,便宜了外来户陈耀曦。——陈耀曦帮他剪除了异己,然后自己变成了最大的异己。——他发动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武无忧将大当家的位置白送了他这个外姓人。   那时猴子还不认识陈耀曦,知晓□□的人也都三缄其口,以至于到现在说起这件事猴子还深感不可思议,难以理解:“二当家当初怎么就把寨子拱手让给了曦哥呢?”而且他还是心甘情愿的!尼玛这是武家的祖宗基业啊,他就这么送人了,一点儿也不心疼,事成之后还乐颠颠地在换了姓的寨子里给陈耀曦打下手,TMD这不科学!   陈耀曦才不会认为平白接受人家的寨子不科学,他现在恨不能长出对翅膀直飞冀西,一巴掌扇醒武无忧这个专爱为他人做嫁衣的二货。他虽然攻占了上海这块新地盘,可经营不过两年,势力还未完全渗透,远比不上河北的根深蒂固。作为他的发家之地,冀西才是根基所在。   陈耀曦绝不会坐视杀父仇人侵吞自己的地盘。   “我后天就要去核顶山,一旦上了贼船再想下来就难了。你赶紧联系几个弟兄,让他们买好火车票,明天下午三点在唱经楼等我。如果没有南京到上海的火车,到其他地方的也行,反正不拘目的地,只要能离开南京就好!”隔着话筒,陈耀曦飞快地部署安排,“尽量找能打的弟兄,有尾巴跟着我,得把他们作干净了我才走的了,绝不能让他们活着回去通风报信。”   可是,南京离上海将近万里之遥,短短一天,哪怕是头脑灵活的猴子也不敢保证能运作妥当:“临时派人去南京肯定来不及了,只能找正好在南京附近的弟兄……万一,没有呢?”   “明天下午我会和苏雪倩去唱经楼散步,如果能有兄弟协助我们跑路最好,没有的话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遵从伪政府的安排去核顶山。到时候你可以打这个电话找顾晓梦,视情况考虑跟她合作。”陈耀曦报了一个号码给猴子,并简单交代了一下顾晓梦的身世背景,“口口口计划营救政治犯,目的跟我们没有冲突,所以是可信的。”   吴志国的意外暴露,让陈耀曦看到了口口口的潜力,他单枪匹马闯荡核顶山,想要成功出逃少不得得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力量。据顾晓梦说,口口口组织庞大,有很大可能已经在核顶山内部建有党组织,只是苦于无法与外界联系。而陈耀曦和苏雪倩的生机,就在于架起沟通监狱内外的桥梁,里应外合,逃出生天。   当然,这是最坏的打算。最佳计划,当然是与猴子成功汇合,天高海阔。陈耀曦详细规划了逃跑路线,将银票细软贴身放着,扶着苏雪倩出门往唱经楼走去。   成败在此一击。 作者有话要说:  风声篇结束了^.^ ☆、途中   1944年3月22日,踩着抗战胜利前最黑暗的黎明,苏雪倩和陈耀曦手提拉杆箱,在众多全副武装的伪军士兵簇拥下,沉默着登上了开往“河北”的列车。这一趟行程很长,虽然火车一路狂奔,预计到达时间仍然被不断延期。而且,中途完全没有在任何一个站点停靠过。   “你发现没有,河北是在南京的北面,但是我们自从出发,就一直在往东面走。”借着车内昏暗的照明灯,陈耀曦趴在窗口向外张望,努力辨识窗外几乎千篇一律的风景,可惜黑暗蒙住了他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不过,河北肯定是伪政府的托辞,我们的目的地一定是核顶山监狱。”   这几天,陈耀曦一直有意识地与列车兵套近乎。他散的是时下最贵的香烟,出手阔绰,为人大方,很快与几个旅途无聊的伪军士兵交谈甚欢。前一天晚上,他喊了几个位新结交的“朋友”打麻将,一边给人家送牌一边表示到河北后要请他们吃地道的小吃:“我在河北当过八年的口口口特务,对当地好吃的好玩的门儿清,等咱们到了,也让我尽尽地主之谊。”他绘神绘色地介绍了一种叫做“煎碗坨”的面食,大咽口水:“是用绿豆、花椒、荠麦等做的,具体怎么弄我也不知道,但是特别好吃,又酸又辣,筋道有力,那一筷子咽下去,啧啧,口齿含香!可惜,这东西只有承德那边才做的出味儿来,不晓得我们这一趟有没有口福吃到。”   “哎,那恐怕是不能了。”美食的诱惑下,马上有警惕性低的鱼儿上钩,“我们不去承德,煎碗坨再好吃也没用呀!”   “不去承德也没关系,河北好吃的多着呢,有我带路,保证您吃得香!”陈耀曦不在意地摆摆手,拍拍那个列车兵的肩膀调转话头,“常言道‘天上龙,地下驴’,现在天气凉,正适合吃驴肉。河北有一种小吃叫做驴肉火烧,在慢火细炖的驴肉上搁上特制酱料,用烧饼夹起来做成夹饼,那味道!嘛儿香!”勾地一干听众肚子里的馋虫都要爬出来了。   可是列车兵仍旧只能无限遗憾地干咽口水:“那也不成啊,你不知道,咱们这趟根本不去河北,我们去的是……”“小张,谨言慎行!”眼看着就要套出话来,最后却功亏一篑。一个较为年长的列车兵打断了同事的爆料,向陈耀曦解释道,“上头有交代不能说,露出一个字全车人都得上军法。”   “这么严格!”陈耀曦暗暗咂舌。虽然没能达成目的,但机会已逝,多争无益,他只好装出诧异的模样来,“我们不是去河北吗?军部给我的调令上明明写着……”   “你接的这个是机密任务,当然不能下明文。”也许是怕受牵连,年长列车兵摇摇头,一脸不愿多提的表情,“这几年叛徒还见的少吗?就是咱们自己人里,也不晓得潜伏着多少口口口和口口口奸细呢!我看你小子是个机灵的,不用我说也晓得其中厉害。不该打听的少打听,否则到时候出了事有理都说不清,特务处那些人可不喝稀。”他在汪伪呆的时间长,听说过不少伪军特务为博取政绩往软柿子身上强栽罪名的故事,能有如此提醒也是好意。   陈耀曦承情道:“那我就不问了。可是我老婆怀着孕,又是头胎,我实在担心有个三长两短。不晓得我这趟任务危险不危险?如果危险,我还是把老婆送回老家待产得了,她妇道人家胆子小,免得被吓出病来。”   “这你就别想了。上头规定你带家属,你就得带,这哪里由地你自己做主?”列车兵皱眉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好心地给了个提示,“你的任务就是封闭,执行时间长,寻常不允许离岗,别的只要你不叛变,也遇不上什么危险。你让你老婆安下心,那里医疗条件不错,有医生给你老婆接生的。”   “哎,那谢谢老哥了!等我儿子落地了,我请您吃喜蛋,双黄的!”陈耀曦欢喜地道了谢,又大方地为在座的几位列车兵倒了两圈二锅头,方才醉醺醺地回车厢寻老婆孩子。“杯子里的酒面是斜的,撒出来不少,我们在爬山……”只是山的坡度不大,所以感觉并不明显。   但这不算有建树的发现,不用陈耀曦特别说明苏雪倩也知道他们已经进入山区。这辆伪军专列虽然是时下先进的日产火车,可是限于技术,并没有安装空调设备,因此乘客可以很直观地感受到室内外温度的变化。   如果他们尚在人口密集的平原,不可能会有如此悬殊的早晚温差。   “不知道我们还要坐多久的车。”苏雪倩把手放到肚子上,一边给宝宝做按摩一边忧心如焚。十几天前,她们按计划去了唱经楼,却没能等来猴子安排的接头人员,只能暂时听从汪政府的安排,从长计议。可是,他们再一次地失算了。根据组织以往掌握的情报以及陈耀曦在伪政府中的道听途说,他们原本猜测核顶山监狱在河南附近,距南京不远,因此同顾晓梦和邱守明约定七天后进行第一次联系。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在路上耗费了十四天,却仍旧没有即将到达目的地的迹象,不知道在电话机旁苦苦守候的邱守明会怎样着急。   “别担心,火车上没有电话,你再担心也没用。”陈耀曦趴在肚子上听了会儿,发现宝宝完全没理他爹的意思才怏怏然地直起身来,“就是联系上了,我们不知道监狱的具体位置也是白搭。”   “看汪伪政府的意思,是不会让我们知道地址的。”苏雪倩皱着眉说。她也旁敲侧击地打探过目的地,可是列车兵们同样守口如瓶。   “如果我们一直查不出地址,是不是就等于被抛弃在核顶山了?”这是苏雪倩最担心的地方。如果口口口和猴子等人连他们所处的位置都不知道,那还谈什么里应外合?核顶山管理严格,为了保密,禁止工作人员无故外出,这意味着她的孩子一出生就失去了接触“外面的世界”的权利。而且,无论陈耀曦被委派什么职务,他都不得不与狱警同流合污,“迫害”爱国人士,那绝对不会是一段令人心情愉快的经历。   “你别自己吓自己,情况还没这么糟。”陈耀曦察觉到苏雪倩又在胡思乱想,连忙把她的思绪引向积极乐观的一面,“伪政府控制的区域有限,哪怕在鼎盛时期,大致也只有安徽、江苏、浙江三省,南京和上海两市,以及江西、河南的部分城镇属于他们的势力范围。核顶山既然是他们关押政治犯与战俘的重要监狱,必然不可能远离他们的核心区。我们既然一直在往东走,而且连着坐了十来天的火车都没能到达目的地,那十有□□就是在江浙三省了。”   “三个省大着呢,要找出具体位置谈何容易。”苏雪倩叹了口气,却也没法,只好养精蓄锐等待火车进站揭晓谜底。 作者有话要说:   ☆、入狱   “欢迎诸位来到核顶山监狱,为国家的刑审事业添砖加瓦。”下了火车转乘汽车,颠簸了近五个小时的崎岖山路,核顶山监狱的轮廓才在层峦叠嶂中隐约浮现。前来迎接陈耀曦和其他十三位“同仁”的监狱长里原骋敏这样形容这个她生活奋斗了五年的地方:“核顶山三面环山,一面向谷,山峰高耸陡峭,谷底低险难探,常年云雾缭绕,极其隐蔽。”它隐于山林之中,埋葬了数千位革命志士的性命。谁能想到,大名鼎鼎的核顶山监狱的当家人,居然是个才三十岁出头的女人。   苏雪倩沿着里原骋敏手指的方向拉长视线,远方群山都笼罩在雾气当中,即使努力分辨来时的小路,也是徒劳。   “当初选址的时候,我就是看中了这里的隐蔽。旁边的山峰十分险峻,几乎和水平面呈七十五度角,没人能爬上来。要进监狱,只能通过你们来时走的那条羊肠小道,所以只要在路口设一座岗楼,安排士兵轮流值班,马上就‘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里原骋敏得意洋洋地介绍自己当初的选址心得,“监狱开建之初,我就热情邀请了汪主席亲临指导。汪主席考察后对周围的环境以及监狱的布局都非常满意,当即接受了我的提议,将核顶山的地址选在了这里。”   她朝哨岗上的几个侦查兵挥了挥手,监狱大门应声而开。   “今天是你们第一次进入监狱,所以简化了手续,今后非特殊情况不得出入。假如确有必要,也必须由我亲自送出监狱大门。”里原骋敏带着众人穿过警卫林立的哨岗,队伍最末一个人刚刚将脚迈入狱区,身后的特制大门就迅速关闭,管理十分严格,“我们这里纪律严明,以前的规定是持有我的批条就可以被警卫队放行,但半年前有个军统卧底伪造我的签名,妄图骗过哨岗。虽然他最后没有得逞,但是这种行为引起了军部领导的高度重视,司令部连夜下文,规定今后所有出入监狱的人员都需要由我本人陪同。”毕竟,人脸不可复制,刷脸比认字迹保险地多。   “现在,请诸位把行李打开,口袋里的东西都掏出来,我们的狱警会逐一进行检查。” 里原骋敏的话音刚落,就有一队穿着制服的卫兵开始对男性们开始搜身,而苏雪倩等女眷,则由三位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负责。她们搜查地相当仔细,大概是怕这些新来的人私藏危险物品,连女眷们的乳/房也不放过,犹如妇科检查一般左捏右揉许久才肯放行。   “你们干什么?”一位被冒犯的夫人当即拉下了脸,“我们又不是犯人,你们凭什么这么检查?告诉你们,我哥哥是安徽省省长——”苏雪倩眼皮一跳,“——你们在他的地盘上这样欺负他的亲妹妹,小心我告诉哥哥后……”   “你不会有机会告诉你哥哥的。”里原骋敏冷笑,“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核顶山监狱杜绝一切形式的私人联络。”而她,可以让任何一个自命不凡的官员亲眷死在这里。特别是对付眼前这个愚蠢至极的少妇,几乎连心机都不需要用,借口都是现成的——她泄露了核顶山监狱所在的省份,上级领导知道后一定会同意将她秘密处理。   “这些是什么药?”里原骋敏捏起一颗三毫米长的药丸,皱着眉头问苏雪倩。陈耀曦连忙解释:“是保胎药,我老婆孕相不好……”   “没收!”里原骋敏简单明了地把陈耀曦的解释堵在了喉咙口,“监狱里有专门的医疗队,如果有需要可以找医生重新开药。你的这些药,我们会进行化验,如果成份有问题,将追究你的责任。现在,你告诉我,你能保证这些药的安全吗?”   “能!”陈耀曦毫不犹豫地点头。被搜出来的这些本身就是如假包换的药品,无惧检查。真正有问题的药水被苏雪倩泡进了棉衣,肉眼无法辨析。只有回家后用清水浸泡棉衣,然后将洗衣水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晾干,才能析出晶体状的蒙汗药。   他的妻子懂很多东西。这种办法不仅陈耀曦这个读书不多的土匪想不到,连留过洋的物理系高材生邱守明也大叹精妙。但是,她真的是仙女吗?见证了她整个“起死回生”过程的陈耀曦曾经对此深信不疑,可是婚后的相处,却像一根看不见的细线,一点一点不着痕迹地将她拉下了神坛。   首先,她无法施展神力救助其他病人,所以她对邱守明的伤势束手无策。其次,她不能掐指一算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所以她同他一样无法确定核顶山的具体地址。再次,她身上完全没有传说中的神仙那样的淡定,遇到危险时她会跟所有凡人一样,都会紧张焦虑,甚至愁得吃不下饭。连陈欢这样的肉骨凡胎都知道死亡不过是再入一遍轮回,毫无可惧,天生仙骨的苏雪倩又为什么会害怕?   口口相传的神怪故事把神仙描述地太过仙风道骨,以至于陈耀曦越想越觉得苏雪倩不够资格。当然,她也有可能是妖。可是同床共枕的陈耀曦更愿意去相信她曾经给他的答案:“牛头马面抓错了人,我阳寿未尽,所以许我还阳。”如果真是这样,那苏雪倩历来的表现倒是可以解释了:她不是永生的,所以她怕死。   夹带蒙汗药进监狱也是苏雪倩的主意,武侠剧里不都这么演的吗?细作下药,主角不费吹灰之力成功劫狱:“如果把药下到狱警的饭食里,我们的行动就会轻松地多。”最初的计划是把整包蒙汗药原封不动地塞进行李箱,他们完全没想到汪政府会翻查自己人的行李。幸好后来在火车上陈耀曦了解了汪伪政府对核顶山监狱的重视,为以防万一对蒙汗药进行了处理,否则此时,恐怕两人的身份已经不是监狱的管理人而是牢笼里的囚犯了。   关押了两千余名政治犯的中日合作监狱……陈耀曦挽住妻子的手臂,心事重重地往里走。 作者有话要说:   ☆、参观   因为汪政府从一开始就立志要把核顶山建设成为“世界上最先进的监狱”,所以从建筑学的角度来看,核顶山的硬件非常先进。除了笔直高耸的墙壁、坚不可摧的牢房、紧密防爆的铁门,它的布局也极其合理:它被分为关押区、工作区与生活区三个院落,每个院落之间都由特制的双层混合金大门隔开,互不影响。   “简单来说,生活区是工作人员休息的地方,位于监狱的最外围,食堂、生活品领用处、娱乐厅、麻将室、浴室、职工宿舍一条龙,麻雀虽小但是五脏俱全,严禁犯人进出。工作区负责刑讯逼供,主要由刑审室、医务室和工作人员办公室组成。关押区顾名思义就是关押犯人的地方,通常我们也叫它‘牢区’。”里原骋敏指示狱警打开厚重的铁门,面露微笑,“欢迎参观核顶山监狱的核心,这将是你们此生最难忘的经历。”   关押区位于核顶山监狱的中心,目测面积仅一千多平方米,却建成了两幢三层小洋楼,分别被分割成三百二十一间男牢和一百六十六间女牢,主要收容反对汪伪政府的政治犯和“攻击能力低下”的战俘。根据里原骋敏的介绍,这些人员成分复杂,不仅包括口口口员、口口口员,还包括一些民主党派、无党派爱国人士以及抗日的地方军阀。监狱的工作人员将所有犯人按照“危害程度”排序,A级要犯锁入单人牢房,B级犯人关入四人间,而战俘以及无关紧要的政治犯则住在“统间”。   苏雪倩借机往牢房里张望,发现里面的格局与东洋纱厂宿舍非常相似,只不过门口有铁栅栏把守,墙壁上也写着“回头是岸”的劝降标语,配有简笔连环画,依稀可以看见后世影视剧中监狱的特征。其中出镜率最高的两条这样写:   苦海无涯,青春苦短。一时失足无须惧,浪子回头金不换。弃暗投明吧,政府等待你们的归来!   坦白从宽喝酒吃肉,人生追求。   既有文邹邹的诗句,又有通俗易懂的白话,可谓雅俗共赏。苏雪倩观察后发现,诗句一般挂在单人间和四人间,因为那里关押着高级军官,大多是知识分子,喜欢文艺腔。而口语化的标语则多出现在统间,想来是考虑到犯人文化程度不高,对症下药。甚至还有一条标语非常直白地写道:“交代一句奖励金条一根,全部交代送花园景观洋房一套。”简直是□□裸的利诱。   里原骋敏解释说:“你们是新人,所以今天我带你们把整个监狱都参观一遍。你们可以看到,关押区除了牢房以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放风坝、一个病号隔离室和十间看守人员办公室。”她指着牢房中间的空地对苏雪倩等人解说,“以后若非职责需要,非巡警不得进入关押区。普通工作人员只允许在工作区范围内活动,提审犯人需出示由本人直属上级、关押区总管和工作区总管三人签字的批条。”   根据安排,陈耀曦将在核定山担任书记员职务,主要负责记录罪犯供词以及协助审讯。因此在区域划分上,他属于“工作区人员”,并没有进入关押区的权限。   里原骋敏说:“核顶山监狱实行军事化管理,晚上十点之后熄灯睡觉,除夜巡值班人员不得在宿舍外逗留,不得窜区,不得与外界联络……”   “哎,你说,这个监狱长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监狱的规章制度太多,里原骋敏一边走一边介绍,足足讲了十来分钟还没讲完。她的语调生硬死板,很快就有女眷心生厌烦,光明正大地开起了小差。那位安徽省长的妹妹越走越慢,逐渐落到了队伍的最后,悄悄同丈夫张爱法咬耳朵,“这位监狱长‘大人’取了个日本名字,却讲一口四川话,真可笑——我猜她是中国人!半中不洋的假洋鬼子,不伦不类!”   听到话音的几位夫人忍不住偷笑。她们早就注意到了里原骋敏的违和,只是顾忌到将来全家都要在她手底下讨生活,所以没人敢直言不讳。但里原骋敏实在太打眼,想不在心里犯嘀咕都难:她不仅口音怪异,打扮也十分奇特。明明是个女人,却偏要将男人的条纹西服往身上套,头上像旅日小开一般梳着日本小分头,每一根发丝都一丝不苟,被油腻腻的发油粘在一起,远远一看何止半中不洋,简直还不男不女!   省长妹妹大概以前在外面嚣张惯了,搜身时受的气一直憋着没发出来,看到有观众捧场,很乐意开足马力冷嘲热讽,以报一箭之仇。队伍的骚动很快惊动了走在队伍最前端的里原骋敏,但她隔地太远,没能听清楚省长妹妹的话。   “有一条关于家属的规定,得先跟你们说清楚。”她锐利的目光扫过省长妹妹的脸颊,看不出明显的厌恶,却是满满的不耐烦,好似对待卫生死角里的灰尘一样,完全没把对方当回事,却恨不得它们当场消失:“家属只能呆在生活区,除了到工作区观看审讯外,其他时间不允许窜区,否则警卫人员有权直接击毙。”   “观看审讯?”有女眷疑惑出声。   “每周五监狱都会安排审讯观摩,时间为两个小时到四个小时不等,所有家属都必须参加。”里原骋敏看向苏雪倩隆起的肚子,“孕妇也不例外,只有未满三岁的婴儿和坐月子的妇女可以享受特权。”这才是伪政府允许工作人员携带家属上岗的真正原因。所谓的人性化管理不过是装饰门面用的漂亮墙纸,扒下外衣,利用家属挟制工作人员才是伪政府的目的。他们要在心理上震慑住这些胆小怕事的女人孩子,使他们明白背叛的下场,让他们全力支持丈夫和父亲向汪政府“效忠”。   “审讯犯人有什么好看的?多血腥啊!”省长妹妹俨然成了女眷首领,带头提出异议,“我们又不是审讯处那些变态,要是看了审讯,估计连饭都吃不下了吧?我们中间还有孕妇呢!”她指指苏雪倩,语气十分不客气,“要是受惊动了胎气,算谁的?”   “这是规定。”里原骋敏深深看了省长妹妹一眼,好像在看一个死人,目露威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核顶山监狱是照章办事的地方。如果有人自以为是,异想天开地想要成为例外,那么,我们这里有的是东西伺候他!”   她猛地拉开审讯室的大门,满满一屋刑具直呈观众,汹涌的血腥气涌来,令人作呕。 作者有话要说:   ☆、抹杀   “雪倩?”半夜,陈耀曦一觉醒来,习惯性地拿手去摸枕边的妻子,却发现妻子一个人趴在窗口,连灯都没开,身体微微有些发抖。   “你怎么连衣服都不披一件,小心着凉——”他顿住了,因为他听到了女人凄厉的尖叫。   “你们要带我到哪里去?你们不能这样对我,深更半夜,你们想干什么?你们凭什么抓我?小心我告诉我哥哥,让你们……”   掀起窗帘一角,陈耀曦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前一刻还张牙舞爪地同狱警争辩,下一秒就被人击中后脑勺,流血倒地。“速く!(日语)”两个狱警像扔麻袋一样合力将她扔进军用汽车后备箱,也不管她的裙角是否被车门夹住,大致评估了几眼认为“货物”不会被震出车外就小跑着上了车,扬长而去。   周围有很多窥探的视线,但是所有人都选择了沉默。有不明就里的女眷从睡梦中惊醒,迷迷糊糊地拉亮了灯,但很快就被头脑清楚的丈夫们喝止,于是灯光一闪而熄。   “他们会把她怎么样?这么晚了,他们还这么粗鲁地把她弄出去……”披上陈耀曦递过来的外套,苏雪倩的脸蛋在凄凉月色下愈显苍白,几乎毫无血色,令陈耀曦心痛不已。早在省长妹妹对里原骋敏出言不逊时,苏雪倩就有不好的预感,但她天真地以为,里原骋敏顶多在暗中使点小绊子,根本没想到她下手居然这么老辣狠绝。   这时代空气循环系统还未问世,汽车后备箱就是个密闭的铁箱子。省长妹妹昏迷着,被无声无息地闷死在途中都有可能:“里原骋敏就不怕弄出人命吗?张太太好歹有个当大官的哥哥……”   “她哥哥不会知道的。况且哪怕知道了,他也不敢怎么样。”陈耀曦小心翼翼地将妻子扶到床边,倒了碗温水给她,缓言解释道,“里原骋敏虽然会讲四川地方话,但却是地地道道的日本人。她父亲里原次郎是日本政府早年特派到中国的研究员,在蜀地呆了三十几年,是天皇智囊团之一,堪称中日关系的权威。她的生母目不识丁,只是个家庭主妇,可在日本却鼎鼎大名。因为她在一次宴会上为丈夫挡住了刺客致命的一刀,自己当场毙命。事后,她被授予‘军刀勋章’,誉为忠贞典范,在日本本土享有很高的声誉。里原骋敏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上头还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都是日方高级军官,姐姐也嫁地不错,所以她有恃无恐。她根本不是咱们这一个小小的省长能动的了的人。”   “你怎么知道地这么清楚?”苏雪倩难掩讶色,毕竟他们人生地不熟,满打满算到达核顶山监狱也不过三天。   “日本人讲究论资排辈,里原骋敏以三十出头的年纪成为监狱长,这本身就不寻常。”陈耀曦解释说,“而且她的背景不算什么秘密。里原骋敏以自己的家族为荣,平日里没少吹嘘宣扬,日方狱警们为了溜须拍马,毫不吝啬对她家人的褒扬。” 陈耀曦甚至没有刻意打听,就已经将消息知道地七七八八。   真正需要费心打探的是外线电话机的所在。核顶山再封闭,也是日本和汪伪政府属下的部门,罪犯的审判、情报的交换都少不了同总部联系,所以它肯定有与外界沟通的渠道。但也许是为了保密,核顶山所有固定电话都只连接内线,仅供监狱内各办公室间沟通使用,若要打外线,就必须向监狱长申请。而向母亲报平安、跟哥哥唠家常这样的理由,是绝对不会获得里原骋敏的批准的。   “我问过了,核顶山开办到现在,还没人成功往外打过私人电话。之前那个伪造假签名逃跑的口口口之所以出此下策,据说也是因为在这里呆了几年仍旧没能与外界联系上,只能铤而走险的缘故。”陈耀曦愁眉紧锁,“里原骋敏管地很严,《监狱管理守则》上注明哪怕是被批准了的外线电话,也得‘自愿’接受监狱方的全程监听。所以,这条路我们走不通。”   “要不偷偷潜进里原骋敏办公室打电话?”温水让苏雪倩的脸色好了一些,但仍旧没能完全缓过劲来,“她是监狱长,办公室里有外线电话机的概率很高。不过这很危险,我们需要从长计议……”   “她办公室的确有外线电话,可要潜进去太难了。”陈耀曦摇头道。昨天里原骋敏在她的办公室里认命了陈耀曦等三个新人为记录员,陈耀曦借机仔细打量了一番,发现也不过是个二十五平方米见方的隔间,所有陈设都一目了然。电话机的确有一台,可以连接外线,“我们进屋的时候里原骋敏正好在给南京政府打电话。可是要拿到她办公室的钥匙无异于虎口拔牙。而且她的办公室紧邻警备室,警备室门口二十四小时有狱警站岗,根本不存在闯空门的可能。”   “那其他地方有外线电话吗?”苏雪倩不信邪,“这么大个监狱,总不见得只有一台外线电话吧?”   “再观察看看。”陈耀曦无奈地耸肩,倒不怎么担心,毕竟来日方长。况且他有私心,不愿让自己的妻子挺着个大肚子涉险,所以最理想的状况是等孩子过了周岁再行动,这样既能有足够的时间制定完善的越狱计划,又不会让长途奔波拖垮妻儿的身体。   “我们目前还是先把监狱的具体位置弄清楚,否则就算找到跟外面联系的方法也是白搭。”陈耀曦决定道。可是道理是这个道理,真要打听起来却着实不容易。原本苏雪倩寄希望于随军的女眷,女人多爱八卦,她们有的已经在监狱里生活了很多年,难道就一点儿都没好奇过核顶山的具体地址吗?   可惜结果令她大失所望。   “我刚来时,也跟你一样,想弄清楚咱们呆的到底是个什么地方。”一位太太说,“可是后来我当家的告诉我这是机密,胡乱打听要掉脑袋的!别的不说,跟你同一批进来的那位张太太不就因为泄露了地址给拖出去了吗?她先生连个X都不敢放!所以我劝你啊,还是什么都别知道,最好!”   “我就是好奇……”苏雪倩不甘心道:“咱们都是自己人,难道还会泄露出去不成?再说被关在这里,想泄密也没处去泄啊,管这么严做什么?”   那夫人嗤笑:“不是怕你现在泄露,是怕你出去了以后泄露。你真傻,难道真以为咱们会在这儿呆一辈子不成?那些审讯处的,要是没有业绩好了能升职到外面去当大官的激励,谁乐意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卖命?咱们核顶山出去的人虽然少,但每年也总有那么三五个,而且一出去就连跳三级,在这儿是处长,出去说不定就进中央了。上头是怕出去了的人乱说,才干脆在进来的时候就不让咱们知道地址。”   至于那些政治犯,也是同样的情况。他们蒙着眼睛被火车送到这里,懂得坦白从宽的军官不仅可以得到丰盛的饭食以及更多的放风时间,熬过五年观察期还可以离开核顶山去“政府更需要他们的地方”发光发热,日本官方以及汪伪政府保证一定既往不咎,欢迎他们“迷途知返,弃暗投明”。——当然,这只是《监狱管理守则》上冠冕堂皇的说法。实际上这些识时务的俊杰们只是被押送去其他监狱,从而在核定山的狱友们心中留下他们已经被“无罪释放”的假象。   “口口口以前曾有卧底通过这种方式离开过核顶山,可惜仍旧未能重获自由,在其他监狱被折磨致死。犯人们不知道怎么得知了消息,昨夜起了哗变,带头人是周屹。” 陈耀曦把门窗关死,小声道,“里原骋敏大怒,决定将他作为本周五审讯观摩的对象。雪倩,她知道是我们把他送进监狱的,可能会观察我们的反应,切记不可露出任何同情他的表情。”可以预见,那将是一场异常残酷血腥的审讯。 作者有话要说:   ☆、严刑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立场坚定如周屹,是不可能屈服于鬼子的淫威之下的,所以即使里原骋敏使劲浑身解数想撬开他的嘴,奄奄一息的周屹仍旧死咬住牙关不肯松口。   但里原骋敏选他来当观刑课的模特,可不是为了给他展现“口口口员宁死不屈的大无畏精神”的。   “人的痛觉分很多种,有的人对钝刀子割肉的感觉敏感,有的人则喜欢竹签插到十指里的感觉。既然周团长对鞭伤无动于衷,那咱们就换一种。放心,核顶山别的没有,刑具可多的是,总有一款能让你满意。”把烙铁搁在烤架上,里原骋敏微笑地看着顶端的铁具由于高温作用迅速变红,悠然道,“这可是个好东西,尤其是将它按在胸口上的时候,会冒烟,会让你闻到沁人的肉香,人肉的香味……”   她的谈兴很浓,但是观众们无一不面色难看,头皮发麻。众人的宿舍挨地很近,那天夜里省长妹妹的尖叫所有人都听见了,因此人人自危,不敢轻举妄动。省长妹妹的丈夫张爱法甚至没有勇气询问自己妻子的生死。   “她会连我也一起杀了的!”他认定妻子没有生还的可能,唯一的念想就是破财消灾,以期求得宽大处理。——他前后拿出了十万块大洋,才买地里原骋敏“既往不咎”,由监狱的看守队长贬去生活区杂货铺当了个卖货郎。   “十万大洋!”听到消息的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完全没想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胖子,居然有能力拿出那么大一大笔巨款。   “还不是贪来的。”马上就有熟悉内情的人道出原委。原来张爱法的父亲是江南某市的市长,以贪污受贿闻名。辖区内商户除去缴纳政府规定的税款外,还需另孝敬一笔“炭火费”给市长方可获得经营许可,明目张胆地借职敛财。受到盘剥的商人怨声载道,可这位张市长颇善专营,深知吃独食没有好下场,收受的贿款倒有大半转送入了上官腰包,换来高官相护,官运亨通。   “这十万大洋只是打个前站,你等着看吧,张爱法露了财,里原骋敏又有把柄在手,绝不是那么好打发的。”陈耀曦一语道破天机。待抗战胜利,里原骋敏伏法后交待,她在1945年3月至8月这短短的五个月期间,先后向张新法勒索大洋有一百二十五万之巨,其中的一半中饱私囊,另一半上交日本军方,充作购买枪支、弹药的军费使用,让人惊叹其高超的敲诈手段的同时,也掀起了民国官场的冰山一角,令世人对当时吏治的腐败混乱瞠目结舌。   可惜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张新法不但不心疼喂了白眼狼的银子,反而为捞出条命来沾沾自喜。“钱财乃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保住性命才是第一位的。”不同于他那个苦心经营、望子成龙的爹,张爱法胸无大志、懦弱怕事,当初娶省长妹妹是遵循了父母之命,过门第一天就被弹压地毫无反抗之力。所以进核顶山监狱被搜身时,张爱法即使心知妻子可能惹恼上官,也不敢加以阻止,看到妻子被打晕带走,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自己差一点就要同这个叫周屹的人一样被吊在刑架上任人宰割了呢……张爱法一阵哆嗦,暗自庆幸的同时也心生同情:那冒着青烟的烙铁,火红火红的,这要是按到皮肤上,得有多痛啊……   陈耀曦握住苏雪倩的手,僵笑着婉拒了里原骋敏让他和周屹“叙叙旧”的“好意”:“我坐着看看就好……”他表现得十分畏缩。邱志诚是一个没上过战场的文职人员,惧怕血腥才是他的正常反应。   但里原骋敏并没打算放过他,她坚持道:“核顶山的每一个工作人员,不管是不是审讯员,都要习惯审讯,今天正好是个机会,你试试。”刑讯逼供是技术活,在民国却没有专门的学校教授,这一行干的好的都靠本人的悟性。当然,也会有师傅,却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书本教育”,更多的是言传身教——百分之八九十的业界人士职业生涯的起点并不在审讯机关,而是像陈耀曦这样的记录员、书记官或者黑社会成员。这些人虽然不以审讯作为自己的职业理想,却有很多机会观摩审讯过程,待他们对暴力血腥习以为常,其中一些有天赋的人就会自行摸索出经验与技巧,正式被“前辈”们挖掘加入审讯员行列。   在核顶山监狱,所有记录员都是里原骋敏有意栽培的未来刑审员,这个职位在设计之初就被赋予了类似于“学徒”的性质。日本官方和汪政府每个月都会对监狱上报的供词进行审查,若超过任务数量就进行嘉奖,如果不足就降低考核评分。这是核顶山除了囚犯死亡率之外的唯一业绩指标,可想而之是多么地重要。   里原骋敏很乐意给未来的得力干将们一些指导:“审讯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过程,有的犯人嘴巴很硬,你要试着化不可能为可能,享受其中的过程——”她将滚烫的烙铁按入周屹的血肉,随着皮肤的迅速焦化,豆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滑落,表情异常痛苦。但他不能通过尖叫来发泄,因为他的嘴巴被布条塞住了,这是为了防止他咬舌自尽。   里原骋敏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直接扔了烙铁就把整盆的盐水往周屹身上泼,口中念念有词:“降降温,给你的伤口降降温,舒服着呢!”周屹“舒服”地浑身打颤,里原骋敏微笑:“别激动,后头还有,不用着急!”她看向陈耀曦:“邱记录,帮我一个忙,请你的这位老朋友坐到那边休息一下。”她指了指半米外的椅子。   看材质,那椅子似乎是铁制的,在室内昏暗的灯光照射下泛着一种常见的暗红色金属光泽。它跟世界上大多数的同类一样长着四只脚,有平行于水平面的躯干以及垂直其上的椅背,为了好看,腿脚底部甚至还雕有不少装饰用的花纹。   它看起来像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椅子,如果你忽略遍及其全身的斑驳血迹的话。   难道是电椅?苏雪倩有听说过这种刑具:把犯人架到座位上,只需轻轻一按开关,椅子就会迅速通电,祸及坐在其上的犯人。   里原骋敏满意地看着陈耀曦和另一位记录员吧周屹绑到椅子上坐好,笑嘻嘻地问道:“你只有一次机会,说,还是不说?”   周屹撇过头,不理她。   “看来苦头还没吃够啊!”里原骋敏不以为意,头一点,自有狱警使出吃奶的劲赏给周屹一个响亮的巴掌。里原骋敏把手指放到连接椅子的开关上,用力一拨——   “呜呜呜——”巨大的声响吓了众人一大跳,再看周屹,嘴唇发紫,怒发冲冠,居然连五秒都没坚持道,直接就被被电晕过去。   “泼水!”里原骋敏冷笑一声,审讯仍在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感召   眼睁睁看着曾经骄傲正直的人受刑却无能为力是一件十分痛苦的事情,但苏雪倩仍旧庆幸第一场刑讯观摩便遇上了周屹,让陈耀曦得以借把他扶上电椅的时机在他的背上写下“求监狱具体地址”七个大字。虽然众目睽睽之下周屹未有任何表示,但陈耀曦和苏雪倩相信,聪明如周屹一定能理解他们的意思。   可惜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苏雪倩和陈耀曦都没有机会再次见到他。   “他骨头太硬,里原骋敏认为短期内无法突破,因此没有提审他。”陈耀曦遗憾道。作为记录员,陈耀曦的活动范围只在生活区与审讯区,无法进入牢房,这意味着只要周屹一天不被提审,他就一天没办法联系上对方。事实上,哪怕周屹被提审了,核顶山监狱里共有二十三名记录员,也不一定正好轮到陈耀曦负责记录周屹的口供。   “反正我们现在还没找到跟外界联系的办法,不急。”陈耀曦的心情十分复杂。作为一个占有欲极高的男人,他对苏雪倩和周屹之间的互动有极高的敏感性,以至于很早就感知到了妻子对周屹非同寻常的好感,根深蒂固的雄性护食意识令他恨不得让两人老死不相往来。但是作为一个有良心的中国人,他又同情周屹的遭遇,甚至暗自钦佩他的铮铮铁骨。无论威逼还是利诱,里原骋敏都没能从周屹那里挖出一个有用信息,从他嘴巴里吐出最多的字永远是——“滚!”说地理直气壮,中气十足。   俗话说,无欲则刚。周屹既不贪生也不怕死,里原骋敏没有辖制他的倚仗,又碍于政治犯的死亡指标不能真弄死他,只能偃旗息鼓,警告他“安分守己”之后就将人关入四人牢房从长计议。   可是周屹不会坐以待毙。他心中怀着大理想,坚信越是艰苦的环境,越能磨炼一个人的意志。所以他扯着嗓子带领“同志们”在监狱里喊口号,大声背诵革命先烈们的诗篇,声音大地连远在生活区的苏雪倩都能听到: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   愿把这牢底坐穿!   我们是天生的叛逆者,我们要把这颠倒的乾坤扭转!   我们要把这不合理的一切打翻!   今天,我们坐牢了,坐牢又有什么希罕?   为了免除下一代的苦难,我们愿——   愿把这牢底坐穿!   (何敬平《把牢底坐穿》)   里原骋敏恨地牙痒痒。这时代没有隔音设备一说,监狱的墙壁再厚,也挡不住数百个犯人齐声高喊。她甚至查不出谁是罪魁祸首——她前前后后折腾残了十来个人,但每天晚上九点钟一到,犯人们就会像闹钟一样准时喊响号子,雷打不动。   “他们想瓦解我们,用文化武器策反狱警,其心可诛!”里原骋敏召开紧急会议,如临大敌,“从明天起,各区轮流开展政治学习,严防工作人员思想动摇。”   可是她使错了力。   周屹的目的不是为了感召狱警,而是为了将反抗的火种撒入一墙之隔的战俘营,那里,才是真正的革命希望所在。   在核顶山,连犯人都有等级。像周屹这样有可能成为情报来源的政治犯,属于监狱里的上等人。他们被捕以前大多有官衔,厅长、营长比比皆是,虽然时不时要被叫去“谈心”,但核顶山对待政治犯的政策是“软硬兼施”,所以在吃穿用度上并不过分苛责,企图用糖衣炮弹攻破部分意志薄弱者的防线,以“感召有志之人弃暗投明”。当然,他们的待遇不可能与核顶山工作人员相提并论,但同样是吃劣质米,他们的饭碗里从来就不会爬出米虫来。相比之下,除了做小白鼠外毫无价值、能够大批获得、死亡毫不可惜的战俘就可怜的多。他们无需承受严刑拷打,代价是吃不饱穿不暖,几十人挤在逼抑的空间里,为了一点点馒头碎屑同室操戈,大打出手。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战俘营与东洋纱厂更为接近,但包身工们拿劳动换生存,而这里的战俘,没有一个能活过一年。   核顶山监狱是政府认可的活体试验基地,每年进行的试验数以万计。   “上面会定期送战俘过来,平均每三个月来一批,每批两千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都有。”替苏雪倩做孕检的医生看出她的好奇心,很热情地为他普及常识,“我们需要试验不同人对药物的反应,因此需要多样性的样本。”但男性士兵常见,女兵和儿童兵却凤毛麟角,所以虽然统称为战俘,被送来的很多都是平民。他们被捕的理由五花八门:有的捡了一根鬼子不要的棒棒糖,有的不小心挡了某位汪伪官员的道,有的饿昏在汉奸家门口,更多的人,来自同一个村或者同一个镇,因为所居住的区域正好被日军或者伪军路过,整个村镇被拉到监狱来当小白鼠。   其中,甚至包含了一些未满周岁的婴儿。   医生解释说:“儿科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医学类别,儿童药物无论是剂量还是使用方法都与成年人不同,而且孩子抵抗力弱,用药更加谨慎。”这使儿科药剂需要经过更严格的检验才能证明其安全性与有效性。   “那你们主要试验的是什么药物呢?”医生将针头插入血管,苏雪倩眼看着自己的鲜血顺着导管流入试管,努力不去想也许同样的试管在之前装过其他战俘的血。   “各种药物都有,大到抗生素,小到感冒药,五花八门。”医生没看出苏雪倩的不适,一边搜集病人的血样一边说,“最近的项目是一种神经麻痹剂,直接注入近心动脉,通过迷惑注入者的大脑使他们产生酒醉的错觉,‘酒后吐真言’。”   这听起来……十分之不靠谱。别说现在才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就是苏雪倩穿越来的二十一世纪也没听说过有这种药啊。苏雪倩不抱希望地问了问试验进程,不出所料地得到了否定的答案:“我们从酒精里提炼了一种致醉成分,但效果不容乐观。”医生遗憾地摇头,“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错,五分之四的试验者在注入药剂后的二十四小时内死亡,剩下的绝大部分也熬不过七十二个小时。成功活下来的,只有一个成年男子,不过脑组织被严重破坏,心脏也受到损伤,成了废人,只是生命体征正常而已。”他是四千个试验品中唯一的幸存者,虽然仍旧属于残次品,但总算是试验的一大进展,因此被关在实验室的笼子里,方便研究人员每天抽血化验。   仿佛为了印证医生的话,苏雪倩刚完成孕检,就听到窗外传来一个男人的吼声,断断续续的,却异常响亮清楚。他在叫:“哥……哥哥……曦……曦……曦哥!”   苏雪倩猛地一怔。下意识地去看陈耀曦,却见他面色如常,仍旧脚步不错地往前走,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作者有话要说:   ☆、双双   “是武无忧,肯定是武无忧!”一回到家,陈耀曦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猜测告诉了妻子。没人知道为什么猴子口中带着六百个弟兄在冀北打地铺的武无忧会出现在核顶山监狱,但声线骗不了人,无论其中的过程有多么曲折离奇,总之结果是武无忧被捕了,而且成了一只神经错乱的小白鼠,困在笼子里,每天流着哈喇子等待医务人员抽血送饭。   在核顶山监狱,每个政治犯送监时都会附随他的个人档案,详细记录了他被捕前的身份、职业、亲属关系甚至口味爱好,以便审讯时对症下药。但不同于对政治犯的刨根问底,核顶山从来不管战俘的来历,关于他们的唯一记录是“医疗档案”,根本无从探究他们的入狱原因。陈耀曦煞费苦心旁敲侧击,也才从医生口中得知与武无忧同一批到达核顶山监狱的战俘几乎全部遇难,硕果仅存的幸存者一个是已经成为活死人的武无忧,还有一个是武无忧的儿子,一个才来到世界一年零三个月的婴儿。   “K-009号的基因好,他自己注射了神经麻痹剂没死成,连他儿子也活了下来。”这个消息令研究人员十分兴奋,“这可以作为我们下一步研究的突破口,只要找到他们与其他试验者的不同,我们就能获得研究成果。”据说这些丧心病狂的“科学家”之所以想到用神经麻痹剂去摧残武无忧的儿子,就是为了观察耐药性与遗传之间是否有相关性。   陈耀曦把打听来的消息说给苏雪倩听:“因为是婴儿,所以医生不敢用大剂量,只是每天零点一毫升连续注射了一个礼拜。目前已经停药,但这孩子跟他爸爸一样,心脏也出现了问题,经常无故抽搐。他太小,暂时看不出智商有没有受到影响、受到多大影响,所以研究所打算先养着,等大些了再作观察。” 研究人员用同样的药剂在其他婴儿身上做过实验,摄入第一天死亡率就已经超过百分之八十,坚强些的,也熬不过第五天。能够活过七天的,只有这个代号为L-331的孩子。   “这么小的孩子,他们也下得去手!”临盆在即的苏雪倩母性大发,恨不能立刻炸了核顶山救出那个可怜的娃。但她什么都做不了。随着肚子一天大过一天,她甚至连每天例行的运动都难以坚持,散步的路程越走越短。   “如果,如果难产怎么办?”苏雪倩忧心忡忡。核顶山的医生技术高超,却没有一个专攻妇产科,万一不幸难产……   “不会有事的,你别瞎想。”这个年代国内的大部分孕妇生产都在“产婆”的帮助下完成,那是一个不需要从业资格、管理十分混乱的行业,许多妇女死于非命。由医生接产是最近几年才开始兴起的潮流,虽然高昂的价格导致服务人数有限,却是有口皆碑的安全有效。陈耀曦安慰道,“我听说只要是正规医生接生都不会有问题,你别自己吓自己。”   可是做准妈妈的,总觉得难以放心。而且,苏雪倩的情况十分特别。她怀孕七个月时,肚子就有寻常产妇八个半月时那样大。   “会不会是双生子?”许多曾经生产过的女眷猜测,“一个肚子里睡了两个娃,肚子当然比较大。”可是医生们却坚持认为只是单胎:“只能听得到一个婴儿的心跳,所以肯定只有一个孩子。”   医生建议道:“看你孩子的个头,生的时候难免要吃苦头。按照规定,孕妇产前一个月可以住到医务室的病房来。你情况特殊,不如提早打申请,只要监狱长签字同意现在就可以住到医务室待产。” 职工宿舍位于生活区,距离远在工作区的医务室有三十分钟的步行路程,中间还需经过两道关卡,因此女眷们大多会选择在医务室待产,避免奔波。住在医务室的另外一个好处是,监狱方会安排一个“表现良好”的女政治犯来服侍孕妇起居,这项政策一经推出就受到了准妈妈们的大力欢迎。   “真想不通为什么不准政治犯来生活区,害我们得自己洗衣服、擦地板。”不少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太们抱怨,“他们都已经弃暗从明了,原本的同事卖了个精光,哪里还有退路?也就里原骋敏这种死脑筋会觉得他们可能逃跑,让他们进生活区不安全。切~杞人忧天!”这些太太们入狱前大都养尊处优,许多人家光老妈子就养了四个,叠被穿衣均有人服侍,她们连抹布放在哪里都不知道。谁知跟丈夫来核顶山上任之后,失去人生自由不说,连家务都得自己动手,统统叫苦不迭。   不过,也有喜欢住在监狱里的太太:“我家那位喜欢玩,以前总不着家,现在可好,下了班没别处可去,准点回家!这样的日子,以前我是想都不敢想的!”民国虽然允许女孩子上学堂、当职员,但本质上仍旧是个男权社会,对男人的劣根性十分宽容。受封建思想的影响,正房太太不仅无力阻止男人寻花问柳,甚至还不能在人前表现出任何不满,否则就是不贤惠、不大肚。狱警中三妻四妾的不在少数,可是为了控制人口,日伪规定随军的只能是正妻,倒是给一些貌合神离的夫妻创造了相处的机会。   甚至有人羡慕苏雪倩的“好运气”。“你一新婚就跟着丈夫进来,他根本没机会偷吃。等出去的时候你娃都有好几个了,哪怕那时候小邱不本分,你有孩子撑腰,地位也是稳稳的,谁都跃不过你去。”以热心人自居的王医务长拉着苏雪倩的手笑容满面,“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现在什么都别愁,安安心心把孩子生下来。你放心,我帮你挑了个我们这儿表现最好的犯人,手脚利落,老实本分,包你满意!”   她伸出食指,对着病床旁的呼叫铃揿了一下,须臾便有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跑了上来,手里拿着脸盆抹布,冲苏雪倩点头微笑:“邱太太你好!我是647号,你也可以叫我双双。” 作者有话要说:   ☆、地图   钱双,女,河南餀县人,父母双亡,代号647,特长无,病史无。备注:乖巧懂事。   标注了钱双姓名的政治犯档案平白无奇,可见核顶山并没有给予这个十岁出头的小女孩足够的重视。在里原骋敏眼中,她只是一个“天真、愚蠢、好糊弄”的单细胞生物。可是实际上,经历过包身工—学生—政治犯—叛徒—团员诸多身份转变的钱双,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单纯听话。   她已经不是苏雪倩印象中那个懵懂、怯懦的双双。几年不见,稚气已经从她的脸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视死如归的坚毅。同样的表情,苏雪倩在夏灼华脸上看到过,在周屹脸上看到过,在许许多多英勇赴死的革命烈士的资料照片上看到过,但从没想到会出现在钱双的脸上。   她还那么小。现代的同龄人还坐在教室里抱怨功课太重、考试太难,可是她已经学会了看狱警眼色过活,表面恭顺,实则虚与委蛇,以力所能及的方式帮助失去行动自由的狱友抵抗狱警的迫害。   苦难使她坚强,可是成长对她来说太痛,代价几乎大到无以承受。很多时候,她甚至希望自己即刻死去,或者从来不曾来到这个世界。   当年,俞德贵迫于压力撤回东洋纱厂的犯人后,东洋婆另招了一大批男工接手背纱车间的工作,钱双也被送回女工车间工作。但她并没有就此脱离苦海。习惯了背纱车间简单枯燥的力气活,重新站在机床前的她十分不适应,以至于上班第一天,就压断了小手指。她疼得几乎昏死过去。东洋婆当然不会花钱给她治疗,也绝对没有工伤赔偿,但昔日受到宋晴和夏灼华鼓舞的工友们自发站到钱双的身后,要求东洋婆对这个不足十岁的小女孩负起应有的责任。   这件事后来成了上海纱厂第二次罢工的导火索。十五义士就义虽然让当时上海的反压迫风潮陷入低谷,但还活着的口口口人并没有放弃对包身工的救助,他们在半年后再次发起更大规模的罢工游行,迫使东洋婆无条件解除对所有包身工的奴役,大幅提高薪资待遇,由工人自主选择是否继续留在东洋纱厂以“合同工”的形式工作。   但钱双不在此列。她得到了一笔赔偿金,可惜数额微乎其微。作为民国史上第一桩工伤索赔案的胜诉方,她已经比前人幸运很多。但是东洋婆态度蛮横,宁可花巨资请律师强词夺理,也不愿拿出诉讼费的十分之一与受害者庭外和解。“这个案件的象征意义远远高于其经济意义。”无奈的工友们只能这样安慰钱双,虽然结果不甚理想,但他们已经竭尽全力。   工友们无力阻止东洋婆把钱双赶出纱厂。“我不养废物。”东洋婆恨钱双入骨,断言丧失了左手百分之二十功能的女童工无法胜任纺纱工作,“一个小手指,就从我这里讹了五块钱去,买个囫囵个的她都够了,可我只买了个小手指!简直比强盗还要抢地凶!”   东洋纱厂行价,未满十岁的女童单卖给五块卖身银,倘若随着父母一起陪卖,则还需倒贴——“父母得分神照顾孩子呐,那可是会影响产量的!”当初田春红带女儿来到纱厂时,“拿摩温”就咬死了只肯给二十五块钱,比单卖一个大人的市价还要便宜五块。   钱双没学过算账,但工友们眼中流露出的愧疚与同情告诉她,她吃了一个大亏,而且无处申冤,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民国法币不值钱,五块钱莫说安家置业,连摆个小摊卖糕饼都不够做本,钱双捏着东洋婆口中的“巨款”一片茫然:父母都不在了,离开了东洋纱厂后她根本无处可去。而且,她完全不知道自己能靠什么谋生。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工友们十分同情她的遭遇,四处打听有能力抚养她的夫妇,终于找到一对来自河南的热心人,愿意收养钱双作为他们第二个女儿。   时隔三年,背井离乡的钱双又一次踏上了故土。她再一次有了亲人。   那是钱双一生中弥足珍贵的幸福时光。新爸爸和新妈妈都是温柔的人,他们对养女视如己出,花钱送她去小学接受文化教育,姐姐闲暇时还经常教她弹钢琴、画图画,潜移默化地培养她的艺术兴趣。   可惜好景如昙花一现。   钱双的养父母为一家先进刊物工作,在一个凄冷的冬夜遭到叛徒出卖,举家移送核顶山监狱。汪伪政府希望用厉刑撬开这对夫妻的嘴,逼迫他们交代供稿人的姓名以及上级组织的联系方式。   夫妻俩宁死不从。   但他们没想到,早在审讯处的狱警和颜悦色地询问父母平常跟哪些人来往时,双双就已经把所知道的一切都交代了:“有一个高个子的叔叔经常来找爸爸,还有一个大胡子叔叔,他住在城东的旅店里,我跟爸爸去过一次。我小学的老师也经常来看我妈妈……”   她到底年纪小,养父母也从未跟她提过自己的真实身份,在双双心里,他们只是两个普通的“印刷公司职员”,因此知无不可对人言。等到她稍微再长大一点儿,懂得了为什么入狱之初养父母看她的目光会那么痛心纠结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高个子叔叔”侥幸逃脱,但“大胡子叔叔”和那位小学老师做了狱友。她的养父为了保护战友,将刊发报纸的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头上,被判枪毙。母亲因“不服管教”,受尽折磨。至于姐姐,在来核顶山途中与伪军发生争执,被半米长的刺刀开膛破肚,死状惨烈。   只有“检举有功”的钱双得到了褒奖。   “她可以在工作区随意走动,给政治犯分发饭食,打扫走廊卫生。而且,不需要接受审讯……”其实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童工”,却因为无须受刑以及在核顶山难能可贵的“自由”,而变成了监狱长额外好心的恩赐。   里原骋敏将她立为所有政治犯的榜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要配合我们的工作,我保证,你们也能过上幸福的生活,钱双就是现成的例子!去年被监狱释放的王成,原来是口口口的营长,到核顶山之后弃暗投明,受到主席的嘉奖,现在,已经是我们南京二十九师的师长,不降反升!由此可见,我们是宽容的,不会记仇,只要你们心向光明,前程往事一笔勾销……”   她的演讲十分具有煽动性,可惜没人理她。   哪怕是被立为典型的双双,也为曾经的行为深深自责。她非常内疚,虽然肉体上没有收到摧残,但精神上无时无刻不受折磨。她想尽力弥补,利用送水送饭的机会帮助各个牢房传递消息,还秘密加入了团组织。   “周团长知道我在东洋纱厂工作过,就来问我认不认识你。”幽静的病房里,比东洋纱厂时期还要瘦削的双双目光坚定,“周团长说,他们需要一个与外界沟通的桥梁,而我,正适合来当这个媒介。”   她做地很好。按照监狱的规定,没有特殊情况,陈耀曦不得进入牢区,他与犯人的所有交流都得在其他人的眼皮子底下进行——审讯犯人是集体活动,最少也会有审讯员、预警、记录员三人配合,很多时候甚至涉及六、七位工作人员。陈耀曦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做点小动作,简直比登天还难。   双双的存在,让里应外合成为可能。在她的帮助下,苏雪倩很快知道监狱里有数百位同志时刻准备着参与越狱行动。她甚至用脚步丈量了建筑物间的距离,将关押区和工作区的地图强记在脑子里。   “经过同志们的商讨,我们认为,有一个方案具有可行性。”双双将手工绘制的草图往苏雪倩和陈耀曦眼前一推,眼含希冀。   神秘的核顶山,开始以一种不为外人所知的姿态展现在了苏雪倩和陈耀曦的面前。 作者有话要说:   ☆、计划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   核顶山的越狱历史可以追述到第一批政治犯入狱早期。当时国内局势动荡,军阀混战,各地监狱保安水平参差不齐。很多地区限于预算压力,将普通百姓平房用围墙隔开,钥匙一换,就成了一所新建的监狱。当然,也有上级下拨专项资金用于兴建牢房的,可是山高皇帝远,没有变通哪来油水?执行部门绞尽脑汁,努力发挥想象力创造性,门板换薄一点,地质弄松几分,身上衣上口中食就全齐了。胆子再大一些的,找两个替死鬼顶缸,年终审查时报一个“失火”、“遭涝”,就连民房都不必费神去占,直接就可将大笔建筑款揣入自己腰包。   这样的大环境下,民国监狱的质量可想而知。连二楞这般没心计的人都知道,从上海警察局逃跑要比从东洋纱厂逃跑容易。因为警察局做的是无本买卖,只要不是被上级重点关注的要犯,逃了再捏造新罪名另抓人回来填补上就是,警察根本不在乎。可是纱厂里的工人都是东洋婆花真金白银买回来的,全是金贵的摇钱树,她盯地跟眼珠子似的,哪里肯轻易松手?因此,东洋纱厂的安保比上海警察局还要森严。   初入核顶山的革命前辈也这样想。他们犯了经验主义的错误,以为核顶山也跟乡间的小监狱一样,外面看着唬人,实则外强中干,败絮其中。不知是谁起的头,他们团结协作,以118牢房为起点,在2号铺位底下挖了一个半个手臂长的小坑,打算一直通到监狱外头去,可惜进展十分缓慢。   “核顶山的地基用大型设备压实过,不似一般松软的泥土,紧实难挖。前辈们没有工具,完全靠徒手作业,两年时间才挖出三米半远,完全不济事。”双双无奈道。118牢房到监狱外延的直线距离最短也有三百米,按照这个速度,挖到解放也挖不完。如果能搞到工具,哪怕是一把水果刀,一块碎玻璃,都能让他们的进度突飞猛进。可惜,核顶山规定所有人进入牢区前都得接受严格检查,别说尖锐的刀具了,就连首饰盒子也属于管制品,唯恐犯人发挥把铁杵磨成针的精神,自制利器。   “那条地道后来不幸被狱警发现,118牢房所有同志遇难,但是里原骋敏却没有命人将地道堵死,反而将它保留了下来,作为嘲笑口口口人不自量力的证据。”双双苦笑,“她说,花两百年来挖一条地道是异想天开,反正没人能通过它逃出去,一条死路而已,填不填死都无所谓。”   她是对的。从地道逃亡是个不可能的任务,但失败乃成功之母,2号铺位底下那个小小的坑道至少测算出了地道挖掘速度,告诉后来人,此路不通,请另辟蹊径。   果然有人找到了另一条路。   七年前,110牢房的政治犯们继承前人遗志,在4号铺位的底端开始另一场挖掘工程,目标却不再是监狱外面的世界,而是仅有十五米之遥的战俘营。“战俘与政治犯不同,他们住的是统间,如果能够拧成一股绳,必然可以凝聚成很大的力量。核顶山有数千战俘,大大超过狱警人数,如果我们把所有犯人都放出来……”他们计划用地道联通多个战俘牢房,说服战俘们秘密躲在4号铺位下方,待狱警来给110牢房放风时一拥而上,制伏里原骋敏接管监狱。   “战俘与政治犯的总数是狱警的十倍,他们唯一的优势是手中有枪。只要大家齐心协力,我们有很大的胜算。”双双对此很有信心。   可是苏雪倩却觉得风险太大:“以肉身去挡子弹,中间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无辜送命。而且,战俘的素质参差不齐,配合程度得打个大大的问号。别说最后混战中有没有人贪生怕死,临阵倒戈,就是前期你把地道挖到了战俘营脚下,恐怕也难以同时说服一个牢房上百个战俘。只要其中有一个人告密,这个计划就满盘皆输。”   “这我们也考虑到了,所以已经做了大量工作。”双双笑道,“有两个同志跟我一样走过弯路,换来了给战俘送饭的机会。现在他们迷途知返,答应只要一定下越狱的具体时间,就帮助我们游说战俘。”作为活体实验基地,核顶山的战俘更新速度极快,这决定了串联工作的艰巨性——也许昨夜才花九牛二虎之力成功说服了一个战俘,今早就得知他已经死在了手术台上,甚至于,他有很大的可能向监狱方告发暴动计划,以换取苟且偷生的机会。   “我们研究了核顶山的运作模式,发现一般新战俘进来后都会有一个月左右的空档,给医务人员作观察战俘身体原始数据智之用,这是我们的机会。”双双压低声音道,“地道已经快挖通了,可是因为最后行动日期未定,现在处于停工状态。我们的同志听说两个月后会有一批新战俘到达监狱,所以周团的意思,把越狱时间初定在下下个月的中旬。倘若这一批战俘不愿意配合我们,则顺延至下一批,以此类推。”战俘们的态度是这项计划中最大的变数,周屹不敢心存侥幸,于是决定见机行事,宁可延迟暴动时间,也要杜绝被战俘出卖的可能。   可是,下下个月的三号恰逢苏雪倩预产期,按理说中旬时孩子已经呱呱坠地,但生孩子不比其他,谁也保不准孩子会不会赖在母亲的肚子里不肯出来,万一雪倩早不生晚不生,偏偏暴动时想生了怎么办?到时候兵荒马乱的,谁顾得上找医生接产?再说,哪怕孩子落地了,苏雪倩也还没出月子,假如行动失败,她连逃跑都没力气。   陈耀曦顾忌妻儿,有心推迟行动日期,托辞道:“战俘人数虽多,但大部分都是平民,还有不少老弱妇孺,估计狱警们一开枪就竦了,派不上大用。保险起见,还是应该寻求外援,如果邱守明他们能与我们里应外合,成事的几率将大大提高。”上个月,有一个猎户出生的政治犯在放风时认出远处一座山峰,由此推断核顶山的具体位置就在诚灯县附近。这个消息曾经让双双等人欣喜若狂。可是,钱双同周屹商量了半天,也没找到能与外界联系的方法。也许,这种方法根本不存在——整个监狱只有里原骋敏办公室有对外电话,而她的办公室被旁边的警备室二十四小时监控,完全无死角。   周屹并不是一个会把希望放在虚无缥缈的可能性上的人。核顶山每天都有战俘和政治犯死亡,早一天行动,就能多救几十条人命。他认为,既然找不到方法,就不能无谓等待,而应该着眼当下。敏锐如他,一眼就看出了陈耀曦的顾虑:“行动日期比苏雪倩预产期早了十几天,碰上的概率极小。她也不需要参与行动,只要关在房里锁好门,外面再乱也扯不到她。”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如果暴动成功则你好我好大家好,倘若不幸失败,则不管苏雪倩肚子里那孩子有没有落地,都必死无疑,里原骋敏绝对赶尽杀绝。   言下之意,周屹仍旧坚持按原计划进行。   “不是他老婆孩子,他站着说话不腰疼!”陈耀曦呲牙咧嘴,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周屹认死理,固执地要尽早将同志们解救出去:“听说最近日伪抓获了一个代号‘雪猫’的机密人员,他在酷刑之下已经叛变,爆出许多秘密,导致五六个政治犯手中的情报都失去了意义。按照核顶山的惯例,这些人将被抹杀。”如果尽早行动他们还有生还的可能,否则的话,等待他们只有死亡。   但陈耀曦不为所动。怕周屹狗急跳墙,他漏了点底:“我有办法通知外面的人,但是现在时机未到,不能轻举妄动。”至于什么时候时机能到……自然先得等他老婆生了再说! 作者有话要说:   ☆、生产   由于陈耀曦的强烈抵制,行动日期最终定在了五个月后。按照核顶山消耗战俘的速度推测,那时将有一批新的实验用小白鼠入狱,正适合那两位迷途知返的口口口作为。   这样的安排让苏雪倩松了口气。两辈子加起来她都是第一次当孕妇,难免不安,自从与双双汇合之后她一直提心吊胆,唯恐产期与行动日期安排地太近,一着不慎一尸两命。但是,当她得知核顶山监狱在短短两个月内就折腾死了7位政治犯、一千余名战俘时,这种庆幸就如同铅块一般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令她心生愧疚,寝食难安。   她是知道陈耀曦与外界联系的方法的。早在双双找上门前,夫妻俩就已经把对策商议妥当。他们发现里原骋敏办公室的外线电话是从二楼一个隐蔽的墙角接过去的,只要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将其截断,连上病房里的内线电话机,就可以与外界联络。事后,如果里原骋敏彻查,她就会发现墙角后面隐藏着一个老鼠窝,几只不安分的老鼠不慎咬断了电话线……   苏雪倩和陈耀曦合力将消息瞒了下来。为了保证顺利生产,他们默契地将暴动时间押后,间接导致了一千余条生命的消逝。   她原本有机会救他们,可是因为怯懦自私,最终眼睁睁看着核顶山将他们推入地狱,也让自己背负上了见死不救的思想包袱。   她有罪,她良心难安。   除了因为失去利用价值而被里原骋敏下令绑在放风坝的木柱上凌迟至死的6个政治犯,死亡名单中还有一个苏雪倩十分熟悉的名字:朱福斌,原口口口8团政委,现A级政治犯,编号1847。   朱福斌是以谍报人员的身份入狱的。惨烈的159号阵地守卫战令他失去了右手和右脚,也粉碎了他上战场保家卫国的梦想,但至少他捡回了一条命。伤愈之后,组织上考虑他的身体状况,本打算照顾他到后方做一个清闲的文员,可是心怀救国梦的朱福斌表示自己“轻伤不下火线”,主动请缨加入抗日谍战队“飞狐”,代号‘积分’,专门监听日伪方面的电话、电报。   他并非密电破译专业出身,但强烈的报国热情以及冷静细致的思维习惯让他在半年时间里啃完了《摩斯解密》、《密电基础》、《窃听技巧》三大本密电基础读本,理论与实际相结合,边学边用,逐渐成长为技术过硬的密电破译专家。   可惜,苦难并未结束。   雪猫是组织指派给朱福斌学习密码破译的师傅,朱福斌入门之后,俩人曾经合作破译过许多重要电码,相互十分了解。八个月前朱福斌在临时落脚的出租屋中被捕时,日伪方面只知道他是“飞狐”成员,对他的真实身份一无所知,因此审讯起来无处着力,不敢轻举妄动。可是雪猫的叛变将朱福斌的履历变成了一张白纸黑字的详细说明,令日伪一目了然。他的父母、妻儿因此完全暴露在里原骋敏的眼皮子底下,审讯一下子有了很多突破口。   “伪军知道了他家的地址,威胁如果他不老实交代,就对他父母用刑。”钱双红着眼睛形容当时的情况,“朱政委知道自己在劫难逃,怕牵连家人,在吃饭的时候把勺子整个儿吞进了肚子,当夜就病故了。”   苏雪倩听得双脚发软,差点跌坐在地。   为了防止越狱,核顶山严禁犯人接触任何尖锐物品,筷子也在其列。因此,勺子是唯一的进食工具。饶是如此,里原骋敏仍旧不放心。她规定所有的餐具都必须是木质的,边沿特别磨出圆润的弧度,以预防有犯人想不开用勺子割脉自杀。   可是当一个人下定决心赴死的时候,总能找到方法。   监狱的木勺足有三厘米宽、十厘米长,吞咽的过程一定相当痛苦,苏雪倩难以想象朱福斌当时到底是以怎样的毅力和勇气,用如此残忍而壮烈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而他本来或许是不用死的,如果她……   也许过重的心理负担影响了她的身体,也许双双遗憾的眼神刺激了她原本就敏感的神经,也许连老天都看不惯她的自私不仁,当苏雪倩经历少女到母亲的转变时,上天令她体验了一次艰难的生产。即使有产钳和催产针的帮助,疼了一天一夜的她仍旧没能成功把婴儿拉到这个世界。   “呼吸,深呼吸,邱太太,我们再来一次!”医生的话语还在耳边,可是听了无数次,已经失去了鼓励的作用。苏雪倩全身乏力,双腿抽筋,肚子上的疼痛像汹涌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终有一次会将她没顶……   “用力,再努力一下!”医生恨铁不成钢地催促,苏雪倩费劲挣扎,可是她的力气几乎耗尽。她感觉自己每次用力都有大量的鲜血在往外面涌,哗啦啦,跟自来水似的,诡异地居然能听到声响。与此同时,意识开始涣散,周围的声音模糊了,朦胧中,好像有好多人急冲冲跑进来,接着,一个巨大的跟垫子一样的东西压在了她的肚子上,使劲地挤压。   “孩子的脚出来了,可是个头太大,卡住了。”   “胎心很微弱,会窒息的。”   医生的嘴巴张张合合,不用听内容,苏雪倩也知道不是好消息。世界突然变成黑白,她的孩子,她怀胎十个、盼了两辈子的孩子……“砰!”一声,她看到陈耀曦闯了进来,之后又被医务人员强行架了出去,门被锁住,陈耀曦在外面叫嚷着什么。   医生掐住苏雪倩的人中,强行把一碗苦到死的黄汤灌进她的嘴里。可她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药全部呛了出来,喷在白色的床单上,杂乱无章,还夹杂着令人作呕的腥臭。   “用力!再来呼吸一次,邱太太,你能生出来的!”   可是苏雪倩已经油尽灯枯,她没有力气再来一次。泪水流下来,她觉得很累,很累很累。这就是结束吗?怎么可以这样痛,这样无力。她的孩子……   头一歪,苏雪倩彻底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lllyiy、小路的地雷! ☆、手镯   七月。   北平像着了火!城里人已经连着十来天没见着雨水,云彩被烈日烤化,毒花花的阳光烫在皮肤上,几乎能把人的脊背晒裂。道两旁的柳树焦渴难耐,蜷起叶子,病殃殃地,垂着头没精打采。池塘低浅见底,流离失所的青蛙鼓着腮帮子拼老命喊热,两条腿像安了弹簧般四处乱蹦,唯恐一不留神就成了铁板烧烤。   街上看不见什么人,但凡能混过日子的人家,谁也不愿意出门去赚辛苦钱。可是,屋里也不凉快。   “妈!”林明秀将提包掼在床上,顺手捻了扇子对着脖颈猛扇。她的屋里四面围墙,一丝风也透不进来,闷地像个火笼。三四分钟的功夫,鬓角的碎发就黏住了汗液,使她整个人都烦躁起来,“跟你说买冰买冰买冰,你当耳旁风吗?连墙都这么烫,让我怎么住?”她在城北另有安乐窝,所以并不常回家,但家中的房间一直给她留着。林大娘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收拾清洁,时刻预备着女儿的突击莅临。   “呃——阿囡,呃,妈不知道你今天回来,马上就去买——呃,马上去买!”林大娘人还没见,打嗝声已经从楼下传了过来,平均五六秒钟一次,一声比一声响。旁人或许不自在,林明秀却是从小听到大的,早已经习惯成自然。林大娘平日里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这毛病,呃,生你那年起了这个病痛,呃,近来越发凶了,呃——(摘自《林家铺子》)”林明秀听地耳朵都快出茧子了。   “现在买还来得及啊?我都热死了,浑身都是汗!早知道就不回来了,白受罪!” 林明秀嘟囔着嘴抱怨,但毕竟回家次数不多,既然大老远跑来了,就不能真个打道回府,只好将就着坐下,随手拿了桌上的茶果子吃两口。   可是,还是热。   板凳像涂了辣椒水似的,烫地屁股辣辣地疼。“哎,算了,我到后院去吧,这屋里太热了,后院有口井,总要凉快点。”林明秀好容易忍了两分钟,到底没忍住,索性站起来,挥着扇子要往后院去。   “呃——阿囡,别,阿囡——”林大娘连忙拦住,心下一急,嗝打得更猛烈了,“呃呃呃——”居然来了个三连发,每个都震天响,跟机关□□似的,“阿囡,后院租出去了,呃——你忘啦?”   林明秀许久不回家,还真把后院那户租客抛在了脑后。如今听林大娘提起,才记起为了贴补家用,早在去年年底时家中就已经把后院租给了一位夫家姓陈的太太,当时房租还是她收的——两百块钱租一年,一次性付清,按市价来说不算少了。可是,年底正是用钱之际,圣诞元旦新年舞会不断,为了不穿过季的旧礼服出去丢人现眼,林明秀拿还没捂热的租金做了两身时兴的窄袍,一分钱没剩下不说,自己还贴进去五六块钱:按绣坊的说法,那是最好的绣工最好的料子,当然,也得配上最好的价格!   姑娘家的衣裳最喜新厌旧。那窄袍如今压在柜子的最底层,早就过了风头,哪怕折价转卖也不会有人接手。可是,林明秀既然花了陈太太的租金,就不得不容忍她占住自家小院避暑纳凉。   “阿囡,呃——肚子饿不饿?”林大娘好容易稳住了女儿,打嗝打地满头大汗,可是顾不上擦,先拿了毛巾帕子往林明秀脸上抹,“妈留着好东西呢,呃——陈太太前两天送的芙蓉酥,妈一个没吃,呃——都给你留着,你饿不饿?”   “不饿。”林明秀撇撇嘴,每次回来林大娘都问她饿不饿、饿不饿,好像永远只知道关心她有没有吃饱似的。真没见识——林明秀颇有几分郁结。旁人家有学问的太太,哪个不是把精力放在女儿的穿戴首饰上,混到林明秀这个层次,面子可比肚子重要地多。无时无刻担心饿肚子的,是下等人的做派!   不过可怜天下父母心,林大娘虽然质朴粗俗,一辈子也琢磨不透“芙蓉霜”和“雪花膏”的区别,但爱女之心却半分没打折扣,哪怕让她把自己身上的肉割下来喂给女儿吃也甘愿。林明秀与她相依为命,到底不是木头人,责备的话说不出口,只好转而把怨气撒到别人身上:“芙蓉酥两块钱能买半斤,陈太太也好意思拿来送人,小气鬼!”一脸嫌弃的表情。   林大娘不解道:“呃——你小时候不是顶爱吃的吗?”她还记得以前家穷,林明秀死磨硬泡非逼着她买芙蓉酥带去学校吃的陈年旧事。   “哎呀多早以前的事儿了,我现在不爱吃了。”林明秀把后脑勺蓬起的发髻往上提了提,从小包里掏出粉扑来想补点妆,可是高温把胭脂都闷化了,不由泄气。   人怎能老是停留在小时候呢?自从走出家乡,林明秀就把童年完完全全抛在了脑后,好似从头到尾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回不到过去了。如今,也只有林大娘还喊她“阿秀”,外面应酬交往的达官显贵们都管她叫“嫩嫩”,真名倒埋在了记忆的最深处。   嫩嫩——送这个诨号给她的男人原意是夸她肤白娇嫩,清纯无暇。当年她来北平时恰逢二九芳华,明眸皓齿,娇艳欲滴,的确担地起男人的赞誉。可惜时光无情,如今十年过去,曾经的风华少女一只脚跨进了人老珠黄的年岁,再听到这个称呼,总让人觉得讽刺。   如果当初她没有贪慕富贵给赵合仁当外室,没有违背婚约抛弃寿生师哥,也许她就不会落到今天任千人骑万人跨的下场。不过——林明秀宽慰自己——若是嫁了寿生,她就只能当一辈子的车夫娘子,永远不会有机会听音乐剧、看电影、吃法式大餐,连街上的游警无赖也能随便拿捏她。   赵合仁虽然逼着她伺候他那些“朋友”、“客户”,可赵合仁也有赵合仁的好处。至少他有权有势,出手阔绰,舍得砸银子买衣服脂粉哄她。要不是傍上了赵合仁的大腿,她就是在商贸公司劳碌一辈子也买不起现在住着的这间二进小宅。   十年前林家经营的杂货铺子亏损,举家逃债到北平的时候一贫如洗。为了生存,当了十来年老板的林老爹带着徒弟寿生去砖窑厂卖苦力,结果累病了却没钱治,最终死在窑炉边上。寿生感念师傅的栽培之恩,自卖三年劳役给人和车厂,勉强张罗了一场白事,没让师傅暴尸街头。可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林大娘和林老爹早首肯了徒弟与女儿的婚事,但寿生一穷二白,实在没本事置办体面的婚礼。而当时已经在一家中外合资的丝绸公司当上文员的林明秀,却在老板赵合仁的诱导下被大都市的花红酒绿迷花了眼。   后面的故事很老套。林明秀成了赵合仁的女人,寿生顶着绿帽子的屈辱净身出户,与林家老死不相往来。   林大娘惋惜非常:“寿生待人好,跟着他不吃苦,可是你——呃——你——为什么不好好地做人家——呃——”知女莫若母,她家阿秀从小娇贵,十指不沾阳春水,实在不是做贤妻良母的料。放跑了寿生,怕是再也找不到一个肯掏心掏肺对她好的实诚孩子了。   林明秀却无从体会林大娘的苦心。林大娘只求女儿吃饱穿暖,可林明秀追求的却是锦衣玉食,两人的脑电波永远不在一个频率上。就像现在林大娘总担心林明秀容颜渐老终有一天会被赵合仁扫地出门,林明秀的心思却全在怎样讨好赵合仁哄他再给她买只新镯子上。   “妈,陈太太手上的镯子真好看,你去问问她是哪里买的?我也弄一个。”林明秀站在窗台边上,正巧看到陈家太太带着她家的哑婆子、哑丫头在树荫底下乘风凉,一只晶莹剔透的玉镯将纤纤素手衬地肤白胜雪,煞是好看。   “那东西可贵呢,叫什么,叫什么——呃——”林大娘好容易才从记忆里将名称挖出来,“对了——呃——叫玻璃种!还是极品!”   “骗人,一只极品玻璃种手镯买个四合院都够了,她要是有这个钱,还需要问我们来租房子?” 林明秀脸上写满不信。   “我没骗你——呃——”林大娘辩白道,“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我——呃——我哪里晓得玻璃种瞎种的,是昨天——呃——昨天金总理家的公子亲自上门求买这个镯子,出价两千现钱陈太太都不肯卖。我瞧着——呃——这个陈太太也是有点来历的。”   “能有什么来历?”林明秀不屑地耸耸肩,“真要是富贵的,会连个祖宅都没有,一个单身少妇在外头租房子,丈夫几个月不露面?而且,还这么年轻。”搞不好同她一样,是个没名没分的外室。   “她说她男人在外地做生意——呃——”陈太太为人和善,林大娘一个人孀居在家,平常颇得她的照顾,潜意识里不愿把她往坏处想,“她认得金总理家的公子呢!呃!”   “认识有什么大不了的?谁稀罕!”以己度人,林明秀越发确定陈太太不干净。她虽没资格跟总理打交道,但跟着赵合仁,自诩见过不少世面,达官显贵的小道消息听了满耳,晓得如今当权的总理叫作金铨,膝下有四儿三女,长子风举、二子鹤荪、三子鹏振全是北平城里排的上号的风流纨绔,只有小儿子燕西年纪尚小,不知品性。不过,老人老话“家学渊源”,金铨自己娶了三房姨太太,儿子们有样学样,上梁不正下梁歪。坊间已有金燕西调戏女中学生的传言,想来他虽然名声不显,也不会是省油的灯。   这陈太太说是良家妇女,整日里闭门不出,但不声不响就勾搭上了金家少爷,会是个好的?林明秀把窗户阖上,对着镜子冷笑:“哼,既当X子又想立贞洁牌坊的多了去了,这陈太太想装大家闺秀,也不先撒泡尿看看自己像不像!”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一个单位,完结倒计时了^.^ ☆、假死   林家母女在房里揣测陈太太来历的时候,他们口中行为不检的“陈太太”苏雪倩正在为金燕西的纠缠愁眉不展。“不是我不想把镯子卖给他,实在是这镯子太重要,不能随意转手。”苏雪倩有苦难言。   当初选择林家作为临时落脚点就是看中它所在的区域人流熙攘,鱼龙混杂,方便大隐于市。谁知人算不如天算,即使她刻意低调,深居简出,也会因为一只小小的玉镯惹上大名鼎鼎的高干子弟,使之前的筹划全盘落空。   “太太前两天买蒸糕的时候正巧被金七爷和冷小姐撞见,冷小姐多看了太太手上的镯子两眼,金少爷就上了心,三番两次地上门来讨,还扬言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树荫底下,大丫不甚熟练地用新学不久的哑语向祥林嫂介绍情况,因为需要表达的句子又长又复杂,所以费了老大的劲才把来龙去脉交待清楚。   祥林嫂的回答同苏雪倩一个样:“那镯子是太太出嫁时陈老太太亲自套在她手上的传家宝,哪里能给别人?”再说苏雪倩怀孕后胖了不少,手都粗了一圈,就是真想把镯子褪下来也不容易。   “可是金燕西不肯听啊!”苏雪倩哀号。她运气不好,正赶上金燕西疯追冷清秋的关键时期,金燕西为博美人一笑,连用强权进入仁德女中当冷清秋老师这样的事都做地出来,一个手镯自然更加势在必得。   “这镯子是我婆婆留给我的唯一一件东西,如今她入了土,我要是把它卖了,我丈夫指不定会怎么暴怒……”即使陈耀曦嘴上不提,以苏雪倩的敏锐也能感觉到自火烧梨花村后陈家二老成了禁忌,不准任何人触碰。他就像一只受了伤的猛兽,把仇恨深深地埋在心里,默默舔舐伤口,随时准备狠狠打击报复回去。   可是,金燕西却认为苏雪倩所说都是托辞。与林明秀一样,他判定苏雪倩是某个有钱人养在市井里的金丝雀,镯子是金主一时高兴的奖赏。“这位陈太太谈吐倒是不赖,大概读过书,可是孤零零一个女人在外面租房子,吃用都很寻常,不像是大宅子里出来的。而且,前厅连个花瓶瓷器都没摆,待客不用绿茶反而问客人要不要喝汽水,一点不懂风雅,可见也没什么底蕴。”金燕西身为总理爱子,从小在贵人堆里打滚,一眼看出苏雪倩的草根属性,根据以往经验得出结论:苏雪倩现在不肯卖镯子只是想坐地起价,只要满足了她的心理价位,她绝对兴高采烈地把镯子双手奉上。   “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能叫宝玉蒙尘嘛!”金燕西摇着折扇潇洒道,“像极品玻璃种这种玲珑剔透的好东西,只有清秋这般超凡脱俗、素净雅致的仙女才堪相配。”   他有眼不识金镶玉。以世俗的观点来看,具有神奇的“死而复生”能力的苏雪倩才是真正的仙女。继在159阵地阵亡重生后,死于难产的苏雪倩再一次苏醒,却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险象环生的核顶山监狱,安然地躺在全然陌生的林家小宅里。   “太太,你终于醒了!”迎接她的是大丫和祥林嫂欣喜若狂的眼泪。她已经沉睡了一个月,期间既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害得她们险些以为她永远也醒不过来了。   “是猴子大哥吩咐我们来这里照顾你的。”大丫哭着向苏雪倩解释。在她和祥林嫂似是而非的手势示意下,苏雪倩皱着眉连猜带蒙,花了整整两天才弄明白事情的经过:她难产死亡后,被里原聘敏送回个人资料上登记过的老家入土为安。而在此之前,陈耀曦冒险拨打了外线电话,吩咐猴子派人扮作仆从在“邱家老宅”恭迎当家主母的尸体。他在电话里交代地很清楚:苏雪倩服用了假死药,不日将会自动苏醒,所以,糊弄完狱警之后需要尽快将她送到安全的地方隐姓埋名,一边养身体一边等待陈耀曦越狱后与之重逢。   于是,猴子就将她安置在林家空置的后院中,又特意派遣了两个不会透露消息的哑巴来伺候她的日常起居。也多亏了陈耀曦事先打的这支预防针,才使得苏雪倩没有被埋入黑不隆冬的地底,当祥林嫂和大丫亲眼见到苏雪倩“死而复生”时,也没有大惊小怪地把她视作妖孽,而是你来我往地打着哑语感叹假死药的神奇。   祥林嫂:世界上真的有假死药,以前我只听村上的说书先生提起过,一定很贵吧?   大丫:假死药肯定很难吃,看小姐的可怜相,连脸都苦青了。   感谢封建迷信!假死药同游侠小说中道士们的照妖镜一样,是民间话本中出现频率极高的物品,没读过书的大丫和祥林嫂不疑有它,完全没察觉苏雪倩的不妥当,待她一如往昔。当然,按照猴子的嘱托,为了防止核顶山方面发现苏雪倩是假死,她们对苏雪倩的来历秘而不宣,只称她夫家姓陈,是一个小有余财的商户太太。   据说,猴子最初的计划是在北平买一个独立的四合院给苏雪倩暂居,这样就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与外人打交道,以免苏雪倩的身份泄露出去。可惜陈耀曦打电话给他时另派了任务,要求他与邱守明合作,一方面想办法混上核顶山运送战俘的列车,冒充战俘带领战俘们起义,另一方面派人守在监狱外头准备里应外合,力求将里原聘敏和所有狱警一锅端了。猴子身负重任,实在□□乏术,一时半会儿手上也凑不出太多现金,最终只在有限的两天时间里找到林家这个闲置的小院,虽不是独门独户,但平时只有林大娘一个寡妇独居,且前后两进房屋隔开,私密性十分不错,勉强也能凑合了。   不过,他总归觉得自己没把差事办妥当,委屈嫂子与外人挤在一个宅子里,临走之前再三叮嘱祥林嫂代他表达歉意。   “他太客气了,这有什么。”苏雪倩完全不以为意。她对吃住的要求本来就不高,何况刚刚初为人母,如今满心满脑都是她那位曾谋面的儿子。“七斤三两呢,怪不得我怀孕时肚子那么大,真是个大胖小子。”虽然难产时痛地要死,但现在时过境迁,她反倒庆幸儿子身体壮实,“他一生下来就喝不到母乳,营养肯定跟不上,光吃奶粉不晓得会不会饿着……”同样的话她每天都要在心里来回想个七八遍,半是担心半是高兴。想当初她刚刚苏醒的时候一摸肚子,还以为孩子也一同死了呢。没想到,小家伙居然挺了过来。   “太太要是挂念小少爷,可以给他做几件小衣裳,以后好给他穿。”祥林嫂体验过母子分离的痛苦,怕苏雪倩过于担忧,凑趣地提议道,“太太亲手做的衣服,穿在小少爷身上肯定很好看。”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他呢,连大小都不知道,怎么做?”苏雪倩嘴上虽这么说,到底一颗慈母心化作了水,第二天仍旧去店里挑了最柔软的棉布裁了料子,回家中一针一线地将思念密密缝制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报道   虽然难产令苏雪倩比计划中更早地逃离了核顶山监狱,可是难产同时也使她被隔离在越狱暴动计划之外。这意味着,即使她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日日辗转难眠,她仍旧什么都做不了。对远在千里之外的她来说,唯一可以做的就是耐心等待。   这令她忧心忡忡。   朱福斌的惨死还历历在目,林翔韬被暗杀的消息又接踵而来。《北平时报》大篇幅报道了日伪政府副主席全家遭血洗的重大新闻,林家大宅内包括林翔韬父母、兄弟、妻子、儿女等在内的三十余口人无一幸免。“林翔韬上月刚接受南京政府委派,即将作为中日亲善大使前往东京与日本方面商谈合作事宜。当时,口口口大将庄玖以及口口口外交司司长何民都发表公开声明,强烈谴责南京政府丧权辱国,试图通过签订卖国条约方式取得日方支持的行为。不少政界人士猜测此次林翔韬死亡极有可能是口口口或者口口口的手笔,但目前尚无组织申明对此事负责,南京政府也至今未有回应。”   苏雪倩看地心惊胆战。林翔韬身居高位,林家大宅更位于南京的核心区,戒备森严,无论口口口还是口口口,都不太可能有能力潜入其中而全身而退。而且,如果暗杀真是口口口或者口口口的作为,那其官方广播一定不会吝于承认。斩杀汉奸是值得自豪的事,没必要藏着掖着。   “林翔韬一定是暴露了!汪伪政府发现了他在暗中帮口口口做事,甚至可能发现他为了给自己多留几条退路,与口口口方面也有所交易,所以杀了他以儆效尤。”这个念头一经产生,就在苏雪倩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她直觉这就是真相:口口口和口口口即使成功潜入林家大宅也没必要赶尽杀绝,连林翔韬尚在襁褓中的小女儿都不放过。毕竟稚子无辜,民国时期众生平等的思想逐渐被大众接受,斩草除根那一套早就不时兴,若说诛杀汉奸是为民除害,那么杀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婴儿就未免太不近人情。   这样狠绝的做派,不像爱国义士惩奸除恶,更像汪伪政府的打击报复,拿林翔韬当出头的榫子,敲打体制内蠢蠢欲动的人心。   ——敢于做叛徒,那就得做好全家陪葬的准备。   果然不久之后《南京新闻》就此事刊发报道,却只有短短一行字,称副主席林翔韬投敌叛国,已被依法处决,只字未提其家属的下落。苏雪倩立马明白过来,《北平时报》隶属于北方政府,目前没有能力染指南方,恨不得把江对岸的水搅地越浑越好,唯恐天下不乱;而《南京新闻》为南京政府服务,自然要站在汪伪政府的立场说话,当好它的遮羞布,尽力粉饰太平,努力在民众中营造良善可亲的形象。   这些都是上层执政者之间的博弈,苏雪倩无力改变,但她十分担心自己的小家会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政治斗争波及。要知道,林翔韬,就是当初给陈耀曦安排了“邱志诚”的身份,并使他成功进入核顶山监狱的人。   里原聘敏生性多疑,既然林翔韬是“叛徒”,那她是否会怀疑到经林翔韬举荐投奔到汪伪政府的“邱志诚”头上?“邱志诚”的履历里有很长一段时间在红色根据地当奸细,因为深入敌后,这段经历极难查证,非常容易惹人疑窦。而且,核顶山消息封闭、与世隔绝,陈耀曦一个小小的记录员,根本不可能会有机会听说林翔韬的死讯,更不用说对此产生警觉。倘若里原聘敏以有心算无心,陈耀曦处境堪忧!   苏雪倩从来没有质疑过陈耀曦的能力,也不怀疑他守护这个家的决心,可是敌人太强大,处境太危险,几乎不是人力可以回天。   猴子临走前曾转述过陈耀曦的一条口讯:“如果我回不来,你就找个地方隐姓埋名过日子,别投靠任何一个势力,别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安安分分地做贫民百姓才最安全。我这些年走南闯北,手下人命不少,帮派里的生意也不大干净,说不定就有仇人来找麻烦。好在明面上你已经难产死了,见过的人也少,所以只要安分守己,就可保性命无忧。你千万记得别说认识我,也别供我的排位,家里别留任何跟我有关的东西,所有照片包括婚书都要烧了,切记切记!”苏雪倩泪流满面。陈耀曦给她留下了足够挥霍一生的财物,除了纸币,还专门准备了金条、银元宝这样的硬通货,以防止金融动荡银票变成废纸。他把一切都考虑到了,只有一个要求:“不许再嫁,否则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很有陈耀曦风格的霸道,明明应该生气的,苏雪倩却心如刀绞,丝毫责怪的念头也汇聚不起来。   他曾说回家抱老婆孩子是他奋斗的动力,她是他努力的全部原因。   全家团聚,这个在太平年代稀松平常的心愿,如今却成为无数人求而不得的奢侈品。   “娘死了一年了,时间真快,我再也见不到娘了。”火烧梨花村一周年时,苏雪倩陪着大丫向梨花村的方向为孙婶敬了三柱香。即使已经不如刚听到死讯时那样悲伤欲绝,母亲的死仍旧令大丫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哽咽不止。她的嗓子无法说话,拼劲全力也只能发出类似“啊啊啊”的零碎音节,听起来愈加凄厉萧索,令人感伤。   “娘,我好想你,我真的非常非常想你……”她倚着同样已经成为孤家寡人的祥林嫂,哭得几欲昏厥。   “多烧些冥纸吧,多少是个念想。”苏雪倩把冥币递给她,也忍不住流下泪来。生离死别,自古就是世界上最残忍的事。   陈耀曦的父母也死于这场惊天大火,但顶着“邱志诚”的身份,陈耀曦不可能在核顶山祭奠父母。他心里,一定非常愧疚难过吧?作为儿媳,苏雪倩去庙里请来安魂牌位,照着梨花村的风俗做了简单的周年祭,以慰公婆在天之灵。“你们的孙子出世了,是陈家昭字辈的头一个男丁,耀曦给他取名为‘兴’。他说,陈家将来会以昭兴为首,世世代代兴旺下去……”   祥林嫂抱着痛哭流涕的大丫,主仆三人默默看着香烛燃尽。 作者有话要说:   ☆、威逼   南京凄风楚雨,北平歌舞升平。   国将不国的九州大地是块肥肉,国内国外各种势力混战,任谁都想咬一口。日本依弹丸之地虎视眈眈,满清一边丧权辱国一边试图复兴,军阀凭借地利伺机发展……但这些都是“大人物”们才有权利思考的事。平民百姓的目光很短浅,他们连报纸都看不懂,更别提弄明白“和谈”、“对持”、“友好条约”这样深奥的名词。对他们来说,只要炮弹不打到眼皮子底下,米缸里仍然有堪够果腹的劣质米,这岁月就能日复一日地永远对付下去。   “熬日子哟,熬熬熬——呃——”林大娘长吁短叹。   与林大娘这样一只脚跨进棺材里的庸碌之辈不同,年轻又得势的富贵子弟们对生活的要求要高许多,但本质上是一样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金燕西长到二十来岁,从来没花过半分心思纠结什么是谈判,什么是利民,哪怕他的父亲身居高位,宦海沉浮关系到整个家族的兴衰命脉,他也并不认为自己有必要为国家大事伤神。   “我不感兴趣,也不耐烦当官。”他把头一扭,说地理直气壮,任性而洒脱。   同样的话若是出自贫寒子弟之口少不了遭人攻歼,但由金燕西说来,却能成就他高雅脱俗的美名。社会对有权有貌的官家子弟特别宽容,马上就有闻弦歌而知雅意的有学之士找到合适的高帽子戴到他头上:“七少爷视名利于粪土,真名士也!”引来一阵虚情假意的追捧。   金燕西当然不会想当官,因为他不用当官也可以轻而易举地享受到高官厚禄带来的福利,所以,何必再多此一举,委屈自己埋首书卷殚精竭虑?中国虽然不太平,但只要金铨不倒,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名正言顺地在北平横着走。反正,他也没打算离开北平。自从在小巷偶遇犹如深谷幽兰淡然绽放的冷清秋,他的心就在北平扎了根,再也不想走了。   他的清秋,那么纯洁,那么美好。除了他,还有谁能慧眼识珠、怜香惜玉,呵护她一生幸福?生活在理想世界里的金燕西顿觉责任重大,所有冷清秋喜欢的,他都愿亲自捧到她手上,只为博美人展颜一笑。他愿做她的骑士,守护心爱的公主——初尝恋爱滋味的金燕西头一次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已经出价到四千块了,陈太太还是不肯卖镯子?”金碧辉煌的金家大宅里,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的金燕西一边搅咖啡一边打哈欠,似乎还未睡醒。   “可不是嘛!她一口咬定是婆婆给她的入门礼,死活不肯松口,十分不识抬举。”已经在房外等候了两个多小时的金荣殷勤地往吐司面包上涂上果酱,双手奉上,“小的去查过了,她是半年前搬到林家的,那时有两个自称陈家家丁的伙计帮她打点,可是她一住下他们就走了,之后再也没有人来找过她。林家小姐也说,她肯定不是正儿八经三媒九聘的,不然怎会年纪轻轻就在外租房子,她男人从头到尾都没露过面?听她口音也不像咱们北边的,搞不好是在外地勾搭了人被大妇发现,东窗事发后被送来北平避祸也不一定。”   金燕西皱眉:“四千块买两个小宅子都够了,她一个没见识的野路子,胃口应该不会这么大。”金燕西虽然不务生产,但自幼在权贵圈打滚,于人情世故并非一窍不通。两千块钱不肯卖或许有待价而沽的嫌疑,四千块钱再不卖就违背常理了。如今他倒有几分相信苏雪倩的说辞,但入门礼向来只送正经迎娶的妻妾,苏雪倩没名没分,那镯子是定情信物的可能性更大。——陈太太恐怕还惦记着靠镯子与心上人再续前缘,下半辈子全压在了上头,自然再高的价格都不愿撒手。   “她真不肯就算了,这两天有空你多去八宝市场转转,找找有没有类似的镯子,不拘多少钱买下来,先给冷小姐把玩一段时间。”金燕西并没有放弃陈家的镯子,可他自诩翩翩君子,尚有一份良知,不愿意做强买强卖的勾当,“你跟陈太太说,不管什么时候她想卖镯子,我都欢迎,价格好商量。”   他的算盘打得很响:陈太太的男人既然半年都不曾来看过她一眼,十之□□已经恩断义绝,只留她一个傻女人痴痴呆等。她孤身客居在外,吃穿都要花钱,迟早坐吃山空,自有幡然悔悟的时候。倘若等到她落魄时再去买镯子,想必会顺利许多,还能得个雪中送炭的名头,何乐而不为?   金燕西却没料到,作为金总理最宠爱的小儿子,哪怕他知难而退,也自会有想巴结金总理的乖角儿费尽心机地帮他把东西拿到手。   “妈,你在不在?”破天荒地,林明秀一个月里回了两趟娘家,唬得林大娘受宠若惊,手忙脚乱地给女儿开门,连嗝都比平常多打了几个,“呃——阿囡,呃,今天怎么回来了?饭吃了没——呃——想吃什么妈——呃——妈给你去买!”   “才三点,你就记挂吃饭,这是吃午饭还是吃晚饭啊!”林明秀咋咋呼呼地进屋,也不怕脏,趴在地上就从眠床底下拖出口藏青色的牛皮箱子来,将里头的东西翻地乱七八糟,“哎呀你帮我找找,后院那家人的租约放在哪里了,我记得就塞这儿了啊,怎么没了呢……”   “阿囡——呃——就在这里面,妈——呃——妈没动过。”林大娘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女儿心急火燎地要找那张合约,但是多年的宠爱养出了惯性,她完全没阻止的想法,任由林明秀抓着箱子底朝着地板上用力一撒,书信、旧照片、良民证就乱七八糟地滚作了一团。   “找到了!”林明秀直起身来,翻到最关心的那一页读出声来,“年租金二百元整……单方违约,罚钱五百……”底下的话她已经没有心思再看了,“太好了!可以违约,么~”林明秀忍不住亲了合约一口,高兴地差点儿蹦起来。   林大娘一头雾水:“呃——阿囡,怎么了?”   “去跟陈太太谈生意啊。”林明秀兴高采烈地扬了扬合约,笑地嘴巴都合不上,只觉得手里好似捏了个金灿灿的大元宝,“赵合仁昨天说,只要我们帮他弄到手镯,借此搭上金家,他就正式娶我进门当姨太太!”林明秀想名分想了近十年,原本都快绝望了,谁知最后竟然峰回路转。如今眼看就要梦想成真,她真有点被天上掉下的馅饼砸中的感觉。   “呃——真的?”林大娘也为女儿高兴,可是又觉得算计别人的东西不厚道,不由有些为难,“陈太太,呃——这么宝贝镯子,我们拿过来——呃,不好吧?”再说,金七少亲自出手都无功而返,她们能有什么办法?   “娘,你傻啊?我们又不白拿她的,我们是问她买,赵合仁许了我四千块钱买那个镯子呢,依我看,陈太太还赚大发了!”林明秀不以为意,“呆会儿你跟我一起去向陈太太买镯子,如果她不肯,就说她得罪了金家公子,房子我们不敢再租给她了,要她们明天就搬出去。”她随手从篮筐里捏出个莲蓬来剥着吃,哪知还未塞进嘴巴,就被奇异的恶心感扼住喉咙,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压下干呕的欲望。   林大娘吓了一大跳,就听女儿嫌弃道:“这什么味儿啊,别是坏了吧。你多少钱买的?肯定很便宜,哼,便宜没好货!”   莲蓬虽然不贵,但是今天早上才刚买的,上头还挂着清晨的露珠呢,哪里会放坏了?林大娘有些狐疑,可女儿似乎想到了什么,表情顿时狂喜,转瞬又故作镇定,抱怨起天热没有胃口,整天提不起劲儿来。林明秀再三关照林大娘一定要同陈太太细掰清楚,务必让她明白得罪了金少爷,不仅林家不会让她再住下去,整个北平都没人敢租房子给她,七拉八扯的,马上就把林大娘的注意力转移走了。   “我能不能当上姨娘,可全看你今天的表现了!”考虑到自己同苏雪倩统共也才见过三四次面,林明秀理所当然地把重任推到林大娘身上,“你跟她一个院里住着,比我熟,好说话!”   “呃——可是这……”林大娘活了大半辈子也从来都没干过这般无赖的勾当,难免心里发毛,犹犹豫豫。可是,看到女儿兴奋的眼神,想到她希冀了多年的名分,当娘的就算心底里有再大的不乐意,也只好囫囵个吞进肚里。   “陈家嫂子,我们来看你了,你在家吗?”林大娘还未回神,林明秀已经一脚跨进了后院,巧舌如簧地跟苏雪倩掰扯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告状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苏雪倩虽然离群索居,轻易不与外人搭腔,可是林明秀的事迹家喻户晓,哪怕她不刻意打听,半年住下来,也早顺着邻里的话音猜测地□□不离十了。   这位有名的“嫩嫩”小姐虽然尚未年满三十,但服侍过的男人已经能从西单排到王府井。她的金主赵合仁好炫耀、爱攀比,平日里挂着贸易公司总经理的光鲜名头招摇过市,把自己标榜成天下第一富商,实际上却不过是个善拉关系的皮条客,通过安排官员、商户嫖/宿“良家妇女”从老实本分的同行手里抢夺生意资源。   赵合仁厂里生产的绸制背面比同类产品贵三成,而且染色不匀,可是却总能优先得到政府的出口许可,打着“高级品”的标签远销东南亚,赚的盆满钵满。百货商行里也全充斥着赵合仁出产的货品——当其他商户被挤兑地没办法在市场上铺货时,没有挑选余地的老百姓唯一的选择只剩下“买”,或者“不买”。   由此可见,赵合仁是个有本事的人,他虽然国中都没毕业,但凭着自己的悟性,在不经意间垄断了北平的市场,走自己的路,令其他人无路可走。   在林明秀眼中,能搭上赵合仁是自己有魅力的体现,要不然合资公司数千号人,赵合仁怎么就独独看上她了呢?可是在赵合仁眼中,落到他手里的林明秀蠢地无可救药,自己说什么就信什么,没有比她更好骗的了。为了迎合不同“客户”的口味需要,赵合仁隔三差五地就会搜罗些漂亮美艳的新鲜货色,有一些自己先玩个半年,美其名曰“□□”,另一部分白养着教会怎样看人眼色再放出去让客人体验养成的乐趣。在他的刻意引导下,他手底下的姑娘们大多知情识趣,实际地抓住眼前年轻的几年赶紧捞金,很少有妄想能被名门显户明媒正娶的。可是,林明秀是个例外。他当初哄骗她下水时说自己生意艰难,只要她帮他渡过难关便娶她进门,没成想这傻姑娘还真的信了,自此心心念念,一心要做赵家的四姨太。   “你的大姨太都快四十了,额头全是抬头纹,白送都没男人要。二姨太长了个鞋拔子脸,哪有我好看。还有三姨太,大字不识一个,报纸倒着看,尽给你丢脸,我可是正经上过学堂的!”林明秀自以为有才有貌,还出大力为赵合仁谈成了几桩大生意,当得起“情义”二字,哪里看得到赵合仁嘴角隐晦的冷笑?   大姨太虽然人老珠黄,但她是赵合仁生意伙伴的女儿,又生育有功,哪怕看在一男两女的面上,当丈夫的也该给她脸面。二姨太的长相的确差强人意,但人家有个在商务部当办事员的爹。虽然官不大,可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赵合仁一介商贾,递文书、等批复都得看他脸色,从不敢轻易得罪。至于三姨太,那来历更加了不得,她是银行一个处长的私生女,亲母死了才上门寻父,处长家的大妇差点没把她给灭了。赵合仁为捧上处长的臭脚,多番上演英雄救美,牺牲色相使出十八般武艺才追到手,成亲后也待她温柔小意,一句重话也没说过。   这三个人,虽然各有缺陷,可是能带给赵合仁的利益远非林明秀可比。最重要的是,她们出嫁前都是干干净净的黄花大闺女,出嫁后也只服侍赵合仁一个男人,哪里像林明秀这样人尽可夫,招蜂引蝶?   而且,林明秀简直是个废物,连买个镯子这样的小事都办不好!赵合仁的原意是借着金燕西的名头吓苏雪倩一吓,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倘若苏雪倩胆子小,就这么被唬住了也不无可能。如果她不见棺材不掉泪,赵合仁也不介意再使出其他手段陪她玩玩,找碰瓷的老太太说被她撞到了要求赔偿啦,诬她的手镯是偷来的让她下狱啦,或者干脆雇个贼儿去偷……赵合仁做惯了欺男霸女的勾当,满心满肺都是坏水,眼珠子一转就有千万条主意整治苏雪倩,前提是,不惊动金燕西!   也不晓得苏雪倩哪里打听来的消息,居然知道冷清秋在仁德女中上学,直接奔上门就镯子的问题同她做了一番深入探讨,害地金七少转眼就被冷清秋一顿臭骂。冷清秋撂下狠话,说与强取豪夺者道不合不相为谋,几乎闹到与金燕西绝交的地步。金燕西好言解释未果,气地差点将赵合仁的公司连锅端了——要不是他自作聪明,他何至于躺着中枪!   “少爷,您歇歇火,歇歇火儿!”林家后厅里,金荣弓着身给金燕西打扇子,急地满头大汗,“这陈太太忒不知好歹了,向冷小姐打小报告不说,还敢把我们晾在这儿,吃了雄心豹子胆——哎呦——”   苏雪倩刚迈入客厅,就见金燕西对着金荣的屁股踹了一脚,精准无比。   纵然被金荣伺候着吹了十来分钟的风,金燕西的鬓角仍挂着汗珠,可见对林家这种房小梁低凉风不透的格局十分不适应。不过,他的态度出乎意料地谦逊,仔细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低头认错道:“前些日子有人顶着我的名头惊扰了陈太太,我已经关了他的公司,让其停业整顿。此事虽非我的过错,却是因我而起,因此特意登门来给陈太太陪个不是。”   苏雪倩有些意外,她没料到金燕西为了取得冷清秋的好感居然断了赵合仁的经济来源。不过,他非官非吏,一千多员工的大公司说关就关了,可见势力不小。金燕西既然愿意冰释前嫌,苏雪倩自然顺水推舟,绝不会得罪这尊大佛:“金少爷客气了。既然是场误会,那便不需再提。”装模作样地客气了一番,吩咐祥林嫂把礼物抬进仓库去,就算了结了这桩官司。   可是金燕西醉翁之意不在酒,踌躇道:“冷小姐那边,还请陈太太帮我美言几句……”苏雪倩找上门后,冷清秋再也没跟金燕西说过一句话,连他的解释也不肯听。他是真没了办法。   苏雪倩冷笑,若不是她穿越前读过《金粉世家》,知道冷清秋学校的名称,说不定此刻等待她的就是巧取威逼了。金燕西虽然本质不坏,但出生在金家这坛大染缸里,耳濡目染地也学了几分手段。有些做法,在他眼中只是一时的伤害,达到目的后他自会拿出可观的经济补偿来给苦主压惊,可对苏雪倩这种孤身在外的女子来说,却消受不起。   “金少爷放心,我会跟冷小姐解释清楚的。”但解释清楚并不代表她赞同他俩的姻缘。金燕西并非冷清秋的良人。《金粉世家》中他们成了婚,可是金燕西不堪托付,婚后不久就出轨,冷清秋失望之下带着儿子远走他乡,夫妻俩最终劳燕分飞。   像冷清秋这样心怀救国理想、爱吟诗作对的小家碧玉,还是和家世单纯的文学小青年比较般配。苏雪倩暗自揣摩了一番冷清秋的性格,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流产   苏雪倩信守承诺,第二天一早就去冷家登门拜访,可惜被冷母告知冷清秋与同学出游去了,她只能无功而返。谁知,待下一个周日打听清楚冷清秋休息在家,苏雪倩再次敲开冷家大门时,却再一次被冷母拦住,连冷清秋的面也未见:“我家清秋正在看书,不方便出来应酬,陈太太要是有事可以交给我传达。”冷母板着脸下逐客令,摆明了不欢迎苏雪倩同女儿攀交情。   苏雪倩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是大丫无意中道破乾坤:“太太你怎么突然跟冷小姐这么要好了,统共才说了两三次话呢……”   “黄鼠狼给鸡拜年,非奸即盗。”——苏雪倩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她再次登门无非是受金燕西之托,想当面把情况解释清楚,对冷清秋没有丝毫坏心,甚至还曾想过帮她避开孽缘,可是冷母却认为既然她上次已经将情况转告了冷清秋,苏雪倩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不需要一而再地上门。   冷家小门小户,并不算十分开化的人家,冷母虽不要求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仍旧保留着封建社会女子应矜持、不应抛头露面的老思想。她是个尽职的母亲,时刻留心女儿的交际情况,像苏雪倩这种独居但并非寡妇、主动贴上门却拿不出任何学历证明的女人,已经超出了她认可的范畴,令她本能的戒备。“不能让这些不三不四的女人把秋儿带坏了。”她不愿意让女儿与苏雪倩交往,“谁知道这个陈太太想干什么,一不会写诗二不会作画,写个大字连三岁的孩童都不如,秋儿跟她不是一路人。”   冷家既然不欢迎,苏雪倩也没必要执着于拿自己的热面孔去贴别人的冷屁股。而且,也许是受到冷母的影响,冷清秋对苏雪倩的态度也变地生硬起来。有一回在街上撞见,她居然故意转过头去,假装不认识这只传言中“靠取悦男人吃饭的金丝雀”。   冷清秋与金燕西重归于好,金燕西忙于弹琴说爱,完全没有找苏雪倩秋后算账的意思。可是,苏雪倩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这对怨侣引发的风暴波及了。   林明秀被气急败坏的赵合仁迁怒,抛弃回林家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   “呃——阿囡——呃——阿囡你怎么了,阿囡——呃,你看看妈呀——阿囡——”林大娘一急就说不完整个的句子,林明秀躺在一个破旧的平板车上,双目紧闭,脸色红得发紫,全身都是触目惊心的血迹。这种情况,正常人都会马上送医院,可是林大娘居然只顾着趴在女儿的身上一边打嗝一边哭:“呃——是不是赵老板打你啊——呃——阿囡你怎么这么命苦——呃——怎么这么多血——”完全六神无主。   苏雪倩怕闹出人命,忙派祥林嫂去外头叫了辆人力车,提醒林大娘尽快将林明秀送去医院治疗。可是,圣慧医院就在三百米处,林大娘却坚持要穿过小半个城送女儿去瞧中医:“外国大夫会开膛破肚,呃——都是魔鬼变的,给他们看病,还有活路啊?呃——”   “大娘,你女儿流血太多,需要马上输血,中医不及西医见效快……”苏雪倩好言相劝,但林大娘不肯让步,“呃——你年纪轻见识少,被人骗了——呃——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连车夫也不相信西医,帮着林大娘说话:“这位小姐,咱们老祖宗传下来的医术,肯定信得过……”执意遵从林大娘的吩咐,把他们送到京中着名的“百草堂”。   当白颖轩大夫把手搭到林明秀脉上的时候,林明秀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了。   “怎么早不送来?病人都闭了气了!先服两粒清心丸,再……”他摇了摇头,遗憾地看向林大娘,“再早半柱香,不,早一刻钟,孩子说不定就保住了。现在,胎儿已经流产,我只能尽量医,但十之□□,连以后的子嗣都艰难……伤了根本啊!以后再想要就难了。”   “孩子,什么孩子?”林大娘怔住,十年以来头一回惊地连打嗝都忘了。   “你们不知道吗?”白颖轩意外道,“照脉象看,这位夫人怀孕已经超过四个月,胎都坐稳了,她小日子没来,你们就没察觉??”   “我,我不晓得啊——呃——”林大娘和苏雪倩面面相觑。林明秀自勾搭上赵合仁后便搬离了林家,林大娘半年才能见上女儿一两面,根本没机会留心女儿的小日子,苏雪倩就更加不得而知了。   “白大夫,先把大人救醒吧,你看林小姐这样……”苏雪倩皱眉道。   “我开个方子,先把她的胎落干净,以后再慢慢调理……”白颖轩一边写方子一边叮嘱学徒去抓药。   “呃——不行!呃——不行啊白大夫!”林大娘大叫一声,仿佛被一桶冷水泼醒了魂灵儿,大梦初醒般大声嚷道,“白大夫,我求求您——呃——求求您,救救我外孙——呃——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不能没有孩子——呃呃——不然谁给她养老送终啊——呃!”林明秀没有孩子一直是林大娘的一块心病,如今好容易怀上,哪里肯轻言放弃?林大娘扯住白颖轩的袖子使劲磕头,又哭又求:“呃——白家老号是城里最好的医馆,您医术高明——呃——一定有办法保住孩子——呃——求求您了大夫!我来生给您做牛做马,给你们白家送牌匾——呃——”   可怜天下父母心。白颖轩不肯受林大娘的大礼,两只手努力扶住她的胳膊向上提,无奈林大娘磕头的心太诚,一颗脑袋不管不顾地往硬邦邦的水泥地上撞,不一会儿就映出血渍,令人不忍。   “哎,大娘,您快起来!”百草堂是百年老字号,大夫医士都见过大世面,所以并不见慌乱,很快便有力气大的伙计强行把林大娘从地上拖起,扶到一边细细安慰,“孩子已经没了。你女儿还年轻,白大夫说以后再要会艰难些,没说一定不能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得振作些,要不然谁来照顾您女儿呢?她一定比你更难过……”渐渐将林大娘的注意力转移到林明秀身上。   苏雪倩松了一口气。   所有人都要为自己做的事负责。林明秀在选择成为赵合仁的暗娼的时候,就应该想到,她已经放弃了为人母的权利。为了更好地伺候恩客,像她这样的女孩子通常都会定期服用避子汤,时间久了自然就会对子嗣产生妨碍。但她跟了赵合仁十年却一无所出,难保不会生出些别的想法来。   四个月,部分显怀早的孕妇已经有小幅肚凸,再迟钝的女人也会发现自己身体的不正常。   或许是金燕西的出现令她产生了嫁入豪门为妾的妄想,或许是年纪到了终究想要个依靠,又或许这个孩子真的只是一个意外,林明秀都选择了留下这条血脉。可惜,天不遂人愿。   “孩子,我的孩子!”屋内,刚被救醒的林明秀摸到自己平坦的小腹,大叫一声,再次昏晕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戒严   人一急就容易忘事。待走出白家老号,苏雪倩才想起方才光顾着扶林明秀,坐人力车的车费还没来得及付。那车夫的车被门槛挡住进不了医馆,又不放心将车扔在大马路上无人看管,只能寻一处阴凉地坐下,耷拉着脑袋等客人出来。   “祥子,干啥呢?现在不可着劲跑,等着回家喝西北风啊?”有路过白家老号的车夫同他打招呼,可是奔生意奔地太急,还没顾上听清祥子的回答就已经拐进了背街小巷里,只有咋咋呼呼的叫喊上还顺着风飘进祥子的耳朵里,“你娶了个好媳妇啊——我要娶了虎妞,我也歇凉,这鬼天气——”   祥子更觉憋气。   他干这行已经很多年,从租车拉到买车拉,宽大的脚掌跑遍了北平城的每一个角落,自觉比其他任何一个车夫都要努力。他从不肯乱花一个子儿,也没有学会其他同行坐地起价的恶习,他的每分钱都是血汗变成的。同样是拉着车跑,祥子总是有办法比别的人跑地好看,这是车夫腿力与能力的证明。   可是,没人记得他的体面。   祥子的车,祥子的人,祥子的屋,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车夫们茶余饭后乐此不疲的谈资,可是他们并不把重点放在祥子身上。他们只关心人和车厂老板的独女虎妞——虎妞嫁给了一个穷拉车的,被亲爹刘四爷赶出了户,只能灰溜溜跟着祥子住在大杂院里!   这桩百年难遇的大事件,曾经一度引爆北平人力车界。无论出车、歇凉还是拉“联车”,总有好事者拐弯抹角地询问“虎妞怎样……”,半羡慕半鄙夷的语气弄得祥子浑身不自在。好像每个人都晓得虎妞攒了几百上千的私房,同她巨额的“陪嫁”相比,祥子的努力就像是笑话。   “祥子就是个吃软饭的。不然虎妞那么魁那么悍,谁肯娶她?”   “祥子发达了,可是连客都没请过一次,铁公鸡,一毛不拔!”   祥子有苦说不出。虎妞确实带了不少私房体己,可是没了刘四爷的帮衬,那些钱就成了无源的死水,总有花完的时候。偏偏虎妞自小好吃懒做,既不愿出门寻活干又不肯勤俭持家,整日住在大杂院里吃吃吃,张开血盆大口把祥子赚的每一个血汗钱都嚼进肚子里。   “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是就为了吃两口、喝两口?”虎妞敞着腿坐在外屋,故意将门开着,让来往的邻居能看到桌上七零八碎的消闲果——这能够显出她的身份来!话梅一毛钱一个,“一口酥”五毛钱半斤,橄榄棒子六毛钱换一根,消闲果儿什么的,就不是穷人能肖想的东西,放眼整个大杂院,只有她虎妞吃地起!她很以此为荣耀,因此总是故意挑人多的时候去买吃食,为了撑面子一次性称很多份量,自己吃不完,就叫祥子吃:“你天天拉车苦奔,图什么?自从病后,你就没十分足壮起来,(摘自《骆驼祥子》),还不趁机嚼两口!我可是特意为你买的,心疼你呢!”   祥子耷拉着脑袋,一句话都不敢辩。他没有底气。当初他们结婚的时候,房子是虎妞垫钱买的,铺盖是虎妞垫钱买的,家具器皿是虎妞垫钱买的,什么都是虎妞垫钱买的。既然当初他一个子儿没掏,今天就不能拦着她花他的钱。认真计较起来,她还是为了他才跟她爹闹翻,断了经济来源的。因着这个由头,虎妞能拿捏他一辈子。他拦着她铺张浪费就是忘恩负义、活该下十八层地狱的乌龟王八蛋。祥子硬不起腰板,只能好男不跟女斗,低头认栽。   更何况,她肚子还怀着他的孩子呢!在这大杂院里,女人怀孕是再常见不过的事,可别家妇人一直到临盆前一天还得辛苦劳作,独独虎妞矜贵,每天不睡到日上三竿不耐烦起床,吃食扫洒一概不管,还指使院子里的小孩一趟趟地到杂货铺里买东西,她要吃!虎妞的孕是上个月才查出来的,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没出三个月,远未到显怀的时候。可是,为了显示出自己的重要性,她总喜欢敞腿坐在外屋,将肚子使劲往外腆,嘴上一刻不停地磕着瓜子:“我一张嘴养两口人呢,不能亏着吃。”她吃的理直气壮,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祥子赚多少,她就吃多少,她的胃口随着他的进账起落,总之,绝不会让他攒下一分钱。   祥子几乎觉得绝望。现在的生活与他的理想相差太远,他看不到未来的希望。   也许对他这样的人来说,本来就没有希望。   “抱歉让你等那么久,刚才忙完了,现在我多付你几毛钱,算是赔偿你歇工的损失。”苏雪倩看车夫孤零零坐在树下等着,浑身都是汗,像从水里捞出来似地,颇觉过意不去,“我现在要回到来的那个地方,你把我拉回去吧,连着来时的车钱,我总共付你三块五,怎样?”   苏雪倩开的价已经很高,祥子自然没有不乐意的。他拉车的技术本就不错,又对客户的慷慨心存感激,将车拉地又快又稳,苏雪倩只是小小地打了个盹儿,睁开眼就发现再穿过两个街口就到目的地了。   可是,林家附近似乎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惊动了官府,连累整片区域都被戒严。一根黄带横在面前,戴大盖帽的军人手拿电棍在街口拦人:“叫什么名字,干什么的?老实交代……”语气相当地不客气。   祥子一个哆嗦,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脚已经调转方向跑出十几米开外。——方才喊话的那个军官化成灰他都认得,去年,就是他带着十来个兵在高亮桥的便道边上抢了祥子的车!他的衣服鞋帽,洋车,甚至于系腰的布带,都被他们抢了去;只留给他青一块紫一块的一身伤,和满脚的疱!(摘自《骆驼祥子》)那辆花了九十八块钱买来的刚出厂的新车,凝结了祥子三四年的血汗,每一块铁皮都是他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居然就这样成了别人的所有物,而真正的物主,连申辩都没资格!   当兵的手上有枪,头顶上有官,祥子惹不起,因此只能躲着:“这位太太,我们从旁边的道抄过去”他觉得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让顾客绕了远路,颇有几分愧疚,“我跑地快,不耽误工夫……对不住。”   苏雪倩却没心思跟他计较这些,她担心的是区域戒严的原因。林翔韬被杀,陈耀曦还在核顶山计划暴动,而她本人,理论上应该已经是个死人……这一切,都让她心神不宁。陈耀曦的身份随时可能暴露,假如里原聘敏顺藤摸瓜,马上就会发现“邱家老宅”里所有的人已经人去楼空,连“邱太太”的棺木也不翼而飞。当时猴子布置地太仓促,难免留下蛛丝马迹,倘若里原聘敏仔细探访,很有可能发现端倪。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雪倩对自己说。她吩咐祥子道:“我看到当兵的害怕,你别把我送回家了,先到其他地方——恩,我记得前面有个茶馆,你把我送去那吧!”苏雪倩打算先打探一下消息,再见机行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米豆的地雷! ☆、茶馆   茶馆自古以来都是消息灵通之地。它卖茶,也卖歇腿的地儿,二三十年前还卖一种简单但饱肚的“烂肉面”,整日迎来客往,无论三教还是九流闲来无事都爱到茶馆坐一坐,大碗儿茶水润润喉,新近发生的奇闻异事就成了添嘴儿的茶果。在这里,你总是可以听到最新、最全的小道消息,比如某家的小媳妇被隔壁的汉子勾搭了去了,又比如某地的大官不幸倒了血霉,藏金子的地窖被江湖游侠摸了精光了,甚至还会有某位居士吃了一辈子素结果羽化登仙了,总之各类消息林林总总,只有想不到没有听不到。   不过,自袁世凯死后,内战频发,北平城内的茶馆转业的转业,倒闭的倒闭,已经所剩无几。“裕泰”算是其中经营得宜的一家,老板王利发因父亲死得早,二十来岁就被生活推到了茶馆掌柜的位置上,逼迫着学会了迎来送往、阿谀周旋,任谁都得夸一句“能精明干”。苏雪倩进门时,他正垫着椅子在“莫谈国事”的纸条旁边贴“茶钱先付”的新条子,后头站着他的儿媳周秀花,斜眼帮他注意着以免把条子贴歪了。   两个茶客面对面坐着挤兑王利发:“我说老掌柜,你这是闹哪一出呢?‘茶钱先付’?我吃了十来年的茶都没见过哪个茶馆这样的,真新鲜!”   王利发从椅子上跳下来,苦笑道:“都是经年的老主顾,让先付钱的话我说着也烫嘴。可是,这不是没办法嘛!”越是熟悉的客人越喜欢赊账,长此以往,烂帐越积越多,但巡警、“总长”、宪兵、太监处的孝敬许早不许晚,清一色全都要的现钱。“裕泰”外头看着风光,其实早就是个空壳子,连孙女儿小花想吃点热汤面都买不起食材,实在愧对王利发和媳妇儿这些年扑在茶馆上头的汲汲营营。   可是,王利发开了一辈子茶馆,除了开茶馆,什么也不会。“我要是能干别的营生,却来做茶馆,我就是王八!”王利发在心里骂骂咧咧,脸上却扯出笑来,躬身将苏雪倩迎进门,朝着柜台里头高呼道:“李三,给这位太太沏壶高的来!”又赔笑:“对不住,太太,本店得先付茶钱,您看……”   苏雪倩晓得做小本买卖的艰难,也不难为他,爽快付了现钱,却叫住他道:“我来这等两个人。你让伙计多拿两个茶碗来放在我对面,冲上茶先给晾着,这么热的天,他们肯定喜欢喝凉茶。”   “好类!太太您真细心!”王利发夸了一句,但并未遵循苏雪倩的吩咐,而是亲自为她晾了茶才识相地退开去招呼其他客人。王利发从小看着他爹经营茶馆,这几年又自己经了磨砺,早练出一双火眼金睛。苏雪倩身上的衣服看着素净,料子却是顶好的绸布,显然是有钱人。按理说,这样的女人讲究妇道,寻常不会到茶馆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来,可现在的世道乱糟糟的,谁还能没个难处?贵妇落魄后沦入娼门的都有,何况来小茶馆吃碗茶呢,王利发早见怪不怪了。不过,这女人长得漂亮,年岁也不大,一进门就吸引了一众茶客的眼球。角落里坐着的小二德子、努力盯着碗的方六、念念有词假装高深的小唐嘴儿,心思可都被她撩着呢,要不是她说她在等人……王利发觉得,要不猜测她等的人不好惹,说不定这会儿她已经被搭讪上了,强抢民女、逼良为娼之类的,在乱世并不少见。   苏雪倩也是顾忌到自己单身一人坐在茶馆里太显眼,才想出等人的主意,但也只能暂时震慑不安分的地痞宵小,倘若戒严真跟她有关,恐怕在座的茶客中就有不少会争先恐后地将她送去“法办”。旁边桌被众人称呼为“小吴祥子”和“小宋恩子”的两人腰间都别着手枪,看样子像佣兵,而坐在苏雪倩斜对面的两个巡警不时拿眼角瞟她,一脸不怀好意的模样。   此处非久留之地——茶馆里人声鼎沸,似乎谁都没有将注意力放在苏雪倩身上,可苏雪倩却直觉大家都在留意她,不由怀疑起自己来这里打探消息是否是个错误。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都已经进来了,就不好空手而回。她沉下心,一边假装吃茶等人一边留心周遭的谈话,所幸运气不坏,不久便听茶客谈论起了戒严的事。   小吴祥子先挑起话头:“不是说最近都要捉学生么?怎么突然又命令封街,看上官们的意思,是要抓逃犯?”   小宋恩子笑答:“是不是逃犯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得罪了日本人,是日本人委托这边的衙门帮他们捉人的。”   “嚯!”小吴祥子咋舌,“宪兵队居然帮着日本人干活?”   “日本人给钱!”小宋恩子解释说,“谁逮住人谁就发啦,赏三百块钱,现给!”   “这么多!”听了半天墙角的巡警来了兴趣,问道,“不管谁逮到都有赏吗?那人叫什么,有什么特征没?”   “不管谁逮到都有赏!不光逮到的有赏,提供消息的也给钱,一条消息十块!”小宋恩子神秘道,“不过,人也不是那么好抓的。听说他叫邱安——这名字估计是化名,有人看到过他的面貌,给画了像,我这边正好有一张——”小宋恩子将画像从怀里掏出来,被茶客们哄抢着展览了一圈,拱手道:“诸位都是见多识广的人,若是哪位见过画上这个人物,就马上上报到宪兵队,少不了诸位的好处。若是知情不报,宪兵队长撂下话了,按包庇罪论处!身首异处!”   茶馆像突然被点着了似地沸腾起来,因那画像画地似是而非,众人七嘴八舌间,当即有人认出其中一位叫卫福喜的茶客与画像有七八分相似,那两个巡警兴奋地跳了起来:“报官报官,捆起来送宪兵队去!”   “哎,别,不是,我不是!”卫福喜急喊道,“诸位都晓得,我是个说书的,一句洋话都不会说,日本人又不听书,我哪有本事得罪他们呢,诸位诸位——”他可知道,十来年前就在这个茶馆,王麻子被污成逃兵,‘大令’们一句问话没有,直接绑到马路中间咔嚓一声,人头落地!当时卫福喜在旁边冷眼看着都惊出一声冷汗,如今轮到自己亲自上阵,差点没当场尿了裤子。   可是,巡警们着急赚钱,没人有闲工夫听他“狡辩”:“你说没有就没有?这画像就是最好的罪证,我劝你还是乖乖认罪的好!”二话不说,将他绑出门去。   剩下的茶客忙着交流对于这件刚发生的新闻的意见,没留意自始自终没说一句话的苏雪   倩已经趁乱离开茶馆。那画像与猴子有九分神似,而据苏雪倩所知,邱安正是猴子为安排“邱太太”后事时采用的化名。里原聘敏果然已经开始怀疑陈耀曦了!更糟糕的是,陈耀曦曾吩咐猴子潜入战俘营,那他现在岂不是在里原聘敏眼皮子底下?光想想,苏雪倩都觉得冷汗直冒。   林家不能再回,此刻那里恐怕已经被连锅端,负责看家的大丫一定凶多吉少,而祥林嫂下午时被苏雪倩支去城北买酱菜,因为路途远耗时长,说不定能逃过一劫。为了省钱,祥林嫂从来不肯搭公车,一般都是走路往返,算算时辰,现在估计正往回赶。苏雪倩知道她惯走哪条道,当机立断决定先去路上堵人,免得祥林嫂不明所以自投罗网,平白丢了性命。 作者有话要说:  国庆期间要出门,不会更新,下次大概要等到十月十五号前后,请大家到时候再来看,祝节日快乐! ☆、应聘   苏雪倩看着桌上仅剩的两块钱,犯了愁。因为曾经苦过,她晓得怎样节省。自从在路上同祥林嫂聚了头,她们俩靠着十多块钱在桥洞下东躲西藏了两个月,如今已经邋遢地不成样子,乍一看,路人还以为她们是丐帮子弟。   苏雪倩一开始是打算住旅馆的,但是旅馆收费太高,而且隔三岔五地就会有巡警敲门盘查,委实不适合她和祥林嫂这两个“通缉犯”。   当初猴子临走时为了以防万一,给苏雪倩留了一个朋友的地址,让他们有事去找肆家胡同的“胡九”应急。据说猴子曾对这位“胡九”有救命之恩,胡九也有情有义,猴子能在短短两天内安顿好苏雪倩,就是得益于胡九的鼎力相助。因此,在猴子心中,胡九是个可信的兄弟。但是,苏雪倩却从两人的过往中嗅出了异样的危机。   糊弄核顶山狱警的“邱家大宅”是胡九帮忙租的,结果里原聘敏一查,就有人告诉她“邱太太下葬”是有心人演的一场戏;苏雪倩和祥林嫂、大丫隐居在林家大宅只有猴子和胡九两人知道,结果里原聘敏不费吹灰之力就摸对了地头;猴子在北平期间一直乔装示人,虽然只是贴胡子戴假发,要辨别他的真面目却也没那么容易,何况他从未与狱警打过照面,若非有人告密,小宋恩子又怎么会有他真实样貌的画像?   苏雪倩左思右想,最终不敢冒险去投靠胡九,哪怕流落市井艰难谋生,也好过自投罗网让人瓮中捉鳖。可是,她们苦熬了两个月,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眼看就要熬不下去了。   “太太,那边还是联系不上吗?”祥林嫂打着手势问苏雪倩。   “电话一直没有人接。”苏雪倩摇头。潜伏入核顶山监狱时邱守明给的电话号码是苏雪倩唯一能想到的求助途径,可惜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要是再寻不到出路,我们就只有去当乞丐了。”苏雪倩叹道。   能当乞丐还是好的,至少有口饭吃,苏雪倩和祥林嫂却没能力讨来钱。她们有手有脚,又不会碰瓷“来事儿”,所以,就算摆个破碗跪下给人磕头,也不会有路人愿意慷慨。他们只会说:“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干嘛要干这个呢?跟着哥哥走,包你吃穿喝辣。”   年轻的女人,只要衣领拉低一点,裙子拉高一点,总会有活路。苏雪倩长得不错,又念过书喝过墨水,不乏令男人上赶着巴结的资本,但以她的心性,自不会自甘下贱。至于祥林嫂,她已经过了如花的年纪,再厚的粉底也遮不住皱纹,松垮的皮肤和横七竖八的面斑只会让男人恶心。她是倒贴也不会有男人愿意要的。   “太太,要不我去给洗衣服洗碗筷,虽然钱不多,但多少能赚点。”祥林嫂皱着眉头苦恼了半天,才想到这一个卖苦力的主意。可是苏雪倩却摇头。无论洗衣服还是洗碗筷都没有技术含量,战乱年代,缺工作糊口的大姑娘小媳妇一抓一大把,能维持经营的商铺却极少,老板为了节省开支,能少雇一个人绝不肯多付一份工钱,由此造成了僧多粥少的局面。苏雪倩和祥林嫂没有门路,谋生不易。   早在上个月手头还有结余时,苏雪倩和祥林嫂就居安思危,计划去饭馆干活赚钱。可是,现实给了她们狠狠的一巴掌。——她们花了五毛钱,才说动“中人”介绍她去一个小店面应聘服务生,结果却无功而返。那个饭馆又旧又破,可这不妨碍它的老板端架子,苏雪倩和许多急于用钱的少女少妇站成一排,眼睁睁看着老板破塔似的身材在狭小的店内过道上挪过来又移过去,跟皇帝选妃似的选服务员。   应聘的姑娘们大多不难看,许多都是高小毕业的少女,祥林嫂鸡立鹤群,被淘汰地理所当然。苏雪倩侥幸留到最后,但老板在她和一个叫“月牙儿”的小女孩之间犹豫不决。“老板,我会传菜,擦桌子很干净,还懂算账,你雇我吧。”一分钱急死英雄汉,温饱问题迫在眉睫,苏雪倩认为自己应该争取一下,积极自我推销打动迟疑的老板。   可是老板的心是铁打的,完全不为所动:“你没干过这个吧?我要的是女招待,不是男跑堂,懂吗?传菜上酒擦桌子这些体力活,女人不能比男人干得更好,工钱却比男人多三成,知道为什么吗?”饭馆中已有的“第一号”女招待从袖子里摸出绣着“妹妹我爱你”的白丝手绢,捂着樱桃小嘴娇媚地笑:“我们当女服务生的,只需要给客人倒茶,递手中把,和拿账条,别的不用管(摘自《月牙儿》),懂吗?”   苏雪倩懂了。她和老板好说好散,拉着祥林嫂继续回桥洞底下朝不保夕。落选的姑娘们似乎很羡慕月牙儿“免试晋级”的狗屎运,可是赢得了最终胜利的幸运者却没心情耀武扬威,她束手站在逼抑的饭厅里,脸烧地通红,简直不知所措。   她咬着唇目送苏雪倩离去,月牙般好看的眉眼好像蒙上了乌云,透不出一丝亮光。   被她盯住的那一瞬间,她眸中蕴含的绝望甚至令苏雪倩产生错觉,仿佛她宁愿跟着她一同离去。   “这姑娘,在这饭馆也做不长吧!”苏雪倩叹了口气。带着点寒气的月牙儿高高挂在枝上,没有温度没有感情,冷漠地看着苏雪倩一夜辗转。晚上的桥洞格外安静,也格外荒冷,苏雪倩身上还穿着夏季的单衣,与祥林嫂两个抱作一团,仍然抵挡不住来势汹汹的冬寒。担心陈耀曦忧心自己的未来,苏雪倩的心和北平的夜风一样冷。根本睡不着,她索性睁开眼瞪着天上的月牙儿,仿佛能把它看出一朵花来。   天已经全黑了。苏雪倩所住的桥洞在西直门外,夹在万牲园和树林的中间,是个僻静的所在。只要入了夜,附近听不到一丝人声,连狗都不爱往这边逛,因为这里的垃圾桶是空的,活人抢了狗的吃食,即使把泔水桶翻个底朝天,也寻不出一根肉丝来。   但是今夜有些特别。月牙儿升到头顶的时候,零星的火光从树林中冒出头来,擎着火把的汉子有一句没一句地唱着窑调,逐渐聚集到林中某处。他们从树林中抱出一个人,已经断了气,可是舌头还未吐出来很多,脸色在皎洁的月光映衬也并不算狰狞。但是苏雪倩忍不住尖叫了出来。   这是一个她认识的人。小福子,东洋纱厂时期的工友,“白面房子”里的“小嫩肉”。——《骆驼祥子》!苏雪倩跌坐在地上,一阵晕眩。 作者有话要说:   ☆、投靠   几年前害夏灼华爬晾衣杆的小包身工就是《骆驼祥子》里贱卖自身、最终吊死在树林里的口女,刚发现这条信息的时候,苏雪倩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死。仔细算来,苏雪倩与小福子同事有一年之久,但从来就没有怀疑过她可能是老舍小说中的名人,这实在太挑战她的想象力。   没人能向苏雪倩解释为什么面前这个瘦小文弱、未满二十却已经完成了由生到死转变的女孩会出现在距离上海千里之外的北平。但在东洋纱厂时,小福子曾经简单说过她的家世,结合《骆驼祥子》中关于她的描述,苏雪倩可以大致猜出她的悲惨遭遇。   小福子并非上海原住民,她的祖籍在黑龙江,小时候遇上东三省战乱,在家乡呆不下去才举家逃难到北平。可是,北平仍旧没能让她们吃饱饭。她爹娘没办法,只好把她卖给人贩子换口粮,人贩子又将她转手卖到东洋纱厂,这才勉强安定下来。   “爹说,我是长姐,得养活弟弟。” 乱世里卖儿卖女的多得是,小福子不怨她爹娘,所以纱厂起义后她没留在上海,反而心心念念地只身返回北平寻亲。谁知,到家后却发现母亲已经死了,无力谋生的父亲再次将女儿卖给军官当外室,遭军官抛弃后又逼着她沦落娼门,最终将女儿推上不堪羞辱愤而自杀的绝路。   “真可怜。”祥林嫂惋惜了几句,但也只是如此了。这年头,谁不可怜呢?大丫幼年丧父,未成年丧母,孤零零一个人在这乱世艰难求生,已经够可怜了吧?可是老天爷仍旧觉得她不够惨,专程派了杀千刀的宪兵队来收她的命。这件事在北平的街头巷尾都传遍了:为了保护自己的清白,哑丫头与破门而入的宪兵队起了冲突,结果血溅当场。   虽然犯事的士兵很快枪毙伏法,但大丫的生命再也无法挽回。而且,恶人遭受惩治的原因也很可笑——不是因为□□幼女,而是因为不小心逼死了日方重要的人证。换句话说,大丫得感谢鬼子替她报仇,若非他们撑腰,她死了也是白死。宪兵队为非作歹惯了,亲个小媳妇睡个大闺女根本不算个事儿。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祥林嫂活到五十来岁上,头一回觉得这世界已经没了希望。三毛、大丫、小福子,哪一个都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但每一个都早早夭折殒命,连口破棺材都混不上。要不是不忍将苏雪倩一个人丢下,祥林嫂也不想活了。可是,寻死似乎也没有意义。她的三毛是被狼叼走的,她找不到那只狼,不然倒是可以同它拼命;大丫死在大兵手里,可是冤有头债有主,作怪的恶人已经伏法,总不见得将死人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小福子的悲剧源于爹娘的贱卖,但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倘若杀她的父亲,于情于理不合。而且,若不卖了她,她的两个弟弟就得饿死……细想起来,哪怕祥林嫂甘愿舍了老命为他们报仇,也找不到仇人。   混到这份上,怪谁呢?没读过书的祥林嫂只能将原因归结为命运多舛,而苏雪倩却晓得,这是时代的悲哀。当所有人都很努力地谋生,但所有人都在死亡边缘挣扎的时候,原有的社会秩序就该被打破,由新的更适应历史的社会秩序来接管。   天气再次转热时,弹尽粮绝的苏雪倩终于拨通了邱守明留下的电话,可是听到的消息不容乐观。“核顶山太封闭,我们最近才得知里原聘敏派人探查‘邱志诚’的背景,一方面努力打听你的下落,一方面再次安排同志乔装战俘进入监狱,希望能提醒陈耀曦谨慎行事,如有必要可提前暴动时间。可惜,那次行动失败了,而且还打草惊蛇,引起了里原聘敏的警觉。按照时间推算,上个星期应该是核顶山再次补充战俘的时间,但是我们已经掌握的那条运俘铁路上却没有迟迟火车没有出现,反而发现有不少军用吉普开往核顶山。我们据此怀疑,里原聘敏还不知道我们已经掌握了核顶山的具体地址,只以为列车线路被泄露。这是好事,说明陈耀曦他们目前还很安全。”邱守明冷静地分析。以他对陈耀曦的了解,假如陈耀曦暴露,他绝对不会牺牲自己保守组织机密……   苏雪倩不得不承认邱守明的推测很有道理。但陈耀曦目前安全,不代表以后也会安全。只要他仍被困在核顶山,苏雪倩就无法停止担忧。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邱守明答应将全力配合陈耀曦行动,一旦观察到监狱里发出信号灯,就会第一时间组织人员冲入监狱协助暴动,与周屹、猴子等人里应外合。   “你别担心,陈耀曦很聪明,我们应该相信他的能力。”邱守明安慰道,“日本方面对你的搜查还未结束,你要当心——你在核顶山里已经死透了,假死药什么的糊弄不了他们,如果被鬼子抓住,你百分之百会被送去做活体实验。”他给了一个地址,让苏雪倩去北长街找“曹先生”帮忙。   苏雪倩有些迟疑:“这人可靠吗?”虽然这些日子以来宪兵队已经逐渐减少了对她的搜查,可他们并未完全放弃。窝藏通缉犯与知情不报都是重罪,曹先生可别面上和善,结果一转身就把她卖了换钱了。   “你放心,他是个教师,读了一辈子孔孟礼义,虽然有点迂,可是心是好的。”邱守明解释道,“他心底里也揣着救国梦,但由于为人谨慎,所以并没有加入任何党派组织,遵纪守法,明哲保身,社会关系再简单不过,等闲不会受到盘查牵累。”这样的人,比地下党要安全的多,更适合作为临时避难所。   不过,曹先生胆子小,倘若知道苏雪倩的真实身份未必愿意冒险收留,所以邱守明建议她换个名字:“就说叫邱雪倩,是我的堂妹,为了躲避包办婚姻来北平投靠我,可惜我正好有事要离开一阵,我等一下就去拍电报拜托他照顾你。”   挂下电话,苏雪倩与祥林嫂串联了口供,两人将谎话编圆了,又仔细梳洗了一番,才装出落难小姐、仆妇的模样向曹家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惊险   可喜可贺。在睡了将近半年的桥洞之后,苏雪倩又过上了有屋檐遮身的生活。   曹家的一切都很好,正如邱守明所说,曹先生是一个迂腐而胆小的人,但是因为迂腐,他做事还讲着一点良心,并不会为了蝇头小利去谋算别人;而胆小教会他谨小慎微,哪怕心中对眼下的世道再看不惯,他也从来没想过舍了身家性命放手一搏,顶多在心中默默声援旁人的爱国壮举。在这个人心浮躁的乱世,曹先生是个独善其身的例外,他似乎看透了自己的斤两,既然他的能力无法兼济天下,那不如将更多的精力花费在经营家庭之上。   “我年轻时的理想是为民救国,但是接触了几年社会,发现力所不及,就将理想变成了梦想——只敢在梦里想。”这是他的心里话,但除非醉倒,他绝不会将它说出口。清醒的时候,他有时会为自己的明哲保身自愧,有时又因得以保全小家而自喜,情绪反复,时忧时乐,闹到最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高兴多一点儿,还是难过多一点儿。唯一可以引以为豪的是,他按照自己的理想来布置他的家庭,像沙漠中的绿洲,慷慨得体地为所有途经此地的旅人提供生活必需,使他们得到难得的休整。   “至少我家里是干净的。”曹先生这样说。曹家并非大富之家,但曹先生宁可少雇一些人手,也不愿为节省伙食克扣佣人伙食。所以,曹家的人口很简单,除了先生、太太和孩子,只有一个叫高妈的女佣,与主人吃住都在一处。对于苏雪倩和祥林嫂这两个素昧平生的客人,曹家的两位当家人更是体现出了十二分的善意,曹太太抱出了崭新的被褥,毫不吝啬好酒好食,并没有因为苏雪倩的落魄看轻她半分:“千万别客气,就当在自己家一样……”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个多月,苏雪倩谎称害怕家中寻人,从没有踏出过曹宅半步。祥林嫂白了也胖了,高兴地做梦都能笑出声来,脸上重新有了生命的光彩。可是,苏雪倩有隐忧:因为她穿的是一本书,所以无论走到哪里,她总能遇到剧情人物,躲都躲不开。听到“曹先生”的姓时,苏雪倩就暗自嘀咕这个“曹先生”不会恰好就是《骆驼祥子》中那个雇了祥子拉包月车、学生被祥子出卖的“曹先生”吧?而当她旁敲侧击地询问了往事后,猜测就变成了现实。   据曹太太讲,曹家早先的确用过一个叫祥子的车夫,可是自从他骗了几次曹家的钱之后,就再也没有登过门。“他原本是个老实的孩子,不用人喊,自己就会自觉把车擦地干干净净的,家里有什么力气活也从不袖手旁观,总是抢在前头干了,而不向我们多讨一分工钱。”祥子刚来时,给曹太太留下的印象极好,“后来我们家遇了点事,不得以解了他的约。再遇到他时,不晓得为什么他变了,先是凭着我们的信任诳钱,后来我们起了疑,他再讨不到钱,也就渐渐来地少了。”   此时曹先生的学生阮明已经因为参加了组织洋车夫的工作而被枪毙,但曹先生和曹太太并不知道阮明被当局盯上是因为祥子把他卖了六十块钱。看过《骆驼祥子》的苏雪倩倒是仍旧记得书中的故事,可是却对自己曾与祥子的一面之缘一无所知,所以当祥子挥霍完出卖阮明的卖命钱再次登门拜访时,冷不丁与他打了个照面。   “祥子,干什么呢!怎么这么盯着人看,还有没有规矩!”高妈没好气地呵斥道。   “你说,他是祥子?”苏雪倩看着牙齿蜡黄、斜帽歪带、病恹恹的大个儿,实在难以将他与记忆中那个健康、积极、有活力的车夫联系在一起。但是他的容貌不曾变,虽然瘦了颓了,可他的鼻子还是原来那个鼻子,嘴巴还是原来那个嘴巴。苏雪倩认出来,他就是当初把她送到白家老号,在门口等了一个小时之后又将她送到裕泰茶馆的车夫。   他竟是《骆驼祥子》里的祥子!   苏雪倩不自觉地屏气敛息,只希望祥子已经忘记了她。时过境迁,刚入城时老实本分、希冀用自己的双手勤劳致富的车夫已经被现实压折了脊梁,抛弃理想,坑蒙拐骗,成了只知苟且偷生的行尸走肉。他愿意为钱去做任何事!   可是苏雪倩注定要失望,祥子指着她的脸惊讶道:“你,你是……”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他突然就刹住了口。   林家藏了个“逆贼”的事全北平都传遍了,祥子当时不清楚原委,事后却琢磨出了味儿来:坐他车的那位太太,就是宪兵队要找的人!赏金动人心,为了钱,早在几个月前他就已经卖过苏雪倩一次。可是他只知道她最后去了裕泰茶馆,口说无凭,并没有人肯相信他,反倒叫宪兵队的大爷们哄了出来。如今老天开眼,让他见着了真人,祥子仿佛看到金灿灿的元宝在向自己招手。他得稳住苏雪倩,才好去宪兵队邀功。   “对不住,我好像看错了。”祥子哈下腰,将贪婪的目光藏到苏雪倩视线之外。   “哦,没什么。”苏雪倩深深看他,故作镇定,可是手心里全是汗。   苏雪倩不是傻子,她清楚地知道祥子既然能卖阮明,自然也能卖了她。他分明已经认出了她。   电光火石间,苏雪倩意识到自己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当机立断阻止祥子告密,要么畏罪潜逃继续流亡生涯。桥洞底下的生活太痛苦艰辛,她本能地想选择第一种,可是,祥子人高马大,光凭她一个人无法制服。曹先生和曹太太恰好出门会友去了,高妈性子绵软,想必不会帮忙,唯一能搭把手的祥林嫂,现在正在后厨房张罗晚饭……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苏雪倩都没有胜算。   祥子的腰弯地更低,脸也隐到了阴影里。发现苏雪倩的意外之喜令他抛却了来讨钱的初衷,此刻他只想尽快离开曹宅,唯恐动作慢了煮熟的鸭子飞了:“我就来看看曹先生好不好,既然他不在,那我改天再来。”他一边告辞,一边已经把腿往门外挪。   苏雪倩苦无对策,高妈已经皱着眉毛赶人:“走吧走吧,先生不用你看,你不来看他他就能好……”   祥子虚应了几句,眼看已经退到屋外:“我改天再来看曹先生,改天,改天……”谁料门从外面被人推开,祥子做贼心虚,猛然吃了一惊,竟险些跌坐在地上。   “哎呀,兄弟你怎么站在门后?对不住……”熟悉的声音恍如隔世,苏雪倩忍不住欢呼,欣喜若狂:“二楞,耀曦,快把他捉住!别让他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回归   有些事是命中注定的。假如陈耀曦和二愣晚到一分钟,仓狂出逃前途未卜的就该换成苏雪倩了。可惜人生没有如果。陈耀曦刚推开曹宅大门就听到老婆的尖叫,然后条件反射迅雷不及掩耳地一个扫荡腿,二愣有样学样,紧跟其后补了一记右钩拳,果断让祥子见了血。   他们两人都是混黑道的,身上自有一股凶狠杀伐之气,祥子受到气场压制,本能地预感惹上了大麻烦,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见二愣顺手解了裤带就将自己捆成了粽子,手法十分之熟练,末了还不忘拿臭袜子堵住他的嘴,踹两下:“老实点,不然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苏雪倩大呼庆幸。   “这人怎么了?”陈耀曦仔细检查了一番,确保粽子被绑地足够结实了才一头雾水地问老婆,“看样子是个帮闲?难不成偷了东西?”   “没,比这严重多了。”此事说来话长。可是后院并不是适宜谈话的地方,既然人已经被控制住,前因后果倒可以延后再交待。而作为一个母亲,苏雪倩更关心的是:“孩子呢?”看到陈耀曦和二愣都空着手,苏雪倩几乎不敢往坏处想。   “你别急,别急,孩子没事!”陈耀曦看她脸色骤然发白,一副随时可能晕倒的模样,连忙主动交代,“孩子太小怕受不了颠簸,路上也不安全,所以我把他留在安徽了。有周屹照顾着,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苏雪倩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到半空,她狐疑道:“你没骗我?”情敌见面分外眼红,陈耀曦与周屹相互看不顺眼,陈耀曦居然会把陈家独苗托给周屹?这说辞实在没什么可信度。   陈耀曦也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进屋说吧,院子里……”他的眼风隐晦地扫过高妈、祥子,“这里不大方便。”   苏雪倩点头,将陈耀曦带进厢房,刚锁上门,陈耀曦就把她抱住了:“你真的没死!真是,真是太好了!”他简直难以形容自己的欣喜。苏雪倩虽有起死回生的前科,但是当陈耀曦把她抱进棺材时,他真怕与她生离死别。   吩咐猴子准备治丧、催促里原聘敏尽快将苏雪倩的尸体发回祖籍、用假死药作为借口安抚祥林嫂和大丫……他做了最详尽的安排,但其实内心里颇为忐忑。苏雪倩真的是仙女吗?她真的能再次死而复生吗?陈耀曦不断地问自己,却注定得不到任何答案。   苏雪倩的解释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里回响:“我不是仙女,牛头马面抓错了人,所以才放我还阳……”倘若她说的是真话,这一回,她是否真的阳寿已尽?   核顶山偏僻封闭,陈耀曦煎熬了大半年方才听到苏雪倩生还的喜讯,回想担惊受怕的日日夜夜,蚀骨的折磨历历在目。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挺过来的。那段时间,似乎天都不曾真正亮过,永远是灰蒙蒙的,浓厚的迷雾阻挡住了能够让生命雀跃的所有阳光。   连儿子的微笑也无法令他展颜。他曾经对他的降临充满期待,可当他呱呱坠地,他落荒而逃。   陈耀曦很少抱儿子,有时甚至不愿意看到他。因为他的生机勃勃反衬了苏雪倩的死气沉沉,看着他,他会忍不住回忆起苏雪倩入殓前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痛楚比上回在159阵地寻到苏雪倩的尸体时更强烈,简直痛彻心扉。他才意识到,原来他已经爱地那么深,那么地害怕失去。   双双最先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你得赶紧振作起来,苏姐走了,你还得过下去……看到你这样,她也不会好受……节哀顺变,慢慢忘记……”安慰的话从四面八方涌来,陈耀曦左耳进右耳出,只记住了周屹说的一句:“赶紧想办法出去,才能再见到她。”   好似大梦初醒。   陈耀曦是幸运的,为了早日证实苏雪倩的生死,他提前了暴动时间,赶在怀疑他身份的里原聘敏动手前启动了计划。可是,斗争总伴随着流血,核顶山的武装力量不容小觑,即使做了周详的准备,代价仍是惨痛的。猴子和排骨佬死了,双双伤了,周屹帮陈耀曦挡了一抢,废了左手,以后再也无法提重物。   陈耀曦欠了周屹一只手。   因为这桩债务,陈耀曦再没底气与周屹呛声。可是,从来不服输的他并不甘心就此趋于下风。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对周屹说:“我以前救过你一条命,这次你还了我一命,算是扯平了。不过,但凡你以后有需要,只要通知一声,我必鼎力相助。”在核顶山一年多,周屹宁死不屈,顽强抵抗的精神,对陈耀曦的触动亦十分深刻,他承认他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   陈耀曦半点亏不肯吃,却认了周屹这个朋友。   可是周屹不买账。他眼皮都没抬一下,板着脸回答:“话别说地太满,谁帮谁还不知道呢。”眼看着陈耀曦就要炸毛,又补充道,“我打听到了火烧梨花村的鬼子的下落,你要不要报仇?”   要!当然要!陈耀曦瞪眼:“鬼子杀了我父母兄弟,不问候他们全家我就不是男人!”   “好!有血性!”邱守明在心中暗暗给周屹竖了根大拇指,深知自家团长大人冷面无私不适合作政治工作,很有责任感与使命感地查漏补缺,一顶高帽将陈耀曦从头罩到脚,“陈兄果然是有志青年!我们的国家正缺少像陈兄这般……”   “少废话!”陈耀曦一掌拍在邱守明的肩上,果断让他闭嘴。周屹接口道:“你要抗日,我们当然支持,但为了保证情报的保密性,我们不能随便与外人共享。”换言之,要打听情报先得入编。这倒不是周屹故意要挟,而是他不放心黑龙帮那些乌合之众。考虑到对方土匪的出生以及简单粗暴(不服就打,打到服为止)的御下手段,他认为自己有充分的理由推断管理不善的黑龙帮会泄露情报进而拖累同盟。   而且,对方的战斗力在正规军跟前实在不够看:“我制定了一套完整的训练方案,能在最短的时间内让黑龙帮熟悉各种武器的使用,最大限度地提高战斗力。”根据周屹的调查,黑龙帮部分帮众虽然也接受过军事训练,在土匪同行中已经算是出类拔萃了,可是真正上过战场的两只手的数得过来。他们平常的主要业务也就是在赌场、夜总会、码头拿把水果刀或者手枪小型械斗,其规模跟一颗炸弹就能轰死百八十人的城战国战根本不是一回事,大部分人甚至连手榴弹都不会扔,送到前线等同于送死。   陈耀曦翻开计划书看了看,发现周屹打算在黑龙帮基础上组建一支新型装甲部队,选拔优秀人才组成坦克班,附件中还有炮兵培养方案、飞行员培养方案、侦察兵培养方案等等等,洋洋洒洒一百多页,极其详尽。   陈耀曦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队伍能这么高端大气上档次,狐疑道:“你这是真的?该不会是诳我吧?”虽然被招安后顶上多了上司管着有些不爽,但他不傻。核顶山和剿匪总队的经历扩展了他的视野,他从没那么清晰地了解到,自己的实力太弱,几乎没有与军队的一较之力。   这些日子,陈耀曦想地最多的就是未来的出路。一般而言,弱者只有两条出路,要么全心全意依靠强者要么与之纠缠,然后伺机变强。前者最快的办法就是周屹提议的入编,而后者则免不了与国内各种已成气候的势力争夺资源。倘若目前的局势不是那么内忧外患,陈耀曦可能还会犹豫,可是现在境内多了个妄图建立共荣圈的日本……深受其害的陈耀曦表示哪怕损人不利己,也不想让对方好过。外敌当前,当然是先把鬼子赶出去再说,难道还先内讧让鬼子渔翁得利不成?   做出入编的决定必然是艰难的,但陈耀曦性格的优点就在于一旦下了决心,就不会再多做纠结,十分具有行动力。他积极地为自己争取职位:“我手下那么多兄弟,总不能白便宜了你们。不管怎么说,至少得给我个师长当当。”他的官职果断不能比周屹低,不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他不得呕死。   “好,没问题!”邱守明松了口气。虽然程序上需要上级审批,但陈耀曦带来这么大一批人,不给个像样的职位也说不过去,因此上级同意的可能性很高。想到师级干部家属可以随军的规定,邱守明又顺口送了一项福利:“苏雪倩作为你的妻子,本身又学过护理,组织可以人性化安排她到你的部队里当一名卫生员,这样你们就不用分开了。”   “X!”没想到陈耀曦半点不买账,瞪眼道,“X子给你们卖命还不够,还得拖上我老婆?打仗既危险又艰苦,她带着孩子,就不能找个安全的地儿猫着?”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过让苏雪倩上战场。难产已经整地他快神经崩溃了,苏雪倩再多死几次他还有好日子过?何况,现在他们还有了儿子。虽然怕苏雪倩担心没有告诉她,但这回陈耀曦没有带儿子来北平的真正原因是小家伙受凉后发了几天烧,陈耀曦临走前一天才堪堪回复正常体温。婴儿娇嫩,带孩子去打战,万一死在行军途中怎么办?   邱守明无辜道:“现在全国都在打战,哪里还有安全的地方?跟着你至少还有个照应,不然……”不然哪怕不死在战火中,也不敢保证她不会被陈耀曦的哪个仇敌给灭了——作为黑道头子,陈耀曦手下人命不少,寻仇的概率非常高。   “这么说也是。”陈耀曦不得不郁闷地承认邱守明说地很有道理,可是又不忍让苏雪倩跟着自己吃苦,“你鬼点子多,想想其他有没什么办法?”   “什么叫鬼点子?”邱守明不满地抱怨,不过这么一说,倒想起一个提议,“要不,把你老婆送到国外去?美国没有打仗,而且她还会说英语……”顺便,还能认识下自己的物理学教授,他可以拜托教授研究一下时空错乱的问题。   邱守明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建议很妙,陈耀曦恍惚记起苏雪倩曾经很积极地怂恿他出国,但是后来他父母死后就再也没提过。当时陈耀曦没注意,现在想来,也许夫妻心意相通,她知道他大仇未报不可能远游。   现在送苏雪倩出国是否可行呢?陈耀曦皱起眉头,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   ☆、拒绝   曹家地处闹市,即使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十一点,远方仍然时不时地传来吵吵嚷嚷的人声。   苏雪倩愣愣地看向陈耀曦,脑子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穿越到这个十年后,她终于得到了远渡重洋的机会,但心中竟然没有半点得偿所愿的欣喜,反而升起一股不合时宜的悲凉。   “那你呢?”她注视着陈耀曦,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陈耀曦握住妻子冰凉的手,目光坚定:“我得留在国内报仇。”   大仇未报,他怎么可能一走了之?   自离开梨花村后,父母的死几乎成了陈耀曦的执念。苏雪倩知道劝不动他,强咽下已经卡在喉咙口的劝说,勉力笑道:“我们是一家人,等你报完仇咱们一起走。”   “你让我也出国?”陈耀曦怔住。他连英语都不会,去美国干什么?   “国内到处都在打仗,谁知道什么时候一颗炮弹下来,我们就死了……太不安全。”   亲人早逝,家园被毁,连帮众都已经入编。陈耀曦仔细想了半天,除了对故土的眷恋,还真没有必须留在国内的理由。与随时可能丧命的不确定性比起来,远离故土的离殇别绪简直可以忽略不计。   理智已经做出最佳选择,但是在感情上……总觉得心里闷闷的。   强压住内心莫名的抑郁,陈耀曦回答地有些艰难:“行,你等我半年,大仇得报后我们全家一起走。”   结果,苏雪倩一直等到第二年的冬天,也没能登上飞往美利坚的飞机。   “我手下管着万把人,不是说走就能走的。”“新上来的团长缺乏战斗经验,还需要多□□□□。”“菜庄市的地形我熟悉,没人比我更合适当总司令的了。”……陈耀曦的父仇早就报了,当时,他带着新组建的装甲7师直捣日军黄龙,让所有参与了火烧梨花村的鬼子都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但他仍旧奋战在前线,全家团聚的日期一拖再拖。   “兄弟们投靠我信任我追随我,关键时刻我不能弃他们不顾。”黑龙帮靠聚众斗殴、小打小闹起家,帮内成员从未接受过系统的格斗训练,很多甚至连机关枪都没摸过,若不勤加磨练,上战场必成炮灰。   “你没练过兵,这种事交给周屹他们做不好吗?他们要比你有经验的多。”练兵岂是一朝一夕就能见效的?苏雪倩皱着眉头,生生将催促咽下肚中。   陈耀曦在电话那头摇头道:“你不知道,帮里谁都不服谁,只有我能压住那些小兔崽子。其他人别说周屹,就是主席亲临,他们也不会买账!”军队中强者为尊,战士们都佩服有真本事的人。而能成为黑社会的人骨子里都有股子傲气,心中永远燃烧着蠢蠢欲动想要闹事的火苗,既讲义气又够狠,极少能有人能得到他们的信任。自收编后,因为技术比武中的糟糕成绩被正规军轻视,小心眼儿的原黑龙帮帮众已经与其他部队起了好几次冲突,险些见血。周屹带着人拉了一次架,怕强行镇压反而激化矛盾,只能求助于陈耀曦。他已经看出来了,自武无忧和猴子死后,唯有陈耀曦才能制服黑龙帮帮众。   “你再给我半年,半年后帮众们差不多能独当一面了,我就可以安心抽身了。”陈耀曦信誓旦旦地保证。   可是期限截止的时候,他再一次食言。   三月间的一次战役,他带着八千人参战,结果只活着带回六百人。   “这不是你的错。”邱守明强忍痛心安慰他,“我们的武器不够先进,士兵也缺乏实战经验。鬼子诡计多端,我们兵力不足……”他东拉西扯地说了一个多小时,陈耀曦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脑海里来来回回只有出发前排骨佬在他耳边说的一句笑言:“曦哥,我才不要跟你去美国,我要在这跟杀了猴子的鬼子死磕到底。”   X的!   陈耀曦把刚办下来的护照撕了,带上活着的六百个人重新杀上了失去的阵地。   “你真的不打算走了?”军队中赏罚分明。随着陈耀曦的军衔越来越高,他宠妻爱子的名声不胫而走,苏雪倩和陈昭兴的性命越来越值钱。鬼子深知,俘虏两个人,就可以让陈耀曦手下所有的军队失去战斗力。经历过一次绑架后,苏雪倩终于忍无可忍:“你真的不打算跟我们走?”   陈耀曦的回答是一声叹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曾经是他的人生信条,自诩自私的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多爱国,但当他在战场直面淋漓的鲜血,妻离子散的哭喊唤醒了他的良知,深知自己能力的他实在做不出抛弃同胞的决定。   他不想再失去任何一个同胞和战友。责任感不允许他扔下他们独自逃到美国独享安逸。   “留在中国,我可以救很多人。”轻整儿子的衣衫,陈耀曦满脸坚毅。   当夜,在床上辗转半宿的苏雪倩终于下定决心,将同样夜不能眠的丈夫唤起,把书架上早就整理成册的杂志递到他的手中。   收录了夏衍《包身工》的《光明》,收录了鲁迅代表作《孔乙己》的《新青年》,收录了矛盾《林家铺子》的《申报月刊》……   “这是……”陈耀曦震惊、失措甚至惊惶,但镇定下来之后,他说:“不管这个世界是不是真实的,生活于其中的我们都不能否认自己存在的价值。”   “可是你应该已经发现了,剧情已经注定,我们能改变的十分有限。不论你参不参战,抗战都会胜利。——因为它本来就会胜利。”小学生都知道抗战打了八年,但在这个错乱的时空,中国军人同鬼子纠缠了四千多个日夜仍旧未能取得最后的胜利。有好几次,日历明明马上就要翻到日本投降的节点,苏雪倩一个晃神,时光又倒退回黑暗的抗战初期。这反复无常的时间,几乎要把她折磨疯。她不愿意陈耀曦陷入同时空的拉锯战,因为她觉得他的付出没有意义。“那些杀了你父母、兄弟的仇人,其实只是书中的角色,他们……本来就不存在。”   “那你觉得我是虚幻的吗?”陈耀曦的目光从《孔乙己》滑到苏雪倩脸上,神情坦然,“这个孔乙己我从小就认识,他舅舅与我爹关系不错,他小时候还教过我‘回’字的四种写法。”有苏雪倩死而复生的实例佐证,自己只是一个二维生物的事实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不过,不同于苏雪倩的游离,在书中土生土长的陈耀曦对这个时空要有归属感地多。“我知道自己是真实的,我的父母、弟兄、朋友也都是真实的。我会因为他们的伤痛而伤痛,因为他们的开怀而开怀。”他曾经眼睁睁看着鬼子将刺刀插入猴子的身体,那时猴子的表情是那样痛苦。“他的痛是真的,我因此而感觉到的痛苦也是真的。所以,杀人者必须为他们的行为付出代价。”   他厌恶鬼子,誓要让他们也尝尝生命不可承受之痛。这是发自内心最真实的情绪。   “你以自己的方式避免了祥林嫂的悲剧,顾晓梦到现在都还活地好好的。”陈耀曦认为,这充分说明事在人为。时空这个大背景会随着课本篇章的不同产生混乱,但在每一篇特定的课文中,因果律仍然有效。虽然没有接触过后世的电脑游戏,但陈耀曦总结出的应对策略与下副本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打算尽可能多地杀怪,并把每个副本中己方的伤亡降到最低,直到通关为止。   “你去美国后,带着儿子好好过日子,想吃什么用什么就买,别省着,你男人有钱,你这小胳膊小腿儿的花不完。”送苏雪倩上机时,陈耀曦一改军旅生涯中培养出来的日益简洁的风格,一反常态唠叨个没完,“昭兴已经开始学说话,你别光顾着教他鸟语,也得多教他说中文,做人不能忘本……”   苏雪倩原本积了一肚子他不肯去美国的气,临别在即,不知怎的竟突然就伤感压顶,抱紧儿子,胸中堵着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剩一句:“你千万小心,我们等你团聚。”   “哎哎哎,哭什么,你别哭啊!”陈耀曦被她突然涌出的眼泪吓了一大跳,如临大敌地帮她擦眼泪,可是越擦越多,努力安慰道,“别哭了!多大的人还哭鼻子,丢人!”苏雪倩一开始还哭地颇为克制,听他这么一说,突然爆发成嚎啕大哭。怀中的小昭兴受到妈妈情绪的感染,也跟着哇哇大叫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哎哎哎你们别哭了啊!”陈耀曦直挺挺地任由苏雪倩抱着,呆若木鸡。   “小姑娘,刚刚那是你丈夫吧?天可怜见的,哭地那么伤心。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去美国呢?”破败简陋的北平机场越来越远,坐在苏雪倩身侧的美国老太旅途无聊,好奇地同她闲扯打发时间。   枪炮无眼,哪怕陈耀曦再三保证一定会活着回来,身为妻子,哪能不担心,任由他在战火中自生自灭?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儿子的爹!   她不会让他孤军奋战。   太阳跌落云层,窗外陷入黑寂。   苏雪倩拉上遮光板,揉揉红肿的双眼,转过头来灿然一笑:“因为我在国内只会拖我丈夫的后腿,去了国外却可以大有作为。” 作者有话要说:  修改了一下大纲,所以内容也跟着做了修改~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 ☆、陈氏   临近十二月,位于美国北部的纳康均市已经飘起了雪花。精明的商家早早就开始策划一年一度的圣诞大促销,街道被红红绿绿的标识礼品占领,“半价!圣诞长靴只需19美元!”“精美俄罗斯套娃不容错过!”“土耳其地毯亏本大甩卖!”熙熙攘攘的标语挑战着人们的购物欲望。   城西一家不起眼的饭馆里,几个人挤在火炉边上,脸被炉火烤地红红的,人手一只巨大的汉堡。只有绿眼睛的壮汉杰森面前放着本地产的黑啤酒,杯子不大,白色的泡沫随着杰森夸张的动作不时晃到地上,溅起酒香。   “伙计们,你们还在犹豫什么?一星期四十美元!听清楚了,是四十美元!除了陈氏,到哪里去找薪水这么高的工作。在达拉维,一个煤矿工一年也才得两百来块,还得扣去饭宿!”杰森一掌拍到詹姆斯迪林汉扬(大部分人叫他吉姆)肩上,语气激动,“我托了工头才要来四个名额,你们要是不干,有的是人抢着要干!伙计们,我是看在这么多年的情分上……”   “可是,可是……”吉姆揉了揉吃痛的肩膀,不出意外,那里恐怕已经肿起来了,“挖矿那么辛苦,又危险……”年轻的吉姆今年才二十二岁,他从未见过矿洞,却能从零星的广播报道中推测出挖矿的风险。就在两年前,着名的林斯矿难葬送了一百多条鲜活的生命,纽约时报把矿洞称为“深不可测的魔鬼”,说地底的黑暗会“吞噬和毁灭矿工的家庭”。   如果我也被埋在地底,或者被坍塌的岩石砸坏腿脚和腰部,那亲爱的德拉该有多么地伤心啊!吉姆痴痴地想。他的德拉是个温柔善良的女人,绝不会像杰森的中国老婆那样为了钱逼着丈夫去卖命!   可是,圣诞节就要到了,吉姆实在很需要钱去给德拉买一个发梳——众所周知,詹姆斯迪林汉扬夫妇有两样东西特别引为自豪,一样是吉姆三代祖传的金表,另一样就是德拉的头发。德拉美丽的头发披散在身上的时候,就像一股褐色的小瀑布,奔泻闪亮。(摘自《麦琪的礼物》)吉姆认为,只有全美国最美丽的发梳才配得上德拉的秀发!那是德拉向往了很久的东西,纯玳瑁做的,边上还镶嵌着熠熠发光的珠宝。是一整套!两鬓用的,发髻用的,分工明确,就陈列在百老汇路的一个橱窗里。可是,理所应当的,它价格不菲!   吉姆原打算买了金表去买发梳,但他实在舍不得,所以一直拖到现在还未行动。现在,杰森给了他另外一个选择。   “你现在的公司,一星期才开三十美元薪资。给陈氏干,一个月就能多出十来刀!你自己想想!”四十美元的周薪非常诱人,杰森热情地推销,完全忘了半月前他初次下矿井时的犹豫。   “那是中国人的公司。”同坐的达里亚认为杰森的脑子一定是被黄油糊住了,“中国人,除了搬砖头、铺铁轨,居然也懂得经营公司了吗?你也不怕他们突然破产!”除了那些像畜牲一样挤住在贫民窟,为了半块面包一天工作十五个小时的中国劳工,达里亚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哪怕一个体面的中国人。就连杰森那个美丽的东方太太,本质上也就是个靠色相倚靠丈夫生活的高级X女。   “中国人怎么了?陈氏规定工资日结!”杰森不满地敲敲已经半空了的啤酒杯,一条粗腿斜踏到对面的长凳上,“你脑袋叫门板给夹了吗?给谁干活不是干,只要不拖欠工资,管它印度人墨西哥人还是中东人,有钱就行!”   “唔~”话是这么说,但是去给脏兮兮、乱糟糟的东亚病夫打工,达里亚心里还是过不了那个槛。他虽然不认可希特勒的极端种族主义,但是经济基础决定阶级地位,在他出生成长的纳康均市,低贱的黄、黑两色人种一直被公认为最下等的种族。心甘情愿地被下等人使唤?光想想达里亚就觉得不寒而栗。——别开玩笑了!   可是吉姆看起来很心动:“我不用常去,现在的工作辞掉也可惜。休息日去打打短工,应该没什么关系吧?矿难也不是每天都有的。一天五块多美元呢,只需要十天我就能买下那套精致的发梳了,亲爱的德拉会高兴坏的。”   “我也打算去试试。”一直没有说话的科利把最后一口汉堡塞进嘴里,耸耸肩,“你们晓得,我家里就快要过不下去了。”他们一家都靠倒卖货品维生。丈夫卖拐杖,妻子卖围巾,就连未满七岁的小女儿艾丽,也在去年被赶出去卖火柴了。但是,收入一直都不好。   “艾丽每天的营业额还不够买杯啤酒的,这世道,简直糟糕透了!”自大儿子上街卖报被路过的汽车压死之后,科利就染上了酗酒和赌博的毛病,今天若不是他的信用已经再也赊不出账来,他铁定还要再喝几盅。   “你家小艾丽已经很不容易了,这么冷的天,每天在街上兜售……雪花都落下来了呢!” 吉姆前两天在街上看到在墙角缩成一团的女孩,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被冻僵了,“天太冷,人们都不乐意出门,本来也没什么生意。要不,让艾丽歇两天?小孩子身体弱,会被冻坏的。”吉姆好心地建议。前几年艾丽的奶奶在世时科利还懂得收敛,但这两年脾气越来越喜怒无常,打孩子简直成了家常便饭。吉姆可是听说昨天艾丽因为一包火柴也没卖出去,回家就被喝醉的科利打了一顿。   “那怎么行!家里人人都得干活,我们家可没闲钱养吃白饭的!”科利一口回绝。要不是女儿太小干不了重活,他恨不能把她也送到陈氏下矿去,“再说,家里难道就不冷了吗?我们头上只有一个透光的屋顶,墙壁到处都漏风,温度跟室外根本没两样!”   “就是,大冬天的还不如下矿呢。”杰森咽下最后一口酒,俨然一副醉醺醺的模样,“地底是封闭的,半丝风都透不进来,而且,干活出汗呢!”   “有道理!”科利嫉妒地瞅瞅杰森的空酒杯,心里计划着倘若今天艾丽再空手而回,他一定要把她吊起来打。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新年快乐,马上开心 ☆、火柴   又到了纳康均市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树枝光秃,北风凌冽。   因为是圣诞夜,街上早没了人。室内的炭炉烧地旺旺的,热气喷到紧闭的玻璃窗上,凝成白色的雾。空旷的街道上只有一个赤着脚的小女孩一步一滑地走:“火柴,很便宜的火柴,谁要买火柴!”她的声音越来越低,银灰色的云层在脑袋上积聚起来,狂风呼啸,似在酝酿一次盛大的雪宴。   室外天寒地冻。   艾丽的两只脚早已经冻成了冰。早上,她从家里出来的时候还穿着一双拖鞋的,那是她妈妈的鞋,虽然很大,但好歹能阻隔地表的寒气。可是,刚刚她穿过马路的时候,两辆车突然就冲了过来,吓得她把鞋都跑掉了。一只怎么也找不着,另一只叫一个男孩捡起来拿着跑了。他说,将来他有了孩子可以拿它当摇篮。(摘自《卖火柴的小女孩》)   “老奶奶,你要买火柴吗?很便宜的,只要一毛钱一盒!”艾丽捧着火柴瑟瑟发抖,她的模样实在太可怜,以至于年逾古稀的斯嘉丽奥哈拉想也没想就把火柴接了过来。   可是,她根本不需要火柴。   “老奶奶,这种火柴很好用的,火烧地很旺,你就买一盒吧!”艾丽看出她的犹豫,赶紧劝说。她的声音因为寒冷发着抖:“我的火柴不贵,只要一毛钱一盒……”呼出的热气在她的鼻子底下结成霜,两颊冻得红中透紫,看起来愈发楚楚可怜。   “邦妮……”斯嘉丽一个闪神,面前的女孩与记忆中的女儿重叠。其实她们长得并不像。艾丽的眼睛是灰蓝的,像冬季的天空一样蒙着沉寂犹豫的纱,但邦妮有着宝石般透亮的天蓝双眸,在波浪般浪涌的鬓发下熠熠发光。她喜欢穿着天蓝色塔夫丝绸衣裳和花边坎肩,喜欢和她的爸爸,也就是斯嘉丽的第三任丈夫骑着马在树林里穿行。她总是那么充满活力,到死前最后一秒都精神奕奕。   邦妮从来没有过艾丽这样萎靡可怜的时候,哪怕她从马背上摔下来,当场毙命。她死的时候,与艾丽差不多年纪。假如她还活着……   斯嘉丽无端打了个冷战,思绪突然清明。“不,孩子,我不需要火柴。”她断然拒绝,即使艾丽再三恳求也不松口,“我不是心软的人,可怜人太多,哪里施舍的过来?你站住——别再跟着我!不然我叫警察了!”   艾丽被她强硬的态度吓住了。这个老奶奶她见过不止一次,是在去年才突然搬到纳康均市来的,很多人说她的年纪已经超过了一百岁——很有钱,但是膝下无子。看在美元的份上,市里有大把的闲汉奉承她,妄想捞一个孝子贤孙的名分,但她的心肠跟石头一样硬,对谁都是一张不苟言笑的冷酷的脸。大家在背后叫她“老巫婆”,艾丽也很怕她,要不是今天卖不出火柴会被爸爸揍,她一定离她远远的。   自从上个月科利被陈氏矿业拒绝之后,他的脾气更坏了。当他说他打算去当矿工,每个星期能赚四十美元的时候,艾丽几乎高兴地跳起来。可是,谁能想到当一个小小的挖矿工人也需要体检呢?即使在全美最大的达拉维煤矿,工人们也只需在合同上按个手印就可以撸起袖子干活了。但陈氏矿业的监工却说:“在陈氏,所有矿工都必须通过严格的身体检查才能上岗。这既是对陈氏负责,也是对每一个矿工的生命负责。”   在这种闻所未闻的理念的主张下,科利、吉姆和其他十几个应聘者排着队走进一个拉着白帘子的办公室,由陈氏特聘的医生逐一测量身高、体重、心跳、血压、肺活量以及其他身体指标。   “对不起,你的身体不适宜进行井下作业。”瘦弱的吉姆被录用了,但长着一身腱子肉的科利被拒之门外。这是必然的。吉姆生活规律,身体健康,从不沾染不良嗜好。虽然他不够强壮,但应付临时性短工工作足够了。与他相比,希望成为全日制工人的科利完全没能达到要求。他是个花架子,从儿子死的那天开始,他的身体就被日复一日的酒肉掏空了。   “狗屎!我比吉姆强壮地多,他们居然不要我!中国人,哼!中国人!”自觉受到侮辱的科利跑到啤酒店里灌下整整一桶德国黑啤后越想越气,借着酒劲,提了正巧在酒店门口兜售火柴的女儿就去陈氏借酒撒泼:“你们不是要不喝酒的吗?看看我女儿,让她干!她从来不喝酒!”   正巧是下工的时间。一大堆背着铁锹矿耙的矿工围在科利旁边,嘻嘻哈哈地看笑话。有几个认识他的,吹着口哨站在一旁调侃:“呦,科利,你女儿断奶了没有?想让老板帮你奶娃娃吗?”   科利醉地一塌糊涂。刚开始时他血液冲头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冤屈,恨不能拿刀砍人,此刻周围的人一笑,气氛不知怎么的就变得欢快了,科利糊涂的脑子忽然就忘了来时的初衷:“哈,大个儿,我女儿已经满七岁了,她是大姑娘啦!”他跟着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嘿,老板!你来看看我女儿,你们要不要她?”他大着舌头向远远走来的女人大喊。那女人穿着时下流行的黑白格呢绒大衣,身量不高,却莫名地很有气场,走路的样子十分优雅。她的头发是黑色的,眼眸也是黑的,像黑珍珠一般闪着光。   科利从没见过她,但黄种人在纳康均极为罕见,他突然福临心至:听说,陈氏的掌权者是个女人!一个黑头发黑眼睛的中国女人!上冲的酒精开启了科利的心智,他跳过所有的逻辑思考,仅凭直觉就做出判断,眼前这个亚洲人就是陈氏的老板!   “老板,我女儿很不错,你看看她!”科利的腿软的随时能跌到地上去,但他的手劲却出奇地大。艾丽用尽全力也挣脱不开,只能像只杂耍的猴子一般站在父亲的边上,听天由命。   虽然法律明令禁止压迫儿童,可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很多监管不到位的地方,童工仍然是最古老也最容易获取利润的方式:使用儿童只需要付成人工资的三分之一,产出却可以达到成人的三分之二甚至更多。而且,毫无反抗能力的儿童往往比自我意识过强的成年人更容易操控。   “我们不招童工。”苏雪倩的目光停留在艾丽身上,这女孩子居然只穿着蓝布纱衣,单薄地仿佛随时都能被风吹起来。   “夫人,这人是自己闯进来的,我们现在就把他拖出去。”保安急地满头大汗。陈氏相当注重矿区安全,按照规定,闲杂人等是不允许进入工作区域的。现在却让科利钻了空子,不论原因如何都是保安的失职,“我刚刚尿急,就跑开了一分钟……”   “一分钟足以酿成惨祸。倘若正好在你走开的一分钟发生矿难,我们将错过最佳救援时间。”苏雪倩收回视线,转而投注在矿井口的无线电发报机上。手机还未发明的情况下,发报机是在井下作业的矿工与地面沟通的唯一渠道,“按照规定,你有事走开,应该报告保安队长,由他暂管你负责的区域。所以,你们两个都扣除本月奖金,罚抄《矿区管理守则》两遍,下次再犯直接开除。”   入职培训的时候学过这项规定,但保安抱有侥幸心理,想着一分钟出不了大事,就不愿去麻烦上级。现在被苏雪倩抓了现行,他也无话可说,只能垂头丧气地认罚,自认倒霉。 作者有话要说:  看评论,上章就有人发现了卖火柴的小女孩,真是火眼金睛... ☆、缺钱   保安的疏漏虽然没有给陈氏矿业带来实际损失,但手下人的擅离职守还是严重影响了苏雪倩的心情。今天本来该是高兴的日子,被陈耀曦送到美国来照顾老婆日常起居的祥林嫂终于成功登陆美国,苏雪倩事先做了一桌好菜准备给她接风洗尘,可是现在好心情全毁了。   “我还是先带你去瞧瞧我的办公室吧,昭兴也正在那里睡午觉。”苏雪倩恹恹地说。   她的办公室就在矿区的旁边,是一幢两层楼的小砖房,平顶,矮宽,外头涂着难看的土黄色油漆,乍眼一看显得极为简陋。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办事室里所有的家具都由纳康均市盛产的松木制成,因为它最便宜,也最容易获得。为了节省预算,苏雪倩坚持不买茶水台、衣帽柜这样可有可无的办公用品,当然,也就更加不会有地毯、靠垫、笔架和蜡烛台这些装点门面的饰品,这使整个办公室看起来光秃秃的,寒酸而粗鄙。   “太太,这样太委屈你了。”祥林嫂打着手势,满脸意外,“怎么不多添置些东西?小少爷身上穿的料子也不怎么好。”一冲眼,居然跟她家阿毛的旧衣服一个色儿,染地极不均匀,既黯淡又难看。在梨花村的时候,祥林嫂可是见过陈家的金玉满堂,哪怕如今元气大伤,但陈耀曦好歹还挂着师长的名头,当家少奶奶怎么能住在连窗帘都没有的房间里,老爷和夫人泉下有知一定会痛哭流涕的!   “男孩子么,要穷养,以后才会有出息。”苏雪倩笑了笑,丝毫不觉得简陋的办公室委屈了她和孩子,“我们现在在创业初期,钱得花在刀刃上。”   别看陈氏又打矿井又招矿工的动静很大,实际上正式注册也才四个月光景,还远远没开始盈利。与之相对应的,前期投入的金额却大地令人咂舌。即使苏雪倩知道煤产地的准确位置,并花了极小的代价将当时还是荒山的矿区买了下来,投资总额仍然大大超出了她能承受的范围。无论购买设备、建设厂房还是招募矿工,哪一项都不是小数目。   而苏雪倩刚到美国时,身边除了应急用的三百美元现金,所有身家就仅有花旗银行账户里的三万美元,想要投资矿业公司简直是个笑话。   “女士,你在开玩笑吧?靠几公顷地做担保贷款一百万美元,别说你是个一无所有的主妇,就是美国总统也不可能!”安迪杜佛兰不满地把申请表扔到桌上,叉着腰生闷气。他是那种五短身材,长相过于白净,戴着金边眼镜坐在办公桌后头的时候,时常给人温润柔和的错觉。但是,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他绝对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无害。在讲究论资排辈的银行界,未满三十就坐上波兰特一家大银行信托部副总裁的位置,不可能没有几分手段。   “副总裁先生,我并没有故意浪费您的时间。”苏雪倩把捡起他扔掉的申请表,重新递还回去,“我想,您应该注意到,我所拥有的那几公顷地底下有着全世界最优质的煤炭资源,它是一座取之不尽的宝库。”   “那只是你的一面之词。”安迪烦躁地抓抓头皮,真想撬开面前这个女人的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看在你的诚意的份上,我雇佣勘探队调研过你那块地,花了整整三千美元,但是,什么都没有!美国最好的地质勘探队说,那块地底下连煤渣子都不可能有!”上星期的早会,安迪的同事抓住这三千美元将他大肆羞辱了一番,想起这事他就气的肝疼。   但苏雪倩仍坚持据理力争:“那是他们的技术不过关,您应该相信我,那块地会带来滚滚的利润,到时候我和你都能够大赚一笔。”为了争取贷款,她甚至愿意接受高于市场价百分之三的利率!“而且,我们还可以长期合作,建立良好的关系……”   “不!”安迪断然拒绝,“三千美元已经打了水漂,我不允许再有更大的损失!除非你能拿出权威机构的报告,证明那块地底下的确有煤,否则休想贷款!”   银行不是慈善机构,安迪的要求合情合理,倘若不是这个时空的勘探技术太过落后,苏雪倩很乐意给予配合。可是,根据后世地质学家的研究,位于纳康均市的煤矿虽然品质极高,却属于深井煤矿,至少要下到地表六百米以下才能触到煤层。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的开采也证明了他们的猜想。   “我以前的父亲是一个地质工程师,受聘于国内一家大型能源企业,经常外派美国参与能源采购与合作开采业务。”托他的福,苏雪倩不仅在纳康均市煤区度过了整个暑假,还知道北达齐金矿的准确地址。但这个理由无法对安迪直言,苏雪倩只能在给陈耀曦打电话的时候抱怨几句。   陈耀曦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努力忽视脑子里自动呈现的金币金元宝,嗓子都变得不大正常:“你傻啊?既然知道金矿,为什么不先去挖金子?煤炭又不值钱!”哪怕再没文化,跟邱守明混久了,他也听说过美国的淘金热,圣佛朗西斯科的金子造就了无数的百万富翁。有金子这样的珠玉在前,煤炭就是渣!   “你才傻!”难得打一次越洋电话却被鄙视,苏雪倩不高兴地顶回去,“我们在美国没权没势,哪怕有了金子,保得住吗?美国的黑社会可不好惹。”   ……也对。陈耀曦默默反省自己的过失。钱财动人心,他差点忘了自己的老本行。别管中国美国,有利益就会有争夺。假如苏雪倩现在就把金矿开采了,她和儿子估计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可是,煤矿也是钱啊!冷静下来的陈耀曦不淡定了:“你和昭兴孤零零的在美国,万一出点事怎么办?不行,挖矿的事你别管了,过几天我再打发几个人过去,全部交给他们处理!”因为美国签证不好办的缘故,通过正规手续入境美国的只有苏雪倩和陈昭兴。其他诸如保姆祥林嫂、司机钱安、保镖赵疆之类的服务人员,都是后来爱老婆的陈耀曦磨着邱守明动用邱家的偷渡渠道送去美国的。他们在国内时恶补了英语,原本应付日常交际足够了,谁知苏雪倩竟然想着开煤矿公司,几个黑户马上觉得压力山大。   苏雪倩早就打好了从国内招人手的主意:“陈氏矿业是正规公司,虽然目前还没开始盈利,但所有手续都齐全。按照美国法律,是有权从国外招收雇员的。我明天发一些招聘材料给你,你挑好了人直接去大使馆登记,他们可以以务工签证的合法渠道进入美国。”   只要有资金,人手根本不成问题。但苏雪倩咨询了各大银行,除了安迪愿意给她介绍公司的机会以外,其他所有客户经理都毫不留情地将她拒之门外。   “矿井已经开挖,现在的资金链绝对不能断,必须一鼓作气。”苏雪倩愁眉不展。没有钱引进昂贵的挖掘机,陈氏的矿工使用廉价工具挖了几个月,才使矿井向地底方向下探了一百多米,已经算是不小的成绩了,但还远远不能接触到煤层。   “一旦挖到煤,矿井就能引来大笔投资。我只要熬过现在这段最艰难的时期就可以了。”即使在梦境中,苏雪倩也在无意识地思考该去哪里借钱,“我需要多与本地富商打交道,我相信,总会有慧眼识珠的伯乐……”不知想了多久,她终于迷迷糊糊地睡去。 作者有话要说:   ☆、宴会   灯火初上,夜幕终于将纳康均市裹入怀中。   布堪南家为十八岁小女儿萨丽举办的生日酒会即将开始,从温暖的南半球空运而来的鲜美花枝将整个宴会厅点缀地富丽堂皇,训练有素的侍者挺直腰板在香槟、色拉、裱花蛋糕和英格兰特制牛小排中穿梭,漂亮的彩色玻璃顶灯在他们头顶闪着绚丽的光芒。   宾客们三三两两地站在大厅里聊天,因为等候的时间有点长,一部分人已经迫不及待了。不过,更多人已经习惯了布堪南家的传统。女主人黛西布堪南虽然已经年近五十,但是风韵犹存,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追求完美的她需要比其他主妇更多的时间来雕琢自己的美貌。因此,由布堪南家主办的宴会总是比预计晚半个小时开场,作为补偿,男主人汤姆布堪南很贴心地为宾客们准备了交响乐表演。他当然不会去请那种大街上随处可见的五人小乐队,能受邀进入巨富的布堪南家的,必然是代表着纳康均最高水平的全班人马,从只有两只手掌长的短笛、手摇铃,到大地几乎能挡住一个成年人上半身的次中音、竖琴,所有能想到的乐器应有尽有。美妙的乐曲如清泉一般流淌开来,活泼的姑娘们在心里暗暗打着节拍,笑声不知不觉将气氛烘托地十分热烈。   当黛西挽着丈夫的手从旋转楼梯上缓步而下的时候,大厅里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简短的欢迎词后,人们将视线转向楼梯的尽头,那里,今晚的女主角穿着时下流行的繁复礼服裙向客人们挥手致意。   萨丽布堪南很享受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她遗传了父亲傲慢的眼睛,即使在微笑的时候,也能给人留下盛气凌人的印象。古典柔和的浅色裙摆无法中和她高人一等的基因,她像个中世纪的公主一般高昂着头,抿着嘴俯视下方如浪潮般欢腾的人群。   “萨丽小姐!”有人吹响了口哨。   萨丽没有做出回应。与她“饱经世故”的母亲不同,她还太年轻,还来不及学习怎样与男人周旋。作为纽黑文有史以来最伟大的橄榄球运动员的女儿,又继承了母亲出色的容貌,她自出生以来就一直生活在花团锦簇之中,无需专营,没必要迎合,身世显贵的她堪称纳康均年轻一辈中最耀眼的一颗明珠。   “她走过来了。我建议你去跟她打个招呼,我很乐意为你引荐。”斯里怀特先生兴致勃勃地建议,“她很得布堪南先生的宠爱,假如赢得她的好感,必将有助于你获得——”   “不用了,谢谢你的好意。”苏雪倩皱了皱眉头,毫不犹豫地拒绝,“布堪南家族从未涉足矿业,我并不认为他们会对陈氏感兴趣。比起布堪南先生,我更想去找肯拉特先生和额里先生试试运气。”   为了保证陈氏的正常运作,苏雪倩花了不少精力结识纳康均社交圈中的上流人士,布坎南家族就是其中之一。可是,早在上个月,布堪南太太就明确拒绝了向陈氏借款:“我什么地方都去过了,什么事情都见过了,但是遇见你,我还是吃惊了。作为一个年轻的女人,你居然开了一个矿业公司,整天和光膀子满身汗臭的矿工呆在一起!不,你不会成功的,陈氏没有前途。亲爱的,你难道不知道,在这世界上女孩子最好的出路,就是当一个美丽的小傻瓜吗?”   苏雪倩与这个出身良好但总散发着哀伤气息的贵妇无话可说,连带着对她女儿也没有好感。布堪南先生与他的几个情妇之间的故事是纳康均市民们最热衷的话题,巨大的财富与奢靡的做派使他们一家永远处于风口浪尖。在一次午间茶会上,布堪南太太把陈氏老板娘的消息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泄露了出去,不出三天,几乎全市都知道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国女人买了城西那片荒芜的山地,妄想从几百米深的地底刨出滚滚的财源来。   “那个中国人是傻子,斯里怀特的爷爷曾雇了十几个黑奴在她买的土地上耕种,可是年终的收成仅够糊口。”“投入产出不成正比,有那些资金,不如去干点别的项目,白痴才白耗在烂地上。”“挖了一百多米还没见到煤,她还不放弃,还想往下挖!”“哪个蠢货会借钱给她?明摆着是个坑,钱扔下去连水花儿都溅不起来。”   处于风暴中心的苏雪倩听之安然处之泰然,微笑面对所有流言蜚语,并没有气急败坏地同任何人理论。可是,正如许多爱管闲事的纳康均市民暗中猜测的那样,她的内心远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银行账户里的资金即将归零,假如再借不到钱,矿厂停工将不可避免。   “要不,工资降低一些吧,我们给矿工的薪水太高了。” 祥林嫂掰着指头帮苏雪倩算账,“参照其他公司的工资情况,我们从每个矿工身上至少能节省十美元,一百个人就是一千美元,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而且,也不需要每天结算工资,我们可以先拖欠一段时间,等到有钱了再——”   “这可不行。”苏雪倩摇头道,“刚开始时陈氏也曾经开出三十美元一周的薪金,并且规定每周三结算,但结果一个矿工也招不到。矿工们并不看好陈氏,他们不相信中国人,尤其是一个中国女人能够在生意场上取得成功。假如现在改变薪酬策略,必然会在矿工中引起恐慌,他们会认为当初的猜测得到了印证。当所有矿工都抛弃陈氏另谋高就的时候,陈氏也就完了。”   “那就减少安保投入。”黑龙帮混混出身的钱安眼珠子一转,有了提议,“租用瓦斯泵和抽水机是一项大支出,还有安保队、矿工安全培训、购买安全帽等等,几乎占了我们所有投资的百分之十!矿难虽然恐怖,但发生的概率是很小的,死伤人数在数以千万计的矿工总数中简直不值一提。”   苏雪倩叹气:“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林斯矿难之后,美国矿业协会通过了新法律,假如因为厂区安全防护不到位导致了矿难,矿主除需要赔付巨额丧葬费外,还需要负刑事责任,最高可处终身□□!我们不能心存侥幸。”   “可是,很多矿主都那样做。”钱安不以为然,“美国人总标榜自己是法治社会,可是依我看,他们的政法系统也并非完美。哪怕真出了事,只要往陪审团和法官那里塞点钱,就可以……”   “我们与其他矿主不同,我们来自中国!”苏雪倩掐断了他的话头。在二十世纪中叶的美国,仍然有不少人歧视有色人种。很多事情白人能做,黑人和黄种人却没有同样的权利。作为祖国弱小、在美国毫无根基的中国女人,她曾经在很多地方受到比寻常人更苛刻的对待。比如,外地来的白种美国人只要能在纳康均市拥有三十亩以上的土地,就必然会收到由布堪南太太亲自书写的晚宴邀请函。可是,苏雪倩在当地住了大半年,却被告知需要得到一位当地绅士的引荐才能入场。   “亚洲人需要引荐是纳康均约定俗成的传统。”斯里怀特憨厚地抓抓头皮,尴尬地向苏雪倩解释。他是纳康均社交圈里公认的好好先生,一直为苏雪倩高估了他卖给她的土地的价值而不安,虽然在合同签订前他明确告诉过她那片山地底下绝对不会有煤矿,“当然,我没有歧视的意思——我很乐意作为你的介绍人。”   “那是我的荣幸。”入乡随俗,苏雪倩学着淑女的样子向怀特行了个屈膝礼,明亮的灯光照在她的脸上,映出满面疲态,“可惜今晚我一无所获。”最有可能投资的肯拉特和额里都拒绝了她的要求,还有什么人能够给陈氏带来生机呢?   都怪我将一切都想得太容易了!苏雪倩不由自责起来。因为缺乏经验,她漏算了许多必须的投入,并且想当然地认为银行肯定愿意贷款给她,多种因素综合作用导致了现在的资金困境。如果她当初能将预算做地更完美一点……   “可惜我没有钱,不然肯定可以帮到你。”怀特先生遗憾地说。因为热衷慈善,他把这辈子的大部分积蓄都耗空了,以至于晚年需要卖地为生。“不过,总会有办法的。我想,你可以试试苏亚集团,那是日本人的公司,与中国是邻居,或者……”或者干脆放弃那片根本不可能挖出煤炭来的土地,“转而种植燕麦。怀特家族有着长达一百多年的燕麦种植历史,我很乐意将经验倾囊相授。”   “不,谢谢。”苏雪倩第一百零一次地拒绝,“我只计划在那片土地上挖矿,不打算种植任何东西。而且,中国人也不吃燕麦,我们更喜欢水稻和小麦。”   “种水稻也比挖矿好!”怀特先生对苏雪倩的固执十分无奈,但他天生不擅长说服人,所以只能妥协,“好吧,既然你如此坚持,那么——我注意到你还没有去拜访过斯嘉丽奥哈拉女士,我想你可以去参观一下她的豪宅。不过,你得做好思想准备,她的性情十分古怪,而且从来不参与任何慈善捐赠,从她手里拿钱可不容易。”   斯嘉丽奥哈拉?是《乱世佳人》里的那一个吗?苏雪倩脑海中浮现出费雯丽扮演的那个绿眸长发的肆意女人,隐隐期待。 作者有话要说:  祝大家元宵&情人节快乐!   谢谢水雷的手榴弹、布丁味的橙子的地雷!鞠躬!    ☆、拜访   相信所有读过《飘》的人都会对斯嘉丽奥哈拉印象深刻。她的五官并不十分漂亮,但来自法兰西的海滨贵族的娇柔与浮华俗气的爱尔兰的粗犷在她的血管里交融,总能形成一种独特的引人着迷的气质。她活泼,大胆,充满生机,永远是人群中最闪亮的一个,即使已经迈入百岁高龄。   “真难以置信,奥哈拉女士。”怀特先生恭敬地吻了吻全纳康均年龄最大的长者的手背,发出由衷的赞叹,“若非您的女仆说明,我们绝对不会相信您的年纪居然比一个世纪还要久远。”   “这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斯嘉丽不失风度地回答,“虽然长寿很稀罕,但是没有人喜欢衰老。比起我,你身后的这位女士更加引人注目,因为她拥有我们都失去了很久的青春。”   “只要心是年轻的,青春就永不消逝。”苏雪倩敏锐地察觉到斯嘉丽的冷淡,她似乎并不以自己远超常人的寿命为傲,甚至丝毫不愿意谈起相关的话题。短暂的思考过后,苏雪倩笑着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假装无意地说起《飘》中斯嘉丽的家乡,“市里的人都说您来自遥远的南方,不知道您有没有去过北佐治亚?我的丈夫曾经去过那里,他说那里有着起伏的红色丘陵以及一望无际的山地,雪白的棉花随着城市的脉搏舒张和收缩,带来无限的生机——我为那里的美丽风光着迷。”   “你的丈夫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北佐治亚是一块神奇的土地,可惜我并未去过那里,只在它旁边的佛罗里达度过假。”虽然与《飘》中的女主角长着一模一样的尖窄下巴和四方牙床骨,斯嘉丽却并不承认她与北佐治亚有着任何关系,反而着重形容了一番佛罗里达的美丽:“假如有机会,我会很高兴地推荐你去佛罗里达,那里气候温暖,景色宜人,有着全美第二长的海岸线,被称为‘鲜花盛开的地方’”。   “哦,我去过佛罗里达,那里是度假胜地,说它是全国最美的一个州也不为过!”怀特先生兴致勃勃地描述了一番去年与全家人在佛罗里达度假的美妙经历,话匣子一下子被打开了,斯嘉丽的会客室内显得其乐融融。   女仆适时地送上精致的下午茶点,苏雪倩微笑着倾听怀特先生与斯嘉丽的谈话,时不时地提个问题或者赞叹几句应景,心思却已经转到了其它地方。   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前来拜访斯嘉丽之前,苏雪倩曾经向周围的人打听过她的情况,出乎意料的是,除了“年纪很大”、“带有南方口音”、“性情古怪”这类很明显的特征以外,她几乎一无所获。上流社会的女人们以爱好八卦着称,她们强大的情报交流能力渗透了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可是在斯嘉丽的事情上,她们诡异地选择性失聪了。   一个百岁老人为什么离开故土搬到遥远的北方?——不知道。   她有孩子吗?还有其他亲人吗?——没听她提过,也没见她有丈夫,所以,大概是孤身一人吧。   她的家乡在哪里?是不是美国人?——她的英语没有外地口音,所以应该是美国人,不然也在美国呆了很多年。   大概、应该、可能,关于斯嘉丽的一切都是猜测,她所有的仆人都是到达纳康均以后再雇的,没人真正了解她的背景。不过,所有人都口径一致地表示她肯定非常有钱,因为她一到纳康均就买下了全市最贵的一栋别墅。   “她从来不跑银行,也从没往外地寄过信,所以不可能还有产业在外面。”钱安推测,“像她这样的老年人,不信任银行是很正常的。”但是她是斯嘉丽呀!是《飘》里那个敢于追求有妇之夫,敢于丧期跳舞,敢于打破女人不能经商的陈俗经营木材厂的斯嘉丽!她虽然自私、任性甚至不守妇道,但她在书中是新思想的代表,她总是第一时间接受新事物。很难想象她会因为愚昧而选择将整箱的纸币藏在家中的旧木箱里。现代人都知道,把钱放在银行里可是会生利息的,精明的斯嘉丽会错过让钱生钱的机会吗?   还是陈耀曦的说法更靠谱一些:“她这么大年纪了还背井离乡,连仆从都换了一批,像是要跟过去说再见似的……会不会是在家乡遇到了什么事?”他建议去北佐治亚查一查,“照你说的,连南北战争都没能令她离开自己的家乡,哪怕她饿到晕厥,甚至亲手沾上北方士兵的鲜血,她也没有退缩。现在她的年纪这么大了,又会有什么必须离开的原因呢?而且,还是孤身一人,这不合常理。”   苏雪倩也觉得斯嘉丽有些古怪,但是人总有些秘密,何况是已经在世上活了百年的老寿星。北佐治亚距离纳康均很远,苏雪倩的目的只是借钱,似乎并无必要调查别人的隐私。当然,如果斯嘉丽拒绝她的要求,她也不介意了解一下她隐秘的过去。   将口中的茶水咽下,苏雪倩笑着说明了来意:“奥哈拉女士,相信睿智如您,一定猜到了我今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瞒您说,陈氏矿业目前资金短缺,我需要一笔款项摆脱困境。”她直截了当地说。为了借钱,苏雪倩这段时间已经拜访了不少人家,陈氏缺钱在纳康均早已不是新闻,就连矿场的矿工都已经听到风声,有些心思活络的已经在暗中找起了下家。像斯嘉丽这种从二十来岁起就在商场上打滚的人精,自然不可能一无所知。   但与其他人一样,斯嘉丽完全没有参合的意思:“我对陈氏的困境表示遗憾,但是我无能为力。”   “我可以接受很高的借款利率,甚至,假如您愿意直接投资分成,我们也可以详谈。”苏雪倩作出了最大的让步。   “不,女士,我不需要。”斯嘉丽强硬地拒绝了她,“去试试其它人吧,我已经老了,对于赚更多的钱没什么兴趣。我现在要做的,只是把现有的钱全部花光来换取最大程度的快乐。”   是吗?一个年逾百岁的老人,离群索居,生无可恋,心中充满了仇恨。这样的人,还可能快乐吗?   苏雪倩回想着钱安汇报的调查结果,决定过几天再次拜访奥哈拉女士,与她进行一番深谈。 作者有话要说:   ☆、窗户   两天后,陈氏矿业获得奥哈拉女士两百万美金借款的新闻传遍了纳康均,一石激起千层浪。由于斯嘉丽买下了纳康均最贵的一栋别墅“度假”,上流社会的先生太太们早对她的富裕心中有数,但谁也没料到她居然那么有钱。两百万美金,都够买下小半个纳康均了,而她居然借给一个中国女人去挖莫须有的煤矿,据说,还是无息贷款!   很多人因此重新评估陈氏的潜力:一个年轻的外国女人犯傻情有可原,可是一个活了百岁、精明能干、同时还是百万富翁的富豪跟着犯傻,就显得有些蹊跷了。难道那女人的矿井底下真能挖出珍贵的煤来?一时间猜测四起。   “我就说,陈氏不会这么简单就垮掉的。”易明兰站在窗台前面,仰起头仔细地打量自己。由于主人的忙碌和懒惰,玻璃已经很久没擦了,但仍旧照出了她苍白的没有血色的脸,以及像抹布一般露出毛边的衣领。   “唔,亲爱的克里斯汀,你总是对的。”杰森含着肉末嘟囔,他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儿子的脚上。迈克他生性活泼,爱跑爱跳,时刻准备着借助地心引力投入大地母亲的怀抱,“哎哟,儿子哎,你小心着点儿!”杰森有力的胳膊及时挽救了一个好动的失足儿童,迈克被他夸张的动作和语气逗地咯咯直笑。   “杰森,你还不出门吗?再不走要迟到了。”易明兰的目光滑过迈克的裤子,那里不知什么时候又染上了肮脏的污渍,恶心地几乎令易明兰崩溃。而她,居然需要亲自去洗它,用自己的手!这是十年前的她想也没想过的事。   自从受到藤风日海之死的牵连后,易家遭到了来自政敌的强烈打压,易先生未经审判就无声无息地失踪了,带“凶手”进入宴会厅的易明兰更是被贴上了通敌卖国的标签。为了保命,易明兰吃了很多的苦。她连易先生的生死都没来得及问,就收拾了细软被吓出半条命的易太太连夜打包送出了国。   最初的目的地是法国。易明兰的法语虽然不比英语顺溜,但她哥哥正好在巴黎留学,到底有个照应。可是,由于二战,整个法国都陷于混乱中。她到罗马机场准备转机的时候才被告知,法国所有民用机场都因战关闭,预计短期内不会开放。她没有意大利的签证,这意味着,按照当地政府的规定,她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离境。   罗马出入境管理署的官员明确告诉易明兰,眼下她只有两条路可以选:返回中国,或者在两天内寻找到愿意接收她入境的第三国。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她本来就是为了逃避“卖国罪”出国的,回国等同于自寻死路。除了法国,她的护照上只有一张日本签证,那是易先生与日本关系好的时候顺手给女儿办的——现在也完全用不上了。牵扯上了藤风日海的死亡,假如她真坐上飞往日本的航班,估计还没等走下飞机就被日本军方瓮中捉鳖了。几近绝望的易明兰拿着世界地图在机场的冷板凳上默默研究了半个小时,看遍了所有的国家以后悲哀地发现,世界那么大,居然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成为她的容身之处。   “小姐,如果你不在规定时间内离境,你将被强制遣返中国。”出入境官员同情地看着她。由于机场突然停运,这一天有大量经由罗马前往法国的旅客滞留。在机场工作人员的协调下,与易明兰同航班的客人大多选择了第二天上午九点的航班返回中国,只有她一个人拒绝接受帮助。她明确表示,她不会回国,也不愿意前往日本。可她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她甚至询问了获得意大利签证的可能性,但鉴于意大利1941年7月与中国中断了外交关系,出入境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只能遗憾地告诉她“意大利目前并不接受来自中国的签证申请。”   “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被遣返吗?”易明兰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悲剧。   “除非你现在犯了罪,比如杀人放火偷窃抢劫什么的,那我们的警察将依法把你逮捕。”罗马机场的工作人员无奈地耸耸肩,“当然,你知道的,如果你真的这么做,那就太愚蠢了。”   “或者,你可以试试去美国。”另外一位好心的美籍意大利裔老奶奶操着大舌头的英语给她出主意,“美国允许持有法国签证的外国人在境内合法居留一个月,不过,去美国的机票可不便宜,毕竟要跨越整个大西洋呢。一个月后,说不定法国机场解封了,到时候你可以再飞回法国。”   易明兰听取了她的建议。如这位老太太所说,她凭着法国签证顺利地进入了美国,可是,却没能在一个月的限定内如期离开。因为,法国的民用机场整整封了四个多月,而她的法国探亲签证却仅有三个月有效期!这是易先生出事前她计划去法国度假时办的,因为逃难逃地匆忙,未及更改,原打算落地法国后续签,谁知竟然连法国国土都没踏上就已经过期了。这意味着,除了继续留在美国当个黑户以外,她再没有了其他选择。   由于事发突然,易明兰跑路时带的钱并不多,又因为临时转飞了美国,落地法国后找哥哥接济的计划彻底落空。易明兰找好旅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花旗银行开了个户头,给易太太打越洋电话报平安外加要钱,谁知易太太当时答应地好好的,结果足足让易明兰等了一个多礼拜还没把钱打到帐上。等到易明兰发现不对再次打电话求助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已经被注销。这是前所未有的事。即使是早有心理准备的易明兰,也知道这说明她的父母十有□□已经凶多吉少了。   法国在打仗,哥哥的电话永远是忙音,寄去的信也没有回音。长这么大易明兰第一次在异国他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孤立无援”,她一个人呆呆跌坐在电话亭的地板上,只听见北美洲的寒风在耳边孤寂地吹。   她自始自终都没有哭。异国粘稠的玉米浓汤把她的嗓子粘住了,使她既不能痛快地咽下去也不能破罐子破摔地整个吐出来,就这么不上不下空落落的,心抽痉似的疼。   那是她的父母,生她养她爱她关心她照顾她的父母。   她的天塌了。而这一切,是她的疏忽带来的。她愚蠢地相信了苏雪倩,给了她可乘之机,让她得以潜入藤风公馆实施她那卑鄙的计划。   独自在美国流浪的日子里,易明兰一直被悲伤和自责折磨。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父母,因此夜不能寐,内疚地难以自制。她因此爱上了威士忌,浓烈的酒精沿着食道冲入肺腑的时候,热辣辣地爽快。她想尽一切办法弄钱,洗盘子、抹桌子、甚至偷抢,然后将所有的收入都换成威士忌,以最快的速度将自己灌醉,唯有如此,才能求得解脱。最难熬的时候,她甚至想过死。可是当刀尖划破皮肤,殷红的鲜血令她恐惧。她害怕死亡,所以没有勇气更进一步。   易明兰昏昏噩噩地在美国呆了四年,期间嫁给了杰森,还生下了迈克。但婚姻和家庭并没能让她从负面情绪中走出来。她与杰森的结合更多的是出于经济上的考量,而非爱情。她还不满三十岁,但已经对未来绝望,她以为自己的人生会一直这样颓废下去,直到半年前她在医院偶遇苏雪倩。   “昭兴是男子汉,打针不哭!”纳康均明媚的阳光下,曾经的小女仆抱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耐心地哄,笑地一脸温柔。   “那是谁?”易明兰呆呆地问身边的护士,不可置信。   “哦,那是陈太太,跟你一样是中国人哦!”   恍如隔世。   她以为上帝为她关上了所有的门,但原来他还留了一扇窗。悲伤化为动力,内疚找到了发泄口。以天为证,易明兰在心中暗暗发誓,她必让害死父母的刽子手不得好死。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戊戌虚物的霸王票!抱~~ ☆、亲子   当陈氏挖出第一桶煤,使纳康均市民们大跌眼镜,同时也令易明兰恨得牙痒痒的时候,处于八卦中心的苏雪倩却坐在一辆廉价颠簸的汽车里,前往三百公里之外的马萨诸塞州。她把身上的呢绒大衣脱下来,平铺在膝盖上,这样就做成了一条简易的膝毯,方便有些晕车的陈昭兴靠在她的腿上打盹儿。   “妈妈,怎么还没到,我的话梅都已经吃光了。”三岁的小男孩已经睡了一觉,但仍觉得头涨地不大正常。可是考虑到妈妈的腿被他枕了太久会发麻,他噘着嘴犹豫了一瞬,还是直着身子坐了起来,问道,“妈妈,我为什么要去这么远的地方上学?我在那里一个人都不认识。”   “因为马萨诸塞州的教育质量好啊,纳康均根本没有好的幼儿园。”苏雪倩揉了揉儿子的脸,努力让小家伙看起来精神一点,“而且,我们的煤矿需要从马萨诸塞出海销往世界各地,妈妈打算在那附近设立一个办事处。”从马萨诸塞州的港口一路往东,跨过大西洋就是富饶的欧洲,那里每天都要消耗数以万计的煤炭,是陈氏矿业未来最大的客户聚集地。   “唔,妈妈太辛苦了。”陈昭兴其实不太明白“办事处”是什么,但是根据刚到纳康均时的情况,他知道苏雪倩又得有好一阵子不能陪他玩了。唔,他在美国一个小伙伴都没有,英语也说地磕磕绊绊,苏雪倩又忙,他很寂寞的啊。   苏雪倩好笑地扶起儿子耷拉下来的脑袋:“上了幼儿园就会有小朋友陪你玩了,当然,你得赶紧把英语说顺溜了。”不同于前段时间的焦头烂额,解决了资金危机的苏雪倩只觉得神清气爽。虽然目前陈氏还未打开市场,但是赢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等到装满陈氏煤矿的商船驶出美国,她将一夜暴富。   美国矿产丰富,陈氏并不是唯一一家经营煤矿的企业,但苏雪倩不惧怕竞争。她的煤虽然深埋地底,开采不易,但品质却是最好的,而且储量丰富。深陷战火之中的欧洲列强急需这样的优质能源供养数以万计的军工厂。   由陈耀曦精心挑选的第二批助手近期也已到位,虽然人数不多,只有五个,但已经解了苏雪倩的燃眉之急。不同于在美国临时招聘的矿工,这些人虽然英语蹩脚,风土不熟,却是可以保证绝对地忠心的。为了以防万一,陈耀曦把他们的妻儿父母都捏在了手里,再三交代:“这几个人你可以放心用,脏活累活都交给他们办,别把自己累着。”   苏雪倩电话里答应地爽快,可是作为陈氏矿业的最高负责人,她怎么可能真的置身事外、坐享其成?如火如荼的二战给了陈氏百年难遇的发展契机,美国本土大力振兴的工业也促进了能源产业的兴旺。但战争同样加剧了市场竞争,许多曾经实力雄厚的大公司消逝在天灾人祸中,也许你今天才将三百吨煤送上运往异乡的渡轮,明天就听到购货方已经破产倒闭的消息。所以,苏雪倩不得不花费大把时间审核文件,她必须仔细调查每一个客户的资料,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烂帐的发生率。   除此之外,与货运公司、码头老大、矿产经纪人的周旋也牵扯了苏雪倩的大部分精力。虽然距离《为女权辩护》的首次发表过去了百年,但十九世纪的美国本质上还是个由男权社会,这决定了她需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得成功。很多生意人都不愿意将苏雪倩纳入合作范畴,他们的目光总是既好奇又轻视,还带着点饶有兴趣的探究。   “来自中国的女老板!天,那里的女人不是都裹着小脚,躲在家里连外男的面都不敢见的吗?”一位见多识广的老经纪先生惊奇道,“我听说,她们要是被除了父亲兄弟以外的男人看到了胳膊,就会羞愧地去跳河。”   苏雪倩用自己的行动把他不合时宜的评论击回了肚子里。她既不迂腐也不遮掩,总是穿着时髦的女士套装,露出雪白的手腕和纤细的小腿,落落大方地坐在男人对面任其打量,谈起生意来毫不含糊。   秉持着和气生财的古训,苏雪倩对每一个客户都温和有礼,但她同时立场坚定,并不会因为对方可怜兮兮的请求随意做出降价的决定。“煤矿是稀缺资源,储量有限,不可再生,所以挖一点就少一点。”她在公司内部会议上告诫营销部的雇员们,“我们不急着把所有的煤都卖出去,恶性竞争并非长久之道,除非价钱合适,否则不要轻易出手。有时候,藏着反而对我们更为有利。”   苏雪倩做生意很积极,她对所有合同都极力争取,并不会因为客户的偏见或者轻视而退缩。“先生,在商言商,只要我的企业能给你带来利润,你为什么要拒绝与我合作?”当她祭出这句口头禅的时候,哪怕是最挑剔的绅士也不得不承认她努力进取的态度独具魅力。   “她是一个合格的商人。”许多生意人最终无奈地评价,他们已经在谈判桌上见识过苏雪倩的手段。不过,在知道苏雪倩有个四岁的儿子之后,所有人心底都会升起一个奇怪的问号:“她的丈夫呢?”一个男人,放任自己的女人在外面抛头露面是多么地不合时宜!   “我丈夫在中国,他是一名军官,有保家卫国的责任。”苏雪倩微笑着回应众人的质疑。能在国家危难之际挺身而出是一种值得尊敬的品质,中国和美国同属同盟国阵营,充满想象力的美国人脑补了不少“丈夫无暇顾家,妻子迫不得已独立挑起重担”的悲情故事,对苏雪倩的“离经叛道”也就给予了更大限度的理解。事实上,随着战争的不断深入,越来越多的美国家庭失去顶梁柱,战争遗孀与在家独守的妇女们组成了互助联盟,彼此扶持共同应对繁重的生活压力。   “苏,你别担心,我会帮你照顾好小Bob的。”得知苏雪倩因为生意的原因不得不错过陈昭兴人生中第一场幼儿园亲子会,在二战中失去了初恋情人丹尼的伊弗琳亲了亲陈昭兴的脸颊,主动提出帮苏雪倩带孩子。   “哦,你实在太善解人意了,伊弗琳。”苏雪倩谢过伊弗琳的好意,由衷地松了一口气。伊弗琳的丈夫雷夫在战争中被中国军人所救,所以她对华人极有好感,多亏了她的慷慨相助,苏雪倩才能挺过艰难的创业期,“到时候我会让祥林嫂把Bob打扮好送去学校的,他们俩准备了一个名叫‘双簧’的节目跟小朋友们分享,可惜玩游戏的环节祥林嫂无能为力,需要麻烦你搭把手。”祥林嫂不会说话,很多涉及语言表达的游戏项目都没办法参加,这将严重影响陈昭兴的积分。虽然小家伙很懂事地表示“不拿名次也无所谓’,但苏雪倩还是希望儿子的第一次亲子会能顺顺利利。   “完全没问题。”伊弗琳拍着胸脯保证。   陈昭兴兴奋地直拍手,但他希望自己的亲自会能更完美点,于是眼珠子一转,扯着伊弗琳的裤子装可怜:“伊弗琳婶婶,雷夫叔叔能陪我一起去吗?亲子会上有很多像跑步拉拔河啦之类的体力比赛,很多小朋友都是让爸爸去的呢……”祥林嫂力气再大,哪里比得过飞行员出身的雷夫?哪怕他现在退役了,也妥妥地完胜祥林嫂。陈昭兴虽然小,算盘打地可精。   伊弗琳毫不在意地应允:“那天雷夫正好轮休,他应该会很乐意一起去的,你们俩联手,一顶能捧一个亲子会的大奖回来。”   “好哎!伊弗琳婶婶最好了!”得偿所愿的陈昭兴高兴地在伊弗琳脸上亲了一口,一蹦三尺高,完全没注意到妈妈脸上无奈的笑。   亲子会本该是一家人培养感情的时机,但苏雪倩□□乏术,陈耀曦远在中国,最后只能由几个不相干的外人带着孩子凑成“一家人”。在美国,很多妇女都是全职太太。哪怕她已经很努力地给予陈昭兴母爱,也无法做到他同学的母亲们那样的无微不至。而陈耀曦,则直接缺席了儿子的成长。   “陈耀曦,你要是再不来看看儿子,恐怕他连你的样子都要忘记了。”   回答她的,是满室寂静与电话那头无奈的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资助   为了能早日一家团聚,亲子会那天谈成了一笔大生意的苏雪倩提前开始了援助中国计划。   “先生们,如果你们愿意卖给我军火,陈氏的煤矿将以最低的价格运入你们的仓库!”她能做的不多,也并不认为当前战局会因她的微薄之力发生改变,但毫无疑问,正是因为有了她的支援,陈耀曦所带领的军队才能成为国内装备最精良的一支铁师,也是抗战中死伤最少、攻击力最强的一支队伍。   排骨佬宝贝一样摸着刚到手的欧产X-777式机关枪,对苏雪倩赞口不绝:“还是嫂子好,这么老远还惦记着给我们弄枪来,有了它,明天咱们肯定能拿下江对岸那些鬼子。”   “小苏当然好。”瞥了瞥坐在一边默不作声的周屹,邱守明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自从组织上注意到周屹的个人问题,嘱咐朱福斌留心给他找个温柔漂亮的女朋友之后,这小子的脸色就一直是黑的,人也越来越沉默了。多年的同学加战友,邱守明不是不知道他迟迟不肯成家的原因,但既然苏雪倩已经结婚,他总不能永远这样颓废下去。   “她昨天给我发电报,说是又定了一批手榴弹,大概一个月后会抵达汉口。”陈耀曦淡定地接话,好似没听出邱守明话语里的惆怅,心里却有个叉着腰的小人给自己曾经的先下手为强点了无数个赞。周屹那点小心思他早八百年就知道了,一开始还有点在意,可是后来相处久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觉得单相思的周屹有点可怜。尤其在苏雪倩出国之后,他不止一次地看到周屹在听到苏雪倩的名字时发呆,这种不合常理的感觉更加强烈了。哪怕对方单恋的对象是他老婆,陈耀曦还是不得不承认,形单影只的周屹令他生不起气来。   “反正我是胜利者,就不要同这种失败者计较了。”陈耀曦不大情愿地想。他近来也忙得很,除了打仗,苏雪倩还让他挑选一些有前途的科学苗子送去美国深造。这算不上多难,但着实耗费精力。而且,假如学生们毕业后不肯回国,他们等于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觉得,这些留学生学成之后真的会回国吗?”郭仕强合上《历年留学人员花名册》,忧心忡忡。他是麻省理工学院中国同学会的会长,虽然身在美利坚,但一直心系祖国。在得知陈氏有意资助中国籍在美留学生后,主动联系上苏雪倩,希望能尽自己的一份力。可是,现实不容乐观。即使是出国前心怀救国梦的有志青年,毕业后也有许多选择在欧美国家发展。   “总要试试的,不是吗?”苏雪倩放下钢笔,按了按酸胀的睛明穴。陈氏的资助项目给了寒门学子进一步求学的机会,因此报名者踊跃,但最后能有多少履约,苏雪倩实在没有把握。就像前段时间通过庚子赔款来到麻省理工进修的方学桐、张芷若等人所说,虽然已有心理准备,美国的富足也大大超出了他们的意料。   “十几万本藏书!”方学桐嘴里塞满了汉堡,口齿不清却坚持抑制不住大声惊叹的欲望,“连最新的《物理前沿》都有!真是太厉害了!”   “是啊,简直令人不敢相信。”张芷若把馅饼切成易吞咽的小片,却不急着动叉子,而是发自内心地憧憬,“图书馆那么大,同一册图书,居然留有十几份备份,能让很多同学同时借阅,大大节省了排队等候的时间。这在我们国内,是想也不能想的。”   留学生们坐在一起,七嘴八舌,热烈地交流着初到美利坚的心得。   “为了鼓励学生努力读书,麻省给予优等生丰厚的奖学金,其数量远超国内小康之家整年的生活费。”   “学生超市里堆满了琳琅满目的商品,各种肉类、蔬菜、水果应有尽有,绝对不会出现因为物资短缺造成的哄抢。”   “学校实验室的灯光彻夜不息,价值高昂的精密仪器任君选择,与国内几把量尺、一台显微镜就撑起一个实验室的状况形成鲜明对比。”   中国本土仍在承受战火的洗礼,而位于地球另一端的美国却凭借地理优势大力发展科技。无数的高科技成果涌现,科学界一派欣欣向荣,它宁静、祥和地宛如天堂。   “他们几个学的都是像物理、化学、数学这样的高精尖学科,方学桐在航空航天领域很有天赋,张芷若的原子分裂论文得到多位教授的好评,何隽参与的新算法研究是本年度科学局关注的重点项目,王洋发明的机器人识别技术已经获得专利……国内急需像他们这样的人才。如果能够为祖国所用,必然会带来巨大的效益。”留学生的学业少则持续三年,多的则需要七、八年之久,其中存在太多的变数会影响最终选择。美国能够提供的优越物质享受是一方面,始终站在科学前沿的各知名大学所具有的先进科研条件也远非国内研究院可以比拟。让用惯了分子离心机的留学生回过头去使用手动离心仪,怎么想都是一种个人发展上的倒退。不可否认,目前国内艰苦的科研环境将在很大程度上制约科学家的创新能力。   值得庆幸的是,从目前的情况看,这些远道而来的研究生并未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睛。张芷若经常一身旗袍,方学桐也总是很自豪地告诉同学他是中国人。王洋每次来苏雪倩家,都要给小昭兴讲一讲陈耀曦抗日的丰功伟绩,语气中满是钦佩:“你爸爸很想你,但是他有更重要的责任……”   王洋是陈氏资助的第一批赴美留学生,目前在哈佛主修计算机应用课程。他是个爱国青年,受同学夏瑾瑜的影响,大学一毕业就投入抗日浪潮,可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在战场上毫无用武之处,壮志难舒。被改编入陈耀曦麾下后,陈耀曦受不了他“扬短避长”的蠢劲儿,一巴掌拍到美国来继续学业,严令他不读到博士后不准回国。王洋一开始还不服气,后来在美国认识了方学桐、张芷若等人,受到他们科学救国的精神鼓舞,才发现自己之前走岔了路。   拿人手短,王洋自知受了陈耀曦的恩惠,因此总是在不遗余力地帮他在儿子面前刷存在感作为回报,可惜陈昭兴一点也不买账:“叔叔骗人,爸爸才不想我呢。他连到美国来看看我都不肯,也不让我去看他,爸爸最坏了!” 陈昭兴每次给陈耀曦打电话都要念叨一遍爸爸你快来看我,可惜每次都不能实现,他都快失望死了。哪怕爸爸给他买了最贵最高级的玩具手枪,他也不要原谅他!   你就死鸭子嘴硬吧!苏雪倩一点也不担心儿子跟爸爸不亲,谁生的孩子谁知道,别看陈昭兴平日里对陈耀曦各种嫌弃,哪天要是真见了面,头一个扑上去的准是他——这孩子想爹都快想疯了,做梦都在喊爸爸。她可不止一次听到他向伊弗琳的儿子小丹尼炫耀:“我爸爸是大将军,枪法很准很准的,站在一百米外都能打中红心!”   他傲娇的小模样太可爱,惹得张芷若忍不住逗他:“枪法准有什么厉害的?再准一枪也只能打一个鬼子。你看看你方叔叔和郭叔叔,他们制造的火箭可以飞到天上,炸弹能炸死一个连!”   “哼,那也是我爸爸厉害。”陈昭兴一扭头,表示自己这么聪明绝对不会受骗,“妈妈说,方叔叔他们的火箭都是我爸爸妈妈资助实验的,所以归根结底,那还是我爸爸的火箭!而且,他们的火箭试验还没成功呢,更别提要在上面放炸弹,还早着呢!”   方学桐失笑,一把抱起陈昭兴:“小鬼,你敢看不起我?叔叔的实验肯定能成功!”他和郭仕强、何隽合作了三个月才研究出“中华一号”,对此寄予厚望,“下个月火箭升空,你要不要来看?”   “真的?”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陈昭兴早就对方学桐等人的火箭心存好奇,可惜苏雪倩怕他吵到方学桐他们,从来没带他去看过。   “当然是真的,叔叔从来不骗人。”方学桐保证道,“但是,叔叔有个条件,你得把上次郭叔叔教你的《弟子规》背出来,不然可不让你看。”   “唔,可是《弟子规》好长啊。”陈昭兴皱着眉头对手指。跟所有的孩子一样,他贪玩,不爱读书,不过,为了能看到心心念念的火箭升空,他还是愿意做出一些牺牲的。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陈昭兴不大情愿地邀请方学桐拉勾勾:“叔叔你要说话算话,一百年不许变,谁反悔谁是小狗!”   “哈哈,好!”方学桐装出严肃的样子,认真地与陈昭兴拉了勾。可惜到底没忍住,最终还是破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上章bug,感谢--的指正,但是系统抽修改不了,过阵子再试试看    ☆、劝说   第二天上午,苏雪倩坐在办事处里给钱安写回信,详细地说明了最近接洽的新订单情况,并表示近期没有回纳康均的计划,矿区招聘后勤女工的事宜将交给他全权负责:“女工的名单我不用看了,你觉得好就行,让她们先试用一段时间,合用的话再转正……”刚刚进入七月,马萨诸塞州的天气还算凉爽,从办事处的窗台往外看,正好可以望见碧波荡漾的大海,以及装满煤矿、正打算扬帆起航的商船。   午餐即将开始,祥林嫂端着木制的菜盘,将麻婆豆腐、酸辣土豆丝、干煸包心菜这些传统家常菜有条不紊地送上餐桌。浓郁的饭香在办公室里飘荡开来,惹得在一边背课文的陈昭兴不自觉地断了好几个音,但他仍旧坚持坐在书桌前,继续背诵那篇明显超出三岁幼儿理解能力的《弟子规》。   “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   像他这样囫囵吞枣真的好吗?苏雪倩注意到了儿子的走神,但她没有训斥他。民国时期的教育方式与后世不同,三岁开始启蒙的学子比比皆是,教材也多选择《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之类的八股文章。哪怕是走在科学前沿的方学桐等人,小时候也是背着文言文长大的,数理化是新式学堂创建后才引入的新新事物。可是,从小将语数外作为主课来对待的苏雪倩打心眼里不认同古人“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的观念。民国的很多启蒙课堂只要求学生将文章背会,将书本上的字照样临摹到本子上就算完成了教学任务。至于逐条讲解,那已经是更高层次的教学内容,至少要等学生能将数百篇名家选段倒背如流后才有机会接触。   这样的教学方式,不是很浪费时间吗?苏雪倩不确定地想。文言文本就生涩难懂,三四岁的孩子又恰处在活泼好动的年纪,能有多少人会耐得下心来背诵深奥的名篇?可是,这时代的所有儿童都是这样学的……   放下信,苏雪倩把儿子叫到跟前,揉了揉他的小脸蛋道:“别背了,先吃饭吧,休息一下。”可怜的孩子,连字都不认识,就得凭着读音将千余字的文章生搬硬塞进脑子里,很多地方都背错了。好好的“袜与履,俱紧切,置冠服,有定位,勿乱顿,致污秽”被他背成了“袜与女,俱整洁,制官服,有定位,勿乱蹲,植物随”,简直惨不忍睹。   陈昭兴撅起了嘴,不太高兴地问苏雪倩:“妈妈,我是不是很笨啊,这么久都没背下来。”他都快怀疑自己的智商了。   “才没有。”苏雪倩哑然失笑,抱起儿子亲了一口,“这篇文章是比较难背,而且你没有掌握方法。等吃完了饭妈妈给你讲讲《弟子规》的意思,你理解了之后就能很快记住了。”小孩子,还是要以鼓励为主,她可不希望陈昭兴对自己失去信心。   “那好吧。”陈昭兴还是不怎么开心,但既然妈妈这么说了,他还是乖乖地坐去饭桌边上等着吃饭吧。   “祥林嫂,我来帮你好吗?我可以分碗筷!”咖喱牛肉漂亮的色泽总算让他的心情好了点儿,陈昭兴把摞在一起的搪瓷碗逐个平摆开来,然后拿去饭锅那里盛满。“妈妈,你要多吃点儿,你都瘦了。”他拿饭勺将苏雪倩碗里的米饭使劲往下压了压,“爸爸说,多吃饭才能有个好身体。”   “真乖。”苏雪倩赞了一句,暗暗决定呆会儿趁儿子不注意把饭拨给祥林嫂一点儿。   她没想到,与此同时,在百里之外的纳康均市,易明兰也正在劝钱安注意身体。   “钱主管,您尝尝这鸡汤炖的怎么样?我做了三个多小时呢,特意送来给您加菜的。” 她亲自将碗勺送到钱安的手上,“你太辛苦了,这么大的矿区全指着你一个人管,可得好好补补。”   这还是易明兰第一次主动走进矿区。以前杰森邀请她来等他下班,她总是找理由推辞:“矿区里到处都是煤渣,一不留神就把我的裙子弄脏了,我在家里准备好晚餐等你回来不是一样嘛?”她曾经是锦衣玉食的千金大小姐,如今虽然落魄,但与那些常年带着卷发棒出门、脚穿不合时宜的拖鞋、围裙上永远像调色板一样布满油渍的矿工家属们站在一起等待丈夫归来的场景光想想就令她为自己心酸。易家的人怎么能这样堕落?要是她去了,岂不是把自己也降低到蓬头垢面、不修边幅的下等人行列中了吗?易明兰宁死也不愿忍受这种屈辱。   但如今,为了复仇,易明兰决定委曲求全。自从得知苏雪倩就是陈氏的老板娘之后,她一连失眠了十来天。报仇的欲望在胸腔中熊熊燃烧,将她的心烧地千疮百孔。她一直在思索该用何种方式送苏雪倩下地狱。   杰森是指望不上的,他是个最低等的矿工,只知每天埋头在地底刨食,连苏雪倩的办公室都没进去过。靠她自己更不行,陈氏管理规范,女眷们只被允许在离矿井百米开外的一间白墙小房里等待放工归来的丈夫,没有特殊原因不能接近矿井。易明兰绞尽脑汁想了很久,直到脑仁都疼了,才把主意打到了钱安的身上。   “他是矿区主管,手里有很大的权利。讨好了他对你的工作有很大的好处!”易明兰对杰森说,她得哄着他对她向钱安献殷勤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都是为了你,要不是怕你在矿井底下吃不好弄坏了胃,我何苦申请去陈氏当厨娘?还不是看在你的份上。”   “老板说了人人都有份,饿不着我的。”虽然欣喜于老婆的体贴,但杰森并没把易明兰的话当真。要知道在进入陈氏之前,杰森已经失业了三个多月,当时家里连一块完整的麦饼都找不出来,可就是那样,易明兰也从来没提过出去赚钱贴补家用的事。她的原话是:“要是连老婆孩子都养不活,那你还算是个男人吗?”就是这句话,让惧怕矿难的杰森狠心接下了挖矿的工作。现在家里的状况有了起色,她却提出要出去工作,杰森以为她只是呆在家里太无聊了想找点事情消磨时光。   可是易明兰这次异常坚持:“哪怕一人一块牛排,也有啃牛骨头和吃牛大腿的区别,那能一样吗?我要是当了厨娘啊,保证你每顿都能吃上大腿肉。”   “哦,那就谢谢我亲爱的克里斯汀啦!”杰森亲了易明兰一口,把她的嘴巴周围蹭地满是口水,但仍旧料定易明兰只是心血来潮。不过,考虑到妻子难得有贴补家用的心思,他也不好太打击她的积极性,于是无可无不可地点了头:“你要真想干,就去试试,不行了再回来,反正我养的起你。”矿区的厨娘不比宅院里的女仆,干的全是重体力活,相当于大半个男劳力,从业者清一色都是四五十几岁的大妈大婶,身体强壮性格彪悍,等他娇滴滴的妻子吃到了苦头,就该感念他的好了。   “你放心吧,我绝对会坚持下来的。”易明兰得了杰森的许可,难得地露出了个温柔的笑容,心里暗暗谋划:接下来,只要摆平钱安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   ☆、食堂   拉上窗帘,斗室陷入昏暗。   钱安点上烟,静静看着星火在指尖明明灭灭,清爽的烟草气息中,混杂着奢靡X乱的□□味道。   能把美国人迷地神魂颠倒的女人果然有几分手段。回想方才情热时的激爽,钱安有些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   不知道如果杰森发现自己老婆被别的男人睡了之后,会作何反应呢?像他那种块头大脾气直的一根筋,可不好对付。   方才是这个克里斯汀自己送上门来的,他是个正常的男人,没有将投怀送抱的艳遇往外推的道理,所以也就半推半就地笑纳了。可是,克里斯汀如果真像她自己说的那样,只是为了让丈夫吃上热饭就以身相许,那可真是笑话了。至于真正的原因,她既然不肯直言相告,钱安也就懒得细问。他对自己的外貌还是很有自信的,虽称不上玉树临风,但胜在眉眼干净,身材挺拔,自带一股子英气,很招女人们的喜欢,与五大三粗的杰森简直是天壤之别。   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   钱安从河北时期就跟着陈耀曦,凭着忠心和些许小聪明努力升到黑龙帮心腹成员的位置,因为各种原因爬他床的娘们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克里斯汀这点欲露还羞的小伎俩他还真没放在眼里过。也就是到了美国之后白手起家,周围又全是金发碧眼的洋女人才素地狠了,不然像克里斯汀这样的女人他还不屑于招惹。她要是个寡妇,他或许还有长久的兴趣,但考虑到单体战斗力彪悍的杰森以及暴露后的后果,这笔买卖就不怎么划算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你情我愿的偷情是情趣,因为偷嘴惹上麻烦可就成了笑话。   绕是如此,想到克里斯汀认识他不过一月就自荐枕席的行径,他还是在心中不齿。杰森虽然长得有碍观瞻,但既没断了妻子的吃食也没在外面拈花惹草,相反据他所知他还是个爱儿子宠老婆的好男人,两相对比之下,红杏出墙的克里斯汀就显得太不知好歹了。   钱安轻柔地撩起被子盖在克里斯汀□□的皮肤上,心中已经决定这种事可一不可再。但受用了人家的孝敬,不给点儿甜头也说不过去。陈氏招收后勤女工的首要条件就是力气大能干活,毕竟食堂里那些超大号的锅碗瓢盆没些个力气可搬不动,倘若完全秉公办理,克里斯汀绝对会被挡在录用的大门之外。不过,克里斯汀是中国人,又是矿工家属,招收进来也没什么,算是报答了这段露水情缘,想来苏雪倩和陈耀曦也会乐意给同胞一些优待。   至于克里斯汀能不能抗住高强度的体力劳动?那就得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事实上,苏雪倩自从来到美国后忙得晕头转向,原本是想不到设立员工食堂这样的小事的。由于矿工需要步行半个多小时、深入地下数百米才能挖到煤,为了节省时间,他们只在傍晚收工时才会回到地面上来,午餐就仅仅啃几块干面包,就着凉水送下肚了事。所有矿区的工人都这样过日子,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惯例,从来没人觉得这有这么不对。   可是易明兰为了报仇,绞尽脑汁拿午餐的事作筏:“矿工们每天这么吃,夏天还能凑合,冬天连口热汤都喝不上也太可怜了,作为妻子我很担心呐。”她挑唆着杰森和吉姆几个熟悉的矿工去向管理层提意见,希望陈氏能允许家属给矿工们送饭,这样她就可以借机混入矿区,方便行事。谁知苏雪倩听到建议后,本着“以人为本”的人性化管理精神,竟然批准在公司内增设一个后勤保障部门:“不仅仅是解决午饭问题,天热的时候还可以熬点儿凉茶,冬天送些姜汤。遇上员工生病、家里有人生孩子什么的,后勤部派人代表公司去送点营养品,探望探望。矿工的工作比较繁重辛苦,尽量让他们工作地舒心一些。”对自己的员工,苏雪倩还是很爱护的。   钱安迟疑道:“那得花不少钱,我们还欠着奥哈拉女士几百万……”   “多雇几个人而已,花不了多少。”苏雪倩不以为意。自从争取到斯嘉丽的低息贷款之后,很多人都对她的好运气艳羡不已。由于拒绝向慈善组织捐款,斯嘉丽在纳康均的名声并不好,她冷酷精明的“老巫婆”形象深入人心。人们不知道为什么苏雪倩能得她青眼,不免对她们两人的关系有所猜疑。很多市民都理所当然地以为苏雪倩很讨斯嘉丽的欢心,要不是苏雪倩来自中国,而斯嘉丽是根正苗红的欧洲血统,恐怕都会有人传言她是斯嘉丽的私生女了。   但真正的事实是,斯嘉丽借款给苏雪倩并非因为喜爱,而是因为忌惮。苏雪倩不仅知道几十年前斯嘉丽与她的丈夫瑞德之间的过往,还调查出了一年前她背井离乡搬来纳康均的原因。   “奥哈拉女士的钱不急着还。”苏雪倩把公司财务报表放到一边,在还款建议上打了一个巨大的叉,“她不会来催我们还款的。”苏雪倩极有信心地挑眉,计划用这笔闲置资金购买一批苏联产地雷,填充陈耀曦的武器库。   “塔拉是北佐治亚最大的农场,春耕快要结束的时候,湿润的土地饥饿似的等待着人们把它翻开并撒上棉籽,它在犁沟的顶上显出是淡红色,在沟道两旁的地方则呈现出猩红和栗色来。那一片土地红得耀眼,雨后更红得像鲜血一般……(摘自《乱世佳人》)”当斯嘉丽从苏雪倩的来信中读到关于家乡的描述的时候,对于她故意拖延还款期限的愤怒奇迹般地被抚平了。“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即使恨地牙痒痒,斯嘉丽也不得不承认苏雪倩算准了自己的脾气。苏雪倩特意从记忆中翻找出学生时代背过的《乱世佳人》原文,就是为了讨斯嘉丽的欢心。   斯嘉丽热爱塔拉。她年轻的时候曾经为保全塔拉的完好而陷入万夫所指的境地,却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可是,当她得知瑞德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海底,灵魂无从归宿的时候,她毅然做出了卖掉塔拉的决定。   她此生最后的梦想,不是长眠于故乡的农场,而是使瑞德安息。 作者有话要说:   ☆、旧事   “1921年4月10日,号称‘永不沉没的邮轮’的泰坦尼克号从英国南安普顿出发开往美国纽约,你与瑞德都在头等舱的客人名单上。”几个月前,苏雪倩平静地叙述着费尽心思调查得来的结果,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斯嘉丽的反应,“但是,最后核定的遇难者中却没有你的名字,只有瑞德巴特勒,而深谙水性的他本该是最有可能获得幸存机会的人。”   瑞德是靠海运起家的。曾经有谣传说,巴特勒船长是南方最出色的水手,他熟悉海岸边的每一个小港小湾、沙洲和岸礁,同时对水域也了如指掌。(摘自《乱世佳人》)他水性了得,天赋异禀,能够在冰冷的海水里憋气十分钟而不窒息。因此,当他把救生船上的最后一个座位让给斯嘉丽,请她回岸上等待与他团聚的时候,斯嘉丽并没有想到这会是永远的诀别。   “他说他懂得怎么与海水打交道。他很喜欢潜水,这次去英国旅游正好买了整套的英国产最新款连体干式潜水服,就放在他的其中一个行李箱里,他打算回房间去拿,顺便找一块合适的漂浮板——木头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轮船沉没卷起巨大漩涡前逃到安全区域等待救援。”斯嘉丽的视线落在遥远的地平线上,那里正是轮船失事的方向,“我相信了他,但他最终失约了。”   “人们告诉我北冰洋冰冷的海水会把人冻僵,所以他也许还没来得及等到救援就已经丢了命。但我不相信。”斯嘉丽的嘴角勾起冷笑,“他们休想骗我。瑞德跟大海打了一辈子交道,他当然知道应该怎么在冰水中保命。有三百多个人是被救援队从海里捞上来死里逃生的,既然别的人可以,为什么瑞德不行?他比其他人更懂得该怎样保存体力!”   事故发生后的最初几个月,斯嘉丽怀着渺茫的希望,期待有一天挚爱能够从天而降。“当时我觉得,他也许被洋流送到了附近的某座孤岛,无法与陆地取得联系,就像《鲁滨逊漂流记》中写的一样。”但她迟迟没能等到。因为海难当日有人趁瑞德回房寻找逃生工具的时机将他反锁在了船舱里,使他葬身于几千米深的海底。   “那是一场蓄意的谋杀。”斯嘉丽的眼睛几乎要冒出火来。因为不相信瑞德会遇难,斯嘉丽每天都会去海岸边等消息,负责海难善后事宜的灾难处理小组成员对她充满同情,主动提供幸存者名单帮助她调查瑞德的去向。由于没有电话,斯嘉丽只能按照名单列表逐一走访幸存者,终于在九十多天之后听到了瑞德的消息。   有一个乘客告诉她,曾经有一个穿着蓝色干式潜水服的人爬上救生艇逃生。“但是那个人不叫瑞德巴特勒,他说他是萨姆里斯,是一个地产经纪师。”乘客遗憾地说。   “我核对了铁达尼号的乘客名单,根本没有叫萨姆里斯的人!”斯嘉丽怒不可遏,“那位好心的乘客回忆了萨姆的相貌,说他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皮肤较黑,似乎有南欧血统。我马上就知道了是谁——盖伦克特,帮瑞德打理潜水服的男仆。他抢走了瑞德的潜水服,可是怕我找他算账,所以上岸后就逃走了,伪装成遇难失踪的模样!   斯嘉丽锲而不舍地寻找了盖伦二十几年。直到她派出的私家侦探在遥远的印度发现盖伦的踪迹,瑞德的死因才真正浮出水面。   “我住在三等舱,救生船没我的份,轮船公司的员工总是优先让头等舱的客人上船,他们的命要比我的值钱的多。我没有办法,只好去打潜水服的主意。”盖伦对曾经的罪行供认不讳,“我看到船长往回走,就猜到他肯定是去找衣服。当时我已经拿到了行李箱,他并没有发现我,但我想着绝对不能让他活,否则他一定能猜到是我拿走了衣服,我就死定了。于是我趁他不注意打晕了他,拖进房间,反锁了门。”   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加入了印度国籍,按照当地法律,刑事案件追溯时间最长为15年,即法院不再受理从犯罪之日起计算超过15年的案件,因此盖伦有恃无恐。“哪怕法院接受你的开庭请求,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盖伦得意地说,“你根本没有证据。”时隔二十余年,当年在救生艇上见过他的幸存者已经过世,斯嘉丽失去了重要的人证。   “他是一个狡猾、卑鄙、无耻的人渣,但我会让他为曾经的行为付出代价。”斯嘉丽卖掉了塔拉,选在一个寒冷的冬夜将子弹射入盖伦的胸膛,将尸体火化后带回美国,洒在了瑞德长眠的那片海域,“盖伦靠贩卖茶叶在印度赚了不少钱,他的死在当地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可是我不怕。等到印度警方怀疑到我身上,联系美国警察协助抓捕我的时候,我已经卖掉了塔拉,来到纳康均隐姓埋名。”   斯嘉丽并不是个罕见的名字,在美国随便找一条街,都能从里面找出十几二十个斯嘉丽来。奥哈拉则是她娘家的姓氏,自她出嫁后就再也没人叫过,知道这段历史的人也早已故去,因此她改名为斯嘉丽奥哈拉,打算有始有终,带着这个名字进入坟墓。谁知,竟然会遇到苏雪倩这个异类,居然仅仅凭借一个名字就调查出了她的过往,还以此为砝码要求斯嘉丽借钱给她。   斯嘉丽答应了她的借款请求,但她强调说:“我不是怕你,我已经活的够久了,所以哪怕死了也没什么好遗憾的。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只希望警察能早点找到我,这样瑞德的死因就能大白于天下。人们会知道,瑞德有一个很爱很爱他的妻子,在法律无法给予他公道的情况下亲手送他的仇人归了西。”   “我理解。”苏雪倩点点头,“如果你真的害怕警察上门,就不会买下纳康均最贵的一座别墅,这太引人注目了。”   “人迟早会死的,我不怕死,死了就能跟瑞德团聚了。”斯嘉丽喃喃道。策划谋杀的时候,她把一切都计划地很周密,因此才能逃离警方的追捕。可是,当她真正离开塔拉之后,她突然觉得活着也了无生趣了。这么多年来,追查瑞德的死因是支撑着她努力生活的唯一执念,它支撑着她活过了百岁高龄。但是等肇事者得到应有报应之后,牵扯着她精神的那根线骤然崩断了。好几回午夜梦醒,她甚至后悔离乡背井。也许她应该呆在塔拉的家中,平静地等待警察上门宣判。   “你知道吗?人是一种很奇怪的动物。我和瑞德以前在一起的时候吵吵闹闹,我们分手过也复合过,邦尼死后还离过婚,我眼睁睁看着他与另一个女人结婚生子,恨得几乎想开枪打死他。后来他的‘第二任妻子’死了,我们又复婚,但仍旧隔三差五地争吵。期间,我无数次地咒骂他不懂得体谅我的感受,巴不得他马上下地狱,但是等他真的走了的时候,我完全记不得他的坏处了,只觉得心如刀绞。”当时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跟他吵闹呢?她竟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来到纳康均的斯嘉丽将心埋在了北冰洋的最深处,成了一个有着尖窄下巴和四方牙床骨的平凡老人,平静地等待死神的召唤。 作者有话要说:   ☆、复仇   每一场谋杀的开始都源于疯狂的歇斯底里。   夜深人静,易明兰静静地坐在房间的角落,灯光如同鬼火一般幽暗,耳边寂静无声,嘴角勾起若有似无的笑意。   她喜欢这种死一般的安静,仿佛能够听见内心深处最隐秘的欲望燃烧的低语。一切都超乎寻常地顺利,平常鼾声如雷的杰森今夜被她成功留在矿区值班,按照陈氏的惯例,第二天会有一整天的轮休,正好避开她精心策划的矿难。   明天,也会同样顺利的!易明兰对自己说。她等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太久,以至于事到临头,几乎无法入睡,内心充满了难以形容的兴奋。她激动地臆测着计划成功后美国警方会给予苏雪倩的无情惩罚,发疯一样想象着苏雪倩破产甚至被关入监狱时的落魄样子,只觉得满心欢喜。   在这个报仇雪恨的前夜,易明兰多么希望能有一个人能够理解她的激动,分享她的喜悦,她几乎随时随地都能够神经质地笑出声来!然而这个世界上,除了她已经死去的父母,她又能向谁倾诉,谁又能听懂她的苦衷与痛苦?杰森不行,迈克不行,她渺无音讯生死未知的哥哥同样不行。   反正毫无睡意,几年来头一次,易明兰拿起鹅毛笔,开始用中文写信。寄信人是曾经的易小姐,今天的克里斯汀,收信人是长眠地底的易先生、易太太,她连尸骨都不知被埋在哪里的父亲母亲。离开中国后一直在生活的重压下苟且偷生,易明兰疲于奔命,从来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悼念一下死于非命的双亲。当颤抖的笔尖在纸上飞快划过时,她发觉自己想对父母说的话实在太多太多,哪怕是一天一夜也写不完。   “我曾经以为从今以后只能像只蝼蚁一般活着,心中怀着对缥缈无踪的仇人的怨恨和诅咒直到岁月的尽头,但是老天终于还是听到了我的企盼……如果你们在地下有知,一定要保佑我计划成功,与我一起把苏雪倩那个X人打入十八层地狱……你们也许还不知道,我已经有了个儿子,他叫迈克,是个黄白混血,眼睛跟故事书里的妖怪一样是绿色的,老是拖着鼻涕,衣服永远也洗不干净,跟他父亲一样讨人厌,很多时候我都恨不能掐死他……”   仇恨和自怨自艾轮番刺激着易明兰的神经,使这封信看起来有些语无伦次、逻辑混乱、前言不搭后语。但易明兰不在乎。她只是单纯地想要倾诉,想要把这些年来受的委屈、遭的罪统统地倒出来。“刚来美国的时候,美国佬看不起我,他们骂我是黄种猪。没有身份,我找不到工作,连洗盘子都没人愿意要我,因为我远不及黑人能干活。那时,我真的吃了很多很多的苦,几乎把这辈子所有的苦都吃尽了……你们一定不能想象,我有多讨厌杰森,他粗俗低贱,就像烦人的苍蝇一样整天嗡嗡嗡说个不停,内容不是黄段子就是毫无意义的鸡毛蒜皮。他像鼓楼堂子里的力夫一样浑身散发着臭汗味,没钱喝白兰地也不知道歌剧是什么,但我仍然嫁给了他,因为我不得不活下去……妈妈,你还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去参加总督府的宴会吗?你开玩笑地说,你的兰兰将来说不定能嫁给外国人,当一当高贵的MRS。我真的做到了,可是我一点儿也不高贵,因为我成了下等人的MRS……”   许久不接触中文,易明兰的笔下错字连篇,有好几回,她甚至都想不起某些字的正确写法。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收信人已经死了,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里,死人是有神通的,他们既然能够在地底祝福供奉他们的子孙,自然也能够看得懂词不达意的书信传达的真正含义。   也许是这些年积压在心中的苦闷太多,易明兰反复描述了好几遍她对面包片的厌恶:“没有钱,我只能捡别人的剩菜吃,而且鲜少有能吃饱的时候……美国人不吃米饭,他们通常都用面包土豆打发肠胃,吃的我想吐……牛排算是很高级的菜了,相比之下面包牛奶要便宜很多,根本不是我能买得起的,至少在嫁给杰森之前我在美国从来没吃到过,虽然结婚后我们吃的次数也不多,但至少这说明我嫁给他还是有意义的……”   曾经的日子有多难熬,此时此刻的心情就有多高兴。笔锋一转,易明兰向易先生和易太太介绍起了第二天的计划:“我在黑市买了两斤麻药,偷偷试了试,药力非常足。我只给巷口的野猫喂了一点点,它就马上昏死过去了……明天中午正好轮到我和莉莉去给矿工们送午饭,我只要趁着莉莉不注意把药下在玉米汤里,然后切断压风机和瓦斯泵的电源,或者干脆拿铁棍卡住风扇等重要部位让他们被烧坏……将火把绑在矿车上,让它顺着矿井里的轨道滑到最深处……因为最近订单激增,煤炭需求旺盛,陈氏加大了用工力度,每天约有三百余名矿工下井……真是得感谢苏雪倩,感谢她从来不肯用黑工,这三百多名矿工清一色全都是有身份的美国人。而她为了规避风险,居然事先给所有矿工都买了意外保险,还给矿区买了事故险,简直不能更愚蠢!到时候我只要写匿名信告发她骗保,保险公司和美国政府绝对会介入调查,苏雪倩一定吃不了兜着走。”   易明兰越写越愉悦,不由自主地哼唱起小曲儿来,仿佛苏雪倩被抓就在眼前。“到时候,我会去监狱里看她的。”她继续写道,“她恐怕到现在还不知道我的存在呢。也是,谁能想到我会在美国等着她呢?你们不知道,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我费了多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冲过去扇她的巴掌,之后又为了我的计划,一直隐忍至今……不过,等她锒铛入狱,我就能光明正大地去会一会她了。我要把整瓶的粪水砸到她的头上,让她知道,是我,她曾经当作傻子耍的易明兰,把她送上了刑台。我要让她为她的行为付出千百倍的代价!”   橙黄的灯光在易明兰的眼中熊熊燃烧,那一夜,她被一股颠狂无畏的执念所劫持,义无反顾地扎进复仇的深渊。 作者有话要说:   ☆、惊闻   哐当一声,祥林嫂手中的盘子摔在了地上,但她直愣愣地立在原地,呆滞着两只眼睛望着苏雪倩,好像一瞬间连中国话都听不懂了似的。   “好好把话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苏雪倩比她更加惊讶,焦急令她的声音乍听之下有些沙哑,但急促的语调扫去了往日的温和,平添几分雷霆气息。   被钱安推出来当挡箭牌的赵疆只觉地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虽然谈不上恐惧,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他记忆中的苏雪倩一直是柔和优雅的,此刻却面部紧绷,不怒而威,像一支随时都会离弦的箭一般蓄势待发。   头一回,赵疆在这位女主人身上感受到了同陈耀曦一样的气势。   心里明白钱安是不敢直面老板娘的怒火才将电话打给了他,赵疆早在心里把钱家的祖宗问候了千万遍,嘴上却半点不敢含糊,慌忙交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钱安说今天中午十二点多的时候矿区发生了瓦斯与煤尘爆炸,有三百多名矿工被困在地底,不知死活。”   明明是酷暑盛夏,苏雪倩却觉得全身僵直,仿佛置身数九寒天,连血液都被冻住了。   怎么会发生矿难呢?怎么会!   陈氏是她一手创立的,组建之初就将矿区安全作为重中之重,应急预案几乎将所有可能的情况都考虑到了。她已经竭尽所能地保障生产安全,在这方面的经济投入更是远高于同行业水平。没人比她更了解在陈氏发生瓦斯和煤尘爆炸的可能性之低,可是为什么,矿难还是发生了?这简直是命中注定的劫难。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当务之急,是尽快将困在地底的矿工们救出来。比起已成必然的巨额抚恤金与赔偿费,她更关心工人们的生命。数百条人命因她的管理不善而死,无论她有没有主观故意,都令苏雪倩的良心备感不安。   “太太放心,钱安一定会妥善处理这件事的,他保证他一定会……”赵疆的声音在苏雪倩咄咄逼人的怒目注视下越来越小,直至自动消音。他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打湿,额头也不时有豆大的汗珠冒出,但他连擦一擦都不敢,唯恐因此引来急风骤雨般的怒火。   此刻,他只希望自己渺小一点,再渺小一点,最好能躲到角落里,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   “保证?钱安拿什么保证?发生这么大的事,他就用一个电话来敷衍我吗?而且还不敢直接让我来接!”苏雪倩到底是个女人,即使怒火中烧也不可能直接抡胳膊打人,但她真的花了十二分的努力才没有直接抓起手边的锅碗瓢盆扔过去,“你也是个好的,心甘情愿地站出来当替罪羊,是吃定了我性子软,不敢迁怒你吗?”   “小的不敢。”赵疆猛然一怔,突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确是对这位被陈爷关怀备至的夫人有了小觑之心。他以为她不过是个被保护地太好的绣花枕头,之前陈氏的成功只是因为她运气好才得以顺风顺水,倘若真的发生了像矿难这样的大事,这女人指不定会怎么六神无主。潜意识里,赵疆已经做好了向远在大洋彼岸的陈耀曦求援的准备。   也许钱安也有同样的轻视之心,所以事到临头,他丝毫没有意识到苏雪倩才是陈氏的法人代表,真正对矿难有决策权的人。   此时此刻,作为矿区负责人的苏雪倩当然是希望能当面向钱安问清楚情况,而不是从一个传话筒口中听到不知道有没有被扭曲过的二手消息。可是钱安却偏偏避开了她,也不问问苏雪倩对于后续处理有什么意见,就擅自将主事权揽了过去。撇开将功折罪的小心思,这样做对于钱安的个人发展来说其实是极其冒险的——矿难可以算作天灾,但若是处理不当可就是人祸了。倘若钱安稍有不慎,就得抗下所有的责任。毕竟矿难发生时苏雪倩不在现场,后续处理也没问过苏雪倩的意思,到时候陈耀曦怪罪下来,所有的错都是钱安的,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就是个蠢货!发生矿难这么严重的事故,美国警察要是不介入就有鬼了,而他是偷渡来的美国!他难道指望美国人不去调查他的身份吗?还是他如此有自信,能够在警察发现之前就把事情压下来?”苏雪倩认为钱安简直不可理喻。   “钱安很有能力……”赵疆下意识地想辩白几句。虽然黑户见不得光,但美国作为世界大战期间难得的净土,各色人种千方百计地从世界各地涌入,黑户人口几乎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五。一般情况下,美国官方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在一个移民国家辨别移民的合法性实在太困难了,你不可能像在中国那样仅凭一个人的肤色和发色就判定这个人是外来户,然后重点检查他的身份证——在美国,除了印第安土着以外的所有人都是外来户。   “美国警察不查户口的前提是黑户不主动惹上麻烦,之前钱安没被遣送回国是因为他还算安分守己,美国人也就暂时放过他了,毕竟我们已经在给他重新办手续了,不是吗?只等批文下来重新入一遍境备个案就好。但现在不一样了,牵扯上数百条人命的官司,你觉得美国人会忘记钱安的偷渡身份?”苏雪倩现在无比后悔,陈氏早就具备了从海外招工的资格,但她之前因为忙一直没能顾上管钱安他们的身份,直到上个礼拜才递交了申请,要等十五个工作日才能知道是否获得许可——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事故,恐怕这个许可是永远都下不来了。   赵疆还想再辩,可惜赶着去救命的苏雪倩根本没给他机会,“祥林嫂!去找汽车,把昭兴送去张芷若那里,顺便问问他们那些留学生里有没人有空能帮把手的,跟我一起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纳康均去。你和赵疆两个是黑户,就别跟着去了,留在这里联系上钱安,让他把事情交给第二批来美国的那五个人处理,我可不想多加一个容留偷渡客的罪名。” 作者有话要说:   ☆、逮捕   长途大巴换当地出租,避开曲折迂回的乡间小道,一路沿着收费公路高歌猛进,苏雪倩多付了三倍的价钱,才终于在傍晚时分心急火燎地进入纳康均。   因为发生了重大矿难,整个矿区已经被美国警方戒严。暮色笼罩着死气沉沉的陈氏,惨烈的爆炸震塌了原本就十分简陋的办公楼,残破的砖墙薰成了难看的焦黑色,露出理所当然的败落气息。临时搭建的木棚里面聚满了泣不成声的矿工家属,一开始时他们只顾着悲伤,没有发现矿区主人的到来,直到苏雪倩雇的车开过木棚前面的空地,注意到乘客发色的家属们才呼啦一下涌过来,对着车窗玻璃敲敲打打。大批媒体记者紧跟其后,聚集在车窗两边,拼命捕捉第一线新闻。现场嘈杂鼎沸,镁光灯闪成一片。   “难道你是什么名人吗?比如是日本的某位公主什么的?”不明就里的司机幽默地开了一句玩笑,但他很快就意识到窗外那些人并不是追随公主的崇拜者,因为他们嘴里叫嚷着的全是不堪入耳的叫骂声。   “嘿,夫人,先生,这可不行。刚刚你们可没说会遇到这种情况,他们都要把我的窗玻璃打坏了!”司机抗议道。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车顶适时传来一声响亮的撞击声,好像是由石头砸在铁皮上造成的。“你得赔钱,我这车是新买的,还没超过半年……”   “继续开,一直开到最里面。”苏雪倩直接递了一张百元大钞过去堵住他的话头。   “好吧好吧,看在钱的份上……”   苏雪倩的眉头皱得紧紧的。考虑到家属的情绪,苏雪倩和王洋、方学桐来之前特意换了暗色的衣服。可是时间仓促,苏雪倩办公室里又只有两件白粉色的职业套装,所以只能临时借了件祥林嫂的衣服救急。祥林嫂个性节俭,买的衣服都是面料差款式旧的实惠款,既不透气又不吸汗,此刻粘糊糊地贴在皮肤上,令苏雪倩原本就焦急的心情愈加烦躁。   同样焦急的方学桐摆弄了一路的半导体,终于在车停稳前收到了稳定的无线电信号,捂着耳机给苏雪倩做实时报道:“纳康均本地的新闻台正在报道矿难情况,说目前已经确认一百三十多人死亡,还有一百多人被困在地底的夹层中,哦,我还是直接把耳机给你听吧!” 这时代车载收音机尚未问世,方学桐自制的半导体原本是计划用来在夜里睡觉前听科学电台的,为了不吵到室友就没有设计外放功能,必须通过耳机才能听到播放内容。   苏雪倩把耳机塞到耳朵里,很快就听到里面传来播音员沉痛的嗓音:“这是纳康均有史以来发生的规模最大的一次矿难,数百个家庭因此妻离子散。我们注意道,矿区内有一个叫迈克的小男孩,今年才两岁,父母都是陈氏矿业的员工。他的父亲是一名矿工,已经确认在这场矿难中丧生,母亲是陈氏的厨娘……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发现迈克的父亲杰森昨天刚值了夜班,不知为何今天没有休息,仍旧参加了井下作业。据此我们有理由怀疑陈氏存在非法使用劳工的情况,如果罪名成立,它将面临非常严重的惩罚……”   苏雪倩关掉了半导体开关。她真想好好问问钱安,他到底是怎么管理矿区的。她之前再三强调必须保证矿工的休息时间,即使他们本人强烈要求加班,也不能让他们连轴转。付加班费的确比雇佣新的工人干活要省钱,但是疲劳工作之下出错的概率也高,显然钱安并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此刻,保证过会“妥善处理事故”钱安也不知道在哪个旮旯里,整个矿区放眼望去全是白皮肤黄头发的外国人,两个警察板着脸迎上来,语气冰冷:“矿难发生的原因还在进一步调查中,但我们调查发现,两个月前,你给陈氏旗下所有的矿工都购买了人生意外伤害险,还给矿区购买了事故险,对此,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买保险是为了以防万一,这场事故完全是一场意外。”苏雪倩在来的路上就已经考虑到了自己可能面对的指控,因此并不慌张,“我愿意协助你们的调查,但我想眼下最重要的应该是抢救被困在井下的一百多条生命,而不是急着追究责任。”   “我也认为生命优先,但是很不幸,我们发现你的公司里连一台可以正常运作的抽水泵都没有,大大降低了救援的效率。”警察冷冰冰地陈述,“而州法律规定,每一个矿业公司必须至少有三台以上抽水泵和解压泵等安保设施……”   “这不可能!”哪怕是自认为已经考虑到所有可能性的苏雪倩也大吃一惊,“我们公司的安保设施都是从正规渠道购买的,配置的数量远高于州法律规定的最低标准,使用时间还没超过半年,连质量保证期都没过!而且,陈氏每天日进斗金,这些设备并不贵,有关部门还会不定期抽查,我没必要在这种地方自找麻烦地省钱。”   “我们会核实你的说法的,但谁也不会嫌钱多,不是吗?据我所知陈氏的钱全都用来买军火输送回中国,所以事实上你一贫如洗,节约成本的动机完全成立。”警察不屑地耸肩,看似公事公办的态度背后,其实已经预判了苏雪倩的犯罪动机,“另外,两个小时前,我们控制住了你的员工钱安,当时他正试图向我们的警官行贿以使我们忘记他偷渡客的身份。我们注意到,有迹象表明你曾经协助他偷渡。”   “我没有!”苏雪倩下意识地反驳,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样的辩解是多么地无力。   “女士,你最好老实点儿,不然我可对你不客气了。”警官威胁性地挥挥拳头,将苏雪倩反手压在胸前,冷笑道,“有什么话到警察局再说吧,我想我们的审讯官会很乐意同你聊一聊的。”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苏雪倩心知自己已经陷入了麻烦当中,但她毫无办法。如今唯一的安慰就是她已经拜托王洋和方学桐帮她照看陈氏并聘请最好的律师,陈昭兴也会得到妥善的照料。以这段时间的相处来看,他们这几个留学生还是比较靠谱的……   但是,当苏雪倩将信任的眼神投向靠谱的方学桐时,大跌眼镜地发现他们居然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这边的情形。方学桐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神色激动非常,而王洋则目瞪口呆,嘴巴张地能一口吞下整个鸡蛋。   怎么了?   苏雪倩疑惑地看着方学桐大步流星地向她走过来,灿烂的笑容掩不住眼中的泪水,他竟然喜极而泣了:“陈太太,刚刚新闻里说,日本无条件投降,抗战胜利了!” 作者有话要说:   ☆、见证   一九六零年冬,圣诞假期刚刚结束,陈耀曦一家围着火炉坐在一起,享用刚刚出炉的手工蛋糕。   “祥林嫂的手艺是越发精进了。”蛋糕甜腻的味道充斥味蕾,苏雪倩满足地赞了一句,歪着头同陈耀曦商量道,“一年一度的爱国者募捐会差不多要开始准备起来了吧?国内发生了自然灾害,我们要不要多捐一点儿?昭兴的日子也好过些。”   “跟他有什么关系,他是搞科研的,国家这么重视,饿着谁也饿不到他。”陈耀曦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却仍旧在原本计划好的捐款数字后面多加了一个零。苏雪倩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半年前陈昭兴自作主张跟着方学桐回国研发原子弹之后,陈耀曦就同这个儿子话不投机半句多,任娇妻爱女怎么劝都没有用。他跟苏雪倩的第二个儿子陈昭凯因此受了池鱼之殃,零花钱严重削减不说,连门禁都被严格控制,护照被铁血老爸无情没收。   苏雪倩叹着气替儿子求情:“昭凯都九年级了,这么大的孩子每月却只有五美元零花钱,是不是太不近人情了点儿?”关键是,美国人热情开放,九年级的孩子很多都交上了男女朋友。作为母亲,苏雪倩觉得自己有必要为儿子争取恋爱经费。   “五块钱哪里不够了?老子刚来美国的时候,买完了机票车票兜里就只剩下十块钱!”陈耀曦气地吹胡子瞪眼的,“我就是太溺爱孩子,给了昭兴太多零花钱,才叫他有本钱卷铺盖跑路!”   “这一码归一码,昭兴的事怎么能算在昭凯头上。”苏雪倩望着这些年来越来越孩子气的陈耀曦,很有种抚额的冲动。   要说陈耀曦也是真有本事。当年苏雪倩入狱的时候正值抗战结束,中国虽然成了战胜国却大伤了元气,陈耀曦压箱底的金条来不及变现,千里奔袭救妻的时候只得百来块现金傍身。这些钱虽然在国内也可算作是一笔巨款,但换算成美元就完全不够看了。   因为陈氏牵扯上了矿难事故的关系,苏雪倩名下的所有资产都被冻结,但陈耀曦愣是靠着十几个美元帮她揪出了易明兰这个隐藏BOSS,还打赢了官司。   当易明兰站在法庭上,面色平静地告诉苏雪倩一切的一切都源于她的复仇时,苏雪倩简直难以置信。   她从来没有想过会再遇到易明兰,也没有预料到会有人用几百条无辜的生命来报复她,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她孩子的父亲。   “我没想到杰森也会在遇难名单里,他那天明明应该休息的,我不知道他会为生病的同事替班!那天早上我出门上班时没看到他,就以为他又跟往常一样同工友喝酒去了,所以就把迈克托给德拉照顾,以前也经常发生这种情况。我真的不是故意想要害死他。”纳康均自一九五三年起废除了死刑,所以易明兰最终被判终身监禁,但监狱里的生活也不见得比死亡要快乐,至少苏雪倩就曾经听说她过地很不好——华人的地位本就不高,抱有种族歧视观念的犯人又远多于遵纪守法的普通人。敢于害死数百个美国人的黄种犯人生活的水生火热程度可想而知。   陈耀曦以德报怨,通过熟人的关系间接收养了易明兰的儿子迈克,花费重金将他往艺术的道路上培养,最终将他教育成了一个出色的画家。用陈耀曦的话来说就是,把潜在的敌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比远远地放逐到看不见的地方要好,把他培养成手无缚鸡之力的艺术家比培养成肌肉发达的拳击手要好。他不会因为忌讳而在美国这样的法制社会作出斩草除根的傻事,但既然迈克的养父母是他的手下,他们就会一直密切关注他的动态直到他不再构成威胁为止。   另一个被陈耀曦列入关注名单的是曾经的心腹钱安。凭心而论,钱安也算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在陈耀曦赶到美国之前,因为易明兰的谋划并未浮出水面,美国警方的所有矛头都指向了苏雪倩,她几乎百口莫辩。而为了帮苏雪倩解脱罪名,钱安一力承担了所有的过错。偷渡是他的个人行为,与苏雪倩无关;陈氏的生产事务苏雪倩从来不插手,她只管接订单,而且事发时她远在千里之外;矿区内所有的安保机器都是由他采买的,苏雪倩完全不知情,也不会过问这种小事……待易明兰被推上审判席后,他又第一时间交待了两人之间的关系,再次重申是他的失误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他自愿接受一切惩罚,只求法律公正地放过不相干的人。   他最后因为偷渡罪被遣送回国,并终身不得再次踏上美国国土。陈耀曦憋着一肚子怒火将他委托给了国内的兄弟们,两个月后被派去苏联洽谈合作事宜的周屹就不小心把他留在了西伯利亚:那里正巧有个中苏共同开发的项目需要一个喝过点墨水的文员作些事务性的工作。周屹由衷地认为钱安是最合适的人选,他绝对没有抓准机会蓄意报复。   陈耀曦对这个结果非常满意。   他原本是打算带着苏雪倩回国的,但苏雪倩的案子一审数年,其间苏雪倩虽然没被关押,却被限制出境,所以他不得不改变了计划。因为打官司和调查易明兰都需要钱,穷得叮当响的陈耀曦被逼无奈,只得把主意打到了北达奇的金矿上。   靠着金山淘金一本万利,陈耀曦有手段有魄力还有苏雪倩赞助的金手指,理所当然地成为了一个很成功的黄金商人,在美国买地造房,混的风生水起。他用赚来的一部分钱投资创建了一所跟后世孔子学院有些类似的中文学校,本意是教自家的儿女说中文。昭兴毕竟是在中国长大的,中文说得还勉强能听,但出生于美国的昭凯和妹妹昭丽的中国话就简直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了。   陈耀曦是个死脑筋,哪怕他已经能够熟练地使用英语,仍然是能说中文就尽量说中文。陈家的中文学校里一开始只有昭凯和昭丽两个学员,后来附近的华人后代和陈氏的员工子女逐渐加入,到最后,就连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美国人也踊跃报名了。陈氏中文学校迫于生源压力一再扩建,如今分校已经遍布美国的三十余个州,教职员工也从最开始的留学生唱主调变成了现在的中文系专业毕业生扎堆。每当苏雪倩到学校里视察的时候,都能感觉到学校里欣欣向荣的朝气与活力。   她觉得很满足。   抗战胜利后的这十几年来,苏雪倩过地顺风顺水。但她一直有一个心愿,想要等到前世她读大学的那一年,带着陈耀曦回她曾经的学校去看一看。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也会有一个跟曾经的她一样的苏雪倩,也有一本跟她曾经读过的书一样的语文课本?可是,日历才将将迈入六十年代,离她上大学的年份还十分遥远,她还有整整半个世纪要等。   漫长的等待中,她就睁大眼睛,见证一番这个世界的沧桑巨变吧。   很开心,一直有爱的人在身边。   <全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sabbaty】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